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在美国中南部的田纳西州,已有很深的凉意,阴暗天色,渐渐枯萎的树叶,给人一种忧愁,凄凉的感觉,尤其是异乡人。
她落寞的蜷伏在窗帘的沙发上,注视着窗外那空旷的停车场,她的眼中,充满了寂寞,孤独,幽怨,还有那重重,摔不开,排不走的思乡之情。
二十二岁来美国,怀着满腔的壮志豪情,带着一颗天真未泯的心,这六年来,现实却磨去了她的豪情,现实也拿走了她天真的心,苦苦挣扎了三年,拿到了一个硕士学位,但是,这学位不会带给她什么,甚至她没有一个朋友。
在一个小图书馆,她幸运的找到一份工作,像所有的留学生一样,她能每月寄几十美金会太平洋彼岸的家里,让所有家中的友人羡慕她父母,有一个能赚美金的女儿。然而,许多事,岂是海那边的人所能了解的呢?她始终不能感到安定。
是的,不安定,这是种无法克制的感觉,甚至她遇到廷谆,结了婚,直到现在,仍是如此。
她听见轻微的门匙声,收回停车场上的视线,那高大的身子已度了过来。
“又不开灯?依蕾?”那高大的人随即开了电灯。
进来的是周廷谆--她的丈夫。她看着他那平板的脸,那冷漠的神情,她忽然想--我为什么会嫁给他?
为什么?依蕾自己都无法答复。
也许同是中国人,同在一个地区,又同来自于台湾。而且,最重要的,他已经是一个医生,一个有了稳固基础的医生。在美国,还有能比安定的生活更重要的呢?爱情吗?喔,不,这对中国留学生是一种奢侈品。
他们就这样结婚了,或者,很可悲,是吗?“又不舒服吗?”廷谆走过来,摸摸她的头。
“不。”她从思潮中醒过来,倦慵的答。
灯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单薄瘦弱的身子,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她长的相当美,是那种不需人工修饰的天然美,然而,却在渐渐枯萎。岁不算老,她却已像一朵即将凋谢的花。
“又……想家?”廷谆皱皱眉,一副标准医生的样子。
提起家字,她的眼眶中立刻涌上一层泪咣,晶莹的泪水几乎多眶而出,她咬紧了唇,从沙发上站起来,自顾自的往饭厅走。
“吃饭吧!”在饭厅门口,她才逼出这句话。
餐桌上,像往日一样的沉默,今晚的沉默中,似乎还加上了些异样的情绪。
廷谆吃完盘中的食物,抬起头来,惊讶的对依蕾说:“怎么?吃不下?”
依蕾盘中的食物,几乎是原封未动,她摇摇头,说:“最近胃口不好,什么都不想吃。”
廷谆又皱眉,用他职业性的眼光审视她,然后,很有决断力的说:“明天跟我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我看不必了。”她不情愿的说。她最怕医院的什么药味,消毒味之类的。
“依蕾,”廷谆严肃的说:“别仍象个小孩。”
依蕾还想说什么,忍住了,跟廷谆争辨,永远没有结果。她默默的收拾桌上的刀叉盘喋,一言不发的走进厨房。
廷谆埋首书桌。
微皱着眉头,职业性的平板和冷漠,掩盖了他所有的感情,眼中却流露出一抹深思的,忧虑的光芒,桌前的书,许久都不曾翻过,显然他被某种思潮所包围。
门轻轻的被推响,依蕾瘦弱的身子闪了进来,她无声无息的来到他背后,象一个幽灵。
廷谆丝毫不觉,直到依蕾冰冷的手触着他的肩。
“喔,是你!”他吃惊的转过头来。
“对不起!”依蕾歉然的说,“我以为你该睡觉了。”
廷谆看看腕表,十点半,今天的时间过的太快。
他站起来,合上不曾翻过的书。
依蕾突然问:“昨天的身体检查有结果了吗?”
背对着她的廷谆像触电般的停止手中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来,他脸上没有任何特殊的神情。
“是的!”他冷静的回答,“没有病。”
“我本来就没有病。”她有埋怨他多事的意味。
回到寝食,两人都沉默的脱掉晨耧,各人回到属于自己的单人床上。
依蕾没有睡意,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她知道廷谆马上会熄灯,不出分钟,他必会睡着,但是过了很久,灯光仍然亮着。
她翻过身,发现廷谆正深思的望着她。
“怎么还不睡?”她有些好奇。
“依蕾!”他平静的说:“我想你该回家一趟。”
“回家?”她几乎跳起来。“那个家?”
“我替你买了星期一的飞机票,这几天,你整理一下子行李吧!”
依蕾茫然的摇摇头,又点点头。这太突然,突然到她完全意料不到。家!他是指太平洋彼岸那遥远的家吗?
“你是说回台湾?”她不能相信的问
“自然是台湾。”
“我……”
依蕾再也控制不住,兴奋和意外的泪水一刹那间全涌上来。阔别了六年的家,思念了六年的父母和弟妹。离下星期一还有三天,这会是真的吗?
廷谆已熄了灯,不一会儿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然而辗转反侧的依蕾却失眠了。
机场乱哄哄的,像依蕾的心,三天内回家的意念强烈的支配了她。白天她忙乱的替每个亲人买礼物,更忙着要装饰自己,回家总该穿的体面些,至少也不能让所有的朋友失望,这也是衣锦荣归啊。晚上她幻想着回到家里的每一个细节:妈妈定会高兴的流泪;弟妹们一定抢着新衣服;爸呢,大概会坐在一边默默的看着她吧。他们都会变了样子吗?会老了吗?衰弱了吗?不,不想这些。
播音器中突然传出要旅客上飞机的声音,依蕾从胡乱的思潮中醒过来,她看见廷谆竟生出一份依依不舍之情。他平板的脸也似乎不再那么冷漠,她走后他将如何打发那寂寞的日子呢?
