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老耿、关尹以后,道家思想弥漫天下,杨朱、列御寇、魏牟各立一说,于是道家渐次分为两派。依武内先生底说法,第一是关尹、列子底静虚派,第二是杨朱、魏牟底全性派。静虚派主张人当舍自己底,断绝知虑,顺着天赋的真性来生活。全性派以为乃人类底本性,当舍弃人间底名利,放纵本能的。前一派可以说是消极的道家,为田骄、慎到所承传。后者为积极的道家,庄周底学说从这派发展而来。
齐威王、宣王在位底时代,自西历纪元前三五七年至前三o一年,五十七年间,齐底都城为中国文化底中心。当时底齐都即今山东!临淄,城周五十里,辟十三门,其南门名为稷门。因为威宣二王礼聘四方学者,于是天下人物都聚于!临淄。邹人孟辄,楚人环渊,赵人慎到,宋人宋南,是外国学者中受特别优待底人物。他们受五金钱及哪宅底厚赐,地位等于上大夫。还有齐国本地底学者,如三位驻子、淳于受、田骄、接于等,也聚于齐都。淳于究是仰慕晏婴底学者,见梁惠王,一语连三昼夜无倦。惠王要留他,待以卿相之位,辞不受。三验即骏忌。骆衍、驻爽。《史记·孟子苟卿列传》载:“齐有三验子。其前邹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其次验衍,后孟子。”驻衍是宣王时人,唱五行说,倾倒一时。驻爽稍后,采验衍之术以纪文,颇为齐王所嘉许。这几位都是齐人所称许,当时有“谈天衍,雕龙爽,炙我过充”底颂。对于田骄、接子,当时也号为“天口接田”。在这班人以后还有齐襄王时底苟子。当时他们底哪宅多在稷门之下,所以齐人称他们为“穆下先生”。
在稷下著书底学者,我们从《史记人《汉书》里还留着些少名字。其中与道家思想有关底,如环渊、接子、慎到、田骄和后世假托底《管子》及《太公书》。环渊为老子弟子,从楚至齐,为输道家思想人齐底第一人。他底学说已不可考,《史记索隐》说:“环渊、接于,古著书人之称号也。”《史记·孟子苟卿列传》慎到传下说“环渊著上下篇”,《汉书》作《蝎子》十三篇。蜗子就是环渊。接子底著述也失传,《史记正义》记“《接子》二篇,《田子》二十五篇”,《汉书》同,记“《田于》二十五篇,《接子》二篇”。《史记》记“慎到著《十二编》”,《汉书》有《慎子》四十二篇底名目太陌》人唐志》有膝辅注底十卷本。后来连十卷本也不传,从《群书治要》录出七篇。马聪《意林》录《慎子》佚句十三条,宋以后,只余五篇残本。田骄底书今亦木传。骏衍底五行说到战国末年各派也染了它底色彩,在道家思想上最为重要,当于说庄子以后略论一下。
甲 彭蒙、田骄、慎到底静虚派
在旧籍里,彭蒙、田骄、慎到三个人常并提起。彭蒙底思想如何,已不可考。《庄子·天下篇》引彭蒙之师底话:“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看来,他所师承底是渊源于列子。田骄、慎到底学说也不外是从资虚说演出来底齐物弃知说。《吕氏春秋·不二篇》说“陈娇贵齐”,是知齐物论为田子所特重。齐物论底大旨是“齐死生,等古今”。以为古今生死乃是大道连续的运行,本不足顾虑,所以对此能够不动情感,不生执着底便是见道底人。镇到底学说是从弃知着眼。《庄子·天下篇》介绍他和彭蒙、田骄底思想说:“公而不当,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虚,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骄、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他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镇到弃知、去已,而线不得已。冷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溪肢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形,而非天下之大圣。推拍烷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旅,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日:‘俱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骄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
彭蒙、田骄、慎到,都以为万物平等,各有所长短,若以人底知虑来评衡,那便违道了。故自身应当绝虑弃知,等观万物,无是非,无进退。假如有进退往还,亦当如飘风,如羽毛,如磨石,纯是被动,能任自然而后可。知虑于生活上无用,所以不必力求,由此可见天下之尚贤为可笑。墨子底尚贤论也当排斥。从这理论发展出来,人间一切若得其法,虽然没有贤智的人来指导也可以治理,结果,只要有了固定的法则,天下便治了。慎到被归人刑名家就是这个原故。《苟子·解蔽篇》说:“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有法无贤,是稷下道家底一派。这种对于法底全能底态度是道家一派转移到法家底枢纽。又,《苟子·天论》说:“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先后也是从《老子》底“圣人后其身”及“不敢为天下先”底意义而来。《吕览·执一篇》述田骄对齐王说:“臣之言无政而可以得政,譬之若林木无材而可以得材。”也是《老子》“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底意思。可见法家与道家底关系。
