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进来的时候,已经瞥见他把一样东西塞进抽屉。
他越想瞒她,她越想看个究竟。听到汽车引擎响过之后,她打开抽屉,拿出请柬,用眼睛一扫,顿时心中充满喜悦。
……海粟先生在南下的火车上同娘说了许多,小曼在一旁低头不语。听完海粟的叙述,娘长叹一声,说:"曼的心思,我们何尝不知,又何尝不疼惜她!你说的道理,我们不是不懂,可是,事已至此,有什么办法可想?我们老先生是最讲礼义最看重家声的人,叫我们怎么办?好端端的又如何去对王赓提出来?"
海粟微笑着说:"老伯母莫怪我轻狂雌黄,我学的虽是艺术,可很看重实际。目前这样,把小曼硬生生死活逼到上海,她和王先生又怎么能琴瑟和谐,如何白首偕老?把小曼和徐先生硬生生死活拆开,那不是毁了他们两人?小曼痛苦,三天两头闹病,你们二老心里又如何安宁?这样下去,对谁也没有好处啊。"
陆老太太摇着头说:"照你说,还有什么路可走?"
"我看……"海粟说,"小曼和王先生还是离掉的好。"
"那样也不行啊。王赓对我们孝敬,对小曼也还厚道,他没有什么大过错,如何能叫他吃这个亏?这一点是万万使不得的,我们也不能对人这么刻薄!"
小曼抬头朝娘看了一眼,脸上显出失望之色。
"如果晓之以理,使王先生明白这样做夫妻也实在没有味道,而自愿解除婚约呢?"
"这……这……"老太太沉吟着,又摇摇头,"终是不要。这婚姻,你刘先生不是不知道,当初是我们老先生提头的,当时王赓的景况也不大好,结婚的费用几乎都是陆家承担的……现在,又由我们方面……人家会怎样看?"
"这些,我看倒也不必多虑了。"海粟说,"现在这样,已经成了僵局,外界的议论够多了。只要能想出个办法来,王先生不反对,我看也未尝不可一试。"
"说说容易,能做得到吗?王赓是军人,弄僵了真正发作起来也是蛮可怕的,万一谈不好,益发不可收拾了呢。"
"我们徐徐图之吧。总之,这是对王先生好、对小曼好、对你们二老好、对志摩好的事,我想大家都知书达理,不愁找不到一个万全之策的。"
一看到请柬,小曼立刻想到车上的情景,他知道海粟先生要为他们施行他的"万全之策"了。她心中充满了期待。
志摩更是满心欢喜,装了满肚成功的通想。他像小孩子巴望过年似地巴望去功德林的那一天。尽管他也知道事情困难重重,尽管他也知道要王赓心甘情愿地同意离婚无异缘木求鱼,但他相信世上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不相信他和小曼最后会分手,不相信命运会对他们这样残酷。
(二十九)
功德林厅堂不大,却甚雅致。
来客除了小曼母女和王赓外,还有杨铨(杏佛)和唐瑛、唐腴庐两兄弟,以及李祖德、张君励等人。
志摩很早就到了。
王赓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矜持而彬彬有利地向大家施礼招呼,倒比往日的他显得随和些。小曼既有点紧张,又不失其从容,仪态万方地与众人微笑,稍稍寒暄几句;又向志摩微微颔首,以示不需故意装作冷漠。
志摩倒是不自然了。他一会儿跑东,一会儿跑西,像在帮着张罗,又没干成什么。海粟横他一眼,他才安安静静地坐好了。
王赓没有忘记跟志摩握手,但志摩却感到他手上有一般冷气,心里顿时冷了半截,连眼光也是怔怔的了。他不敢多朝小曼看。
海粟一副从容若定,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给每个客人斟满了酒,殷勤劝杯,一面考虑着自己的开场白。
张君劢一时不知海粟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他饮干一杯酒也没有交出一个底来,便忍不住说:"海粟,你这个'艺术叛徒'又要搞啥花样了?"