“廷谆,这次委屈你了。”她谦然的说。他皱皱眉,似乎领略不到她的谦然。他说:“我已经在医院包饭,会很方便。”
“但是你会很寂寞。”她说。他怔一怔,立刻释然的拍拍她,微笑着说:“我已经习惯。”
是的,不但是他,每一个中国留学生都已习惯寂寞,在美国寂寞并不稀奇的。
“我会写信来。”她再说。
他点点头,深深的看她一眼,拥着她走向旅客入口处。等她顺利的通过守闸人员,她回头向他招手时,他叫:“保重身体,祝你愉快。”她再招招手,随着人潮消失了。
闸口外的廷谆茫然若失,久久的仍停立在那儿,直到听到巨大的飞机起飞声。他喃喃的自语:“走了,走了还会回来吗?”慢慢的,他高大的身影也消失在机场大门外。
飞机上,依蕾昏昏沉沉的靠着。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又晕机,早点吃的那份火腿蛋已开始在胃里翻腾,她难受的不知如何安排自己。空中小姐送来一杯果汁,她苦笑的摇头拒绝了。她甚至连话都不想讲,想起了廷谆,如果他能同来,这个做医生的丈夫必能为她想出些办法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飞机开始下降,下降的速度快的惊人,依蕾的心一直提到喉里,她知道将发生什么。正惶然失措之际,一只修长的手快速的递来,一个呕吐袋正好接住依蕾胃里呕出的东西。一阵轻微和震动,飞机着地了。
“谢谢你。”依蕾不安的抹净嘴角,一边接过那令人难堪的呕吐袋,用英文说。
“不必客气。”一把低沉的男人声,说的竟是中国话。
“你是中国人?”依蕾惊喜的叫,她苍白的脸上泛出讶异兴奋的光芒。
“我回台湾。”那人有教养的说。
依蕾刹那间仿佛遇到亲人般,她忘情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大男孩。他看来只像个大男孩,他黑黑的眼睛,有很好看的鼻和嘴,轮廓分明有点像混血儿。“我也回台湾。”她说,她已忘记刚才难堪的呕吐。
“我很高兴有个美丽的女伴。”他温文的看着她微笑,那神情很像乔治.汉弥敦,有特别的绅士气派。“我是陈恺,耶鲁的。”他又说。
耶鲁的?难怪他有特别的气派,那是有名的贵族学校,中国学生竟也读的起。
“我是叶依蕾,田纳希大学图书馆管理系硕士,回台湾度假。”她考虑一下才慢慢的说。她本想说自己是周太太,但不知是一种什么奇怪情绪,她止住了自己。
“我第一次回国。说观光吧。”他耸耸肩。
“你是华侨,难怪了。”她释然。台湾的学生子弟极少有资格付得起耶鲁昂贵的学费。
有几个旅客提了简单的行李下机,依蕾抽出座位上的说明书,想知道现在是那个站。“旧金山。”陈恺说,“下一站是夏威夷。”
“这样起起落落,到了台湾我也垮了。”依蕾忧形于色的摇摇头。
“同我讲话,你便会忘记晕机的难受。”陈恺又说。她看看他,心中突然一阵跳动。这个年轻的男孩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强烈的东西吸引了她,那是什么,她完全不知道。“但愿如此。”她低下头小声说。
空中小姐关上机门,飞机再度起飞。这次依蕾似乎没有刚才难受,但是她的心中却多了些什么。
傍晚,他们到了东京,照例,他们是要在东京住一晚的。坐着航空公司的专车到预定好了的旅馆,陈恺始终默默的伴在依蕾的身边。他的笑,他的注视,竟使经已做了太太的依蕾如此不安。她暗暗的提醒自己:“避开他吧!避开那英俊年轻又有危险的耶鲁男孩吧!”
“等一会儿一起晚餐好吗?”陈恺低声问她。她心中又是一阵跳动,她几乎点头,理智却立刻提醒了她。“不了,我恐怕吃不下什么东西。”她摇头。
他微笑的注视她一阵,就不再说话。沉默了一段时间,她竟又忍不住,她想:“或许他不高兴了。”“为什么你的国语讲的那么好?”她胡乱的问。
“我母亲在美国教国文。”他又微微一笑,她突然又脸红。
这是绝对下意识的,她在奇怪,他为什么如此爱笑?自己为什么又特别喜欢他这种笑容?立刻,廷谆平板冷漠的脸出现她脑海,她心中一懔,冲到脸上的血液全降下来。她记起了自己的年龄和身份,态度变得出奇的严肃。
直到旅社门口,他们没有再说话,空气似乎有点僵,其实是依蕾心理作用,陈恺怎么会知道她想些什么呢?
