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灯(2)
不用说,坐在灶前的媳妇,便是祖母女儿的女儿了,她来这家里很幸福,大家都爱她,丈夫在外埠做工,在一定的时候回来,从来没有爽约。膝前的孩子则已经四岁了。翁姑——她的舅父舅母——都还健在。
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推开孩子,拿一片木屑在尚未尽熄的灶火中点着,再拿到灯边点起来。蓦然一室间都光明了。“一粒谷,撒开满堂屋。我给你猜个谜儿,你猜不猜?”“灯,灯。”连说话未娴熟的四岁的孩子都会猜谜儿了。且说灯点着了,这灯光是这样地安定,这样地白而带青,这样地有精神,使这媳妇微笑了。“太阳初上满山红,满油灯盏统间亮”,她在心头哼着儿时的山歌,她,正如初上的太阳,前面照着旭红的希望;她,正如满油的灯,光亮的,精神饱满的,坚定的,照着整个房间,照着她的孩子。所以她每次加油的时候,总要加得满满的,因为这满油的灯正是她的象征。
灯光微微的闪了。这家的舅父和舅母走进灶间来,在名分上他们是翁婆。可是她沿着习惯叫。这多亲热的名词。到了年大的时候要改口叫声“婆婆”,多么不好意思!而她避免了这一层了。她真想撒娇向他们要这要那呢!可惜已成了孩子的母亲。她看见他们进来了。她揭开锅盖,端出菜和饭。热喷喷的蒸气使灯光颤了几颤。她的舅父说:“一起吃了便好。”而她总是回答:“你先吃”,她真是懂得如何尊敬长辈的。每逢别人看到这样体贴的招呼,总要说一声:“一团和气哪。”
饭吃半顿的样子。“剥剥剥”,有人敲门了。舅母坐在门边,顺手一开。头也不用回便说“二伯伯请坐。”二伯伯便在门槛坐下,开始从怀中摸出烟包,掐出一撮烟用两指搓成小球,放在烟管上。
“剥剥剥”,又敲门了,这是林伯伯。他们俩不用打招呼,便一个先一个后。从来不会有迟早。他们夜饭早吃过了。他们总在天未黑的时候吃的,吃过之后,站在门口望着天黑,然后到这家里来闲谈。有时这家里的媳妇招呼他们一声说“吃过么?”二伯伯便老爱开玩笑的说:“老早,等到今天!”他的意思说:“我早就吃过了,我昨天便吃过了。”
二伯伯和林伯伯在一起,话便多了。他们各人把自己的烟管装满,拿到灯火上面燃点,“丝丝……”地抽着。
他们谈到村前,谈到屋后,谈到街头,谈到巷尾。真不知他们从哪里得到许多消息。好像是专在打听这人间琐事,像义务的新闻访员。
第一筒烟吸完了。又装上了第二筒。二伯伯口里衔着烟嘴,一边说话,一边把烟管放在灯花上点火,手一偏险些儿把灯火弄熄了。他的谈话便不知不觉地转到灯上来。
“我有一次到城里去。他们点的都是洋灯,青油灯简直看不到。他们点的是洋油,穿的是洋布,用的是洋货,叫人看得不服眼。”
“他们作兴点洋油,那有什么好处。洋油那里比得上青油!——这屋子里点的是青油——洋油又臭,又生烟,价钱又贵,风一吹便熄,灯光也有点带黄。青油呢,灯花白没臭气,又不怕风,油渣还可以作肥料。洋油的油渣可以作肥料么?”
“是啊!我说城里人不懂得青油的好处。譬如说,我们一家有两三株乌桕树,每年你不用耕锄,不用施肥,可以采几石桕子,拿到油坊里去,白的外层剥下来可以制蜡烛,黑的芯子可以榨青油。桕子的壳烧火。这些都是天的安排,城里人那里懂得。”
第二筒烟又完了。现在放到灯上是第三筒,林伯伯忽然指着浸在油里的灯芯,说:
“灯芯只要点上一根便够了。两根多花一倍油。”
“因为伯伯们在这儿,点得亮点,给伯伯点烟。”媳妇说。
“讨扰讨扰。”
谈话又移到灯芯上面。二伯伯和林伯伯谈着灯芯是怎模样的长在水边的一种草,便是编席子的草。灯芯还可以做药。又说有一种面,很脆很软,像灯芯大小,叫作灯芯面。
“蟹无血,灯芯无灰,这怎么讲?”媳妇一句。这时舅父们早已放下筷子。她在替孩子添菜,催他快吃。
“你看到蟹有血没有?你知道灯芯灰是怎样出典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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