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现在很容易了。没有什么险关了。”
他们沿着山脊,在山阴背风的一面往前走。路势一上一下,空气冷嗖嗖的。接着,他们又走上一条窄窄的陡路,一级级向上攀登。山路西边,是逶迤而去的群峰。公主不禁生出一丝恐惧。有一瞬间,她回头向峡谷外望,只见荒漠时凸时凹,白花花地向上伸展,直到天边。在那片闪烁白光,晶亮耀眼的辽阔天地里,它显得那样虚无缥缈,令人害怕,让她觉得很不好受。这千山万岭,重峦叠嶂,气象森然地堵在荒漠左边。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感觉消失。牝马顺着山路走,又来到风里。
他们面朝大山背对风。她以为他们岔出了山路,因为山路本就草深难辨。
“没有走岔。”他举起一只手,说,“你没看见那些树,都刮去了树皮?”
她好不容易才在一棵枯死的云杉树干上,看出了斧子削去树皮留下的记号。可是山势太空,气候太冷,风势太大,她的脑子都僵住了。
他们回转身,开始往下走。他告诉她,他们离开了那条山路。马儿在碎石间轻轻举蹄,找路往下走。时间已是下午。日头西斜,日光闪亮,耀眼,约摸是四点左右吧。马儿顽强地稳步向前慢走。空气益发冷了。峰回路转。他们绕过一道道山梁,穿过一座座陡峻的溪谷。她全神贯注行路,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个罗麦洛。
他跳下马,走过来扶她下来。她趔趔趄趄地坚持行步,不肯暴露自己已经疲倦乏力了。
“我们要从这里走下去。”罗麦洛说,“我来牵这两匹马。”
他们来到一个山脊,下面是一片光秃秃的只长着枯黄的野草的陡坡。夕阳迎面照着,山坡虽然陡,却是凹向大山谷的。公主觉得可以下去,像平底雪橇一样,溜进谷底。
她打定主意,目光里射出兴奋而坚决的光芒。一阵山风刮过,下面远远传来云杉的呼啸。她的头发给风吹乱了,脸上激动得粲然发亮,像是个疯狂的,着了魔的女人。
“不!”她坚决地说,“我来牵我的马。”
“那可当心点,别让它滑下来压在你身上。”罗麦洛说,便走到一边,灵活地滑下那青灰色的陡坡,逢到岩石,便一块一块地跨,遇到草地就滑,要是有斜沟,就沿着沟槽走。马跟在他后面,连跨带滑,有时站住了,便使劲撑住前腿,不肯往下走。这时他便回头望着马,轻扯着缰绳,好言鼓励。接下来,马又鼓起勇气,松了前腿,继续往下走。
公主一开头,便大胆地跟着他走,尽管趔趔趄趄,却很矫健敏捷。罗麦洛不时回头看着她,只见公主伸开双臂,像一只怪鸟鼓动翅膀似地向下“飞”,桔黄色的马裤像鸭腿似地摇摇摆摆,头上那蓝褐相间的绸巾像一只鸟的脑袋,在不停地摆动。栗色牝马跟在她后面,踉踉跄跄,但公主仍不顾一切,往下冲。她那娇小玲珑的身躯,叫那巍巍的大山洼衬着,只是个小不点,那么小!几乎像一只脆弱的鸟蛋。罗麦洛惊异得怔了好一会。
不过他们也非下去不可,因为坡上的风太大,太冷,实在受不了。下面溪谷里,挺立着一株株云杉,一条溪水从石缝间蜿蜒而流。罗麦洛弯来折去朝下走。公主不远地跟在后面,牵着长长的缰绳,像鸟儿扑闪着翅膀。那匹牝马也趔趔趄趄地滑着走下来。