还有从齐物思想引出农家一流底实行运动。这派假托神农之言,主张从事农业,自己生产,自己生活。社会分业是不对的,纳赋税给人君是不对的,物价有贵贱,交易用斗衡,都不对。社会无论是谁都要工作,齐贵贱,同物价,混善恶,一味以归到自给自养,君臣并耕底境地为极则。关于这派底学说现已不存,《汉书·艺文志》有《神农》二十篇为战国时代底著作,而作者不详。《孟子·胜文公》出许行底名字,想当时这派底宣传很用力,《神农》书也许是他们所用底至典。因为许行木主张社会分业,与儒家底王道思想不合,所以受孟子排斥。但《孟子》里没细说许行底思想,我们到底不知道他主张用什么方法才能达到目的。大体说来,不外是道家底齐物思想底具体化吧。《吕氏春秋·审为篇》记:“神农之教曰:士有当年而不耕者,则天下或受其饥矣。女有当年而不绩者,则天下或受其寒矣。故身亲耕,妻亲织,所以见致民利也。”这也许是战国时隔农家所奉底经句。社会组织越严密,人必不能不分工,齐物主义底不能实行,乃意中事。齐物主义是教人再反到自然去过禽兽式的生活,虽然实现,未必是人生之福。
乙 假托管子所立底法治派
《管子书》十六篇相传为管件所作。刘向序说:“所校徽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太中大夫卜圭书二十七篇,臣富参书四十一篇,射声校尉立书十一篇,太史书九十六篇,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以校除复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汉内府所藏篇教最多,依定本八十六篇算,其中重复篇数,总在四倍左右。现存《管子》分为《经言》、《外言》、《内言》、《短语》、《区言》、《杂篇》《管子解》、《管子轻重》八部,《内言》亡《王言》、《谋失》两篇,《短语》亡《正言卜篇,《杂篇》亡《言昭》、《修身》、《问霸》三篇,《管子解》亡《牧民解卜篇,《管子轻重》亡《问乘马》太轻重》丙、《轻重》庚三篇,计亡失十篇。书中最古部分为《轻言》,但其中底文句有些属于很晚的时代,从思想内容看来,不能看出是齐宣王以前底作品。并且书中底思想很复杂,新旧材料互混,看来不是出于一人底手笔。大概是稷下先生假托管仲底名字以自尊,而思想上主要的派别属于道家与法家。故《汉书·艺文志》列人道家,椭》、《唐志倒入法家。诸篇中最显出道家思想底是《心术》上下篇及《白心人《内业》二篇。《内业》解道底意义,《心术》、《白心》说依道以正名备法。这几篇恐怕是稷下底道家所传诵底道经。在《心术》上篇中可以看出由道转移为法底倾向。如说:“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君臣父子人间之事谓之义。登降揖让,贵贱有等,亲流之体,谓之礼。简物小米一道,杀惨禁诛,谓之法。”在另一段又说:“天之道虚其无形。虚则不屈,无形则无所位越。无所位超,故遍流万物而不变。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得以职道之精。故隐者得也。得也者,其谓所得以然也。以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故言之者不别也。间之理者,谓其所以舍也。义者,调各处其宜也。礼以因人之情,缘义之理,而为之节文者也。故礼者,谓有理也。理也者,明分以逾义之意也。故礼出乎义,义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法者,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故杀惨禁诛以一之也。故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乎道。道也者,动不见其形,施不见其德,万物皆以得,然莫知其极。”这是明礼义理法皆出于道德,而此道德同体无间,其所以不同只在所舍及所以舍而已。《老子》以为“失道而后德”,这里说道德无间,语辞上虽然有点不同,但终极的原则仍是道。“法出乎权,权出乎道”,这道是天地之道,不会有过失底,所以底下说,“天之道虚,地之道静。虚则不屈,静则不变。不变则无过”。
法本从道出,所以至公无私。君子能抱持这一道以治天下便不致于丧失天下。《心术汗说:“是故圣人若天然,无私覆也;若地然,无私载也。私者,乱天下者也。凡物载名而来,圣人因而财之,而天下治;实不伤不乱于天下,而天下治。专于意,一于心,耳目端,知远之证。能专乎?能一乎?能毋卜蓝而知凶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放日,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气之极也。”这一段与胜于·庚桑楚》所出老子之言很相近,想是当时流传底道家言。人能得道,一切都可行,知巧也可以舍弃。《白心篇)}说:“孰能弃名与功而还与众人同?孰能弃功与名而还反无成?”又说:“孰能去辨与巧而还与众人同道?