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选

首页
字体:
上 章 目 录 下 页
07 春天的阴影
    一

    从树林穿过去要近1英里。辛森机械地从铁匠铺旁边拐过去,打开栅门。铁匠和他的伙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瞧着这个不速之客。可是,辛森太像绅士了,他们没法走上前跟他打招呼。他们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穿过这块地朝森林走去。

    这天上午与6年或8年前那些阳光明媚的春天的上午没有丝毫的不同。白色的、沙黄色的鸡仍旧在篱门周围扒土,地里到处散落着杂乱的羽毛和扒出来的脏东西。树林那边的矮篱,夹在两堆浓密的冬青灌木中间,有一个遮蔽了的缺口。越过这个篱笆可以进入森林。篱笆上的棍条被看守踩来踩去,全都变样了。他终于回来了。

    辛森太高兴了,他像个不安的幽灵回到自己过去生活过的乡村。然而他发现这里正等着他,没有改变一点。榛树仍旧高兴地向下伸展着它的小手,风铃草依旧苍白,在灌木丛的阴影下,在繁茂的青草中间,稀稀落落地摇曳着。

    穿过树林的这条小径,恰好在坡顶,弯弯曲曲通向很远。

    四周枝繁的橡树,在展示着它们的娇姿。香车叶草、一丛丛的山毛榉和一簇簇的风信子把地表装饰成了菱形图案。两棵被放倒了的树横挡在小道上。辛森踉跄着下了一个陡峭崎岖的山坡,又一次来到开阔地。从这里往北看就好像透过树林中的一个大窗户一目了然。他呆在那儿,越过山顶的田野凝视着村庄。村庄点缀着这片光秃秃的山地,仿佛它是从经过的工业货车上掉下来的,并且被遗弃了。村子里有一座直挺挺地立在那儿、有些现代风格的灰蒙蒙的小教堂。红色的住所一排排、一行行胡乱地散落着;村子后部,矿井的车头箱闪闪发亮,还有那赫然耸现的矿山。所有这一切都是光秃秃地裸露在露天里,没有一棵树!这村子确实一点没变。

    辛森满意地转身继续沿着小路往山下的树林里走。他莫名其妙地兴高采烈起来,在一种持久的幻想中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突然,他吃了一惊,一个守林人站在他前面几码远的地方,挡在道上。

    “先生,走这条路要到哪儿去?”这男人问,话中带着挑战的意味。辛森仔细打量眼前这小伙子。这是一个脸色红润、容貌不错的青年,大约二十四、五岁,黑色的胡子,很浓密、很短,覆盖在小小的、相当柔软的嘴上。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小伙子都很有男人味道,长得很帅气。他个子中等,站在那儿,健壮的前胸凸起,非常得意地挺直着傲慢的身体,有种很野性的感觉,就像喷泉猛烈喷射平衡着自身。他站着,枪托支在地上,犹疑不定地看着辛森。这个不速之客黑黑的、转个不停的眼睛在审视着对方,并且看透了他,却没有留心他的暗示。这使得看林人不安起来,脸变得通红。

    “内勒在哪儿?你接了他的工作?”辛森问。

    “你不是从豪斯来的,对吧?”看林人探询地问。他是不可能从那儿来的,因为那早没有人了。

    “是的,我不是从豪斯来的。”辛森一本正经地答道,似乎要消遣他。

    “那我是否能问你要到哪儿去?”看林人恼火地说。

    “我要到哪儿去?”辛森重复着说,“我要到威利·瓦特农庄。”

    “不是这条路。”

    “我想是。从这条路下去,路过一口井,从白门出去。”

    “可那不是公路。”

    “我想那确实不是公路。不过我过去经常走,噢,我忘了,那是在内勒看林的时候。顺便问一句,他在哪儿?”

    “因为风湿病,跛脚了。”看林人勉强答道。

    “是吗?”辛森痛苦地叫道。

    “那你是谁?”看林人换了一种语气问道。

    “约翰·安德雷·辛森;我过去住在考迪雷恩。”

    “过去也追求过希尔达·米勒雪普?”

    辛森痛苦地笑了笑,睁大了眼,点了点头。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那你——你是谁?”辛森问。

    “亚瑟·佩尔比姆——内勒是我叔叔。”看林人说。

    “你住在这儿,在纳特坳吗?”