这句话倒给了海粟一个启发。他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我,与其说是'艺术叛徒',倒不如说是'礼教叛徒'。今天把各位邀来——光临的还有陆老夫人……是为了我私下有一件事要纪念。当年,我反抗封建的包办婚姻,从家里逃了出来,终于在自主的情况下争得了婚姻幸福。先请大家饮这一杯。"
大家举起酒杯。
陆老夫人紧张了。偷觑女婿一眼;王赓不露声色地微笑。小曼若无其事地举杯向海粟的酒杯伸去,志摩一仰脖已把一杯绍兴陈花雕酒喝了下去。他在心里为海粟鼓掌,接着又忧心忡忡地向王赓看了一眼。
张君励与海粟碰杯以后,又说:"那么,你是个双料叛徒了?"
小曼抿嘴一笑。
杨杏佛跟唐瑛说了句什么。他们全然没有悟出海粟用意之所在。
"我感到很欣慰,"海粟继续说,"各位都理解我,支持我。我们正处在一个变革时代,我们文化界人,尤应以在思想精神疆域讨伐封建余孽为己任。我们是青年人,谁不追求理想,谁不渴望幸福?
而婚姻之幸福,实是人生幸福的主要内容。
"我之逃婚,当然不是对生身父母的不敬不孝。但是我感到,要跟一个根本不认识、不了解、无感情的女子结为终身伴侣,还要生儿育女,是很难堪,很痛苦的。然而我又别无良策,只好一逃了之。"
大家哈哈大笑。
"溯之祖宗,亦有楷模:司马相如、卓文君,梁山伯与祝英台,都是我们的先驱。中国的爱之庙堂应该供奉他们为神。他们所举之精神火炮,我们二十世纪的青年岂能不接传下去?"
陆老夫人因为海粟早已跟她谈过这番话,所以并不十分难堪,甚至感到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今天我们讲平等。什么平等最重要?男女平等。而旧礼教的'三从四德',首先是对女性的莫大压制和摧残。它无视女性的个性尊严,剥夺女性的社会权利,一味要求她们隐忍、屈从,这实在是很残忍的。'五四'以来,大家欢迎'德'、'赛'二先生,而尊重女权,则是二位先生的思想原则之一。
"我的婚姻观是:夫妻之情应该建筑在相互之间的感情融洽。情趣相投的基础之上。妻子绝对不应该是丈夫的佣仆、玩偶、点缀品。妻子应该是丈夫的知音、合作者。否则,婚姻十之是不会有幸福的。固然也可以长久甚至终生相安无事,但这须以一方的牺牲忍受为前提……"
深刻的见解,精彩的辞令,使几个人鼓掌了。志摩也跟着鼓掌。
王赓微微闭目。他在思索,继续他收到请柬时的思索。
"我就说这些。"海粟又给大家斟酒,志摩连忙起身相帮,'随便用吧,素菜也有它的风味,是很可口的。"
"海粟说得很好,中国有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这样的双料'叛徒',就有希望了!"杨杏佛点头称道。
"中国的封建造毒太深。有好多人,受过新式教育,但骨子里还是封建遗少。"张君励边饮酒边说,"志摩跟舍妹离婚,我就赞同。
过去的一步走错了,以往不谏,来者可追嘛。他们有他们自己选择新生活的权利。我们兄弟几个对此都持支持态度。"
提到志摩,王赓心情复杂起来。
小曼却出奇的镇静,跟母亲在低声评论功德林厨师的精湛手艺。
"海粟,我敬你一杯。"唐瑛与海粟碰杯。
"我也敬你一杯。"杏佛也来跟海粟碰杯。
气氛渐渐活跃。
酒过三巡以后,王赓忽然举杯站起来。"海粟,你的话说得有道理,有文采;你不仅笔底生花,而且能口吐莲花,我敬你一杯。"
海粟连忙与他碰杯。
王赓又拿着酒杯转向陆老夫人。"母亲,请干了这杯。"说罢,他又向小曼和志摩扫了一眼,"愿我们都为自己创造幸福,并且也为别人的幸福干杯!"
饮干之后,他又说:"我今天还有些事情,要先走一步,请各位海涵。小曼,你陪大家叙叙,呆会随老太太一起回去吧。"
当小曼回到家里,已经夜深了,王赓还没有睡觉。小曼看到烟灰缸里的堆积如山的烟蒂,吓了一跳。
"你先回来了?还没有睡?"小曼柔声问道,又补了一句:"抽那么多烟?"