故日思索精者明益衰;德行修者王道狭;卧名利者写生危;知周于之内者,吾知生之有为阻也。”因为“道之大如大,其广如地,其重如石,其轻如羽”,所以很容易得,容易用。在同篇里说:“道者,一人用之,不闻有余,天下行之,不闻不足,此谓道矣。小取焉则小得福;大取焉则大得福;尽行之而天下服;殊无取焉,则民反其身不免于赋。”舍一切以求道,就不致于满,不致于灭亡,而达到虚静底地位。虽然,道是不可摸捉底,为政者既舍知巧,就不得不正名备法,所以说,“建当立有,以靖为宗,以时为宝,以政为仪,和则能久。”建设当立在适当与有上头,虽仍以靖为宗,而时与政却是实在的施设。注说:“建事非时,虽尽善不成。时为事宝也。政者,所以节制其事,故为仪。”实际的政事是时间与手段底运用。运用得当,天下便治了。所以说,“非吾仪,虽利不为;非吾当,虽利不行;非吾道,虽利不取。上之随天,其次随人。人不倡不和,天不始不随,故其言也不废,其事也不随。原始计实,本其所生;知其象而索其形;缘其理而知其情;索其端而知其名。故苞物众者,莫大于天地;化物多者,莫多于日月;民之所急,莫急于水火。然而天不为一物枉其时;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天行其所行,而万物被其利;圣人亦行其所行,而百姓被其利;是故万物均,既夸众矣。是以圣人之治也,静身以待之,物至而名自治之,正名自治之奇,身名废。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这尚法正名底思想与慎到底主张相同。总之,弃嗜欲知巧.恬偷无为,正名备法,是稷下道家因倡齐物底论调,进而主张绝圣弃知,专任名法底结果。
丙 假托太公底阴谋派
法治思想发达,便要想到怎样使人君能保守天下,和怎样使人民不变乱底问题。能解决这问题才能为人谋国。因此从道家分出来底阴谋家便应运而起。当时稷下有些道家讲用兵行政底方法都假托太公之言。太公望是齐底始祖,《史记·齐世家》说:“周西伯昌之脱美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想当时必有一种托为太公所造底兵书及阴谋书,似书·艺文志》道家书籍中有位公》二百三十七篇,其中《谋以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注里明说篇中有些是后世为“太公术”者所增加。梁阮孝绪《七录》有《太公阴谋》六卷,位公杂兵书》六卷,这恐怕是位公书》中《谋》与《兵》底残本。现在完本固然不存,即如残本也不能见。现存底《阴符经》和《六韬》也是后人伪撰,不足凭为战国时代底阴谋家言。《史记·苏秦传》说秦周游列国,归家后,闭居不出,读惆书阴符》,期年,乃作《揣摩》。《揣摩》见于《鬼谷子》,《正统道藏》本列入第七、第八篇。《史记》载鬼谷子为苏秦、张仪底师父,但刘向、班固所录书中没有《鬼谷子》,《隋志》始列《鬼谷子》三卷,或者是《汉志》纵横家《苏子》三十一篇底残本。今本《鬼谷子》或者有一部分是战国时代习太公术者底圣典,自《排阎》至储言计二篇笔法略同,或者是讲大公术底较古材料。《本经阴符》七篇乃附加底部分。阴谋家底主张可以从《鬼谷子·符言篇》得着大体的意思,或者那便是当时所传《太公阴谋》底快语。《符言》里底脱误处很多,注解也是望文生义,不容易读得通。现在依《管子·杂篇·九守》可校对出其中底大意。
安徐正静,柔节先定;善与而不争,虚心平意,以待损倾。右主位
柔节先走,《符言》作“其被节无不陶”,欠解。“静”应作“争”,“倾报”似应与静、定、争为韵,故改作“损倾”。“有主位”之“有”,应作“右”,下仿此。
自贵明,耳贵聪,心贵智。以天下之目视者,则无不见;以天下之耳听者,则无不闻;以天下之心虑者,则无不知。辐凑并进,则明不可塞。右主明德之术,日:勿望而拒之,勿望而许之。许之则失守,拒之则闭塞。高山仰之可极,深渊度之可测,神明之位术正静,其英之极软?右主德“德”,《九守》作“听”。“坚”,依《九守》改为“望”,补“勿望而许之”一句。以上三节与《六韬·大利》第四相同。
用赏贵信,用刑贵正。贵赐赏信,必验耳目之所见闻。其所不见闻者,莫不暗化矣。诚畅于天下神明,而况好者于君?右主赏末句《九守》作“诚畅乎天地,通于神明,见奸他也”。注:“既畅天地,通神明,故有好伪必能见之。”此节与《六韬·赏罚》第十一意义相同。
一日天之,二日地之,三日人之,四方上下,左右前盾,荧惑之处安在?右主问心为九窍之治,君为五官之长。为善者,君与之赏;为非者,君与之罚。君因其政之所以,求因与之,则不劳。
圣人用之,故赏之。因之循理,故能长久。右主因《九夺》作“心不为九窍,九窍治;君不为五官,五官治。……
君因其所以来,因而予之,则不劳矣。圣人因之,故能掌之。因之修理,故能长久”。
人主不可不周。入主不周,则群臣生乱。寂乎其无端也,内外不通,安知所怨?关闭不开,善否无原。右主周“寂乎其无端”以下原作“家于其无常也,内外不通,安知所开?开闭不善,不见原也”。意晦,今依《九守》改正。
一日长目,二日飞耳,三日树明。明知千里之外,隐微之中,是谓洞天下奸暗。洞天下奸暗则莫不变更矣。
右主恭“明知千里之外”以下原作“千里之外,隐微之中,是调洞天下好,莫不暗变更”。今参校《九守》拟改。
循名而为实,按实而定名。名实相生,反相为情。故日:名实当则治,不当则乱。名生于实,实生于理,理生于名实之德,德生于知,知生于当。右主名原作“循名而为实,安而完…故曰:名当则生于实……德生于和,和生于当”。意义未妥,今依《九守》校改。