    “我寄住在我叔叔家——在内勒家。”

    “我明白了!”

    “你说要下去到威利·瓦特去?”看林人问。

    “对。”

    两人停顿了好一会儿之后,看林人脱口说道:“我在追求希尔达·米勒雪普。”

    年轻人极具挑衅似地、差不多是悲哀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辛森眼睛一亮。

    “是吗?”他惊异地问。看林人满脸通红。

    “她和我一直有交往。”他说。

    “我怎么不知道!”辛森说。看林人极不自在地等着对方说下去。

    “这事,怎么解决的?”不速之客问。

    “怎么,解决?”另一个愠怒地反驳道。

    “比如说,你们很快要结婚吗?”

    “我想是的。”他说,充满着怨恨。

    “噢!”辛森盯着他说。

    “我已经结婚了。”过了好一会儿,他补充道。

    “你结婚了?”看林人有些不相信。

    辛森响亮而令人不愉快地笑了笑。

    “15个月之前。”他说。

    看林人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疑惑的眼光盯着他,显然在思前想后,试图把事情想清楚。

    “怎么,难道你不知道?”辛森问。

    “是的,我不知道。”另一个阴沉沉地说道。

    一阵沉默。

    “啊,好了!”辛森说道,“我要走了。我想我可以走吧。”

    看林人一声不吭地站在对面。两个男人僵持在这开阔、青草茂盛的地方,四周点缀着一小束一小束蓬勃的风铃草,这是在山顶的一个开阔的平台上。辛森犹豫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住了。

    “唷,多美啊!”他叫道。

    整个山坡下的景色一收眼底。平整的小路像条小河从他脚下逶迤而去。往下看去,除了中间看林人踏出的弯弯曲曲的绿色浅带以外,路上长满了风铃草。小路像条小溪通往水平面的蔚蓝色浅滩,映衬着一池的风铃草,弯弯曲曲的绿带仍然从风铃草中穿过,就像穿过蔚蓝色湖水的一条窄窄的冰水流。被浓荫遮蔽了的翠绿在灌木丛紫色枝条下摇曳着,仿佛花儿越过林地卧在碧波之中。

    “啊,真可爱!”辛森惊叹道。这就是他过去生活过的地方,这就是他抛弃了的乡村,看到它如此美丽,令他痛心。斑尾林鸽在头顶咕咕叫着,空气中充满着鸟儿欢快的歌唱。

    “要是你结婚了,为什么还一直给她写信,给她寄诗集,还有其他的东西?”看林人问道。辛森盯着他,吃了一惊,觉得羞愧无比。然后他开始微笑起来。

    “嗯,”他说,“我不知道你……”

    看林人又一次满脸通红。

    “可要是你结婚了……”他指责道。

    “我是结婚了。”另外一个嘲弄地答道。

    接着辛森看着下面美丽的蓝色小径,感到羞耻。“我有什么权利紧紧抓住她?”他痛苦而自我轻蔑地想道。

    “她知道我结婚了这类的事。”他说。

    “但是你一直给她寄书。”看林人挑战似地说。

    辛森一言不发,嘲弄地,又半带怜悯地看着这个男人。然后,他转身走了。

    “再见。”他说着,走了。现在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让他烦躁:两棵阔叶柳,一棵金黄,散发着香气,轻柔摇曳着;另一棵是浅绿色,在风中轻快地响着,这使他想起在这里教过她传花粉的事情。他真是个傻瓜,真他妈在干蠢事!

    “啊,好吧,”他自言自语道,这可怜虫看来对我心怀妒忌,我为他尽力而为吧。”他咧着嘴,情绪很坏。

    二

    农舍离林边不到100码远。树墙围成了一个开阔的四方院落。农舍朝向森林。辛森心绪烦乱。他注意到李花缤纷地落在长得茂盛艳丽的樱草花上。这些是他带到这儿栽种的。它们已经长得多么茂盛啊!李子树下,长满了一丛丛、一簇簇的樱草花,有深红的、粉红的、浅紫的。他看见有个人从厨房窗口向他扫了一眼,并且听见男人们说话的声音。