最后他们来到了下面,罗麦洛挨着一丛红浆果,在阳光里坐下。公主走过去,一脸红扑扑的,眼睛蓝幽幽的,比她的头巾还蓝,兴奋得发出异彩。
“终于下来了。”罗麦洛说。
“是啊。”公主说,把缰绳往地上一扔,身子往草地上一倒,就不说话了,也不思考。
不过总算谢天谢地,他们走出了风口,到了阳光下面。
过了片刻,她渐渐恢复了知觉,手脚也听使唤了。她喝了点水。罗麦洛把马鞍整好。接着他们又出发了,牵着马沿溪边又走了一段,便上马骑行。
骑马下了一道斜坡,进入一个挤挤密密长满云杉的山谷。他们在那些细瘦光滑的树干间穿行。阳光在前面闪闪烁烁,圆圆的杨树叶子摇曳着,发出古怪的信号,在公主眼前洒下点点斑斑的金光。她在朦胧的金雾中骑马前进。
接着,他们走进了背阴处,到了幽暗的树脂流溢的云杉林里。讨厌的树枝总是伸突过来,要把她横扫下马。她不得不扭曲着身子,避开这些障碍。
不过那里像一条荒芜的山路。突然一下,他们走出了暗黑的云杉林,来到阳光下。只见一条光秃秃的石头山谷尽头,有一座小木屋,周围有一堆堆的石渣,还有一眼池塘,塘水墨绿。阳光正要从水面撤走。
就在她站在那儿的时候,阴影便罩住了小屋,罩住了她本人。他们所处的低洼地方,已是一片苍茫,而上面,那高坡上仍是一片阳光。
木屋靠近云杉林,像个小洞窟,有一扇转轴门,泥土地面。屋里有一张木板床,三截圆木墩做凳子用,一个像壁炉一样烧火的地方。再没有房间作其他用途。洞穴太小了,几乎容不下两个人。屋顶早没有了,不过罗麦洛在上面铺了一些粗大的云杉枝桠。
这地方弥漫着原始老林的怪味、动物的臊味以及动物便溺的恶臭。公主闻到了这种气味,疲倦不堪,昏昏欲睡。
罗麦洛赶忙捧了一把细树枝来,在炉膛里生起火,再出去喂马。公主精神恍惚,怔怔地望着火,无意识地添枝加柴。她不能把火再烧旺一点,因为那会把房子烧起来。烟气从到处是缝隙的石砌烟囱里逸出来。
罗麦洛卸下马鞍和鞍袋,拿进来,挂在壁上。公主坐在炉火前面的木墩上,烤着手。桔黄色的马裤像火一样闪闪发光。她陷入沉思。
“现在先喝点威士忌,或者喝点茶,怎么样?要不,等一会儿再喝汤?”他问。
公主站起来,眼光茫然地望着他,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她面颊上红红的,光彩照人。
“先喝点茶,再加点威士忌。茶壶在哪?”她说。
“你等着,”他说,“我去把东西拿出来。”
她从马鞍背上取下披风,披在身上,跟他走到室外。峡谷里已是一片阴暗,像一只很深的杯子,可是上面,天空明晃晃的,座座山峰上的白杨浴着阳光,闪闪发亮。
马在一块块乱石之间啮草。罗麦洛爬上一堆石渣,把盖在上面的木头与大石块搬开,打开采金人开挖的一条旧巷道口。这是他的贮藏室。他从里面取出几床毯子,平底锅,野营用的汽油炉,还有斧子和其他用品。他看上去精神饱满,朝气勃勃,非常灵活,公主不觉有些错愕。
她拿起一只长柄平底锅,走到水边。水平似镜,清澈透明,像玻璃一样,却绿得发黑,幽幽地透出几分神秘。多么清冷,多么可怕呵!