从《九守》、《符言》和《六韬》相同的部分可以推得稷下当时所传底太公术底大概。苏秦、张仪请人游说诸侯时所用底语块也不外乎此。所谓《符言》或者是《太公阴符》底节录。《符言》前三节以静为为政底体,四节以下以刑赏名法为为政底用。这也是从静虚派道家底弃知任法流衍下来底刑名法家思想。丁庄子一流底全性派
自稷下道家由静虚主义分为齐物与弃知两端,影响到法家与农家底实行。关尹、列子底思想可以说发达到极点。因为法、农自成派别,不是道家正传,到庄子出世,才把道统接下去。但庄周底道统是承接杨朱、魏牟底,其学说以保全天赋的真性为主,从《庄子》里还可以知其大意。
子 庄子
《史记》庄子底传很简略。庄子所出庄周底事迹多为后人所加,不能尽信,《传》说他是“蒙”人,到底是宋底蒙抑是楚底蒙,学者中间有不同的意见。刘向《别动和《吕氏春秋·必己篇》都说他是家底蒙人。《太平复手记》载:“楚有蒙县,俗谓之小蒙城也,在周之本邑。”阎若股据《史记正义》“周尝为蒙漆园吏”句下引《括地志》说,“漆园故城在曹州冤句县北十七里”,以为冤句城在今曹州西南,其地春秋时属于曹国。鲁哀公八年,宋景公灭曹,其他遂属于宋。蒙城在今河南商邱县南二十里,庄子时属于宋,后并于楚,汉朝隶于梁国。因此有来人、架人、楚人底异说。依庄子底年代,最正当的是以他为宋人。《史记》记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但这正是孟子游说梁、齐底时候,同住在一个地方,为什么孟子一句也没提到?《史记》里又记庄周拒楚威王底聘,这段事情,《庄子·秋水篇》及《列御寇篇》都出现,不过文句不同而已。依《六国年表》,梁惠王、齐宣王都与楚威王同时,或者孟子在梁、齐时,庄子在宋底本邑,所以他们两人没会过面。《史记》又说他“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犹洋自恣以适己,放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从这一段也可以推想盖子没有提到庄周底原故。第一,庄周很会做文章来攻击儒墨,虽当世宿学也不能自解免。孟子是不得已而后辩底人,在周若不在齐梁底闭下向他挑战,他也乐得避免。第二,他底学问既为王公大人所不器重,自然在庙堂上没人提起,也不会被盖子一流人物所注意。因此任孟二人虽然同时,却没有什么关系。还有一个假定,是庄周活动底时期比孟子稍后几十年。物学记》引《韩诗外传》说楚襄王遣使持金千斤欲聘庄子为相,庄子固辞不许,《文选》卷三十一注与《太平御览》卷四百七十四所引略同。这样看来,聘庄子底乃是楚襄王了。襄工即顷襄王,即位于威王殁后三十年,时代自西纪元前二百九十八年至前二百六十三年。《史记》与《韩诗外传》底记事,庄周底年代,相差三四十年。如果庄子称剑篇》与《秋水篇》所记在于与赵太子俚底关系和同梁相惠施会见底事情靠得住,庄子应是顷襄王时代底人物。赵太子俚底父赵文王即惠文王,与顷襄王同时。《徐无鬼篇》又记庄周诣惠施之墓,惠施死,当在梁襄王十三年(西纪前三o六年)后,其时也与楚顷襄王相差不远。
庄子底事迹,如《齐物论》底梦,《至乐》底与够髅对答,《山木》底异鹊,都是寓言。《知北游》底东郭子人则阳》底长梧封人,都是假托底人物。《逍遥游》、《德充符人《秋水》、《至乐》。《徐无鬼人《外物》、《寓言》诸篇都记与惠子对话。此中也不尽是史实,如《德充符》中对惠子说“于以坚白鸣”,明是时代错误,想是庄子之徒为压服公孙龙一派底辩者而作。又,《田子方》记庄子与鲁哀公会谈,主题为儒服。这明是造作的事实,哀公当于孔子宋年,而儒胀问题,起于战国末及汉初,哀公决无提前讨论之理。《秋水》底许由为隐士时代底产物,也当属于战国末期。所以《庄子》里,关于庄周底事迹,多不足信。
丑 庄子底著作
现存《庄子》三十三篇乃晋以后底本子。《庄子》在《汉书·艺文志》里记五十二篇,后陆德明《经典释文》底叙录说普议郎崔撰删定五十二篇,注二十七篇。晋向秀依崔撰注本作新注,郭象又窃向秀注,增《无道人《刻意》、《田子方》、《让王》、《说剑》、《渔父》六篇,为三十三篇。因为经过几次删定,《庄子》底本来面目便难以分辨。《史记》说《庄子》“作《渔父》、《盗跃入《联筐》,以低微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又说他著书十余万言,大都是寓言。《渔父》、《盗路》现在《杂篇》中,《肤筐》在公篇》中,然而是否愿作,也属疑问。现在把《庄子》三十三篇检阅一下,便知道这书不是出于一人之手,并且不是一个时代所做成。
在《庄子》里所出思想矛盾底地方很多。如《肤筐》底“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与《天地》底“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桥技,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底实仁义忠信相反。《无道》又说“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欢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在《天运》里却说“古之至人假道于仁,记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这又是承认仁义在某种程度可以存在。