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陶屋是幢难看的四四方方的砖砌房屋,四周围着墙,构成一个陶器作坊。一道女贞树篱把房屋和庭院跟作坊场院和成品间隔开,不过只是部分地遮挡了一下。穿过树篱,可以看见荒芜凄凉的场院,还有开着许多窗户,像工厂模样的陶器作坊。从树篱之上可以看见烟囱和附属的小屋。但在树篱里边,有一座让人赏心悦目的花园,草地顺着斜坡延伸到一个边上长着柳树的水塘。这水塘是在挖泥制陶时形成的。
陶器作坊早就停工了,场院的大门也永久地紧闭了。再也没有黄草似的柳条箱堆在包装棚里了。再也没有高头大马拉着堆得高高货物的大车轱辘辘地沿山而下。再也没有脸上、头发上溅满了灰色的陶泥、穿着沾满泥巴的宽大罩衫的制陶少女尖叫着与男人们嬉耍的声音了。那一切都如过眼烟云般永远地消逝了。
“我们更喜欢——噢,更喜欢——静一些。”玛蒂尔达·洛克立说道。
“噢,是的。”艾米·洛克立,她的妹妹赞同道。
“我相信你们是这样。”来客也这么附和她们。
但是,洛克立家的这两位姑娘是否真的更喜欢,或是她们只是想象她们更喜欢静一些,那就值得考虑了。不过,自从飞溅的烂泥和堵在门前的淤泥消除以后,她们的生活便更沉闷、更阴郁了。她们并没有太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想念那些曾经非常熟悉而且不喜欢的爱尖叫和嘁嘁喳喳的姑娘们。
玛蒂尔达和艾米都是老姑娘了。在一个几乎只有工业的地区,对一个期望值远远高于普通人的姑娘来说要找到丈夫是不容易的。这座丑陋的工业城镇到处都是男人,都是等待结婚的年轻男人。但他们要么是矿工,要么是陶工,——除了工人还是工人。洛克立家的姑娘们在她们的父亲去世时每人会得到大约1万英镑,还有价值1万英镑的房产。这是不容忽视的:她们自视甚高,抑制不住对任何一个无产者嗤之以鼻。因此,前来求亲的银行职员,或是不信奉新教的牧师,甚或是教师都铩羽而归。玛蒂尔达已经开始放弃了所有想要离开制陶房的想法。
玛蒂尔达是位高挑、纤瘦、优雅的漂亮姑娘,长着一只相当大的鼻子。她爱好绘画和音乐,读了不少小说,艾米则操持家务。艾米比姐姐矮些,丰满些,没有任何才艺。她一切唯玛蒂尔达马首是瞻,因为姐姐的头脑天生聪睿而精细。
两个姑娘在这种宁静,甚或抑郁沉闷的环境中过得悠闲自在。母亲早就去世了,父亲也正生着病。父亲精明过人,受过些教育,但他似乎更愿意成为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他极为爱好音乐,小提琴拉得相当棒。可现在,他老了,肾病很严重,眼看就要死了。他曾是个酒鬼,特别爱喝威士忌。
这个平静的家庭,只雇了一位女仆,年复一年地生活在制陶房里。朋友们来访时,姑娘们便到外边去,父亲则大喝其酒,身体越来越坏。外面街道上不断地传来矿工的喧嚷声,他们的狗吠声和孩子们的吵闹叫喊声。但陶器作坊墙里边却是一片让人遗弃的沉寂。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叫泰德·洛克立的老头有四个女儿,却没有儿子。随着女儿们逐渐长大成人,他发现自己在家中总是处于女人的包围中,因而觉得特别窝火。于是他到伦敦一个慈善机构领养了一个男孩。当她们的父亲带着他的宝贝,这个叫哈得赖恩的6岁男孩回家时,艾米14岁,玛蒂尔达已经16岁了。
哈得赖恩是来自慈善所的一个普通男孩,棕色的头发普普通通,微蓝的眼睛普普通通,类似于伦敦佬的腔调也普普通通。洛克立家的姑娘们——他来的时候还有三个待字闺中——对他的突然出现表现出怨恨的情绪。他,凭借在慈善所培养的警觉的本能,立刻意识到了这点。尽管哈得赖恩只有6岁,但当他与三个年轻女人相处时,脸上总显现出一种微妙、嘲弄的神情。她们坚持要他叫表姐:弗洛拉表姐、玛蒂尔达表姐、艾米表姐。他照做了,但腔调中总好像带着嘲笑的味道。
