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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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铁匠(2)
    第六十三章 铁匠(2)

    “他们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吗?”

    “他们不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吗?”

    “他们可以改行。”

    “他们也许想过改行,但是他们终于没有改行。”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假如他们侥幸有机会讨了一个老婆,他们不会绝种,他们所生的儿子不是完全残废,他们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他们从小就在父亲的作场旁边玩耍,从小就喜欢用他们的小手搬弄锉刀,锤子,铁块或者炭块,怎能不学会这种手艺的呢?世间所有的父亲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走从祖父、曾祖父就开辟了的,走平了的,没有危险的路。这路一经固定,术士们从此就发明了无可抗拒的命运论。这样一来,所有发生了的事都成为不可避免,都成为数千年已经安排定了的结果。

    我们的前辈说往事如烟,这是一个恰当的比喻。我说恰当,并不是因为它像烟样的从人间消灭,而是说往事的颜色有点像烟的颜色,使看见的我们向往,同时又感到茫然的空虚。当我们有一天厌倦了江湖上的漂泊,我们会忽然想到曾经消磨了我们的全部童年的乡下,这时你的已经被生活摆布得冷了下来的心不是充满了善良的,温柔的,一切美丽的情感,你的眼不是痒痒的,涩涩的,弥漫着泪吗?譬如一个晴和的春天,或者一个宜人的秋日,你有一次早就梦想着的旅行,就是说你去活动活动你在工作台前累乏了的脊骨,于是在一个荒凉的山坡上,你忽然发现了一座坟墓,——这和你家乡的坟墓完全不同;那里的同样劳碌过一生,同样空无所有,但是它并不孤单,它有它的子孙住在附近的村庄上,也许他们仍旧在继续不断的繁殖,逢着节日他们为它送上一束纸钱;而这里的,你所看见的只是一堆冷落的长着荒草的黄土。接着你又发见一块小小的墓碑,被爬山虎和青苔遮住了的,已经剥蚀了的,你读着那文字:“山西郭某某之墓”,或者“云南王某某之墓”。这有什么关系呢?你直起腰来望了望四周没有人走的丘谷与沟垄,一种模糊的感情忽然侵领了你,你想到这里已经长久没有人来过,这坟是被它的子孙抛弃了,或者连它的子孙都死绝了。也许是为着死者的命运寂寞,也许是为着你自己,也许是什么都不为,你于是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悲哀。这时候,或是等到你的生活潦倒不堪,所有的人都背弃了你,甚至当你辛苦的走尽了长长的生命旅途,当临危的一瞬间,你会觉得你和它——那曾经消磨过你一生中最可宝贵的时光的地方——你和它中间有一条永远割不断的线;它无论什么时候都大量的笑着,温和的等待着你——一个浪子。自然的,事前我们早已料到,除了甜甜的带着苦味的回忆而外,在那里,在那单调的平原中间的村庄里,丝毫都没有值得怀恋的地方。我们已经不是那里的人,我们在外面住的太久了,我们的房屋也许没有了,我们所认识的人也许都不在世了;但是极其偶然的,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们仍旧回去了一趟。这也许是最后的一趟。这时什么是我们最不放心的呢?岂不是我们小时候曾和我们的童伴们在那里嬉戏过的地方吗?

    数年前我经过我们乡下,我只是偶然从那里经过,第一个使我注意的自然是曾经在下面安过铁匠的炉子的柳树,它已经不在了,它已经和那先前的椿树一样又被掘去了。我感到一点失望。我茫然的望着四周。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空气是温暖的,弥漫着植物的香气;在经过许多变动之后,马五叔的小屋还站立着,一只鸡在倾侧了的墙基下搔拨,远远的有谁家的驴子叫唤,此外是再也听不出别的声息。

    我想因为那柳树的被掘掉,铁匠也许已经换过了地方了。我朝着水坑旁边杂生着杨树槐树和梨树的林子里走,直到水坑岸上,我仍旧找不出炭渣,安过炉子的痕迹。

    “也许今年他们来的晚了吧?”我又想。

    在一棵杨树下,这时有一个人,忽然从地上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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