《天地》底“至德之世不尚贤”,与《天地》底“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互相矛盾。对于孔子,在《盗路》里极力低毁,在《人间世》、《天运入《渔父》、《列御寇》里却又恭维几句。《无道》里赞美舜底无为,在《骄拇》却又排斥他。《大宗师》、《知北游》诸篇赞黄帝通大道,《在有》却又说他“始以仁义樱人之心”。济物论人《大宗师》、《天地人《刻意人《马蹄》、《肤筐》诸篇底“圣人”为得道家之道者底称呼,在《在有人《天运》、《知北游》,却是指毁道德乱天下底儒家圣人而言。《养生主》、《人间世》、《达生》诸篇讲养生长寿之道,《大宗师》却讲齐生死,《至乐》甚至有卑生尊死底思想。以上不过举其大端,至于文辞上,表现底方法,与思想底混杂,读者随时都可感觉出来。
在《庄子》中有些是从一篇底意思发展出来底。如《秋水》、《庚桑楚》人徐无鬼人《寓言》,乃采取《齐物论》底思想而成。《刻意》取《天道》篇首底一部分。《盗测与《肤筐》底意思相同。《外物》所出老莱子之言是从《大宗师》底一部分取出。《庚桑楚》取材于《大宗师》和《齐物论人帕父》也与《人间世》底楚狂接舆故事有关系。《天下篇》底首段与《知北游冲东郭子问“道恶乎在”一段也有因缘。当时或者有一种底本,因口口相传,时代与地域木同,便产出许多不同的篇章。还有许多流行底故事,后世编《庄子》底也把它们列入,如济物论》底胡蝶故事,《应帝王》底浑饨,都可以看为窜入底章节。编者甚至未注意到庄子学说底一贯,将不相干的故事加在里头,如《养生主》讲老脚底死,与全篇似乎没有关系。又如《大宗师》末段说颜回忘仁义礼乐,这显与《骄拇》入马蹄》诸篇所说有关,但与前头所记尧与许由底故事比较一下,态度却又不同了。《齐物论》中带缺与王倪底问答,在全体上颇觉混乱。《达生》与《至乐》,《木》与《达生》都现重复的文义。这样,《庄子》并非一人底著述,乃是后人增改过底。
现在《庄子》是从战国到汉底著作。《逍遥游》、《齐物论人《德充符》、《骄拇》《肤筐》、《天地》、《天道》、《至乐》诸篇,有坚白之辩或辩者之辩,或是成于公孙龙底时代。公孙龙,《史记·平原君传》说他与平原君同时,是西历纪元前三世纪前半叶底人物。《齐物论》、《大宗师》、《在者》、《天地》人至乐》、《知北游》等有黄帝底名,以他为修道者。黄帝为古帝王底说法也出于战国末年。在《大宗师》里说黄帝得道以登云天;西王母得道,坐乎少广漠知其始终;彭祖得道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天地》有“上仙”底名:都是神仙说盛行后底说法,当是汉代底思想。《天运》有“三是五帝”底称谓,这也不能早于《吕氏春秋》。又,《在有》里记广成子之言,“得吾道者,上为星而不为王”;《肢筐》记“田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十二世有齐国”;《大宗师人《骄拇》、《马蹄》,连称仁义与礼乐;《天道》说孔子兼爱无私——皇王底分别,田氏灭齐,苟子底仁义礼乐学说,儒墨底混同,都是战国末年底事情。孟子底仁义礼智说,汉儒加信为五端,而《庚桑楚》有“至礼有木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六无亲,至信辟金”底文句,可见这篇有为汉代所作底嫌疑。此外,汉代思想窜入《庄子》里头底如《天道》底“帝王天子之德”,“玄圣素王之道”;《天运》总称《易》、《诗人《书》、《礼》。《乐》、《春秋》,都是。《天下》纯是汉人底作品。《天地》也含有多量汉代思想底成分。
《吕氏春秋》与《庄子》也有相当关系。《逍遥游》底许由与吸行论·求人篇》底许由同出一源。《联筐》底盗路与《仲冬纪》。
“仁、义、礼名、信”初见利汉书·董仲舒传》。当务篇》所记一样。《天地》底怕成子高见于《恃君览·长利篇》。《山木》与《孝行览·必己篇》底一节相同。《田于方》底温伯雪子见于《审应览·精谕篇》。《庚桑楚》为《似顺论·有度篇》底一节。抄d物》为《孝行览·必己篇》底篇首。《让王》所取底材料更多:子州支父底话出于《仲春纪·贵生篇》;石户之农、北人无择、省光、卞随,出于《离俗览·离俗篇》;大王在父与子华子、魏牟,出自《开春论·审为篇卜列子出自《先识览·观世篇》;孔子、许由、共伯,出于《孝行览·慎人篇》;伯夷、叔齐,出于《季冬纪·诚廉篇》。《盗跳底“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场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麦里”,与《仲冬纪·当务篇》“尧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禹有淫润之意,汤武有放杀之事,五伯有暴乱之谋”同出一源。这里有些是《吕氏春秋》抄录《庄子》,但多半是后人依《吕氏春秋》编成底。
