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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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春天的阴影(2/2)
    “我不知道。”她直视着他说道。

    “为了你,我很高兴你满意。”

    “是呀——但是男人并没有那么重要。”她说道。沉默了一会。

    “是的!”他大声说道,非常惊异同时意识到了她的真实自我。

    “只有人的自我才是举足轻重的,”她说,“不管他是他的自我还是为自己的上帝服务。”

    又是一阵沉默,他在沉思默想。小路上几乎没有花草,显得阴暗。走在路边,他的脚后跟陷进了软泥里。

    三

    “我,”她缓缓地说道,“就在你结婚的那个晚上我也结婚了。”

    他看着她。

    “当然不是法律上的,”她答道,“但是——是实际上的。”

    “跟那看林人?”他问,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扭头对着他。

    “你认为我不能吗?”她说。但是为了她的自信,她满脸通红,并一直红到脖根。

    他仍然没说什么。

    “你瞧,”——她在努力解释道—— “我也不得不去理解一番。”

    “这种所谓的‘理解’是什么意思?”他问。

    “含意很多——它对你不是那样吗?”她答道,“人是自由的。”

    “那么你并不失望?”

    “当然不!”她语气低沉而诚挚。

    “你爱他?”

    “是的,我爱他。”

    “那好!”他说。

    这句话让她沉默了一会儿。

    “在这里,在他的环境中,我爱他。”她说。

    自负不允许他继续沉默。

    “还需要环境?”他问。

    “当然,”她叫道,“你总是把我弄得不是我自己。”

    他短促地笑了笑。

    “但这就是环境的问题?”他说,他已经考虑到了她的心境。

    “我就像植物一样,”她答道,“我只能在我自己的土壤里生长。”

    他们来到一处地方,这里没有灌木丛,空出一个光秃秃的棕色的空地,只有砖红、微紫的松树树干。树林外是连成一片的暗绿色的大树,长着花芽,树下是欢愉舒展的三角旗一般的蕨。在这块光秃秃的空地正中,立着看林人的小屋。鸡笼四处乱摆,有些里面装着咯咯叫唤的母鸡,有些里面空无一物。

    希尔达踩着松叶朝小屋走去,从屋檐下拿出一把钥匙,然后打开门。这是一个木结构的地方,有木匠的工作台和模具,斧头,墨斗,铁皮带,杉木钉钉住的毛皮,一切都井井有条。希尔达带上门。离奇古怪的野生动物的皮毛平摊着钉在那里,等着加工处理。辛森仔细查看了一下。她转动着侧墙的疤节,又露出一间小小的房间。

    “多浪漫呀!”辛森说。

    “是的。他很巧,——有着野生动物的狡猾——从好的方面说——而且他具有创造性,很富有思想的——当然并非超出了他的所知。”

    她拽开墨绿色窗帘。这房间几乎完全被一个大大的长沙发占满了,沙发上铺着一块宽大的兔毛毛毯,地板上是拼缀起来的猫皮地毯,还有一块红色小牛皮地毯,而悬在墙上的是其他皮毛。希尔达从墙上摘下一件,穿上。这是一件斗篷,用兔皮做的,中间还混有白色的皮毛,附带着一个兜帽,显然是鼬皮做的。她从这原始的斗篷里对辛森笑着说:

    “你觉得怎么样?”

    “呃!我为你的男人向你祝贺。”他答道。

    “看!”她说。

    架子上的小瓶里插着一些小花枝,脆弱而苍白,是忍冬的花枝。

    “晚上它们使这里充满香味。”她说。

    他好奇地四下打量。

    “那么他哪些地方欠缺呢?”他问道。她紧盯着他——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转过脸去:

    “星星对他不是一样的,”她说,“你能使它们闪耀颤动,而勿忘我花对我来说仿佛是萤火。你可以使事情变得‘美好’,我已经发现这一点了——这是真的。但现在,我自己拥有这些东西。”

    他笑了,说:

    “毕竟,星星和勿忘我只是奢侈品。你应该作诗。”

    “是呀,”她赞同道,“但是现在我一切都有了。”

    他又一次对她苦笑着。

    她迅速地转身走开。小小的房间一片昏暗。他正倚着房间的小窗户看着她。她此时站在门口,仍旧穿着斗篷。他摘掉了帽子,这样,她可以在昏暗的房间里清楚地看见他的脸和头。他乌黑、挺直、光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从额前梳往脑后。他的黑眼睛正盯着她。他的脸洁净、细腻,而且非常光滑,正泛着光。

    “我们是很不同的。”她苦涩地说。

    他又笑了。

    “我看是你不满意我。”他说。

    “我不满意你变成这样子。”她说。

    “你认为我们——你或我——或许”——他扫了一眼这小屋—— “会像这样?”

