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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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玉匣记(2/2)

    “往回他病了都是这样,往回都好了。”

    明知道不念是办不到的,而且为了安慰乡下人老实得可笑的心,我便顺了女孩的意:

    “床头有一个石榴鬼,黄昏时向东南方走五步后烧黄钱十张,病即可愈。”

    我念一个字,她记一个字,而且还用手指数着。刚一念完,她就溜走了。出了门又回头伸进颈子来做一个鬼脸,表示她的得意,或者不如说表示她的胜利。

    我想起来了,一个黄昏我散步到郊外一个十字路口,看见两个老婆婆,一个手持刀环,摇摇划划,口中念念有词,另一个则在放着鸡肉酒饭的土坎前面磕头烧纸,听说家里孩子吓着了,走了胎,在招魂。驱魔逐邪,用刀环,用符咒。那很像野蛮的跳神,景物真有一些可怕,我当时想,假如病了的孩子看见,一定会吓得魂不附体,有命也没命了。

    迷信牢牢地缠在人们心里,有如盘结的树根。这是一个很久远的传统。别的不提,就是那本“玉匣记”,已是陈古八十年的东西,那女孩家里好几辈人的遗产了。迷信蔓延在偏陬僻里,像病菌一样不知不觉当中便传染了人。老百姓大都愚昧无知,没有认识,而那落后而的旧式教育反而推波助澜。对自然对气候都盲目地崇拜,畏敬,宗教是多神而杂芜的,说不上纯正的信仰。疾病归之于神差鬼使,吃吃单方或者求求神便好像是疗治的良法。但是,我们也不要责备他们的愚庸,其实一般的贫穷也是可诅咒的,也真不少穷得连药就吃不起的人。至于省上的医院他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同时,且让我们看看当地的医药情形吧。每逢赶街子,县政府的护壁前便支起了布棚,摆开了草药摊子,挂上红旌,瓶瓶罐罐,草头木根,虎骨猴头豹皮,一应俱全,两个面貌不善跑江湖的汉子坐在旁边守着。街上也有几家中药室,萧条而冷静,成天罩在带着陈年霉味的阴晦里。门面最漂亮的要算两家西医馆,他们挂的牌子上都说“包治诸般杂症,兼通中西药术”。其实,这完全是广告,他们医馆的馆长照例同时又是医生,药剂师与助手,往往在省城立不住足,日暮途穷,便心生一计下乡来了。他们不但没有上过什么医科学校,没有呆过什么医院,就连医药常识也很缺乏。他们在省城混一年两载,从人家嘴里拾得两种药品,便到乡下来冒牌骗人。本事既谈不上,征费又昂贵。当然与乡下人的疾病发生不起关连。比如有一次一个农家老妇忽然得了急病,晕倒在路旁,我们便替她找一个所谓的西医去,他一看见那手脚抽搐不已,口里吐着白沫的老妇,便做出鄙弃的神气:“脏得很,脏得很”,连触也怕去触的,经大家苦求,他才勉强打了一针,后来那老妇人好了,送了他两升蚕豆,她太穷,没有钱,但乡下人是最老实的,绝不忘恩负义。但是,你看,那医生怎样做呢?他生气极了,指着那老妇的头说:“我要这个做什么?你知道不,一针要几十元国币呵!我要钱!”吓得老妇人在旁边讷讷地直说好话:“先生,做好事,积德!”其实那救急针就在省城私立医院才不过五六块钱。而那医生却做出要推倒那个老妇人的样子。这就是这里的医生呵!

    天快黑的时候,那女孩的母亲在屋旁的田坎上向东南方点起香烛,烧了黄钱。她做得非常诚虔而礼敬。看见我从前面走过,好像小孩做了见不得大人的事一样,她害羞地笑了。这把我也弄得有一点不好意思。我问了她孩子的病。劝她还是去找医生,就是中医也可以,至少比没有医生好,至少比听天安命,求神驱鬼好一些。她当时并没有做声。

    从前,那女孩爱把她小弟抱到我们后院来玩,现在,已好几天不见那小孩了。大概他还在病着。如果找一个医生看看,我想,也许早好了。听说并不是什么重病。小孩才三岁,是他母亲四十多岁才生产的第一胎。她出嫁二十年不见子息,望儿望女,没有办法,只怪自己的命不好。后来有一个医院从省城疏散到这城里,他们夫妇都在那儿做工,医院的人偶然知道了她没有生娩,给她一点药吃了才养这孩子。这孩子当也就成了她一个稀奇的宝贝。这不是近代科学给她很大的福利吗?这种惊人的成功为什么还不能克服那荒谬可笑的迷信呢?精神上的健康也许是最难保持的。旧的习俗毒害了人们的意识。但是,我还是能够替她设想,也许那两家庸医馆和中医都不能使她信服,倒不如求神禳灾,遂一个心愿,如果那医院不搬走,当然她要去找它的。

    一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她正抱着新愈的孩子在后院玩,我很高兴地问她:

    “孩子好了?”

    “好了。”

    “不烧纸钱吃药恐怕早好了。”

    “还是吃了两剂药。”

    她老实而感谢地笑着。

    【人物介绍】

    方敬(1914—1996),重庆万州人,诗人,散文家。出版诗集《雨景》等近10部,散文集《风尘集》等5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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