    门突然开了,她已经长大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姑娘了!他觉得自己脸发白了。

    “你?——艾迪!”她惊叫着,呆立着不动。

    “是谁?”是农夫在问,男人们低沉的声音应答着。那些低沉的声音,好奇又几乎带着嘲弄,令来访者心生苦痛。他等在那儿,满面春风地对她微笑。

    “是我——干吗不是呢?”他说。

    她脸颊倏地红了,一直红到脖根。

    “我们马上就吃完饭了。”她说。

    “那我呆在外面。”他打个手势示意自己可以坐在红色的陶桶上,这桶掩映在黄水仙中,装着饮用水,放在门边。

    “噢,别,进来。”她急忙说道。他跟着她进去。在门口,他飞快地朝这家人扫了一眼,并鞠躬示意。屋里每个人都很尴尬。农夫,他妻子,还有四个儿子围坐在粗糙的饭桌旁,男人们胳膊肘以下都裸露着。

    “很抱歉午餐时间来打扰你们。”辛森说。

    “喂,艾迪!”农夫说,采用旧的称呼,但是音调冷淡。

    “你好啊。”

    然后他们握了握手。

    “吃点吗?”他邀请年轻的客人,但想当然地认为他的邀请会被拒绝。他认定辛森很讲究饮食,不会吃这粗茶淡饭。年轻人对这种邀请有些畏缩。

    “你吃了饭没有?”做女儿的问道。

    “没有。”辛森答道,“太早了。我要在一点半回去。”

    “你叫它午餐,对不?”大儿子问,讥讽着他。他曾经是辛森的密友。

    “等我们吃完了,我们给艾迪弄点东西吃。”母亲在表示反对,这是位病弱的妇人。

    “别——别麻烦了。我不想给你们添任何麻烦。”辛森说。

    “你在新鲜空气和美景中就可以活命。”小儿子,一位19岁的小伙子大笑着说。

    辛森绕过这些房子,走进屋子后面的果园里。那里有沿着树篱栽种的水仙,它们像停在栖木上的黄羽毛竖起的小鸟一样摇荡着。他非常爱这地方。这里山峦绵延起伏,熊皮似的树林覆盖在它们巨大的脊背上,小小的红红的农舍便如胸针紧扣在它们的外衣上;溪谷里的水蓝蓝的,浅浅的。还有光秃秃的家庭牧场,几乎听不见的无数只鸟儿欢唱的声音。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会梦见这个地方,都会体味到太阳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感觉,或者在冬日看见漫天的小雪片的欢愉,或者嗅到春天来临的气息。

    希尔达长得很有女人味儿。她一在场他就觉得紧张不自在。她跟他一样都是29岁,但她看上去要比他大得多。他在她身边感觉自己很傻,几乎不具真实感。当他正在一枝低垂的树枝前弹弄着要脱落的李花时,她静静地来到后门,抖抖桌布。家禽在稻草堆边追逐,鸟儿们在林间欢快地跳跃着。她的黑发束在一起盘在头上像顶王冠。她的举止很有条理,叠桌布时,眺望着群山。

    没多久,辛森回到了屋内。她已经准备好了鸡蛋、乳酪、煨过的奶油醋栗。

    “既然你今晚要吃饭,”她说,“我只给你一份分量很轻的午餐。”

    “太好了,”他说,“你仍旧保持着质朴宜人的作风。”

    他们仍在刺痛对方。

    他在她面前不自在。她简短果断的话语,她疏远的举止,对他来说都很陌生。他再一次钦羡地看着她黑色的眉毛和眼睫毛。他们的眼睛对视着。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的一瞥里,他看见了眼泪和一道奇异的光亮。在这一切后面,他看见了她对自己平静的接受和对他的胜利。

    他感到自己在退缩,尽量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她把他送进起居室,自己去洗盘子。这间长长的低矮的房间是用教堂拍卖品重新装饰起来的:套着陈旧的紫红色梭纹布的椅子,一张椭圆形的磨得锃亮的胡桃木桌子,还有一架钢琴,尽管陈旧但很漂亮。虽然有些陌生,他还是对这些很满意。打开高高的嵌在厚墙里的小橱柜,他发现里面装满了他的书,他用过的课本,还有他送给她的很多册诗文,有英语的、德语的。黄水仙在白色窗户下面照耀着房间,他几乎能感觉到它们的光辉。古老的魅力又一次迷惑住了他。墙上他年轻时画的水彩画再也不会使他得意洋洋;他记起12年前那么热烈地试着为她作画的情景。

    她进来了,边揩着盘子。他又一次看见她核仁般光润白嫩的胳膊。

    “这儿真是太好了。”他说,接着两人对视着。

    “你喜欢吗?”她问道。这是一种熟悉的低沉沙哑的亲密语气,令他热血沸腾,灵魂仿佛得到了解救。

    “嗯。”他点点头,像当年的小男孩一样对她微笑着。她低下了头。

    “这是伯爵夫人的椅子。”她低声说,“我在垫子中发现了她的剪刀。”

    “是吗?在哪儿?”

