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喝早茶的人
除了家庭,在四川,茶馆,恐怕就是人们唯一寄身的所在了。我见过很多的人,对于这个慢慢酸化着一个人的生命和精力的地方,几乎成了一种嗜好,一种分解不开的宠幸,好像鸦片烟瘾一样。
一从铺盖窝里爬出来,他们便纽扣也不扣,披了衣衫,趿着鞋子,一路呛咳着,上茶馆去了。有时候,甚至早到茶炉刚刚发火。这种过早的原因,有时是为了在夜里发现了一点值得告诉人的新闻,一张开眼睛,便觉得不从肚子里掏出来,实在熬不住了。有时却仅仅为了在铺盖窝里,夜深的时候,从街上,或者从邻居家里听到一点不寻常的响动,想早些打听明白,来满足自己好奇的癖性。
然而,即使不是为了这些,而是因为习惯出了毛病,这也不会使他们怎样感到扫兴。他们尽可以在黎明的薄暗中,蹲在日常坐惯了的位置上,打一会儿盹。或者从堂倌口里,用一两句简单含糊的问话,探听一点自己没关照到的意外的故事。
“这样晏……睡得迟吗?”
“水巷子又出怪事哩,”堂倌解释道,“他们就把那烂货弄在阶沿上……”
“嗐,我是说哪里嘻嘻哈哈的。”客人满足地发笑了。
自然,倘是堂倌简捷地回答说:“还早呢。”他们便很快地迷糊过去了,直到把茶泡上,那个在打更匠困觉时就醒转来了的可怜了,招呼说“泡起了呢”,这才从喉咙里应声道,“哼”,或者微微点一点头。不过即使他们一无声响,堂倌一经招呼,便算义务已尽,各自管照自己的工作去了。
当他们发觉茶已经泡好了的时候,总是先用二指头沾一点,润润眼角,然后缘着碗边,很长地吹一口气,吹去浮在碗面上的炒焦了的茶梗和碎叶,一气喝下大半碗去。于是吹着火烟筒,咳喘做一团,恰像一个问话符号似的。要到茶堂里有别的客坐下了,这种第一个上茶铺的人,才现出一个活人的模样,拿出精神来,用迟缓的调子,报告出堂倌讲说过的故事,夹杂着感慨和议论。
“还是那坏东西不好,见了人就打打狂狂的。”
“母狗不摆尾,公狗不上背呀!”别的人附和着。
等到这一类的谈话可以告一段落了,报告者呵欠,揉一揉眼,向茶炉边嘟哝道,“还没洗脸呢。”于是堂倌拖过一张凳子,摆在客人座位边顺手的地方,打了脸水来。像这样,要洗脸,是不必改变蹲着的姿势的。只需略微侧一侧身子,斜伸出两只手去,就行了。然而,要是还没参加别的茶客的谈话,要洗一张脸子,那时间是会费得很长久的。
“您这话一点也不冤枉她。我看到的,比这更丑呢。比方说……”刚用指头提起来的脸帕,又落在脸盆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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