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吗?”他问。
“心情很坏,发生很多有怨无路诉,哑子吃黄连故事,幸亏每日收鲜花一大束,略添情趣。”
“这是我的殊荣。”他说。
媚在旁扯着我的手不住的偷听,我又得推开她,又得回话,头大如斗。
“你有没有企图?”我问。
“企图?当然有,”他笑,“你想想,翘,一个男人送花给一个女人,他有什么企图?”
“约会?”我问,“面对面喝一杯橘子水?到的士可跳舞?你在开玩笑吧……”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问:“为什么?是因你我都太老了?”
“不。”我说。
“那是为什么?”他问。
这时媚静静地伏在我肩膀上听我们的对白。
“因为你属于别的女人,而我一向过惯独门独户的生活,我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任何东西。”
“说得好!”
“对不起,贝先生,经验告诉我,一杯橘子水会引起很多烦恼。”
“可是你很喜欢那些花——”他分辩。
“没有任何事是不必付出代价的,”我心平气和的说,“将来我总得为这些花痛哭,你不必再送了。”
“铁腕政策?”
“让我说,”我谦虚,“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你对我无好感?”他问。
“相反地,贝先生,如果你没有妻室,我会来不及的跟你跳舞吃喝看电影。”我说,“你离婚后才可以开始新生命,否则我想甘冒风险的女人很少,你太太那身材是我的双倍,如果我给她机会掴我一掌,我会非常后悔,相信你明白。”
他说:“我原本以为你的口才只运用在张佑森身上。”
“我一视同仁。”
“那么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再见,贝先生。”我放下电话。
媚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微笑。趁现在不痒不痛的可以随时放下电话;如果不放,那就非得等到痛苦失措的时候,想放都不舍得放。
我好好的一个人,干吗要做别人的插曲。
媚叹口气,“好,我晓得人各有志。”
“你晓得便好。”我说。
“我们吃饭去。”她说。
我取过车匙。
“你一定要名媒正娶才肯跟一个男人?”媚问道。
“倒也不见得。”我说道,“我只是不想痛苦。”
媚低头笑。
我闲荡了两星期后回学校。
我改变态度做人,原来工作不外是混饭吃,一切别往心里搁,无关痛痒的事少理少听少讲。反正已经赌输了,即使不能输得雍容,至少输得缄默。我只做好自己的工作,做完就走,回到家中,我又是另外一个人。
教书我只说课本内的事,经过这次教训,做人完全变了,既然学校的要求止于此,我就做这些,何必费心费力理不相于的事。
我连话都懒得说,态度悠然平和,既然事不关己。也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常常带个微笑。最吃惊的是兰心。
兰心跟我说:“翘,你是怎么了?这次回来,你像万念俱灰,怎么回事?”
“千万别这么说,”我一本正经改正她,“什么灰不灰,别叫老板误会,降我的级,失节事小,失业事大,房东等着我交租金的,知道吗?”
“翘,你以前口气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错了。”我简单的说道。
以前我确是错了,做人不是这么做的,以前我简直在打仗,岂是教书。凌奕凯冷眼旁观,不置可否,别的同事根本与我谈不拢,也不知底细。
至于老板,走到哪里我都避着他,他也知道我避着他,大家心里明白。
我并没有退掉家中的《南华早报》。以前我真想致力教育,尽我所知,尽所能灌输给最易吸收知识的孩子们。既然环境不允许,别人能混,我为什么不能混?混饭吃难道还需要天才不成。
可是身为教书先生,混着有点于心有亏,既然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心底想转行的念头像积克的豆茎一般滋长,我的思想终于搅通了。
学生们都察觉我不再卖力,下课便走,有什么问题,是功课上的,叫他们去问分数高的同学,私人的难题恕不作答。
掌珠说:“蜜丝林,你好像变了。”
我淡淡的问道:“谁说的?”并不愿意与她多讲。
我不是厌恶她,也不对她的父亲有反感,只是我那满腔热诚逃得影踪全无,我只关心月底发出来的薪水,因为这份薪水并不差,因为我生活靠这份薪水过得顶优游,我把注意力放在欧洲二十日游。雨花台石卵、艾莲寇秀店里的水晶瓶子,等等。这些美丽的物质都可以带来一点点快乐。一点点快乐总好过没有快乐。
师生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师生之间与任何人一样,谁也不对谁负任何责任。
张佑森没有打电话来。他终于放弃了。我不是没有愧意,想找他出来谈谈,又想不出有啥子可以说,很难办。与他说话讲不通。我开车接送他到处玩,没兴趣。让他坐在公寓中,我又不耐烦服侍他。
当然可以嫁给他。他会对我好?说不定若干时日后阴沟翻船,谁可以保证说:这人老实,嫁他一辈子他也不会出花样。逃不掉的男人多数是最乏味的男人,乏味的男人也不一定是乖男人,张佑森的脑袋里想些什么,我从来没知道过,我不敢嫁他。
既然如此,熄了的火头就不必再去点着它。
张佑森这三个字被擦掉了。
贝文祺。我沉吟,人家的丈夫。他的妻子太胖太嚣张太张牙舞爪,不然也还可以考虑一下。如果她是个温文的女子,纤细带哀愁的则不妨,万一争执起来,还有个逃生的机会。
我不知道这个贝太太在家中是否与写字楼中一般无异,如果没有不同之处,贝文棋怎么忍受她若干年。她肚子上的那些圈圈士啤呔,简直像日夜套着几个救生圈做人,真亏她的,还穿得那么美,那么考究,首饰听说一套套的换。
媚说:“人要胖起来有什么法子?”