《庄子》全书称“庄周之言”、“庄子日”及任于事迹,约在三十上下。这显是后人集录底痕迹。《简子·解蔽篇》评庄子底学说为“蔽于天而不知人”,从这一点可以推想原本《庄子》思想底一斑。原本《庄子》所说底,或者是对举天人非人而是天、以人归天一类底问题,在《人间世》《在有》《秋水》《达生》诸篇所说底,可以看为保留着苟子以前底《庄子》底面目。《列御寇脚底“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大概也是赃子》原本底文句。《天道》与《外物》所引用底大概也出于《庄子》原本。《史记》说庄子著书“明老子之术”,现存《庄子》里累见老子底事迹和老子之言,但引《老子》底文句底除《寓言篇》引用四十一章外,其余都不见于今本《老子》。这些关于老子底章节,或者也出于《庄子》原本,如《德充符人《肤筐人《达生人《知北游》等都有一部分是。《史记》又说庄子‘塔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俱说沈洋自恣以适己”。现存的《逍遥游》、《应帝王》、《秋水》、《至乐》诸篇,多属空想和寓言,实有“洗洋自恣”之概,但《逍遥游》所出列子之言和宋荣于底名字,乃后人加入。宋荣子是与苟卿同时底人物。《秋水》所出公孙龙与魏牟底问答,以后屡出“庄子之言”、“庄子曰”底文句,也是后加底。《肤筐》与《知北游》中有“故日”、“故”底文句,或者是从原本《庄子》引出。《吕氏春秋·有始览·去尤篇》“庄子曰,以瓦投者翔”一节与脏子·达生篇》“以瓦注者巧”一节字句稍微不同,大概也是从同一原本引出来底。
《庄子》原本在苟子时代虽已存在,但是还没被尊重到与老子平等。当时只说“老关”而不说“老庄”。着极利屡记与惠子对话,想是战国末道家攻击辩者底作品,因而庄子底名渐为世人所尊重。到淮南子时代,老庄底名字便连在一起。雅南子·要略篇》举《道应》底大意说:“《道应》者,揽掇遂事之踪,追观往古之迹,察祸福利害之反,考验乎老庄之术,而以合得失之势者也。’《淮南》虽称‘优庄”,却多引《庄子》底文句。汉代道家推尊庄子,因他稍后于孟子,便将老子推上与孔子同时,而以老庄与孔孟对称。汉代儒学是继承苟子底礼乐说,但孟子底仁义说亦有相当的势力,故在事实上是苟孟并尊,如《韩诗外传》人中庸》,都是苟孟思想底混合作品。仁义说更受道家底反对,《庄子》底编成最初也与排斥仁义有关,后来才反抗辩者之辩。由一本原书加以润色,其时期,自战国末到汉初,执笔者走不止一人。胜子》底内容不一致底原故就在加人和伪造底部分很多。若以这书为传庄子学说底人们汇集,而冠以“脏子》”底名,那就差不远了。《汉书电文志》所列道家典籍许多是内容不一致而托于一个人底名字底下底,如《管子》便是最显的例。甚至假托古人底名以为书名底,如《黄帝人《力牧人《伊尹》太太公》等底也有。所以现在《庄子》底名是否与庄周所著书底实相符当是一个疑问。
《庄子》三十三篇,分《内》、按时、《杂》三部,大体说来,销篇》较近于胜子》底原本,其它二部为在周后学所加,但不能说这两部中没有原本底文句。依《天下篇》对于庄周底评论,庄子一面唱杨朱全性保真说,一面发扬田骄底资齐说,且用这说来改进杨朱底学说。《齐物论》与《大宗师》是属于贵齐说底论文;《逍遥游》与《养生主》是属于全性说底。其余《人间世》、《德充符》、《应帝王》三篇多含全性底论调。至于按.篇》与《杂篇》底年代,依武内先生底断定,大体可以分为五个时期:卜一)庄周直传底门人所传底,为《至乐人《达生》、《大木》、《田子方人《知北游》、《寓言》、《列御寇》。(二)成于稍晚的后学底为《庚桑楚人《徐无鬼》、狈阳人《外物》。(三)成于齐王建(西纪前二六四至前二二一年)时代底为《骄拇》、《马蹄》、《肤庭》《在有》。(四)成于秦汉之际底为《天地》、《天道人《天运》、《秋水》、《刻意》、《缮性》、《天下》。(五)秦汉之际所成别派底诸篇为《让王》、《盗路》、《说剑》、《渔父》。依这个分法,胜子》底思想顺序便有些眉目了。
寅 庄子底思想
假若没有任于,道家思想也不能成其伟大,但在《庄子》里,思想既然那么复杂,要确知在周底思想实不容易。《苟子·解蔽篇》说“《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以在于为因循天道而忽略人道。更详细的庄子学说评论存于《庄子》最后一篇《天下》里头。这篇把周末诸子评论过后,才介绍庄子底学说,看来,当然是传庄子学说底人所造。本学派底学者自评其祖师底话当然更为确切,现当引出。
书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愧,不以偏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沙,不可与庄语;以后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综,而连称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诚诡可观。彼者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
而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