    她动作轻快地马上拿来了针线盒,两人一起仔细查看这把旧剪刀。

    “逝去红颜歌几多!”当他手指套进这把伯爵夫人剪刀的圆环时念了句诗,并笑了起来。

    “我早知道你能用它。”她肯定地说。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看剪刀,她的意思是他的手指刚好套住这把剪刀的小环。

    “这大概是为我准备的。”他笑着说,把剪刀放在一边。她脸朝着窗户,他注意到她姣好细嫩的面颊和上唇,她柔软白皙的脖子像花儿一般,她的前臂如同新漂白的果仁一般光亮。他用全新的眼光打量着她。她对他而言是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并不认识她,现在他可以客观地看待她了。

    “我们出去走一会,好吗?”她问。

    “好的!”他爽快地答道,但心里却很害怕。这种心理一直困扰着他,令他窘惑,没法兴奋起来。他害怕所看见的一切。她跟以前一样有着同样的举止,同样的声调,但却不是他认识的她。他非常清楚她是什么样子,但逐渐地意识到她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人,而且永远会是这样。

    她头上根本没戴头巾,只是解下围裙道:“我们到森林里去。”经过果园时,她指给他看一棵苹果树上的蓝山雀巢,还有树篱里的山鹬窝。他对她口气中的肯定带着生硬、仿佛躲藏在谦卑之下的傲慢感到相当惊讶。

    “看这些苹果芽。”她说,于是他才发觉低垂的树枝间无数的绯红色的小球。她转头看着他的脸,眼神冷淡下来。她慢慢减少对他的注意力了。终于他在认真看着她。这是他过去最怕,而从心灵上说又是最渴望的事情。现在他看她如同她看他那样。他不会爱她了,他将明白,他从来不曾爱过她。

    幻想破灭了。他们成了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了。但他会公平对待她的,——她会从他那里得到应得的东西。

    她美丽动人,就像他从未认识过她一样。她把鸟巢指给他看:一株低矮灌木上的一个雌鹪鹩巢。

    “看这巧妇鸟窝!”她大声叫道。

    听到她说方言,他感到很惊异。她小心翼翼躲开树刺挨近窝边,手指伸进巢里。

    “有5个!”她说道,“多小的东西。”

    她指给他看一大堆鸟巢,有知更鸟的、苍头燕雀的、红雀的、黄胸鹀的,还有水边的鹡鸰鸟巢。

    “要是我们下去,靠近湖边,我会指给你看那些翠鸟的……”

    “在这些小冷杉树里,”她说,“差不多每个树枝每根枝丫都有画眉巢或者乌鸦巢。我头一次看到这些,就觉得自己不能往树林里钻。它就像一座鸟的都市。清晨,听到鸟的鸣叫,我就想起了喧闹的嘈杂的早市。我很怕走进我自己的树林。”

    她在使用他们两人创造的语言。现在,这语言只归她使用了,他已经不用了。她没有理会到他的沉默,但是总带着优越感让他看她的树林。他们走上一条湿软的小径,那里开放着一片勿忘我花,她说道:“这里的鸟我们都认识,但花却有很多叫不出名字。”这对他有一半的吸引力,因为他知道这些东西的名称。

    她轻盈飘逸地穿过小道,朝酣睡在阳光下的开阔田野走去。

    “你知道,我也有个情人。”她自信而又不知不觉地用亲密的口气说道。

    这振奋了他跟她斗嘴的情绪。

    “我想我见过他。他长得很帅,——而且生活在田园牧歌式的淳朴的地方。”

    她没有作声,转而走上一条上山的幽暗小路。山上的树和灌木林非常浓密。

    “过去他们做得很好,”她终于开口道,“上什么庙敬什么神。”

    “啊,是的!”他赞同道,“新近敬的是谁?”

    “没有什么旧的,”她说,“我一直在寻求这个。”

    “那是谁呢?”他问。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
上 章 目 录 下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