    她摇摇头。

    “你!不,永远不会!你采到一样东西,看着它,直到你已经知晓你想要了解的一切,然后就把它扔掉。”她说。

    “我是这样?”他问道,“你的路永远不会成为我的路?我看不见得。”

    “为什么该这样?”她说,“我是一个独立的人。”

    “但可以肯定,有时两人会走同样的路。”他说。

    “你从我这里把我夺走了。”她说。

    他知道,他误解了她,把她当作她根本不是的那类人。那是他的错,而不是她的。

    “那你早知道吗?”他问。

    “不——你永远不让我知道。你欺侮我,我无法自拔。你走了,我很高兴,真的。”

    “我知道你高兴。”他说,但脸变得更苍白,差不多像死一样的光亮。

    “可是,”他说,“是你送我走上这条路的。”

    “是我!”她大声说道,露出很骄傲的神气。

    “你让我获得中学奖学金——你让我培养可怜的小波泰尔对我炽热的爱恋,直到她离不开我——而且因为波泰尔有钱,有权势。你成功地要这酒商自告奋勇送我到剑桥读书,去帮助他唯一的孩子。你想要我在这世界上出人头地。而同时你在把我从你身边送走——我每一次新的成功便使我们拉得更开,对你尤甚于对我。你从来不想跟我一道:你只想要送我去看那是什么样子。我相信你甚至想要我去娶一位淑女,你想从我身上来击败这个社会。”

    “那我负责任。”她讥讽地说。

    “我表现得杰出是为了让你满意。”他答道。

    “啊!”她叫道,“你总是想要变化,变化,像个小孩。”

    “没错!而且我成功了,我知道这个。我做一些好的工作。但是……我还认为你变了。对一个男人你有什么权力?”

    “你想干什么?”她说着,充满恐惧的大眼睛看着他。他回视了她一眼,眼睛犀利,像武器一样。

    “呃,不干什么。”他短促地笑笑。

    外面的门闩格格作响,看林人走了进来。这女人扫了他一眼,但是仍旧穿着皮毛披风,站在里屋门口,没有动,辛森也没动。

    这个男人走进来,看见了他们,转过身去没有说话。屋里的两人也一言不发。

    佩尔比姆伺弄着他的毛皮。

    “我得走了!”辛森说。

    “好吧。”她答应着。

    “那么我给你,为我们‘永恒不变的命运’。”他发誓地举起手。

    “为我们永恒不变的命运。”她严肃地答着,口气冷淡。

    “亚瑟!”她喊。

    看林人假装没听见。辛森冷眼看着,开始微笑起来。女人停了下来。

    “亚瑟!”她又喊道,嗓音里带有一种奇怪的向上的变音。

    这声音告诫着这两个男人她的灵魂正为一场危机而颤抖。

    看林人慢慢放下手中的工具,朝她走来。

    “什么事?”他说。

    “我想给你介绍。”她说,声音发颤。

    “我已经见过他了。”看林人说。

    “是吗?这是艾迪·辛森先生,你知道的,——这是亚瑟·佩尔比姆先生。”她转向辛森,补充道。辛森向看林人伸出手,接着他们沉默地握了握手。

    “很高兴认识了你,”辛森说,“我们中断通信联系吗,希尔达?”