“别吃。那还不容易。”
“不是人人像你那么狠心刻薄自己。”
那倒是,佣人餐餐三菜一汤的摆出来,太难瘦。
我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人怎么会到那个程度。”
媚笑说:“何必多问,最威风的还不是你,人家的丈夫送花给你。”
“他有企图。”我打个呵欠,“难道现在他还送不成?”
没见花很久很久了。
“有啥新闻没有?”我问。
“没有。”
“你的恋爱生活呢?”
“如常。”媚似乎不愿多说。
我的教书生涯如旧,学生与我都活在时光隧道内,日复一日,在狄更斯与劳伦斯之间找寻真理,希腊神话是他们生活中最有机会认识人性的时候。
以前我连暗疮治疗都教授在内,差点没做妇女杂志信箱主持人,现在什么都不管。
何掌珠说:“我父亲结果并没有娶那个女人。”
我抬抬眼睛,真意外。
我实在忍不住,“为什么?”
“他觉得她不适合他。”
“在决定结婚以后?”
“是的,她只想要他的钱,她另外有情人。”掌珠说,“爹爹很生气,跑到纽约去了。”
“现在家里只剩你一个人?”
她耸耸肩,说道:“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很无所谓。
“那位女士——”我还是忍住了,掌珠只是我的学生,不是我的朋友。
“她是一位歌星。”
我忍不住笑出来。
“现在你知道我努力反对的原因了?”掌珠问道。
“也不是道理,你父亲要是喜欢……何必替他不值。”
“蜜丝林,你对我疏远了是不是?”她问,“你对我们都疏远了,你心中气我们是不是?”
人活着多少得受点气。谁不气。不然哪儿有人胃溃疡。
我现在什么都独立,经济。精神,想想都开心。“开心?”
我没有恐惧。
我对何掌珠打起官腔,“想想你的功课,你现在除了致力于功课,实在不应再另外分心。”
“爹也是这么说。”
“你现在快乐了?”我取笑她。
她掩不住笑,“自然,但蜜丝林,我老觉得你的功劳最大。”
“什么功劳?拆散人家的姻缘?”我笑问。
星期六下午,独自在看电视,门铃响了。在这种时候有人按铃,一定是媚,大概是她开车出来逛,逛得无聊,上来看看我。
我摩拳擦掌的去开门,打算吃她带上来的水果,她从不空手上来。
门一打开,是个陌生女人。
“这里是二十八号十二楼。”我说:“a座。”
“姓林的是不是?”她问。台湾广东话。
我对台湾女人不是有偏见,而是根本觉得她们是另一种生物,无法交通。
“是。”我说国语。
她也改用国语,“你会说国语?太好了。”
我淡淡的说:“我的国语比你讲得好。”
她忽然抢着说:“我也读过大学。”
我失笑,“我甚至不认识你,而且,不打算开门给你,你有没有念过大学,关我什么事?”
“可是你认识何德璋,是不是?”她问。
“是。我见过他数次。”我说。
“我警告你,你别旨意会在我手中抢过去!”
“抢谁?何德璋?”我瞪目。
“你当心,我在香港很有一点势力!”
“哦,真的?港督是你于爹?你常坐首席检察官的车子?”我笑。
“你当心一点!”她嘭嘭的敲着铁门。
“贵姓大名?”我问她。
“钱玲玲。”她说,“怎么样?”
“好的,警察会找你谈话。”我动手开门。
“喂喂喂——”钱玲玲急起来。
我说:“你犯了恐吓罪,我是香港居民,并且是纳税人,你回去想仔细点,我不但国语说得比你好,将来上法庭见面,英文也肯定说得比你好。”
我关上门,拿起电话,拨一○八,询问附近警察局号码。
门铃又响起来。我知道是那个女人。我拨了警局号码,简单他说明门外有人骚扰我,叫他们派人来,我拿着话筒叫他们听门外疯狂的按铃声。
我很冷静。
不多久警察便来了,他们在门外说:“请开门,小姐。”
我开了门,那个姓钱的女人进退两难,夹在警察当中青白着面孔。祸福无门,惟人自招。
我跟警察返警局落案,要求保护,把故事由始至末说一遍,取出我的身分证明。
“我是中学教师。”我说。
那歌女坚持说:“可是我未婚夫的女儿告诉我,她父亲的新爱人是她!”她用手指着我。
警察说:“小姐,无论怎么样,你不能够到任何私人住宅去按铃,指名恐吓,如果对方身体或精神受到伤害,你会被起诉。”
钱玲玲吓得什么似的。
我说:“我想请你们把何家的人传来问问话,这件事跟我的名誉有莫大的影响。”
“是。”他们打电话到何家,然后派人去请何掌珠。
掌珠到的时候我说:“你给我的麻烦还不够么?”