她披着黑披风,蹲下来擦洗锅子,觉得寒气不断加重,阴影像大山一样向她压下来,压弯她的身子。山顶上,阳光渐渐撤退,把她留在浓重的阴暗之中。不久,黑暗就会把她完全压垮的。
对面,有什么东西在闪亮。是火苗,还是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她出神地望着对岸,辨出一只野猫,淡灰色的身体就和周围的石头一般颜色,伏在水边,冷冷地,叫人惊骇地盯着她。她看见它的嘴脸向前伸出,毛茸茸的耳朵紧张地竖着,完全是一副魔鬼般的,来者不善的神气。
她惊得一抬手,把锅里的水泼掉了。野猫转眼便不见了,它逃得很快,动作轻灵,尾巴短小,很是迷人。可是那冰冷的盯着人不放的目光,真叫人不寒而栗!公主浑身战抖起来,因为冷,更因为恐惧。她知道,这荒山野岭,是很可怕,可憎的。
罗麦洛把铺盖和野营用品搬进屋。小木屋没有窗子,屋里已经一片漆黑。他点亮一盏风灯,拿了一把斧子走了出去。炉子上烧着水。公主往炉里添柴时,听到他在劈木头。过了一会,她往水里搁茶叶时,他抱着一大捆栎木劈柴走了进来。
“来吧,坐下来喝点茶。”她招呼道。
他往两只茶杯里倒了一点违禁酿造的威士忌。两人坐在木墩上,无言无语地喝茶,偶尔被烟子呛了,咳上几声。
“往火里添栎木柴。少些烟。”他说。
他模样儿怪怪的,冷冷淡淡,除了必讲的话,什么也不说。她对他亦很冷淡。人很贴近,心却相距遥远,非常遥远。
他打开一床铺盖,铺在木板床上。
“你躺一躺吧。我来做饭。”他说。
她听从他的安排,拿披风裹紧身子,在床上躺下,脸对着壁板。她听见他用小汽油炉做饭。不久,便闻到了热汤的香味。再过一会儿,便听见鸡在油锅里滋滋地煎响。
“就开饭吗?”他问。
她猛地翻身坐起,头发往后一甩,说:
“端过来吧。”
他先端给她一碗汤。她坐在毯子里,慢慢喝了。她已经饿坏了。接着,他端给她一只搪瓷盘,上面放了几块炸鸡和葡萄果酱,黄油面包。他们吃着鸡。他一边煮咖啡。吃饭时她一直没说话,心里有一种情绪,觉得自己很是为难。
饭后,他把盘子碟子洗净收好。不然,这小洞穴就连挪步的空间也没有了。炉膛里的栎木烧得旺旺的,发出耀眼的光亮,源源的热力。
他在屋里站了一会,有点不知所措。接着,他问:
“你想睡了吧?”
“想呀。你去哪儿睡?”
“在这里打个地铺。”他指着靠板壁的那片地方,“外面太冷。”
“对,也许是太冷了。”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脸滚烫滚烫。心里矛盾重重,一时委决不下。她看着他在地上开铺,先垫一张羊皮,再铺开毯子。然后,她下了床,走到屋外,站在黑暗之中。
繁星满天,一颗颗又大又亮。火星高悬在一座高峰顶上,宛似一头踞伏的美洲狮的眼睛。可是她却深陷在一个万丈深谷里。天清地静。她隐约听见云杉林啪啪作响,像着电,又像结冰时的声响。那些陌生的星星仿佛漂浮在一片静水之上。而夜晚将使这水结成冰。远处,狼崽子悲啼哀嚎似的嗥叫,翻山越岭传来。她不知马匹怎样过夜。
她冷得打起了哆嗦,便转身回小屋。壁缝里射出温暖的火光。她推开摇摇晃晃虚掩着的门。
“马怎样过夜?”她问。
“我那匹黑马不会走开的。你那匹牝马会伴着它的。你就睡吗?”
“是的。”
“那好,我给牲口喂点燕麦。”
说完,他走了出去。
过了一阵他才回来。公主用毯子裹紧身子,躺在床上。他把风灯吹熄,坐在地铺上脱衣服。公主脸朝里躺着。万籁俱寂。不久,她就睡着了。
公主梦见外面下起了雪。雪花飘飘洒洒,穿过屋顶,轻轻地,轻轻地落在她身上,要把她埋起来了。她觉得越来越冷,雪堆在她身上,死沉死沉的,要把她化掉。
她突然一阵痉挛,惊醒过来,觉得一身冰冷,发僵。也许沉甸甸的毯子把她压麻木了,她觉得身子动不了,心也不跳了。
接着又是一阵痉挛。她坐起来。屋里一片漆黑,一点火星也没有。炉膛里的柴都烧光了。她坐在浓重的黑暗中,透过壁缝,看见一颗明亮的星星。
她想要什么?她究竟想要什么?她坐在床上,轻摇着身子,心里颇觉忧伤。她听见罗麦洛那睡着了的均匀的呼吸。她冷得哆嗦,心都似乎停跳了。她需要温暖,需要呵护。可她又更强烈地感到,她需要保持自身完整,不受伤害。任何人,任何男人,都无权支配她,占有她。这是她至高无上的专横需要。
然而她这么冷,冷得一个劲地打哆嗦,冷得心都不跳了,
难道没有人能帮她一下,使她的心再跳起来吗?