    “为什么要?”她问。

    两个男人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没有必要吗?”辛森说。

    她沉默着。

    “随你的便。”她说。

    他们三人一起沿着阴暗的小道往下走去。

    “天空多么湛蓝,而希望是多么殷切!”辛森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在引用诗句。

    “你什么意思?”她说,“何况,我们不可能放荡,——我们从来没放荡过。”

    辛森看着她。看到他年轻的情人,他的修女,他的博梯塞利天使如此鲜明地展现在眼前,他吃了一惊。正是他自己成了傻瓜。他们俩已经生疏得无异于任何两个陌生人。她只是想继续跟他保持通信——而他,当然也想保持这一联系,这样,他就可以写信给她,像但丁对某一个从来没存在过的贝翠丝的情感一样只留在他自己的头脑中。

    到小路尽头时,她离他而去了。他跟着看林人走向开阔地,走向林地的大门,两个男人几乎像朋友一般肩并肩走着,都没有打开话匣子。

    辛森没有径直走到大路口,反而沿着林边走去。潺潺小溪流到一个小泥沼。桤木树下、芦苇丛中大株大株金黄色的金盏花在阳光下闪耀着迷人的色泽,水中点缀着花朵的金黄色,棕色的水流朝远方淌去。一只翠鸟突然飞过,在空中掠过一道蓝色的亮光。

    辛森异乎寻常地被感动了。他爬上岸到荆豆丛中,星星点点的花朵还未积聚成一片锦绣。躺在干枯的草皮上,他发现一小枝一小枝紫色的、粉红色的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世界——妙不可言,永远充满了新奇。尽管他觉得这仿佛在地下,像一尘不变的地狱的田野。他心中的痛处如同伤口一样疼痛。他记起了威廉·莫里斯的诗,在他的诗中描述了《里昂内斯教堂》里一位骑士受伤躺在地上,矛枪深深刺在他的胸口,他躺在那像死去一样,但并没有死。而日复一日明媚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照到圣坛,然后迅即流逝。他清楚地知道,他和她之间的事情永远不可能成为真的,决不可能,事实始终离得很远。

    辛森翻了个身。空气中充满了云雀的叫声,仿佛空中的阳光凝聚起来,像下雨般地当头落下来。在这明快的叫声里,人们小声说话可以清晰地听见。

    “可是要是他结婚了,而且很乐意丢开它,你干吗还反对?”这是男人的声音。

    “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我想单独呆会儿。”

    辛森从树丛中看过去。只见希尔达正站在林中靠近门的地方。看林人在田里,在树篱边走来走去,玩弄着停在白色悬钩子上的蜜蜂。

    他们沉默了一会。在这段时间里辛森想象她的思绪飘浮在云雀明快的叫声中。突然,看林人大叫了声:“啊!”然后咒骂起来。他正紧紧抓住衣服袖子,靠近肩膀的地方。他脱掉夹克上衣,把它掼在地上,然后全神贯注地把衬衫袖子一直卷到肩膀。

    “啊!”当他拣出这只蜜蜂,并把它扔掉时报复性地说。他弯着光亮健壮的手臂,笨拙地往肩膀上瞅。

    “怎么啦?”希尔达问。

    “一只蜜蜂——从我袖子里爬进去了。”他答道。

    “到我这儿来。”她说。

    看林人朝她走去,如同一个绷着脸生气的男孩。她双手抓住他的胳膊。

    “在这儿——刺在里面——讨厌的蜜蜂!”

    她拔出刺,嘴贴在他胳膊上,吸吮着毒液。当她看到在他胳膊上印出一个红色的唇形时,大笑道:

    “那是你有生以来得到的最炽热的吻。”

    当辛森再次抬起头朝声响处看去时,瞧见树荫里看林人正亲吻着他爱人的脖子。她的头向后仰着,头发垂了下来,一根乱蓬蓬的发辫悬在他光光的手臂处。

    “不!”这女人说道,“我不是因为他走了心烦意乱,你不明白……”

    辛森听不清男人在说什么话。只听见希尔达清晰明了地答道:

    “你知道我爱你。他已经完全从我生命中走开了,别为他而苦恼了……”他吻着她,喃喃地说着话。她不明所以地笑起来。

    “是的,”她宽容地说,“我们会结婚,我们会结婚的,但不是现在。”他又对她说了些什么。辛森一时间什么也没听见。

    然后听见她说:

    “现在你必须回家,亲爱的……你会睡不好的。”

    又听见看林人咕哝着什么,为担忧和激情所困扰。

    “可是为什么我们应该马上结婚?”她说,“结婚你会多得些什么?像现在这样最美好。”

    终于,他穿上外套走了。她站在门口,没有看他,而是穿越阳光明媚的乡村眺望着远方。

    到最后,她终于走了。辛森也动身离去,回到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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