王赓干笑一声,没有回答。
小曼转身去盥洗室。她感到王赓神色有异,但不竣刻。
小曼返身进房时,直视王赓的眼睛。他显得很疲倦。
"今天我到书房去睡。"王赓用干涩的语调说,"你休息吧。"说完,他就走出去了。小曼整整一夜没有入睡。
她估测不出王赓在想些什么。
几天过去了,小曼那儿没有任何动静,志摩得不到一点儿消息。跑去找海粟,海粟耸肩摊手无言以对。
希望像七彩的肥皂泡,又破灭了。
设法跟小曼联系吧,说些什么呢?以往的那些劝勉、鼓励、期望、憧憬之词,现在想来多么空洞,多么脆弱,多么可笑呵,在强大的、坚固的现实面前,它不堪一击。
小曼现在怎么想?愁碎了心,哭坏了身子,怎么办?
王赓是可恶的。他为什么要说那几句模棱两可的,叫人生出奢望的话?纯粹是不负责任的外交辞令。不过,他有权作这样或那样的决定。
完了。爱情、理想、新生活!
完了。下半辈子的幸福!
(三十)
自从那天打功德林回来王赓睡到书房里去以后,他就再没有走进小曼的房间一步。小曼怀着不安的心情,注视着他的举动。
他很少和小曼交谈。即使偶然说上几句,也是特别的彬彬有利,字斟句酌。
小曼同样得不到志摩的消息。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她不敢去找海粟打听志摩的情况,唯恐这会触怒王赓,把事情推向反面。始也知道王赓心里非常矛盾,非常痛苦,想到这种痛苦正是自己所造成的,他就不免带着一丝歉意,主动关心他的饮食起居。
天转凉了,她亲手缝了一条丝棉被子,抱着走进书房,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他当做床睡的三人沙发上;看到枕头套胜了,就脱下来,吩咐女佣换上新的……写字台上很乱,有酒杯,有烟缸,有翻开的书。她动手整理,忽见一方纸。抽出一看,墨迹鲜润,大概是昨天晚上写的。曾经在北京大学教过书的王庭,一手颜体字是很见功力的,字字饱满,笔笔刚劲。纸上录写着魏征的一句话:"夫妇有恩则舍,无诚则离。""离"字下面多了一大点墨染的污迹。
小曼捧着这张纸,呆住了。
显然,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已下了决心。这正是她所盼望的。可是一旦真正碎然而临,她却又感到那么大的惊惧,一下子只觉得手足无措了。五年的夫妇生活,尽管没有震颤心灵的爱,没有缠绵动人的情,但是通过一千多个晨昏朝暮,夫妇间不可免的接近和共处,两颗心灵毕竟还是了解的,现在她真切地感到了一种被撕裂的痛楚。她设想他以后一个人的生活,那么的寂寞,那么的孤独;想起自己以往对他那么任性,那么骄横,她揪心了。
她无力地垂下手,纸落在地上。
"你看到了,也好。"不知什么时候,王赓已走进书房,站在小曼背后,看着她。
小曼吓了一大跳,掉转头去,急忙伸手抹眼睛。她以为自己眼中有泪。
王赓的脸上有一种严肃得近乎神圣的表情,眼睛里发着悲悯的光,但他的语气却是温和的:"小曼,我正想和你谈一谈,你坐下吧。"
小曼受不住这种表情,这种眼光,这种语调。她没有坐下;想开口,喉咙被哽住了。
"我想了很久很久。既然你跟我一起生活感到没有乐趣,既然我不能给予你所需要的幸福,那么,我就有义务有责任对我们的婚姻价值重作冷静的估量。"王赓瞧着自己的足尖,又抬头向天,"我……"
小曼急忙打断他:"受庆,你别说下去了,我求求你别说……"
"不,让我说吧。在戏剧里,落幕前,也常有一段独自的。我这个人很平庸。我对婚姻幸福没有很高的期望,因而一直对你关注不够,这是我的责任之所在。"
小曼支持不住了,她软软地倚在写字台上,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我的良心和道德感促使我不能再使你陷在这种痛苦里,因为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受庆,你……为我……牺牲……"