她想说话,可是说不出来。她努力清了清嗓子。
“罗麦洛,我这会儿好冷呀。”声音怪怪的。
这声音是哪儿来的?黑暗中是谁的声音呢?
她听见他立即坐了起来,答话的声音中透出意外,让她身心震颤:
“要我暖和你的身子吗?”
“是的。”
他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她立刻想尖叫,叫他别碰她。
她硬起身子,想挣扎。可是她叫不出声,使不上劲。
他的身体暖烘烘的。不过那是要吞噬她的野兽的体温。他像一头野兽,发了情,喘着粗气。于是她顺从了他的。
她从没想过会顺从的。但是她愿意体验一回。她让自己躺下来,听任事情发生。她从没想到这种事,没想到会受这样的欺侮、强暴。她从不想被人家滋扰。
可毕竟她顺从了,事情就发生了。云收雨住之后,她轻松地呼出一口气。
这时她仍躺在这男人强有力的怀抱里。她害怕挣脱出来。
那木床上的寒冷太可怕了。
“你想离开吗?”他声音怪怪地问。
要是能够,她会离开自己的身子一千英里的!可是离不了,她自己要贴紧他的。
“不!”她答。
她觉得,他一下又变得快活、得意了。是在她受到损害的情况下,因为他得到了她。她躺在那里,觉得自己是个牺牲品。他在为占有自己,支配自己而欢欣得意。
黎明时分,他睡得死死的,她猛一下坐起来。
“我要生火。”她说。
他睁开棕色的眼睛,微笑着,透出异样的亲切而放肆的神情。
“我要你生火。”她说。
他瞧一眼板壁缝里透过来的日光,泛黄的脸上立即抖擞起精神,说:
“好,我来生火。”
他穿衣的时候,她避开脸。望着他那心满意足,欢欢喜喜的神气,她受不了,几乎要伤心了。但是,他把门打开时,她感到寒气迎面扑来,连忙别过身子,钻到他刚才睡的地方。
他一起来,他焐热的地方很快就变冷了。
他生好火,走出门,过了一会儿汲了水回来。
“你就躺着吧。等太阳出来了再起来。”他说,“现在还很冷。”
“把我的披风递给我。”
她用披风裹紧身子,拥着毯子坐起来。炉火已经散发热力了。
“我想,吃过早饭,我们就回去吧。”
他蹲在汽油炉边煎蛋,一听这话,立即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她,问:
“你想回去?”
“最好尽快回去。”她说,从他身边侧身走过。
“你要离开我吗?”他不安地又问一遍夜里问过的话。
“我要离开这儿。”她坚决地说。她说的是实话,她不想呆在这鬼地方,想回到人群中去。
他把着锅子,缓缓站起来,问:
“夜里的事,你不喜欢?”
“不喜欢。怎么,你喜欢?”
他把锅子放下,睁大眼睛呆望着板壁。她明白他受了狠狠的打击,但她没有心软,她要报复,要重新获得自己。她隐隐感到,他还占有她的某部分。
他缓缓转过脸望着她,脸色煞白,说:
“你们这些美国佬老是骗人。”
“我不是美国佬。我是英国人。我什么人也不想骗。我只想回去。”
“下山后你怎么说我呢?”
“说你很好,悉心照顾我。”
他蹲下身,继续煎蛋。他把她那份蛋和咖啡递给她,自己也坐下来吃。
可是他吃不下,抬脸望着她,问:
“夜里的事,你不喜欢?”