然而,姑娘们天性善良,并不计较太多。不久,弗洛拉嫁出去了。哈得赖恩尽力取悦于玛蒂尔达和艾米,尽管她们挺严厉。他在制陶房房前屋后渐渐长大,上了小学,从此被叫作哈得赖恩·洛克立了。他开始略有些无所谓地对待玛蒂尔达表姐和艾米表姐。为人处事,他总是平心静气,寡言少语。姑娘们称他为调皮鬼,这是不公正的。他总是小心谨慎,不轻易开口。他的叔叔,泰德·洛克立心照不宣地理解他,他们的性情有些相似之处。哈得赖恩和这上了年纪的男人相互之间有种真正的但缺乏感情的尊重。
这男孩13岁的时候,被送到城里一所中学去念书,但他并不情愿。玛蒂尔达表姐试图把他塑造成一个小绅士,但遭到他的拒绝。当别人精心安排的一切强加于他时,他会轻蔑地噘着嘴,露出一副害羞的收养儿童的怯笑来。在学校他常逃学,把书本、有徽章的帽子,甚至他的围巾和手帕卖给同学,然后带着钱逃到鬼才知道的什么地方浪荡。两年中学对他来说是很不快乐的。
15岁时,他宣布要离开英格兰到殖民地去。他跟慈善所一直保持着联系,故有此举。洛克立一家知道,当哈得赖恩以他那种平静、半嘲弄的样子提出什么时,反对他是毫无用处的,甚至只会更糟。他终于走了,在他曾呆过的慈善机构的保护下去了加拿大。他对洛克立家没说一句感谢的话就道别走了,好像没有一丝痛苦。玛蒂尔达和艾米想起他离开家门时的情景就忍不住哭泣,甚至当着她们父亲的面他也带着一种古怪的神情。但哈得赖恩从加拿大经常写信回来。他已经进了蒙特利尔附近的某个电厂工作,而且干得很好。
然而,后来,战争降临了。哈得赖恩应征入伍并且来到了欧洲。洛克立家的人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他们一如继往地生活在这制陶房。泰德·洛克立得了一种浮肿病,快要死了,他心里很想见见这孩子。当停战协定签订时,哈得赖恩来信说他放了长假,准备回到制陶房家里来。
姑娘们十分焦急。说真的,她们有点怕哈得赖恩。高挑、纤瘦的玛蒂尔达身体比较虚弱,两姐妹为照顾年迈的父亲而累得精疲力尽,憔悴不堪。再加上个哈得赖恩——这个五年前那么冷漠地离开她们的21岁的年轻人跟她们住在一幢房子里,实在令人尴尬。
她们乱成了一团。艾米终于劝说父亲住到楼下的起居室,把楼上的房间腾出来给哈得赖恩用。这件事办妥后,她们还在为他的归来进行其他的准备。就在这时,十分出人意料地,上午10点钟的时候,这位年轻人出现在她们面前。当时,艾米表姐头发好笑地一卷一卷地盖在前额上,正忙着擦楼梯毯梗,而玛蒂尔达表姐在厨房正用泛着泡沫的肥皂水洗客厅的装饰品,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瘦精精的胳膊,脑袋古怪而又卖弄风情地用揩布扎了起来。
当这个沉着镇定的年轻人背着军用帆布袋走进来,把帽子随手放在缝纫机上时,玛蒂尔达表姐因为羞辱而满面通红。他个子很小,但是自信,周身仍旧具有来自慈善机构的那种让人惊讶的整洁。他的脸晒成了棕色,长了撮小胡子,浑身显得短小精悍,精力充沛。
“哎呀,这不是哈得赖恩吗!”玛蒂尔达表姐高声叫道,把泡沫从手上挤掉。“我们以为你明天到。”
“我星期一晚上下的车。”哈得赖恩说着,扫视着房间。
“真想不到!”玛蒂尔达表姐说。然后擦干了手,走上去,伸出手道:
“你还好吗?”
“很好,谢谢。”哈得赖恩说道。
“你真长大成人了。”玛蒂尔达说。
哈得赖恩打量了她一眼。她这时看上去并不怎么样:这么瘦,鼻子这么大,用那种粉红白色相间的揩布裹着头。她意识到这身打扮不妙。但她遭受的苦痛和悲哀实在太多了,因而也就顾不了这么多了。
仆人走了过来——她不认识哈得赖恩。
“去看我爸爸。”玛蒂尔达说道。
在大厅里,艾米表姐被他们的突然到来惊讶得像只揭去了遮蔽物的斑鸠。她正在楼梯上把色彩明丽的楼梯毯梗推回原位。看见他们,她便本能地去抓扶手,额前的头发在跳动。“哎哟!”她发怒地叫道:“你为什么今天就来了?”
