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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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灯(1)(2/2)

    我先来介绍这灯罢。这是一盏古式的青油灯。和现在都市里所见的是大不相同了。我怀疑我的叙述在人们听来是否有点兴趣,我怀疑我的介绍是否不必要的多余,并且能否描写得相像。说到这里我便想到绘画的长处,简单的几笔勾撇,便能代表出一个完美的形廓,而我则是拙于画笔者。这灯在乡间仍被普遍地用着。“千闻不如一见”,假如你有机会到我们山僻的地方来时,便会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形状了。

    灯的全体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是灯瓢,那是铁铸的像舀子或勺子的东西,直径四寸左右。乡间叫作“灯碟”,因为形状如盏碟,而它的功用在于盛油,如同碟子盛油一样。碟的边缘上有一个短柄,这是拿手的地方。这碟子是铁铸的。我曾想过假如换上了海螺的壳,或是用透明的琉璃,岂不是更美丽吗?不,铁铸便有铁铸的理由:盛油的家伙是极易粘上灰尘的,每隔四天五天,碟缘上便结了一圈厚腻黝黑的东西了,那时你用纸去擦么?这当然是费手脚的事。所以当初灯的设计者,用生铁铸成灯碟,脏了,只要把油倾去,用铁钳把碟子钳住,放到灶火里去烧一阵,烧得通红,拿出来放在水钵里一浸,“嘶……”地冷却之后,便焕然一新,如同刚买来的一样。这样,一个灯碟可以用得很久——烧着浸着,生铁是烧得坏的么?你想——“旧的东西都经久耐用。”这便是简朴的乡民一切都欢喜旧的理由。

    灯的另一部分是灯台、一个座子。在这儿,装饰的意味是有重于实用了。座台的华丽简朴随灯而异。普通的形式是上下两个盘,中间连接着一根圆柱。底盘重些大些,上盘便是承灯瓢的座垫,柱子则是握手的地方。灯座有磁制的,也许有铜铸的,而我在这里所描写的则是锡的。在灰白的金属表面镶嵌着紫铜的花纹,图案非常古老。其中有束发梳髻宽衣博袖的老头,有鸟,也有花和草,好像汉代石室中壁画的人物。这工作倒是非凡精细的,大概是从前一个偏爱的母亲,在女儿出嫁的前几年,雇了大批的木匠漆匠铜匠锡匠,成年成月地做着打着,不计工资而务求制品之精巧,这灯擎便在许多的锡器中间被打成了。这些事在我们后辈当然无从知道。我只知道这座灯擎是这家的祖母随嫁带来的。是否这祖母的母亲替她的女儿打造的呢?那又不得而知。也许还是这祖母的母亲的嫁奁。在乡间,有多少的器皿都保留着非常古远的记忆。这儿,数百年间不曾经过刀兵,也没有奇荒奇旱,使居民转徙流亡,所以这儿留存着不少先民的手泽。甚至于极微小的祭器或日用的东西。有一次,一位远房的伯父随手翻起一只锡制的烛台,底面写着一行墨笔字:“雍正七年监制”,屈指一算!——历朝皇帝的年号和在位的久暂,他们都很熟悉的——该是二百年了。而仍是完好的被用着,被随便地放在随便的角落,永久不会遗失。话说得远了,刚才我说这灯擎是祖母随嫁带来这家里的。后来这祖母的女儿长大了,这灯擎复随嫁到另一姓。那里女儿又生了女儿,女儿长大之后,又嫁给祖母的孙孙,灯擎复随嫁回到这祖母的屋子里来。这样表姊妹的婚姻永远循环继续着,“亲上加亲又是亲上加亲的”,照着他们的说法。所以几件过时的衣服,古旧的器皿,便永远被穿了新衣服抬嫁妆吃喜酒的不同时代的姻亲叔伯,永远地在路上抬来抬去,仍旧抬回自己的老家。我真想说山乡的宇宙是只有时间而没有空间的。这看来很可笑么?我倒很少要笑的意思,除开某种的立场,我是赞成这种婚姻的。你想,一位甥女嫁到外婆的家,一切都熟识,了解,谐和,还有什么更好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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