“确实不喜欢。”她颇觉为难地说,“我不喜欢这种事。”
他听了,先是显得大惑不解,接着显得怒气冲冲,再下来,显出一副冷酷而绝望的神情。
“不喜欢?”他直视她的眼睛。
“确实不喜欢。”她回答,沉着地迎着他的目光。
他脸上显出一种恶毒的决心。
“我要让你喜欢的。”他仿佛对自己说。
他站起身,伸手把木钉上她挂的亚麻内衣,桔黄马裤,毛线衣,蓝褐色的头巾摘下来,又拿起她的马靴和麂皮鞋,抱在怀里,拉开门,大步走到塘水墨绿的水塘边,把怀里的东西全扔到池塘上。水面结了冰。公主看见自己的衣物:白内衣,桔黄马裤,黑马靴,蓝麂皮鞋,五颜六色缠在一起,堆在冰上。只见罗麦洛搬起几块大石头,朝那里砸去,冰面破了,衣物掉进水里,不见了。
她绝望地坐在毯子里,紧裹着浅蓝色的披风。罗麦洛大步走回小屋。
“你就跟我呆在这儿吧!”他说。
公主怒火填膺,蓝色的眼睛逼视着他的眼睛。他们两人像魔鬼似地对望着。他脸上除了那不变的阴郁,还有一种破釜沉舟的魔鬼般的念头。
他发现她环顾小木屋,心里在转着念头,就跟着她的目光转,看见她盯着步枪,便取下来,拿到屋外,又回来取下她的马鞍,扔到水塘里。接着又拿起自己的马鞍,也扔下去。
“现在,你还要走?”他望着她,笑着说。
她寻思要不要骗他一次。不过她明白,骗他已经没有用了。她拥坐在毯子中间,心灰意冷,气得发怔。
他做完事情,提着枪走了。她穿着睡衣睡裤起了床,紧紧裹着披风,来到门口站着。那墨绿的池塘现在又纹丝不动了。石坡上一片苍白,都结了冰。阴影像幽灵一样躺在山谷深处。她看见马儿在远处吃草。她若能抓住一匹就好了!金灿灿的朝阳已经升到山腰。大概是9点左右。
她独自待在小屋里,心里有一丝恐惧,究竟怕什么,却又说不上来。也许是害怕黑森森的云杉林的阵阵林涛,也许是害怕大山的这种冷漠荒凉。她坐在小屋门口的阳光里,四处留神,等待着机会。
她看见远处有一个黑点,在阳光下摇摇摆摆地从长满野草的灰色山坡上走过,那可能是一头熊。
下午,她看见罗麦洛不声不响地走回来,手持步枪,肩上扛着一头狍子。这时,她那无名的恐惧消失了,心里却变得冰凉。她惧怕他,心寒胆颤地惧怕他。
“有狍子肉吃了!”他把死狍子扔在她脚下。
“不想走了吧。”他又说,“这可是个好地方。”
公主退进屋里。
“到阳光里来。”他跟在她身后说。她抬起头,受惊的眼睛敌意地盯着他。
“到阳光里来。”他又说了一遍,伸出有力的手,轻轻抓住她的胳膊。
她知道反抗也无济于事,便顺从地让他拉出去。他一手抓住她,在门口坐下。
“阳光下暖和一些。”他说,“喏,这地方不坏嘛。你这个白种女人秀里秀气的,为什么要玩我呢?难道这地方不好?来,过来吧,这儿暖和。”
他把公主拉到面前,不顾她冷冰冰的推拒,一把将披风从她身上剥下,把她穿一身蓝色薄睡衣的身子搂在怀里。
“你真是个秀美的白女人,娇小玲珑。”他说,“你不会可耻地耍弄我的——你不想这么做。我知道你不想。”
她一身冰凉,软绵绵的,无一丝力气,只好由他摆弄。阳光照在她白嫩的肌肤上,发出耀眼的光。
“有了昨夜的事,我才不管将来会不会让地狱的烈火烧身哩。”
这时,他一时来了兴致,大发。可是她外表柔弱无力,内心却硬如铁石,冷漠无情地拒绝了。
等到他放开她的时候,她突然说:
“别指望可以这样征服我。你做不到。你决不可能征服我。”
他站住,回头望着她,呆住了,脸上显出种种表情:惊诧,意外,厌恶,痛苦,这些表情使他的脸变了形,像一张假面具。随后,他一言不出,走出屋子,把死狍子挂在一根树桠上,开始剥皮。这时太阳下山了,寒冷的夜晚又来了。