各人拿到了房门钥匙,依蕾拿的是
x号。她正预备走进电梯,陈恺叫住了她:“叶小姐,我住
x,你呢?”他问。
依蕾心中又是一阵激荡,叶小姐吗?看着她那黑黑的眼睛,她微微的叹口气说:“x”
陈恺孩子气的欢呼一声,伴着她走进电梯。
依蕾悠闲的在房间里冲了个热水澡,一些水珠浅湿了她的长发,她随手抓了条白色丝巾,把湿头发束在脑后,披件白色宽大的浴衣,放松的倒在那日本似的躺椅上,耳里隆隆的飞机声已被水冲去,剩下的是那对黑黑的眼睛和那一抹引人的微笑。
她心里有些乱,又有些奇异的沉醉,多年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半眯着眼,脸上有层浅浅的神秘的微笑,似乎是想在虚幻中把这感觉变得更真实些。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她立刻从躺椅上跳起来,惊疑的瞪着那扇门。又一阵敲门声,接着门自动开了,站在门外的是陈恺。他穿着笔挺的晚礼服,显得容光焕发,那眼睛更深更黑,那笑容更引人。依蕾动也不动的看着他,仿佛在大片枯萎的草丛中,突然发现一抹充满生气的青绿,她看的发痴。
陈恺潇洒的走到她身边,温文有礼的说:“是晚餐时间了,我来接你。”
依蕾被他的声音惊醒,失措的抓紧那宽大的浴衣,脸上有不自然的红晕。她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她甚至认不出他是谁。
“叶小姐,你……”陈恺刚预备说话,视线就被一样东西吸引,他眼中射出异样的光芒,他脸上闪动着惊慕的神色。那是依蕾束着的长发下袒露的脖子,一段晶莹细致雪白的脖子,像一块无暇的玉。“你真美。”他吸一口气说。
依蕾在他近乎贪婪的目光下,竟生出畏意。她慌忙扯下那条丝巾,瀑布般的黑发刹那间遮盖了白玉的脖子,像乌云般突然来到。
“你说晚餐,是吗?”她慌乱的说,“你等我换衣服。”她苗条的身子匆忙从一扇门中消失,她急于要逃开他那令她极度不安的目光,她甚至立刻答应了他晚餐的邀请。
在小小的浴室中,她怔怔的对着镜子发呆,满脸红霞,心跳剧烈,纤细的手指甚至握不住梳子。镜子里映出的脸孔,是那样惊惧不安,圆圆的眸子中射出火焰的强烈光芒,苍白的脸上焕发出一种惊人的美,像是一朵在火中跳跃的白莲。她脑中紊乱成一团,什么都不能想,也想不出,她周围仿佛全是那近乎贪婪的目光,她在怕,但是下意识里她又在渴求。
过了一阵,门外又传来轻微的敲门声和那温文的声音:“好了吗?我饿了。”
她一震,心中那股紊乱更甚。急忙扭开水龙头,放满了一盆冷水,把发烫的脸整张浸下去。冷水使她清醒不少,刚才一度消失的理智又回到她身上,她喃喃吟着:“天!不要让理智离开我。”
坐在幽静的夜总会角落里,依蕾心中那些不安又渐渐浮上来。她勉强克制着,极力使自己表现得更自然。然而,对于那黑黑的眼睛,一次又一次的挑起她心中的激动,似有意却又表现得那么无意。
“在想什么?你似乎有心事,又有些恍惚。”陈恺低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没――没什么。”她说,“我不很习惯这种环境。”
“在美国不上夜总会?”他侧着头,仍是一副绅士气派。
“夜总会不是为我们这些穷学生开的。”她力持自然。
“你不该是穷学生,你应该是公主。”他凝视她。
“我对自己能做穷学生已很满足,在国内,许许多多比我更不幸运的年轻人。”她摇摇头。
“是吗?”他的语气有点不信,有点敷衍。
“不可能全世界的人都是富翁。”她笑了。
他站起来,拉一拉衣领,然后把右手伸向她,她犹豫了一秒钟,接着随他走向舞池。
“任何事你都常常犹豫吗?”他问。“不。”她答。
浅蓝色的灯光下她眼睛闪闪发亮,脸上的那些在强光下清楚可见的枯萎痕迹也消失了,披着一头长发,她看来只有
x岁。
“唯独对我,是吗?”他说得很坦白。
“你令我不安。”她抬头看他,灯光不亮,她觉得有安全感。
“如果这么说,是你令我不安了。”他又微笑,“你知道,你非常美,尤其是那光滑如玉的脖子。”
她的脸蓦然红了,他看不见,却感觉到她手心传来的热力和轻微的颤抖。
“冷吗?你在抖。”他说。
“不。”她摇摇头,长密的睫毛垂下去又扬起来,“你的话很放肆,知道吗?”
“是真心话。”他眼光有力的逼视她,她的睫毛又垂下去,是受不了他的逼视。柔和的音乐中她的脚步也乱了一乱,而始终不可收拾,再也跟不上正常的节拍。他的脚在混乱中踩着她,在她洁白的高跟鞋上留下一片污渍。
“对不起,我踩了你。”他急忙道歉。
“是我不好。”她在设法掩饰。
音乐完了。回到位子上,依蕾始终不敢正视他,似乎觉得他黑黑亮亮的眼睛已看穿了她的心思。
“为什么不吃东西?看你的食物。”他指着她面前的盘子惊讶的问。
“一向吃的少,今天又晕机。”她极不自然的看他。
他敏捷的捕捉到她飞快的一瞥,深深的看着她说:“你始终在逃避我的视线,是吗?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心中陡然一乱,“萍水相逢,你不必知道太多。”
“难道你不觉得是有缘?”
她缓缓的摇摇头,一抹淡淡的轻愁闪上她的脸。“不是缘。真的,不是缘。”她再摇头。
“人的遇合只是偶然,就像浮萍一样。但是,我一眼看到你就肯定不是偶然,我们不会像浮萍。”
“可是我――”她要想说出和廷谆的事,他却立刻制止住她:“不再谈这些,我们跳舞。”他说。
再次步入舞池,他们已不像刚才那样生硬。陈恺把依蕾拥在胸前,他的手紧紧的环在她腰上,一种微妙的情绪使她没有拒绝,深心里,她反而觉得无比的安逸和满足,是她从来未享受过的。
随着音乐,他们缓缓的,慢慢的在移,在滑,在转,渐渐的,她已完全沉醉在他的怀里,她忘了廷谆,忘了回家的事,忘了自己的年纪,甚至忘了自我,更忘了眼前只是个陌生人。
她像个初恋的少女,一心追求那奇妙的旋律。她嗅到阵阵浓烈的男人气息,她觉得胸中有股膨胀的情绪----不是浮萍,对吗?依蕾!他的声音如在梦中。
她缓缓的摇摇头,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只听见声音,她不要声音打扰她--不要声音,不要声音--几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连灯光都是那样暗,暗的只是看到眼前。
她移动一下,昏暗中,她看见那对黑黑的眼睛,正慢慢的朝她压过来,她感到胸口发胀,心脏剧烈的在跳,从来没有的激动,从来没有过的冲动,她的嘴唇发颤而干涸,一阵强烈的昏眩,夹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两片湿热的唇,压着她的,她像在沙漠中见到水源般,吸着,吸到了生命,吸到了阳光,她的生命力在一刹那间爆发开来,强烈的象一颗能致人死地的炸弹,热的象在炉里一块火红的炭。
一只手,一只发烫的手,从她的腰肢慢慢往上上移,往上游,这只手上的热力,使她每一个毛孔都收缩了,她觉得紧张,觉得狂热,她她想叫、想……
突然她的血液凝结住了,那些热度从沸点立刻降到冰点,她想着她在哪里?那人是谁?廷谆吗?不知那来的力量,她推开压在她身上的人,立刻她开了电灯,眼前的景象令她羞渐的吃一惊。陈恺和她都是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回到旅社的,她竟然全然不知。
她惶恐的整理一下衣衫,眼泪却随即流下来。天!她在做什么?离开廷谆才一天,怎么竟会变成这样?她一向内向又保守,什么魔鬼使她如此?眼前这男人是谁?是魔鬼变的吗?