从《天下》这一段可以看出庄子底学说底渊源。他承受了老子对于宇宙本体底见解,以宇宙本体为寂寞无形,而现象界则变化无常。生死与物我底分别本是人间的知识,从本体看来,只是一事物底两面,故天地万物乃属一体。这是承传田骄底齐物说,以万物等齐,生死如一为立论底根据。至于他底处世方法,是“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他以天下为沈浊,不能用在正的语言来指示,所以要用后言、重言和寓言。在《寓言》里三种言,说:“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危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有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音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危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放口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世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危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调天均。天均者,天倪也。”世俗的是非,在有道者看来,完全不足计较,因为万物本无是非曲直,只是形状不同,互相禅代,像环一样,不能得其终站。有道者所交游底是造物者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他所过底是逍遥生活。在周底人生观是逍遥主义,而这个是从他所根据底齐物论而来。现在先略述他底齐物论。
(一)齐物论
庄周底齐物思想见于《齐物论》及《大宗师》。这思想是出于田骄底资齐说。自齐宣王殁后,穆下底学者散于四方,田骄也去齐到薛,游于孟尝君之门。他底思想,或者因此传播到南方,造成了庄子底学说。《齐物论》好像是一部独立的著作,现在所存或是全篇底一部分,后部像未完,或久已佚去,但其中所述已能够使人明白了。《齐物论》底根本论点有三,便是是非、物我、生死底问题,今当分述如下。
天地万物与我本属一体,故万象都包罗在里头,无所谓是非真伪。如果依人间底知识去争辩,那就把道丢失了。所以《齐物论》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日: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是非之争一起来,就各执一端不能见道底全体,放说“道隐于小成”。“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注说:‘决物之偏也,皆不见彼之所见,而独自知其所知。自知其所知,则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则以彼为非矣。故日:‘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相因而生者也。”用现代的话讲,是非之辨,含有空间和时间底相因,没有客观的标准。所以说“彼是”加方生之说,生者方自以为生,而死者亦方自以其死为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不能偏执一方之辞来评定。得道者要在道枢上,看是非只是相对的存在,互相转运以至于无穷。道枢是彼此是非,种种相对的事物消灭了底境地。在道枢上看,筵与播底纵横不分,厉与西施底美丑无别,这就名为天钧(或天均)。钧便是齐底意思。
其次,物我之见乃庸俗人所有。在这点上,庄周标出他底真人底理想。所谓真人,便是不用心知去辨别一切底人。《大宗师》说:“知天之所为,如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记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漠士。若然者,过而弗海,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德,火火不热。是知之能受假于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总深深。真人之息以疏,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监言若哇。其吉欲深者,其天机浅。台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人不距;格然而往,撤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颗颗,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真人是自然人,他底知也是自天而生,成败、利害、生死、爱恶等等对立的心识都不存在。看万物与我为一,最“与天为徒”,是真人。在《弃物论》里也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物类同异底数目为巧历所不能纪底,若立在“一”底观点上:也就无可说底了。
其三,爱生恶死乃人底恒情,庄子以为现象界底一切所以现出生死变化,只是时间作怪,在空间上本届一体,无所谓来上,无所谓生死。所以说真人是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底。爱生底是不明死也可爱,将物论油丽姬与梦底譬喻说:‘项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一手王所,同筐床,食刍拳,而后悔其泣也。于恶乎知大死者之不悔其始之斯生乎’梦饮酒者,已而哭泣;梦哭泣者,已向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死底境地为生者所不知,所以畏惧,不知生是“天刑”,故如《养生主》所说,死是“遁天之刑”,是‘呼之县解”。《大宗师》里用子把、于舆等四人底友谊来说明死底意味,今具引出。