他蹲在炉边弄晚餐,对她说:“你瞧,我不会放你走的。我想我有理由,因为是你夜里叫我的。你如果现在想把问题解决,只要说一声愿意跟我过,就没事了,我们明天就下山,到牧场或者随你的意到哪儿去结婚。不过你必须说愿意跟我过。不然我就呆在这儿,直到你答应为止。”
她过了一会才答道:
“我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跟随便什么人过日子,本来我不厌恶你。至少在你想把意愿强加于我以前是这样。不论谁,把意愿强加于我,我都不会同意。你是不可能成功的。谁也不会成功。我决不会受你的支配。而且你没有多少时间来尝试。过不久,他们就会派人来找我的。”
他听到后一句话,陷入了沉思。公主后悔不该说。之后,他又郁郁不乐地蹲下身子弄饭。
不论他玷污她多少次,都不可能征服她。因为她的意志坚不可摧,如钻石一样。可是他可以搞垮她的。她知道这一点。她的可不是铜墙铁壁。
他阴郁而狂烈地对她施暴,想耗尽自己的。她则痛苦不堪,每次都觉得自己要死了。他以特殊的方式占有了她,占有了她从不希望觉察也从未觉察过的部分,她感到像火灼一样剧痛,感到自己的命根子要断了,就要死了。那火灼般的剧痛让她内心非常痛苦。
她多么希望能一人独处,完好无缺呀!她多想回到从前的日子,平平静静,身体毫发无损!哪一天,她的举止行动还能和原先一样呢?
在这种情况下,公主都不恨他。因为她把自己遭受的折磨,看作是命运的不幸。因为在她看来,他个人几乎并不存在。
次日,他不肯生火,怕冒烟,引起人家注意。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她感到很冷。一动不动地躺在毯子下面。他蹲在一边,烧着汽油炉煮汤。
下午,她把衣服盖住头,抽泣起来。是的,她从来没有痛快地哭过。他把毯子揭开,看着她为什么颤动。她只觉得无可奈何,呜咽着,变得歇斯底里。他替她把毯子盖上,走到外面,望着大山。云气缓缓飘过。下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寒风凛冽。严酷的冬天来了。
她伤心伤意,哭了好几个钟头。之后,他们两人之间一片沉默,恍如路人。他也不再碰她。夜里,她躺在毯子里,像一只临终的狗,浑身战抖不停。她觉得自己的脏器会震颤碎裂,然后就会死了。
未了,她被迫开口了,牙齿冷得直战抖:
“你不能生堆火吗?冷死我了。”
“来这里吗?”
“我更希望生堆火。”她说,牙齿不住地打战,分两次才把这句话说完。
他爬起了,生了火。热力散开来。她能睡了。
第二天仍然寒冷。大风呼啸。不过太阳高照,晴空朗朗。
罗麦洛铁青着脸,闷声不响,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忙着杂碎活儿。公主希望他振作,干上一件事,而不希望他这样消沉。哪怕他叫她下山,嫁给他,她也会同意的。现在,结不结婚,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了。
但他不会再问她了。他的已经泯灭了,像冰一样又冷又硬地埋在内心。他守望在小屋周围。
第四天,她全身裹着毯子,坐在小屋门口的阳光里,看见两个骑马的人翻过长满野草的山坡。她大喊一声。罗麦洛立即抬起头,也看到那两个人。他们下了马,寻找通往小木屋的山路。
“他们是来找我的。”她说。
“那好。”他用西班牙语说。
他走过去抓起枪,坐下来,把枪搁在膝上。
“啊!别开枪!”
他转过头望着她,说:
“为什么?你愿意和我呆在一起?”
“不,可是你不能开枪!”