“依蕾!依蕾!别哭。”陈恺惶恐的叫,“我们并没有没有做什么。”
依蕾不理,只是不断的哭,哭得象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瘦弱的身体不停的抽搐,有楚楚可怜的感觉。其实离家六年,独自在美国闯天下,她早有自制的能力,她从来不会做什么错事,为什么一看到这男孩子她就全身不妥,连自己是谁都几乎忘记。
“真的依蕾我,没有侵犯你,我敢发誓。”陈恺的声音再一次传入她耳中,她摇摇头表示不怪他。自然,这种情形如果她拒绝早不会变成这样,她只能怪自己。
哭了好久,她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她忽然又觉得十分好笑了。在美国接吻是最普通的事,留美六年,耳闻目染,她并不很介意,今晚看来他只是吻了她,或者说她吻了他,哭不是很可笑吗?她抬起头,看见那英俊的脸上带着些不安,黑黑的眼中依然跳动着火焰。
她轻轻的叹一口气,走到门边,一边推开门示意他出去,一边平静的说:“晚安。”
“依蕾,你……”他站在门边,有些奇怪,更想解释些什么。看着依蕾低垂的眼睛,他颓然叹口气说:“晚安。”
关上门,靠在门上,她的心乱成一团糟。陈恺临走时神情几乎令她留下他。天!叶依蕾!难道你忘了你是个有丈夫的女人吗?她失神换上睡衣,胡乱的梳洗一番,倒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前晃动的全是陈恺的影子。才一天的时间,陈恺竟深深的打入她的心,比廷谆更深。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廷谆是她丈夫呀!刚才在躺椅上的情形,想起就会令人面红心跳,但是那种感觉却是她一生中没有领略过的,她忍不住又要想:这是什么呢?爱情吗?她不懂。
清晨,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叫醒了蜷伏在床角的依蕾。她揉揉眼,抓起话筒,心中忽然升起一阵紧张:会是谁呢?陈恺吗?她在犹疑,听筒内已传来一连串流利的英语,原来是接线生通知所有航空公司的过境旅客:交通车将于八点来接他们,九点正飞机起飞。
依蕾说声谢谢,放下听筒重新倒在床上,心里有些微微的失望。竟不是他的电话。看看表,才六点半,那么无论如何也该起来了。
她站起来,一阵强烈的昏眩袭向她,她后退一步倒在床上,胃里一股热气往头上冲,额上全是大粒大粒的冷汗,口腔里大量涌出的口水,一刹那间天旋地转,她以为自己会突然死了。没有多久的时间,可能四五分钟,所有难过的感觉都过去了,除了更苍白的脸以外,没有留下任何有病的痕迹。她慢慢再度站起来,摇头自语:“我贫血得太厉害了。”
走出洗手间,她匆匆梳洗换衣。她计划在七点以前弄好一切,还有半小时的时间可进早餐。镜子中映出一个苍白瘦削的脸和一对失神的眸子,她不禁暗暗的叹口气。昨夜没睡好,等会儿或许会晕机,到了台北机场,妈妈一定会吃惊她憔悴的神色。
在躺椅上,她把昨夜穿去夜总会的晚礼服和饰品一样一样的往箱子里收。当初做这套礼服时,她还在怀疑派不上用场,那知……
拿着白缎高跟鞋,她怔住了,一片污黑的鞋印正正中中的印在鞋面,一双全新的鞋子竟变得如此不顺眼。“这……”她心中突然怦怦的跳起来,这预兆什么吗?暗示什么吗?白鞋上的污渍分了,没有再想它的余地。她盖了箱子,匆匆走到门边,她想招一个侍者搬箱子下楼。拉开门,她整个人全呆住了。--陈恺,那英俊的耶鲁男孩子,那有一对黑黑的眼睛,那微笑令她不安,那昨天曾吻过她的他,正默默的站在门边,一言不发的凝视着她。
“哎……早。”她有些失措的说。
看见他,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人也年轻得多,她不及想到许多烦恼和难堪的事,笑容已下意识的先挂在脸上。
“如果你不再理我,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他脸上笑容依旧,一点也看不出不原谅自己的样子。
“我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呀!”她低着头,一大把的头发遮住大半边脸,有一抹神秘的味道。
“我想你需要帮忙!”他走进来,提前她随身的小箱子,突然又转头凝视她:“你的脸色很坏,很苍白,是不舒服吗?”
半掩在头发下的脸微微摇一下,陈恺凝视她的目光再也收不回来了,这个女孩子,有着奇异的、病态的、苍白的,混合着淡淡幽怨的美,是他的世界里从来不会出现的那一型,他生出了要占有她的年头。
“不走吗?”依蕾轻声问。
一抹怯怯的眼光,从长密的睫毛溜出来,眼光里包含着许多复杂的感情,他说不出那是些什么,然而,他的心弦已被那复杂的感情拉紧了--他吸一口气,勉强平定心中的莫明冲动,大步走向电梯。
飞机终于着陆在台北场,祖国芬芳的土地,就踩在他们脚下,几分钟后,依蕾就能见到久别的家人,她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忘我的站起来。
一只手,一只修长的手握住她的肩,她随着那只手的力量转过身来,兴奋立刻被另一种情绪所代替,她又看见那张英俊的脸,那黑黑的眼睛,但没有微笑。
“就此分手吗?”他深深的盯着她。
一股热力夹着激动重进她的心脏,她剧烈的心跳了,就此分手吗?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眼中仿佛射出许多绵绵的丝,一根根的把她缠紧,缠得她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困难。应该分手,是吗?然而--“难到不应该?”她困难的说。她摔不开握住她手臂的那只修长的手。
“别太残忍,依蕾,告诉我地址。”他动也不动的紧紧望着她,望得她心都痛了。
“这不对,陈恺,你知道……”她又想说廷谆。
“没有不对,你不必逃避。”他定定的说。
“我没有逃避什么。”她吸了一口气,装着冷静的样子说:“而且,没有值得我逃避的事。”
“你撒谎,你在逃避我。”他低声的叫,眼中又燃起火焰,“你不敢看我,这不是逃避吗?”
