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谱
峻青
在由长沙去厦门的路上,趁在鹰潭候车的空隙,我决定先在南昌下车,偷得浮生半日闲,做一次南昌之游。
南昌,在那“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的江西首府之地,有的是名闻遐迩的游览之处,短短的半天时间,又是能看得了多少地方?
这,就必须严加选择了。
也许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当好客的主人,如数家珍般的向我介绍南昌各处的名胜古迹时,我却宁可舍弃了滕王阁的百花洲等令人向往的地方,而独独选择了青云谱。
青云谱,并不是什么十分著名的游览胜地,它之所以成为今人,特别是画家们和爱好书画的人们瞩目之所,完全是由于明末清初著名书画家八大山人在此修建道院和陷居多年的缘故。
八大山人,亦名朱耷,是我最为崇敬的画家,也是我在绘画方面刻意师承的艺术大师之一。他的画,他的书法,他的题画的诗跋,都是我所非常喜爱的。每当看到他的书画的时候,我都如获至宝,视为珍品,不止是欣赏,而且一有可能,辄反复揣度、苦心临摹。可是,他的书画,却是十分难得看到的。
记得在十年动乱之前,大概是一九六二年吧,我在苏州养病和写作,一有了空闲,就到观前街的古旧书店去看画。那时候,古旧书店中名人的书画还是不少的,吴昌硕、任伯年等人的时有所见,杨州八怪的就更不稀奇了。但八大山人的作品却难得看到。偶一见之,同好者必奔走相告,以先睹为快。有一天夜晚,天上正下雨,听到当时在江苏军区政治部工作的张加洛同志说:有一位叫蒋风白的画家,家里收藏着一张八大山人的画。于是,我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加洛同志,摸着黑,冒着雨,跑到了那位不昧平生的蒋风白先生府上,叫开了门,毛遂自荐地说明了来意,要求一看名画。亏得这位蒋先生夫妇十分开明好客,不但不怪我们夤夜敲门的冒昧唐突,而且热情地招待我们抽烟喝茶,并慷慨地把这画拿给我们看。
果然是八大山人的真迹。五尺中堂,画的是一幅墨荷。
空旷的画面上,寥寥数笔枯叶,两株残荷,一只鹄立枝头的翠鸟,白眼朝天,怒目而视。整个画面,笔简形赅,呈现出一种落寞孤寂萧索凄冷而又傲气横溢的气氛。
的确是八大的风韵。读来令人神伤,又深感兴奋。
主人以得意的神色,望着我们。
我们则连声叫好,赞赏不绝。为能够一睹这难得的艺术珍品而欣喜不已,深感幸运。也为主人的好客慷慨而深为感动,频致谢忱。更为这机会这难得而不无遗憾。
如今,这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但这雨夜访画的情景,却还清晰地刻在我的记忆之中,每当回想起来,那残荷,那寒鸟,那室内的灯火,那窗外的雨声,……都历历如在目前。
当席卷一切的“文化大革命”到来之时,我在痛惜自己的书画惨遭毁灭的同时,也在担心着别人的收藏。这当中,也有着蒋风白先生的这幅八大的精品。
粉碎“四人帮”以后,也曾多次从苏州来的朋友那里,打听这幅画和收藏它的主人的下落。人们告诉我:总算侥幸,主人与画,都逃过了这场浩劫,依然留在世上。
我不禁额手称庆。并期望着有一天,能再度造访他们。但至今未能如愿。
现在,这青云谱就在眼前,这儿不但是八大山人亲手创建和隐居多年之所而且是八大山人书画陈列馆,有着大量的八大山人的书画展出,自然是我这半日的南昌之游所首选的项目了。
青云谱,位于南昌市南郊,距市中心不过十几公里,我们的汽车,在平坦的公路上,跑了不大一会儿就到了。这是一座规模宏大的院落。在那灰色的围墙里面,高大而茂密的树木,象一片片绿云似的,高高地耸立在院落的四周。一幢幢飞檐朱栋的庙殿亭阁,掩映在绿树丛中。一泓碧澄澄的湖水,横亘在道院的门外。据说,在两千五百年前周灵五(公元前571—545)的儿子王子乔,就曾在此地开基练丹。西汉(公元前206—公元8年)设南昌郡,郡尉梅福,曾弃官隐钓于此,后建梅仙祠。唐以后易名“太乙观”。到了清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八大山人来此隐居以后,才葺建为青云谱道院。
馆长热情地向我介绍了这所道院的历史沿革以及八大山人书画陈列馆的概况之后,就陪同我们参观了陈列室中的八大山人和牛石慧的书画。
书画很多。几个陈列室的墙壁上,全都挂满了书画,尽管其中有许多是复制品,但印刷之精良、逼真,与原作毫无二致。且数目之多,作品之精,是任何地方都难得见到的,真个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诗是有声的画,画是无声的诗。
诗言志,诗为心声,而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记得,一九五六年我在波兰参见肖邦帮居并听了肖邦的作品《c小调革命练习曲》演奏时,内心里曾经激起了狂涛巨浪般的激动,久久不能平息。我仿佛看到了这个伟大的音乐家在苦难的祖国大地了挥动着双臂奔走呼号的身影;今天,在参观了青云谱和八大山人书画作品之后,同样在内心里激起了强烈的风暴。我仿佛听到了那惨遭血腥蹂躏的破碎山河,在痛苦的呻吟,悲愤的呼号;仿佛看到了一个坚贞不屈的灵魂,铁骨铮铮的硬汉,在那不堪回首的土地上,中夜看剑,仰天长啸。
诗画本是一体;愤怒出诗人,愤怒也出画家。
非常的时代,造就非常的人物,也产生非常的艺术作品。
你瞧,这画,这诗,这书法,这题跋款识,是多么奇特,多么怪异,多么与众不同,多么引人瞩目。
这怪僻的山水花木,这变形的禽鸟虫鱼,这隐晦难解的题跋和款识,无一不显示出这位在中国美术史上被称为怪杰的八大山人的与从不同的艺术风格;也无一不显示出这位亡国遗民的坎坷不幸挣扎反抗的人生经历。
撇开那高超的表现技巧不说,就说他所表现的内容和特点吧。你瞧;那山水,是残山剩水;这树木,是枯柯断枝;这花鸟,是落英寒鸟;这诗跋,充满了愤懑之气;这款识,寄寓着深沉的伤痛。
这,只有在那个不幸的时代,不幸的遭际,而又具备着那种誓死不肯苟合取容从俗浮沉的坚强不屈的人,才能产生的伟大作品。
这,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到和可以达到的,即使是时代人也不行,不行!
