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2)
他洗完澡坐在我的对面,他比我记忆中的模样老了许多,现在他的头发几乎全白,皱纹的线条生硬地划满他的整张脸,浑浊的眼白泛青,肤色泛青,他的指甲全部都是绿色的,老人斑在他皮肤上不过是深一点儿的绿色斑点。他被我犀利的打量弄得十分不自然,局促不安地求助似的望向妈,妈面无表情地给他夹菜,他碗里堆成小山似的一坨,摇摇欲坠,看得出来妈十分紧张,她甚至没注意自己夹了多少菜给他。寂静使我心中黏稠地憋闷,屋里的时钟滴答滴答作响,警示着一分钟又一分钟的流逝。他开始吃,用牙齿打磨,大声地咀嚼,迅速地吞咽,食物经过他的喉咙格格作响。
这个人,就是我的爸爸。我略带痛苦地想。
我爸在35岁那年冬天,与他的女友分手,那晚他喝了许多酒,在大街上骑着自行车游逛,凌晨时分,在回家的路上听到婴孩的哭声,他醉醺醺地下车,在地面上拾起一个冻得半死的女婴,他拿他的工作服裹着女婴回了家,给这个女婴起名叫冉婵。等女婴长到15岁的时候,他们俩住到了一起。
又在一个冬天,冉婵生了一个女婴,他们俩给女婴起名叫冉丁。他们似父女又似夫妻的关系持续到我上四年级,冉婵的年轻美丽无时无刻不在对比着他的老朽和丑陋,周边人异样的眼光使他无所适从,25年前他像捡起一个小石子一样拣回了冉婵,25年后他像丢小石子一样把冉婵和我丢了。
但是当他再也走不动路的时候,他回家了,将自己全然地交给家,妈理应恨他的离开,但是妈没有,她还在感恩他曾经捡回她,抚养她长大。冉婵17岁那年我两岁,她爱上了一个年轻的男孩,男孩每天在我家门口经过两次,妈搬着凳子坐着等着他过来,再目送着他离开,妈本有机会跟男孩离开,但是她没有,当我冲她天真无邪地那么一笑的时候,冉婵就软弱地留下了。单纯的感恩使妈把一生都交给他,心却跟别人走了。
他待过的空气里有泥土的气味,富含营养的肥沃淤泥般的味道,当他安静地坐在阴影里的时候就如同一尊青铜雕像,只有他不规则的喘息告诉我他还活着,他整个身体塌陷在太师椅里面,干瘪的腹部随着空气的充盈而一起一伏,太师椅里是他体内流出的浅绿色黏液。他本是一棵可以行走的绿色植物,而现在他年老了,被种在椅子里。
巨大的怜悯使我难以忍受与他一同在家的痛苦,无疑这世界上最使人痛苦的不是苦难本身,而是对他人的怜悯。我在怜悯他的同时想要尊重他,把他当成我的父亲,无奈这个名称与他挂不上钩。他几乎不出门,所以我只能尽量在外面不回家。
上高中的时候我还是僵硬得如同一把铁凿子,但是我开始长个儿,模特队的形体老师看中我身上原始的硬度,他于每天放学后在舞蹈室的形体训练室内教我简单的走姿。他教会我如何把握好僵硬的度,很多年后我依旧能想起他对我说的一句话,他说无论什么东西,劣或者优,只要把握好度,就是一种美。他的声音如同春日的雷声般响彻苍穹,滚滚掠过我的脑海。长这么大以来,“美丽”这个词语头一次在我的体内苏醒,并且以迅猛的速度不断增长着。形体老师近30岁,双眼皮很深,眼窝深大,有妻有女,气质不凡,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行为举止十分女气,时不时透出一丝媚态,可能与他的职业有关。我跟他学会了抽烟,在训练结束后我们就盘腿坐在地上挤在一起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色哀伤,他问:“丁丁,有人温暖过你吗?”
我问:“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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