“陈恺,我……”
空中小姐过来,请他们下飞机,他不得不放开她,但是,却一步不舍的紧跟着。
“依蕾,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无论如何,给我地址,你知道……”
“别再逼我,我不会告诉你。”她站定,忽然变得非常冷静,“我们的相遇是偶然,就像没有根的浮萍,而且……”
“这不对,你太残酷,如果你有理由……”
“我有理由!”她打断他的话,睁大了眼睛盯住他。
他忽然觉得一种心寒,怎么回事?她说有理由?下意识里,他想到一些事,难道她--
“陈恺,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她低下头,慢慢的说:“我一生中遇到的,没有比你更好,但是,原谅我,我已经结婚三年。”
像一阵闷雷,突然打在身上,他全身有如电击,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下,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真的吗?她已结婚?
不可能,不是这样的,绝不是他喃喃的说,眼光变得恍惚。
他的潇洒风度,他特别的绅士气派,他的温文微笑,一刹那间都已逝去,他像一个失去珍宝的小孩。
依蕾看着他的神情,心中剧烈的震动,她不忍--但是,她只是那样无奈,她无法抹去廷谆的影子,再看他一眼,她咬紧了唇,毅然转身而去。
无论如何,这段无奈的回忆是最难以忘怀的,让它永存于心底吧!
她朝前走了几步,立刻,发现了看台上的爸,妈和弟妹,一阵狂热的情绪又掩盖了心中那段阴影,甚至身后的那个男孩,她和看台挥手,加快了脚步向前走。
她投入了那个旧的,如梦的,又陌生的生活中。
陈恺,不知过了多久,才从那阵恍惚中清醒过来,依蕾,那美丽的依蕾已失去了踪影,他茫然向前走了两步,又颓然停止,有什么用呢,她已结了婚。
他抬起头,陌生的祖国呈现在他眼前,也许,一段美好的假日正等着他。他慢慢走进旅客检查处,他黯然对自己说:如果能够,让我忘了她吧!
陈恺住在国宾饭店六楼。
他很少外出,整天总是躲在房间里,就连吃饭,都由一楼明园西餐厅送上来。他显得心事重重,他说来观光,却完全不像观光客。
他靠在床上,无聊的翻看着国宾饭店的介绍手册,翻到最后一页,他看到十楼的摘星楼和介绍图片,那是个美丽幽静的地方,还有古典音乐可听。
他的犹疑了半分钟,匆匆披了西装外衣,直奔十楼而去,也许他能寻到宁静的一晚。
电梯里已有一个女人,他瞪着那女人发呆--太像了,实在太像依蕾,除了她刻意浓装的脸之外,那长长的头发,那……
那女人并不回避他的视线,反而露出浅浅的微笑,他心中一征,立刻明白自己的失态,慌忙转身向外,小心的电梯里只有两个人,他却感到那么拥迫,甚至埋怨电梯的速度太慢。
出了电梯,他头也不回的直进摘星楼,他怕更回头更引起那女人的误会。
刚坐下,跟下来的不是侍者,却是电梯里的那女人。
“我很美?是吗?”那女人老练的坐在他对面,自顾自的点了一支烟。
“我想--你误会了。”他不安的挪动一下,他已明白这是那一种女人。
“误会?”她眼光一抛,一股烟从嘴里喷出来。
侍者过来,他还不曾开口,那女人毫不讲理的吩咐:“加冰,两杯!”
陈恺厌恶的站起来,那女人冷冷的声音刺进他耳膜。
“除非你喝完这杯酒,否则,我便跟你到任何地方。”
他一震,看见那女人坚决的眼光,他不得不妥协,叹一口气,重新坐下来。
“你要什么?你说,只要你不跟着我。”他压低声音,愤愤的说。
“我要什么?哈!”那女人轻狂的笑了,声音好大,惹来许多奇异的视线,“我什么都不要,小伙子,我只要你喝完这杯酒。”
“你……”他惊讶的说,这女人难道不是风尘中人?
“我是谁?是吗?不必问,喝完这杯酒就替我滚得远远的,年轻人都没有良心。”她说。语气有些疯狂,好像受到什么刺激。
“或者,是我误会了。”他低头喃喃的说。
“告诉我,刚才在电梯为什么愣愣的看我?嗯?”
她凑过脸,他发现她已不再年轻。
“因为--你像一个人。”
“老套!”她抿抿嘴。
“信不信由你!”他说,又恢复了一些潇洒的风度。
她看他,斜着眼睛,然后,用力拍他的肩。
“我信了,小伙子。”她点点头:“是你女朋友?”
“不是,是别人太太。”他说得很直率。
她再看他,神态正经多了,是种审视的眼光。
“别引火,别人的太太,要不得。”
“但是……”
“她寂寞,苦闷,她爱你?是吗?”她打断他的话,用世故,尖锐的口吻说:“别忘了,她仍是别人的太太。”
陈恺怀疑的瞪着她,她是谁,她来做什么?她老练,世故,又像什么都知道。
“你是谁?”他再一次问。
“我吗?”她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粗野的用手抹抹嘴,嘲讽的说:“我是别人的太太!”
她站起来预备走,他一把抓住她,说:“别走,你的话还没说完。”
“放手,小伙子!”她压低声音,这是高尚的地方,拉扯不得。
陈恺一惊,急忙放开她。
她头也不回扬长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他,颓然坐下来,似乎是碰到一个怪人,然而,她的话--他端起面前的酒杯,玻璃反光处,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握住酒杯的手微微发抖,他几乎大叫,他看见的竟是依蕾!