“我早一天下的车。”哈得赖恩说,他的男性嗓音如此深沉,如此出人意料,就像一记重锤打在艾米表姐身上。
“哼,你弄得我们一团糟。”她恨恨地说。然后三人一道走进中间房间。
洛克立穿戴停当——也就是说,他穿了裤子和袜子——但是正在床上休息。床刚好开在窗户下。从那儿,他可以看见他心爱的灿烂的花园,花园里郁金香和苹果树灿若锦绣。他看上去并没有实际得的病那么严重,因为他身体肿胀,脸色如旧。他的肚子肿胀得相当厉害。他迅速地瞥了一眼,头没动,眼睛乜斜着。他是位体质很差、体型优美的英俊男人。
看见了哈得赖恩,一种古怪、勉强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
这位年轻人驯服地向他问候。
“你不会成为一个终身士兵的,”他说,“想吃点东西吗?”
哈得赖恩四下看看——好像要吃饭。
“随便。”他说。
“吃鸡蛋、熏猪肉——怎么样?”艾米简慢地问。
“好的,悉听尊便。”哈得赖恩说。
姐妹俩转身去厨房,分派仆人去做完楼梯上的活。
“他是不是变了?”玛蒂尔达小声说道。
“是吗!”艾米表姐说道,“个子多小的男人!”
两人作了个鬼脸,神经质地笑了。
“把煎锅拿来。”艾米对玛蒂尔达说。
“可他还像以前那样趾高气扬。”玛蒂尔达递过煎锅时眯着眼睛,不自觉地摇着脑袋说道。
“玛妮!”艾米讥讽地说。显然,哈得赖恩羽毛未丰却过分自信的男子气概丝毫不受她青睐。
“噢,他不坏。”玛蒂尔达说,“你不要对他抱有偏见。”
“我不是对他有偏见,我觉得单纯从长相上看他还像模像样,”艾米说道,“但是这个小男人太自以为是了。”
“真没想到他进来时我们是这副模样。”玛蒂尔达说。
“他们什么也不会注意到的。”艾米轻蔑地说,“你上楼,换好衣服,玛蒂尔达。我对他毫不在乎。我负责这一摊,你去跟他说话。我可不喜欢那一套。”
“他要跟父亲说话。”玛蒂尔达大有含意地说。
“混蛋!”艾米高叫道,做了个怪脸。
姐妹俩相信哈得赖恩回来是希望从父亲那里得些东西——希望得到遗产。而她们根本不敢肯定他得不到这些。
玛蒂尔达上楼去换衣服。她原本计划好怎么接待哈得赖恩,怎样给他个深刻印象。结果他撞见她脑袋裹在揩布里,瘦胳膊泡在一盆肥皂水里。不过她并不在乎。现在她十分精心地装扮自己,小心细致地盘好长长的漂亮的金发,苍白的脸上擦了些薄薄的胭脂,柔软的绿裙上戴着她那串长长的精致的水晶珠链。现在她看起来优雅妩媚,就像杂志插图里的女主人公一样,显得虚幻不实。
她注意到哈得赖恩和她父亲还在交谈。这小伙子平常沉默寡言,但跟“叔叔”倒是把话匣子打开了。两人啜饮着白兰地,抽着烟,像一对老朋友似地聊着。哈得赖恩在讲加拿大的事情。他假期结束就回到那儿去。
“那,你不愿意留在英格兰?”洛克立先生说道。
“是的,我不想留在英格兰。”哈得赖恩说道。
“那为什么?这里有很多的电工。”洛克立先生说。
“是的,不过这里雇工和雇主的差别太大了——至少对我来说太大了。”哈得赖恩说。
这个病怏怏的老头眼睛里闪着古怪的笑意,眯缝着眼瞧着他。
“就这样,是吗?”他说道。
玛蒂尔达听见这一番话,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那就是你的大主意了,是吧,我的小男人。”她自言自语。她以前总说哈得赖恩对任何人或任何事都没有适当的尊重,说他狡猾而粗俗。她直接到厨房去跟艾米讲悄悄话。
“他自以为是个稀罕人物!”她低语道。
“他是个大人物,他是!”艾米轻蔑地说。
“他认为这儿主人与雇工之间差别太大了。”玛蒂尔达说。
“加拿大就没有任何差别?”艾米问。
“噢,是的——很民主的。”玛蒂尔达答道,“他认为那儿人们都是平等的。”
“哼,他现在在这里,”艾米冷冰冰地说,“所以他可以保持他的地位。”
她们说悄悄话的时候,看见这年轻人在花园里闲逛,漫不经心地看着花。他手插在口袋里,士兵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他看上去十分地安闲适意,好像拥有这里的一切似的。两个姑娘慌里慌张地挤在一起,透过窗户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我清楚他回来为的是什么。”艾米粗鲁地说,玛蒂尔达则长时间地盯着那穿着整齐的卡其布服装的身影。这个身影依旧保留着慈善儿的形态;但现在他像个男人的模样了,短小精悍,浑身充满了蛮力。她想起他跟父亲谈话中攻击有产阶级时话语中流露出的幼稚可笑的激情。
