陈冲说:“司徒执政,徒有识人之明,却无用人之量,臣此前已有上表。”
“卿表委婉,不如在台中明言。”
陈冲扶额片刻,说:“司徒有能,知晓何人忠心,知晓何人可用,能将其一一揽于麾下。而其难在,司徒更知晓董卓好恶,令董卓无疑,故而能以诈术得人和,暴起而灭董氏,兵法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便是如此了。”
天子点头,又问“用人之量又从何说起?”
陈冲答:“司徒得势之后,不能以才能品性用人,而以亲族党羽为重,更以恩怨好恶为重,所用之人皆为亲信,虽有忠谏之言,亦弃置不用,故而有当下之乱,亡身之祸啊!”
说到这里,在场所有人都心中感慨,若王允能够赦免凉人,又何至于此呢?
天子沉默片刻,心中想到王允对自己教授的《万章》一节,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突然又问陈冲道:“陈卿以为,比司徒而言,太师执政如何?”
气氛一时冷清起来,天子是由董卓所立,董卓虽对朝廷百官多有无礼之处,对天子却也算是毕恭毕敬,若非他毒杀兄长,天子对董卓其实并无恶感,故而言语中仍称呼其为“太师”。但他是天子,可以不必忌讳,陈冲就要考虑再三了。
陈冲沉默片刻,答说:“董卓有用人之量,无识人之明,与司徒五五之间。”
“陈卿此言何解?”
一片愕然里,陈冲说:“董卓前后用人,不拘亲疏,能抑好恶,其军中既有徐荣等燕人,也有吕布等并人、皇甫嵩等仇人。前雪陈蕃之案,后昭党锢之白,便是臣之并州牧一职,也是董卓授予。董卓之用人,可以说是上品了,单论用人气量,当今天下恐无人可及,故其能行伊霍之事,成废立之举。”
“但他虽能用人,却不识人。前授袁术后将军之职,后迁袁绍于渤海之地,广封袁门于关东各郡,不知诸侯割据之志,也不知朝中群臣怀忿久矣,酣然如醉,以致诏书车载,恩宠斗量,却使关东割裂,四海分崩,进而遇吕布之刺。这皆非其无道的缘故,而是他识人不明啊。”
陈冲最后总结说:“董卓失之于司徒之长,故而为司徒所诛,司徒失之于董卓之长,故而受余部凌迫。因此臣说,两人治政在五五之间。”
众人闻言,陷入良久的沉默,天子很感慨地对陈冲说道:“陈卿确是说真话的直臣啊。”
当日,众人都在未央宫用膳,并安排了房屋歇息。陈冲经过天子问话后,心中有很多想法,一时间无法入睡,到了深夜,便干脆出屋,站在宫台上观看夜空,夜空上有一轮清白的圆月,加上隔壁刘备的鼾声,很难想象,昨日他们还在城外浴血厮杀。
这让陈冲想起很多已死去的与仍活着的人们,又不禁问自己,我品评识人之明,用人之量,难道一定能做得比王允董卓都好吗?我做得是否尽心竭力?还要死多少人,才能完成我的理想?在千年之后,世人又会怎样评价我?他沉吟良久,竟变得有些患得患失,浑没注意有人从阶下经过,只想着自己的心事。最后陈冲没想出答案,他想,万事只能尽力去做罢了。于是对着圆月吟诵道:
“世乱同南去,时清约北还。他乡生白发,旧都见青山。满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寒禽与衰草,偕飞断愁湾。”
又仰头片刻,他退回房中。
正要歇息时,忽有一人前来敲门,陈冲打开房门,见一名老妪怀抱一壶,对他弯腰行礼。陈冲莫名所以,那老妪才说明来意:“万年殿下赏月时,误闻陈君感慨,心中仰慕,故遣我为陈君送一坛酒。”
陈冲措不及防,只能仓促回礼说:“殿下关怀,冲感怀莫名。”
那老妪又笑说:“殿下还有一句要赠予陈君。”
“何句?”
“云行在天,浪行在川。陈君名为龙首,正当以振兴汉室为己任,怎能如女子般为春秋轻易感怀呢?”
说罢,那老妪再一躬身,就缓缓离去了,留有陈冲一人在屋内,面对着他的只有一壶温酒。
(云行在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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