依蕾穿着银灰色的秋装,半高跟鞋,那一头长发依然散着,脸上不施脂粉,显得出奇苍白,她随着父母和亲友预备进入对面的中餐厅。
陈恺忘形的冲过去,一边摇撼着依蕾的肩,一边大嚷:“依蕾,依蕾。又见着你了,真好……”
依蕾苍白的脸上,刹那间添上一抹红晕,她不自然的环视亲友和她的父母,为陈恺介绍:“陈恺,耶鲁大学的,在美国的朋友。”
大家都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他发窘得不知该怎样安排自己,但是,他不能失去和依蕾说话的机会,这似乎是上天安排的。
“各位请先进去,我有几句话和依蕾说。”
单独剩下他俩时,什么话都没有了。
依蕾低垂着眼睛,他却深深的凝视着她。
“这几天,你好吗?”他问。
她点点头,长密的睫毛依然掩盖了眼睛。
“我……每天想你,知道吗?”他又问。漂亮的黑眼睛,有一抹忧愁。
她又点点头,然后抬起眸子,啊!那是燃烧的火焰的眸子,那里面跳动的,全是火红的花朵。
“我知道,因为--我也想你。”她低声的说。
像两粒静电,相遇而碰出火花,陈恺激动的叫:“依蕾--你--我知道不对,我知道不应该,但是……你知道吗?我没有办法,我逃不开你。”
依蕾的父母已在里面张望,陈恺无奈的用力握握她冰冷的手,匆忙的说:“打电话给我,我住在这里号房,今天晚上打。”
依蕾木然的看着他,点点头,然后推开玻璃门,进入餐厅。
陈恺大叫一声,吹着口哨走进电梯。
陈恺焦急,不安的守在房间里。
今晚的时间过的特别慢,慢得令人不能忍耐。从十楼回到房间,他就这样不停的来回走着,像一个大钟摆,他无法使自己安定,他看着那浅兰色电话,心里怦怦的跳着,为什么还不响呢?
九点半,依蕾该吃完饭了吧!她该立刻打电话来,她知道他在盼望,在等待,她不至于会捉弄人吧?她的神情不像,而且,她说想他--铃……一阵响亮的电话铃声,他呆了一呆,似乎明白怎么回事,然后像一阵风般的卷过去。
“喂,依蕾吗?”他紧张又兴奋的叫。
没有回答,只是一片沉默,他的心弦拉紧了。
“依蕾,依蕾,是你吗,别捉弄我了!”他继续叫。
“你在--做什么?”那边传来细细的,幽幽的声音。是她,是依蕾。
喔!陈恺急出了一身汗,听见依蕾的声音,他松了口气。
又是一阵沉默,令人难忍的沉默。
“你在那里?告诉我,依蕾!”他握紧话筒叫。
“在……你楼下。”她犹疑半响,才慢慢说。
“等我,我半分钟下来。”他大叫。
扔下电话,抓起西装外套,直往门外冲,拉开门,他已碰歪了茶几上的大理石灯,并踢翻了一张椅子,他管不了那么多,依蕾就在楼下啊!
冲到楼下大堂,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依蕾,她静静的站在杂志书报摊位上,翻着一本新出版的,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银灰色的秋装裹着……
“依蕾!”他冲到她身边,热烈的叫。
她慢慢转过身来,落寞的眼中添上了光彩,却有挣扎的影子,她的态度有些不安,有些惶恐,但却深深的,深深的凝视着他,好像他会在一瞬间消失般。
他整个心都扭紧了,他太满足,没有比依蕾这样深深望着他更令他满足的事了。
“走,找一个属于我们的地方。”他说。
依蕾不动,她低声,无奈的说:“没有属于我们的地方,你知道吗?”
他一震,缓缓转过身,一字字的说:“任何地方都属于我们,只要我们在一起。”
依蕾长长的睫毛垂下去,有些泪光在闪动。任何地方都属于他们吗?她不知道,她不要再想,什么都不想,不想廷谆,不想家人,不想每天的应酬,不想后天的约会。她要把握现在,享受现在,与陈恺在一起,怎样都无法掩饰喜悦和欢愉。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她不懂恋爱,因为她从来不曾经历过恋爱。
他们坐在一个装饰成岩洞的古典音乐咖啡厅里,那些看来漫无规则,随处垂下来的假钟乳石,那些镶在大石墙里的热带鱼缸,那些一盆又一盆的绿色植物,把他们和所有人隔开了。幽静的灯光,柔和的音乐,他们手挽着手,凝牟相视,任那时光流逝。
“从美国到台湾,从纷乱到宁静,我遇到了你,在你身上,我找到了安定。”他说。
“我不知道找到了什么,但是,我肯定一定得到以前所没有的。”她说。
“依蕾,你知道这几天我怎么过的……”他抚摸着她的手--纤巧的,冰冷的。
“告诉我,你会不会后悔?”她打断他的说。
“后悔?”他沉思着:“怎么讲?”
“你知道我的身份,而且……我是比你大。”她说。
“这句话不该问,是吗?”他看着她,昏暗中,他的黑眼睛更闪闪发亮。
“我不知道。”她闷闷的说,有无奈的意味,“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会后悔。”
“啊,依蕾。”他低声叫,充满了激情。
“我不知道怎么同廷谆讲,我也没想过;很奇怪,我总觉得这件事有解决的办法。”她仰起头,眼光茫然的望着一堆怪石。
“廷谆?谁?他吗?”他问。
她点点头,又接着说:“是种很奇怪的解决办法,可是,对大家都好。”
陈恺心中忽然有不安的感觉,是她怪异的神情。
“别提这些,这令我有--有犯罪感。”他说。
“好吧!”她淡淡的说:“你有女朋友吗?”