“你不知道,艾米,也许他不是为那个来的。”她在反驳妹妹。姐妹俩都在想着钱。
她们仍在注视着这小伙子。他远远地站在花园尽头,背对着她们,手插在口袋里,看着边上长满柳树的池塘。玛蒂尔达圆睁着深蓝色的眼睛露出奇异的神情。站在花园尽头的小伙子终于转过身,抬头看着小路。也许他透过窗户看见她们了。玛蒂尔达赶忙缩到了阴影里。
那天下午她们的父亲似乎病得很厉害,显得特别虚弱。他很容易精疲力尽。医生看过后,告诉玛蒂尔达病人随时都会突然去世——不过暂时还不会。她们必须有心理准备。
这一天过去了,新的一天开始了。哈得赖恩依然安闲自在,无拘无束。早晨他四处遛跶,穿着褐色毛线衣和卡其布裤子,衣服没有领子,脖子光溜溜地露出来。他审视着陶器作坊的房屋,好像他这样做有某种隐秘的目的。洛克立先生体力有所恢复的时候,他就跟这病人聊天。两个姑娘瞧着这两个男人像老朋友一样坐在一起聊天总是很不高兴。然而他们谈论的大多是一些政治方面的话题。
哈得赖恩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傍晚时分,玛蒂尔达与她父亲坐在一起。她正在临摹一幅画。房间里很安静。哈得赖恩外出未归。谁也不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艾米在忙碌着。洛克立先生斜躺在床上,视线穿过夕阳下的花园默默地望着远方。
“要是我有什么万一,玛蒂尔达,”他说,“你不要卖掉这幢房子——你要留在这儿——”
玛蒂尔达紧紧盯着父亲的脸,眼睛里闪现出一丝憔悴的神情。
“哎呀,我们什么都不会做的。”她说。
“你不知道你会做什么。”他说,“所有的一切都平等地留给你和艾米。你们想怎样做就怎样做——只是不要卖掉这幢房子,不要放弃它。”
“好的。”她说。
“把我的表和表链给哈得赖恩,再从银行里拿100镑给他——要是他需要帮助,就帮帮他。遗嘱里我没有写他的名字。”
“你的表和表链,还有100镑——好吧。可是他回加拿大的时候你还健在的,爸爸。”
“可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父亲说道。
玛蒂尔达坐在床边,睁大了的不安的眼睛盯着父亲好长一段时间,似乎出了神一样。她看着他,知道他很快就要走了——她似有超人的神力看见了这一点。
后来,她把父亲所说的关于表、表链和钱的事全告诉了艾米。
“他有什么资格”——她的意思指的是哈得赖恩——“继承我父亲的表和表链——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让他拿了钱,然后马上离开。”艾米说道。她太爱自己的父亲了。
那天夜里,玛蒂尔达坐在房间里很晚没睡。她焦虑不安,心都快碎了,神志也有些恍惚。她一直想着父亲,想得心神恍惚,甚至要哭泣。最后她觉得必须到父亲跟前去。
这时将近半夜。她沿着走廊走向他的房间。外面月影朦胧。她站在门口听了听,然后轻轻地开了门,走进去。房间里一片昏黑。她听见床上动了一下。
“你睡着了吗?”她轻柔地说道,朝床边走去。
“你睡着了吗?”当她站到床边时,再次温柔地问道。黑暗中,她伸出手去摸他的前额。她柔和的手指摸到了鼻子和眉毛。她细嫩、美妙的手搁在眉毛上。这好像新鲜光滑——非常新鲜光滑。在她恍惚状态中,一种诧异搅动了她一下。但这还不足以使她清醒。她又俯在床上,温柔地触摸他的眉头。
“难道你今晚睡不着觉吗?”她说。
床上一阵急促的骚动。“不,我能。”一个声音答应着。这是哈得赖恩的声音。她花颜失色,立即从深夜的迷糊恍惚中清醒过来。她记起了父亲住在楼下,记起了哈得赖恩用了他的房间。她站在黑暗中好像给螫住了似的。
“是你吗,哈得赖恩?”她说,“我以为是我父亲。”她惊慌失措,整个地呆住了。小伙子发出一种让人不舒服的笑声,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终于走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紧闭着房门。在灯光下,她把手竖起,轻轻地摸着,仿佛受伤了一般。她实在太震惊了,简直没法受得了。
“嗨,”她平静而疲惫的头脑在说,“这只是个误会,何必那么计较。”