"不,小曼,谈不上牺牲。我很自私,真的,很自私。我需要的是对我全心全意、百依百顺的女人……你的心已不属于我,我留住你的身子干什么?得到的只有嫉妒恼恨而已。而且,最近的一件军火大事,几乎被我全办糟了。现在,我需要平静、安宁……"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你的真心话……"
"我们不要在这一点上争论了。小曼,我唯一希望于你的是:眼光要准,得到幸福。你的感情是脆弱的,你不可能经受再一次的打击了。"
小曼扑倒在写字台上,肩膀抽动着。
王赓俯身拾起那张字幅,把它重新压在镇纸下面,然后呆呆地伫立不动,目光滞定,像是在凝视着自己那难以捉摸的前途。
过了一会,小曼转过身,仰起满是眼泪的脸,征怔地瞅着王赓。
王赓上前一步,伸手抚摸小曼的头发。"小曼,不要感激我。我把自由还给你了。"
小曼浑身一抖,把头一偏,咬住嘴唇,奔了出去……
他们离异了。
身子和灵魂都是自由的了,现在。小曼感到真像在梦中一样。
当一切来得太突兀,太出乎意料,太快,太便当时,人们总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在这种时刻,过去为此所承受的种种挫折、盼待、失望、坚忍,不管它是何等的漫长难熬,都最容易被忘却,因为人们面对的永远只是活生生的现实。就像突然改换了场景,就像突然被置于一种陌生的心境里,人们一下子会手足无措,小曼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曼渐渐冷静下来,忽然想到第一要做的是马上去找志摩,像一只飞燕似地扑入他的怀里,把这惊天动地的好消息用最简单,最明确最响亮的语言告诉他,保管把他震得目瞪口呆,涕泪滂沱。
可是,志摩不在上海。他肯定回北京去了。
小曼迫不及待地买了火车票只身北上。尽管大地、树木、田野飞驰而退,尽管每小时不下数十里的行速,小曼只恨火车开得太慢,只恨自己没有孙行者一跟斗翻出十万八千里外的本领。
志摩,你还正在你的单身卧室里穿过想象的愁云惨雾眺望着一片黑暗的未来吧,你的曼却在飞快地向你靠近呢,我们的幸福正、像一朵祥云在飞快地向你飘来呢;心上的血,不要再流淌了啊,魂里的泪,不要再挥洒了啊,我的摩!
到了北京,却不知志摩住在哪里。小曼急得团团转。
第二天早晨,小曼随手翻开《晨报》副刊,一行铅字像灵符似地向小曼招手:《迎上前去》——徐志摩。
打了几个电话,问到了地址,小曼饭都顾不上吃,直奔志摩的住处。胃没有痛过,头没有晕过,腿没有酸过,不知哪来的体力和精神,小曼感到自己就像奥林匹克运动场上的健将。
下车后还有一段路。
跑啊……
散发出腾腾热气的包子铺,牌坊式的百年茶馆,提鸟笼的闲人,响着叮叮悄悄脚踏铃的人力包车,裹着街头的风沙尘灰过去了。
跑啊……
失眠、眼泪、颐和园的北风、香山的红叶。挣扎、痛苦,满是相思味的日记和书信,过去了。
跑啊……
她"登登登"地冲上木楼梯,猛地推开房门——
一手擎着一管毛笔,一手夹着一支香烟。这突如其来的推门声把他吓了一跳,烟头上一截长长的白灰掉落在饱子上。
她那头发披散着遮住的半个脸,不停喘气的张大的嘴,亮晶晶的汗珠,凌乱的衣衫……
"啊!你——",志摩霍地一下惊跳起来,僵直着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活像一个稻草人。
"摩……我……你,"小曼此刻才感到气促胸闷,脚下发软了。
"你,你……"志摩好不容易回过了神,手忙脚乱地把毛笔扔进烟灰缸,把烟头塞进钢笔套里,推开椅子,扑向小曼。
"我们……我们……"还没等志摩扶住她,小曼瘫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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