他看了她一眼,爽朗的笑了,他说:“有,而且很多,但是都不像你。”
“自然不会是我,我是别人的太太。”她有意的说。
听到别人的太太几个字,他觉得心中一凛,有很熟悉的感觉,是--喔,傍晚那奇怪的女人。
“我说别再提太太这字眼,这令我……嫉妒。”
“说说你不后悔的理由。”她斜睨着他。
“很难说,我从不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想都不想过,也许是--”“好奇!对吗?”她抢着说,很奇怪,她已没有对廷谆前的沉默和淡漠,变得活泼。
“不是好奇,绝对不是,我知道心里对你的感觉,你对我非常非常重要,这是--爱。”他一本正经的说。
“爱?”她说。
忽然沉入深思的境况中。爱?她一生中从未听过这个字,她不知道这个字竟会对她这么敏感。廷谆向她求婚时,她记得很清楚,他没有说过这个字,以后也没有,今天,一个年轻的男孩对她说,令她心弦颤动,全身都燃烧起来了,她知道,这就是她不顾一切,不后悔的理由。
“我爱你,依蕾,我保证。”他低声热情的说。
他的唇贴在她耳朵上,散发出一阵阵的热气,痒痒的,他的话那么甜蜜,他的声音那样吸引人。
她放弃了矜持,她冰冷的手,环住了他的脖子,他湿热的唇压住她的……
“你说过爱我,即使以后离我而去,我也不后悔,因为你已经说过。”她喃喃如梦呓。
“我不会,依蕾,我要永远伴着你,永远,永远!”
他一连串说,发烫的唇在她脸上,鼻子,眉毛上移动。她全身抖动,胸中有一阵鼓胀的情绪。
“我也爱你,陈恺,我要伴着你,不管天上,地下……”她说,无端端的打个寒颤,有什么不对吗?
他立刻发觉了她的异样,放开她,审视她苍白的脸。
“怎么样?”他问。
“没什么。”她低声说。
刚才的热情,一眨眼过去,她变得情绪低落,也变得烦躁。
“告诉我,你一定有事,我看得出。”他追问。
“我……有一个预感。”她说。
“预感?”他愕然。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依蕾,不会。”他叫。
“我好像是燃烧中的火花,烧光了,火花变熄了。”她低着头,幽幽的叹息。
“不,不是火花,是永恒之光。”
“是火花,我知道!”她有些茫然,有些伤感。
“依蕾,听我说,不管是火花,是永恒之光,对生命都有一定的价值。”他坚定的说,“每个人,都有一份光,一份热,只要燃烧过,不论大小,不论长久与否,都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你说对吗?”
对吗?她看着他,他脸上,眼中似乎也在燃烧,是火花或是永恒之光,她摇摇头,她不明白。
他拥着她,坐正了,他不要她再伤感的想下去,相聚的日子不多,假期满了,谁也无法预料以后的事情,至少,他们要把握目前。
“依蕾,让我们来计划明天,后天,所有的假期,怎样?高兴点,我不喜欢看你不开心的样子。”
“假期?”她惊喜的看着他,“假期满了就是我们分手的日子,是吗?”
“依蕾,别说这些。”他制止她。
“其实,我没有资格要求更多。”她又低下头。
“为什么今天你这么反常,如果这样下去,我们只有被忧虑捆死,为什么不计划明天呢?”他几乎叫起来。
“我们……有明天吗?”她茫然的看他。
他怔住了。他们有明天吗?没有!没有明天又何必计划呢?只能一天算一天了。
“无论如何,”他呼了一口气,说,“我们有理由寻求快乐,忘记忧愁,好吗?”
依蕾点点头,为什么不呢?
火花也好,永恒之光也好,同样是燃烧啊!
忘记忧愁,寻求快乐的时光是飞逝的,依蕾抛开了家人,亲友,随着陈恺在台北近郊寻求了三天的欢乐,那些白天到来,晚上逝去的欢乐,把他们的衣袋装得满满的。满得他们双手都捧不下。
“依蕾,接住。”陈恺叫。
依蕾站在乌来瀑布中的大石上,听见陈恺的叫声连忙回头,一枚如皮球大的台湾特产芭乐如飞而来,她又想接又怕打痛自己,手却下意识藏在身后,眼看着一个又黄又香的芭乐落在水里,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岸上的陈恺笑弯了腰,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
依蕾不服,她眼睛转了几转,大声叫:“接住啊,陈恺!”
陈恺大笑不止,一跃而起,做出接东西的模样,却接了一个空,这回轮到依蕾大笑不止了。
“好,你捉弄我!”陈恺跃上大石。
他穿着长袖白色运动衫,领边镶着深兰色,下面穿着青色的长裤,他那英俊的脸孔和特殊的绅士风度,吸引了许多女孩子的视线。
依蕾穿宽大的白毛衣,和白长裤,大毛衣遮掩了她的……
“你先捉弄我的。”她不依的嚷着,欢乐,把她的时光倒退了十年,她像个撒娇的小女孩。
他的视线忽然定定的停在她脸上,有些火焰又在他眼里跳跃,她被他看得脸红。
“我想吻你。”他突然说。
“胡扯,这么多人!”她背转身去。
“我不怕!”他拉回她,并紧紧的拥着她的肩。“别胡闹,陈恺!”她提出警告,下意识的四周看看。
“你知道你这样子有多美,我一定要吻。”
她一怔,陈恺的唇已飞快的印下来,不等她的惊呼出口,她又被吻了。
“你真无赖。”她红着脸,心跳着,又是一种她不曾尝试的滋味。
“我血液里有着无赖的成分。”他笑着。
“那么,你还要读十年耶鲁,甚至永远毕不了业。”她嘟着嘴,“耶鲁那有你这么粗野的学生!”
“外在的风度,仪表,可以伪装,你别被那些骗了。耶鲁的学生不见得每一个都是君子。”他不以为然的说。
“没有人骂自己学校的。”
“我没骂,只是告诉你--哎,不谈这个,多无聊又枯燥的题目啊!”他大叫。
“那么谈你女朋友!”她说。似真似假的有着妒忌的意味。
“不,告诉我,连着三天出来,你家人会不会怀疑?”他严重的问她。
“怀疑什么?傻瓜!”她拍他一下。
看,我现在也变得庸人自扰了。他打着自己的头。
天上的乌云渐渐聚集起来,阵阵更深的凉意随着瀑布四散,浅开的水珠袭向人们,依蕾敏感的打了个寒颤,她抱紧了两臂,薄薄的嘴唇也有些发青。
“很冷!”她说。
陈恺看她一眼,忽然兴致很高的提议:“我们去比赛爬山,你可以暖和写。”
爬山?她从未尝试过,看着他的脸,她开始心动,他带给她所有新奇的尝试,为什么不试试爬山呢?便嚷道,好啊,现在去?