于把、于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日:“‘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屁;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低而子舆有病,子把住问之,臼:“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抱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诗,其心闭而无事,讲解而鉴于井,日:“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把日:“女恶之乎?”日:“亡。于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子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手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鹤炙;浸假而化子之屁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我?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天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日:“叱!避!无恒化。”倚其户与之语,日:“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片子来自:“父母子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
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分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日:‘我且必为摸哪。’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日:‘入耳!人耳!’夫造物者必以为不祥之人。
令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楚然觉。
得道者,对于生死,漠然不关心,所以名为“游方之外者”。世俗人是方内人,甚至孔子也不能免于俗见,使子贡去吊于桑户底丧。《大宗师》里假托孔子说明方外人底生死观说:“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溃摊。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访傻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愤愤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这样看来,死究竟比生还自然,从拘束的形体解放出来,而达到真正与宇宙同体底境地。道家对于生死底看法与怫家不同也可以从这里看出来。死后所变底形体是变化不是轮回,所以同一人之身,一部分可化为有知的鸡,一部分也可以化为无知的弹丸,又一部分可以化轮化马。这变化不是个体的业力所致,实由于自然底运行,生者木得不生,死者不得不死。像佛家定意要求涅筹,在道家看来,也是徒劳,金在炉中,是不能自主底。
(二)逍遍游论
在哲学的根据上,庄子发展田骄底资齐说,但在处世方法上却是承继杨朱底“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底思想。这全性保真底方法在《庄子》里名为逍遥游。逍遥底意义是将功名去掉,便能悠悠然自适其生活,一点也没有挂念。这思想在《庄子·内篇》里到处都可以找出,尤多见底是《逍遥游》、《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诸篇。在《逍遥游》里所述底鹏、冥灵、大椿,它们底生活与寿命已不是凡庸的生物所能比拟,何况能比得上得道者呢?他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要达到这个境地,必须舍弃功名与自我,所以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名称上虽有圣人、神人、至人底分别,在这里都可当做得道者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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