但她不能如此轻易地说服自己的感觉。她痛苦地感到自己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时刻。她的右手,曾经那么温柔地放在他的脸上,抚摸他那光滑的皮肤。它隐隐作痛,好像真地受了伤。产生这样的误会得怪哈得赖恩:这更使她讨厌他了。
哈得赖恩也没有睡好。他被开门声惊醒,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意思。可她触摸脸上的那种舒服感、让人迷失的柔情,触动了他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他是位慈善儿童,孤零零的,处境多少有些不好。她轻轻的微妙的爱抚唤醒了他内心深处不曾知晓的事情。
早晨,她下楼时觉察到了他眼睛中的异样。她努力做到举止自然大方,似乎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而且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她具有受过苦痛、忍受过煎熬的人那种冷静的自制力和平常心。她那深蓝、几乎是令人沉醉的眼睛看着他,迎视着他眼睛中露出的某种意识的苗头,进而遏制住了它。她用纤细美妙的手把糖放在他的咖啡里。
她以为自己能够控制住他,但实际上却无法办到。他脑中的记忆鲜明深刻,萦绕在心头,他的意识中产生一种新的感觉。某种新的东西在他心中活跃着。在他沉默寡言、小心谨慎的背后,他的秘密产生了,并且生动而逼真。她受到他的影响,因为他是随心所欲的。他的行为准则与她的大不相同。
他好奇地看着她。她不漂亮,鼻子太长,下巴太小,脖子太瘦。但是她皮肤光亮、腻滑,整个人灵活而富有教养。她这种古怪、勇敢、有教养的品质是从她父亲身上遗传下来的。这个慈善所出来的男孩可以从戴了戒指的白皙而纤细的手指上看到这一点。他曾熟悉的在那年长者身上体现的魅力现在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他想占有它,控制它。当他穿过制陶场时,脑子里在秘密地策划着。为了拥有那种不可思议的让人舒服的微妙感觉,就像她的手触摸他的脸的那种感觉,——这就是他自己定下的奋斗目标。他正在秘密地筹划着。
在她四下走动时他注视着她,而她也意识到了他的注目。
但高傲的心性使她对此不予理睬。当他手插在口袋里,荡到她身边时,她待以与往常同样的友善,这要比轻视更能稳住他。她良好的教养好像在驾驭着他。而她也有一种与以前一样的感觉:他是跟她们住在一幢房子里的小男孩,不是个陌生人。只是,她不敢记起触摸到他脸的感觉。一旦想起这件事,她便手足无措。她恨自己的那只手,甚至想把它割掉。她非常强烈地想要割断他脑中的记忆,并假装自己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一天,当哈得赖恩坐着跟“叔叔”说话的时候,他直视着病人的眼睛说:
“我并不喜欢在罗斯利生活并且死在这儿。”
“是的——嗯——你不需要。”病人说道。
“你认为玛蒂尔达表姐会喜欢这样?”
“我想应该如此。”
“我认为一生不该就这样下去。”年轻人说,“她比我大多少,叔叔?”
病人看着年轻士兵。
“大很多。”他说道。
“30多岁?”哈得赖恩说。
“嗯,不是太多。她32岁。”
哈得赖恩考虑了一会。
“她看起来不大像。”他说。
这个患病的父亲又一次看着他。
“你以为她会愿意离开这儿吗?”哈得赖恩问。
“不,我不知道。”父亲烦躁地答道。
哈得赖恩静静地坐着,想着自己的心事。他以一种细弱、平静的声音,似乎从内心里说话一样,道:“我要娶她,要是你同意的话。”
病人突然睁大眼睛,紧盯着他,并且盯了好长一段时间。年轻人则莫测高深地望着窗外。
“你!”病人嘲弄地说道,带着轻蔑。哈得赖恩转过身,迎视着他的目光。两个男人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哈得赖恩说。
“不,”这位父亲说道,转过脸来,“我不反对。我从未想过此事。可——可艾米是最小的。”
他满脸兴奋,突然间看上去有了生气。他内心爱着这男孩。
“你去问问她。”哈得赖恩说道。
老头在考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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