我们知道:八大山人系明朝宗室,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宁献王朱权的后裔。名朱耷,世居南昌,他出身贵胄之家,从小就受到能诗善画的父亲和祖父的影响,而又颖悟过人,八岁即能书画。甲申之变,明朝灭亡,那时候,朱耷才十九岁,这亡国的惨痛,深深地刺激着这个皇族后裔的子弟。在悲愤无法发泄之时,他愤然闭上了自己的嘴巴,并在门上写了一个很大的哑字。从此就佯装聋哑,一言不发。
沉默,顽强的沉默。
他要用沉默来表示他对清王朝的无声的反抗。
他要用沉默来痛掉五百年大明江山的破碎和沦亡。
他更要在沉默中,等待着那东南半壁复明大业的胜利成功。那时候,明室勤王的部队,继续在长江以南,抗拒着清兵的入侵。明福王即位南京,改元弘光。明康王立于福州,建号隆武。但是随着多尔衮铁骑的汹涌推进,不几年南京就沦陷,福王被俘,福州失守,康王身殒。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接着,清兵又破九江,下饶州,腥风血雨,逼近了南昌。朱耷见大势已去,复明无望,更加悲痛欲绝,乃怀着亡国的遗恨,愤然离家出走,来到奉新山中, □发为僧,遁入空门,更名传綮。从此,他就隐姓埋名,隐迹山林,傲啸云烟,要有那清风明月黄经宝卷来消磨他那漫长而不幸的一生了。但是,那寂静山林,古刹的香火,黄昏的暮鼓,黎明的晨钟,却不能排遣这个血气方刚的明末遗民的亡国之悲,破家之痛。那越来越大的的悲愤,象巨石,象冰块,梗塞在他的胸中,使得他一刻都不能安静。于是,那长时期的积忧抑愤,终于使他发作了癫狂之疾。他忽而仰天大笑,忽而伏地痛哭,忽而手舞足蹈于闹市面之上,忽而挥毫泼墨于尺素之中。有人说他是愤世佯狂,也有人说他是真的疯癫。究竟他是真疯假疯,我们不需查考,而有一点却是可以断定的,那就是他的每幅笔墨怪僻的书画,隐晦难解的题跋,都深深地蕴藏着他那愤世嫉俗的血泪,怀国思家的悲痛。
顺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清朝的统治更加残暴,先是大兴文字狱,以后又禁止士人结社订盟。就在这一年,三十六岁朱耷,由僧还俗而转道,离开了奉新,来到了太乙观,着手修建青云谱道院,道号良月道人,又号破云樵者,益发放浪于形骸之外,佯狂于笔墨之间。为了隐姓埋名,他先后用了很多别号,如“人屋”、“良月”、“传綮”、“刃阉”、“驴”、“驴屋”、“个山”、“雪个”、“个”以及为现在大家所熟知的“八大山人”。
这些别号,包括他书画的款识在内,还不仅止是为了躲避灾祸,更寓意着他对故国的怀念和对清朝统治者的反抗和仇恨。只是这些别号和款识,隐晦曲折,实在难以破解。
在陈列室第一间屋子里,我看到了一幅八大山人画像。这是八大山人四十九岁时,他的好友黄安平为他画的。从这画上,我们看到了八大山人的的丰彩;他头戴竹笠,身穿道袍,脚登布鞋,瘦削清癯的面庞,炯炯有神的眼睛,那眼神里,隐藏着幽愤,更放射着智慧。
这画上,有他的自题诗一首,用的是“个山”钤印。
八大山人的画中,经常改换印记,有的用过几次以后就不见再用了,唯独这“个”字的印记,如“个山”、“雪个”、“个”,用的最多,始终不肯放弃。
那么,这“个”字当中,究竟有什么玄机妙谛呢?
一位署名蔡受的在这幅上的一段颇为奇特的题跋,道出了这个中的奥密:
□,咦!个有个,而立于一二三□×之间也。个灭个,而超于×□三二一之外也,个山个人,形上形下,圆中一点。
减余居士蔡受以供个师,已而为世人说法如是。
这个古怪的题跋,乍看好象是佛家的语,仔细推敲,却透露了那“个”字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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