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1)
文 / 王璐琪
我的记忆里停留着个年龄很大的男人,他在我幼年时陪我上下学,每当我从学校大门随着一群孩子涌出的时候,就会在人群中看到他有些佝偻的身影,花白的头发,永远推着一辆老式的凤凰牌自行车。他的车和他的年龄一样大,车身上有泥点子,与他一般朴实,叫人安心。尽管他与周围接孩子的家长如此不同——他身上的泛白的普蓝色工作服使他看上去就像是20世纪十年代的人,然而我跟他很亲,他把我抱到自行车后座上,给我一个巨大的棒棒糖,夕阳下我们的身影被拖得老长,就这样慢慢地回家。在我模糊不清的记忆中,这个男人陪我度过了相当愉快的小学时光,到我上四年级的时候,他突然从我们生活里消失了,我说我们,是指我和我妈。他消失得毫无预兆且彻底,以至于我怀疑那段记忆是否真实。我与妈过着相当平静而寂寞的日子,妈时常哀怨地搂着我哭,她的眼泪滴在我的头顶,积得多了就从我的脸上滚落下去,就如同我跟妈一同哭泣。
从那以后我就一个人上下学,走路的时候看地上的影子,跟着太阳光的强弱变换大小深浅,影子那端是无止尽的路,这端,是我干瘦的脚。在我缄默地背着书包回家的时候,从身后跑过去几个调皮的男孩子,他们住在我家附近,打着唿哨,挤眉弄眼,雀跃的身影揉进一片含糊不清的黄昏,只留下一个精神头十足的男孩倒退着面对着我,一步一步退向永恒的黄昏里,最后他绽开健康的笑靥。在黄昏里我似乎看到那个已近暮年的男人,他推着那辆残破不堪的凤凰自行车,寂寂地冲我微笑,他叫我的名字,他说,小冉。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我的名字叫冉丁,我妈叫冉婵,这样听上去我跟我妈似乎是一对姐妹,事实上我妈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在我上初中的那年,我妈只有28岁,岁月在她身上基本没有留下痕迹,她走在我的身边,就如同我的姐姐,我们梳着相同的发式,我们说话的语气,笑起来的神态,提示着人们,我们流着共同的血液,只不过我的血液来自她。有时候做梦会梦见那个曾经接我放学的男人,他向我伸出一只苍老的手,叫我的名字,说,小冉,咱们回家的时间到了。
在学校我是寂寂无名的,众多小鸽子一般的同龄人面前,我就像一头黑色的母秃鹫,支楞着难看的膀子瞪着无神的眼睛看他们游戏。我没有妈那样美丽,我身体的线条就如同一根硬邦邦的铁钉,直楞楞地戳进地面,一步一顿一扎一个洞。我死板的走路姿势很像就要英勇就义的烈士,电影上他们面对敌人的刺刀,勇敢地挺着胸膛抵上去,然而我挺的不是胸膛,因为过早的发育,我羞于向人们展示我身体日渐的变化,我挺的是肚子。体育课是我的阴影,那段时间老师架着竹竿让我们跳高,别人都小鹿般轻松越过,然而我却每次都跌个四仰八叉。在班里,似乎我的运动服被学校量错了尺寸,我穿在身上就如同套着一条麻袋,呼扇呼扇过风,几次找老师调换,老师忙着他手头的事情漫不经心地告诉我,我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大了总比小了好。有一回我在跳高时身体转错了方向,头先着地,宽大的运动服褪到脖颈,我可怜的肚皮以及白色的内衣就这样呈现在大家面前。出于礼貌他们忍住没笑,但是他们憋得赤红的脸颊和心照不宣的目光比直接嘲笑我还让我难堪。于是我默不作声地爬起来,仔细拍干净身上的泥沙,一个人回了休息室,把宽大的运动服脱下来,用剪刀挑得粉碎,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上过体育课,哪怕是老师威胁我给我记过。
我羡慕学校里体育专业的男孩子们,他们灵敏的动作以及训练时矫健的身形在我看来是最美不过的舞蹈,他们的玩世不恭和不安分吸引了学校里一大群肤浅的、认为那是一种酷的花痴们,她们呆傻地注视着自己心中的王子在篮球场上的身影,然而这些人在我眼里没有具体的人形,只有一个又一个漂亮的瞬间动作——伟大的造物主创造了这些和谐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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