他牵着她的手,从大石步上岸上沿着斜斜的山路,他们开始往上走,他的脚步好大,每走一步,她必须小跑三步才跟得上,走了一段,她已经开始在喘气。
“别走那么快啊,陈恺!”她吃力的说。
“我已经是最慢的速度了。”他恶作剧的笑。
“你不该这样对待一位女士!”她笑着抗议。
“我说过,我不是君子。”
依蕾正想说什么,一阵强烈的昏眩袭向她,胃里一阵痛夹着一股热直往头上涌,和在东京旅社里同样情形又来了,嘴里涌出大量的口水,额上冒出大粒冷汗,眼前一阵昏黑,她摇摇欲坠的叫:“陈恺,我……”
陈恺恶作剧的表情还未收尽,已被这突来的情景吓着了,他拦腰接住了她正在下倒的身体,慌乱的在叫:“依蕾,怎么了……”
依蕾紧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脸色是苍白里泛出青色,完全不像个活人,她的手指僵直和冰冷,在他怀里……
渐渐的,她脸上的青色退了,手指也不再僵硬,手心也有些微的温暖,再过了一阵,她缓缓的吐出一大口气,张开失神的眼睛。
“好了,过去了。”她虚弱的说,好像打了一场大仗。
“好了,过去了?”他惊惶惊惶不定,不懂的反问,“这是怎么回事,以前的老毛病吗?”
“不是,第一次在东京,今天是第二次,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她摇摇头,从他怀里站直了。
“你该去看看医生。”他关怀的说。
“回国前我全身检查过一次,没有病。”她说。
提起检查,她又想到廷谆,心中一乱。
“那为什么会……这么可怕。”他心中犹有余悸的说。
“可能在恶性贫血吧!”她沉默了一阵,接着说,“我想还是早点回市区好。”
他们又沿着山路往下走,他扶着她,觉得她身体轻得很,为什么刚才那么重?他摇摇头,不预备再次想它。
到了车站,他们叫了一部的士。
“回到市区你预备--回家吗?”他定定的看着她,依恋的问。
“你说呢?”对着他依依不舍的目光,她已不顾自己的虚弱,她渴望和他在一起。
“去我那里,你休息,我看着你。”他痴痴的说,“只要能天天看着你,我就满足了。”
“别这么傻,陈恺。”她怜惜的看着他。
“我真不知道假期满了回美国后的日子怎么办?依蕾,让我们……”他有些激动嘘。“别讲!”她用手指对住了他的腰,“别为以后打算什么,冥冥中,我总觉得有办法。”
“依蕾,田纳西离纽约那么远,我怎么能不……”
“陈恺,我说别再提,”她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人算不如天算,懂吗?”
“但是人定胜天!”他不服的说。
“即使你再强,也强不过命运,谁能改变命运呢?”她漠然的说。
“你总是那么悲观,那么灰色!”
她淡淡的一笑,很神秘的说:“以前我曾算过一次命,那算命的瞎子说我生于灰色,活于灰色,我自己在想,也许,我也是死于灰色的!”
“什么鬼话?胡扯。”他大声说。心里去隐隐升起一阵不安,一阵奇异的不安。
的士飞驰向前,沿途的景物向后飞退,依蕾不敢向外看,她觉得头昏,她靠在陈恺的肩上,玩弄着他运动衫的袖子。
“你以前最好的一个女朋友是谁?好到什么程度?”她眨眨眼,问道。
“一个叫梦娜的美国女孩,她很大方,很活泼,自然也很漂亮,我和她是高中同学。”他想一想,耸一耸肩说。
“好到什么程度呢?”她眯眯眼睛,有一股迷人的成熟风韵。
他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说,才说:“你真迷人!”
“别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和她好到什么程度?”她打了他一下,故意装出嫉妒的样子。
“好到……很好。”他自然的又耸一耸肩,样子非常潇洒:“几乎订婚。”
“为什么又分开?”她问,这回真的有了妒意,他竞有好到要订婚的女朋友。
“性格不和,我们是两个骄傲的人。”他摊开双手。
“很可惜,对吗?”她偷偷看他,他在沉思。
“没什么,我喜欢快刀斩乱麻,性格不和的夫妻,将是终生的痛苦。”
她沉默了,性格不和,多么强硬的理由,她和廷谆--她几乎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好像糊里糊涂的就结婚了,她不知道廷谆感觉怎么样,至少,她很忧愁不欢,似乎,还不至于到痛苦的地步。
“想什么?”他抓起她的手,低声的问。
“想……自己。”
“你们,我是指--他,性格合吗?”他问。
她摇摇头,有些下意识的不自在,她是为结婚而结婚,为一个安定的生活而结婚,在他面前,她觉得羞耻。
“你……爱他吗?”
“很奇怪,没想过这问题。”
“可怜的依蕾,你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他拥紧她。
“也……不能这么说,”她费力的解释着,“他是医生,比较冷。”
“但是你热,你是个最热的小东西,一个真正的女人,你们不适合,听我说……”
“又来了,陈恺,不提这些,行吗?”她故意的板起脸,苍白的脸上闪耀着红晕,“我会脸红。”
“你不知道你脸红了多美,是吧!他从来不曾对你说过这些,是吧!”他夸张的说:“否则你一定常常脸红。”
“别胡扯了。”她脸上嫣红更浓。
“我又忍不住要吻你了,依蕾。”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不--”
他的唇已压下来,他是那么热情,那么狂放,他根本不管前面的司机。
“你总是那么蛮不讲理。”她用力推开他。
“如果讲理,我永远得不到你。”他得意的咬咬嘴唇。
车已驶进市区,他们态度都严肃多了陈恺吩咐司机去国宾饭店,不知为什么,依蕾听见国宾饭店几个字,心里立刻兴起一阵阵涟漪,有丝甜甜神秘的感觉。
前面似乎明明是个坑,她也明知坑里是什么,但是,她却那样渴望,那样不顾一切,那样狂热的走下去,走下去探那朦胧不明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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