“我可不想去坐牢。”
“不会坐牢的。别开枪!”
“就要开!”他咕哝了一句。
说完,他单腿跪下来,举枪瞄准。公主坐在那儿,束手无策,觉得伤心绝望。
“砰”地一声,枪声响了。公主看见那灰白山坡上,一匹马竖起前蹄,翻倒在地。骑马的人跌进草丛里,看不见了。第二个人伏在马背上,策马急驰,朝最近的云杉林跑去,想离开那危险的地方,找个隐身之处。“砰!砰!”罗麦洛连开两枪,都没有打中。那匹马像大袋鼠一样,朝着云杉林奔去,掩蔽了起来。
这时罗麦洛也藏到了一块大石头后面。明媚的阳光下,一片紧张的沉寂。公主坐在小屋里的木板床上,吓得缩作一团,动都不能动了。罗麦洛穿着黑衬衫,没戴帽子,躲在大石头后面,留神四处的动静,似乎跪了好几个钟头。他身体矫健灵活,很好看。也不知为什么,公主竟替他觉得难受起来。不过她仍然意坚如钢,心硬似铁。是的,她不爱他!她不爱任何男人!这一点固定密封在她的内心里。
冷不防,她大吃一惊,几乎跌到地上。小屋后面很近的地方响了一枪。只见罗麦洛直直地腾起,两手前伸,在空中转了个身,身体还没有落地,又响了一枪,他“嘭”地落在地上,扭动着身子,两手紧抠着门外那片泥土。
公主怔怔地坐着,睁大两眼呆望着那具伏在地上的躯体。
片刻之后,一名看林人来到近前。他很年轻,戴一顶宽边毡帽,穿着法兰绒衬衫,踏着马靴,提一杆步枪,大步走到伏在地上的躯体前,大声说:
“罗麦洛,打中你了!”他把死人翻过来。罗麦洛胸口挨地的位置,已有一小摊血。
“嗬!我比自己想像的还打得准。”
他蹲在那儿,望着死人出神。
他的同伴在远处唤他,把他唤回神来。他站起身,喊道:“喂,毕尔!我打中了!对!好像把他打死了。”
那同伴骑一匹灰马,从云杉林里跑出来。一张红脸,模样儿和善。一双褐色的眼睛,惊愕地睁得大大的。
“还没断气吗?”他有点担心地问。
“好像是。”
那同伴跳下马,俯身向着尸体查看一番,然后直起腰,点头说:
“是的,他没命了。不错,正是他,杜明戈·罗麦洛。”
“是的,我知道!”另一个答道。
接着,他不解地回转身,打量小屋,只见公主裹着红毯子,坐在床上,睁着猫头鹰般的大眼睛朝外望着。
“喂!”他一边打招呼,一边朝小屋里走。接着,他摘下帽子致意。他丝毫没有奚落她的意思,她却感到了他的嘲弄。
不过,不管她感觉如何,她都说不出话来。
“这人为什么要开枪?”他问。
她努力想话来回答,可是嘴巴不听使唤。
“他,他精神失常了!”她认真的、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妈呀!你说他是精神失常?哎哟,这就糟了!不过,这也说明了一切。嗯?”
他痛痛快快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公主带下山,到了牧场,可是她也有点失常了。
“这是在哪儿呀?我都搞糊涂了。”她对维尔吉森太太说,“你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维尔吉森太太巧妙地解释了一番。
“对呀!”公主说,“我记起来了。我在山上遇到了一件意外事情,对吧?我们碰上了一个疯子,开枪把我的马打翻了。”
“对,你碰上了一个神智失常的人。”
事情就这样掩饰过去了。过了不到两星期,公主在佳明斯小姐的陪护下,出发去东部。她似乎完全平静下来了。她仍是那个公主。一个完美无缺的处女。
不过她的短发两鬓有些花白,眼神也有点不对头。她稍微有点癫狂。
“我在山上出了一件意外。一个男人疯了,开枪打翻我的马。我的向导被迫开枪把他打死。从那以后,我一直不大舒服。”
她跟人总是这么说。
后来,她嫁给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似乎心满意足了。
(王 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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