第七章
掌珠哭了,“我见她一直打电话来追问爹的下落,又恐吓我,只好捏造一些话来告诉她,打发她走,没想到——蜜丝林,请你原谅我——”
我说:“这件事与我的名誉兼安全有关,我一定要落案,免得被人在街上追斩,做了路倒尸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钱玲玲也回头来道歉——“我实在是误会了……”
我拂袖而起,“你在香港的势力这么大,钱小姐,我不得不小心从事!”我跟警方说:“有什么事请随时通知我。”
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
电话铃在黑暗中响起来,一声又一声。
我转过身,靠起来,扭亮床头灯。
电话铃还在响。会是谁呢?
我去接电话,只拖着一只拖鞋。
“谁?”我问。
“林小姐?”
“谁?”我的声音尖起来,半夜三更,一个独身女人接到神秘的电话,我哆嗦一下,看看钟,三点一刻。
“我是何德璋。”
“是你!大忙人回来了!”我马上讽刺起来,“你可有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但却不觉松了口气。
“林小姐,很抱歉,我还在纽约,刚才掌珠跟我通过电话,我决定尽快赶回来,林小姐,这次完全是我们家的不是,我希望你可以回警局销案。”
“你真以为我是闹着玩的?你情节省开销,挂下电话吧。”
我摔下话筒,回到床上,经过这么多年,我的电话居然还没有摔坏,真值得诧异。
第二天下班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吃茶。
她说:“你的情绪看上去稳定得多了。”
“是,为什么不呢——激动又补救不了事实。”我躲在她家的纱窗帘后面。
我把纱披在头上脸上,冒充着新娘子。
又把花瓶里的花捧在手中。
“我像不像新娘?”
“翘,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说,“新娘打扮很适合你。”
“比利时纱边,将来我的礼服要比利时纱边的。”我说。
“那么他最好赚多点钞票。”弗罗赛太太笑。
“我喜欢能赚钱的男人。”我仰仰头。
“是吗?”
“除非我爱上了他。”我叹口气。
“吃点心吗?”弗罗赛太太笑,“今天有奶油拨兰地卷。”
“吃!吃!”我说,“拿出来。”
她用着的广东娘姨白衣黑裤地走出来,服侍我们吃点心。
“翘,你的毛病就是恋爱次数太多。”她说,“一下子忘掉理想与宗旨。”
“那不是我的毛病,那是我的最大优点。”我说。
“你真的相信?”
“是的。”我说。
“让我看看你的微笑。”她说。
我装一个史诺比式微笑,牙齿全在外边。
弗罗赛太太放下茶杯,“性格造成命运,”她摇摇头,“我可以算得出你的命运。”
“我的命运?你替我算一算。”我说。
“你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她问。
我笑,“知是知道,但是事情往往有意外的发展。”
“你在逃避什么?”弗罗赛太太问。
“我自己。我不喜欢我自己,故此一当有男人对我示意,我便看他不起。”我说,“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弗罗赛太太说,“我看着你成长的。”
“我母亲却不相信我,她还看着我出生呢。”我说。
她笑一笑。
我告辞回家。心血来潮。得饶人处且饶人,跑到警局去销案。
何掌珠在家门口等我。
我惊异。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我问。
“两点半来的。”她眼睛红红。
“你为什么不先打电话?”我开门,“快进来!站了两个钟头,累都累死了。”
“电话没人听。”她说。
“那就表示我不在,你明白吗?”我说,“如果我吃完饭才回来,你怎么办?”
“我情愿站在你门口。”她说。
我看着她的面孔。“发生大事了,是不是?”
她苍自着面孔点点头。
“你爹又有什么花样?”我递一杯茶给她。
她低下头,“爹没有怎么样。”
“我把案子销了,我顶怕事,人家会想:这歌女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单去找她——恐怕是一丘之貉,我要面子,所以不会控诉她,你叫他放心。”
掌珠好像没听进去,她说:“蜜丝林——”她有十二分的难言之隐。
我是个很敏感的人,“你——”我用手指着她,“你——”
她恐惧的说:“我怕我是怀孕了。”
老天。我坐下来。
她嘴唇哆嗦,瞪着我。我并不是救命菩萨。
我问:“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没有。”她颤抖的说。
“验过没有?”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验。”
“还没有验?那你怎么知道呢?”
“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说。
“他是谁?”我问,“是不是男同学?”
“不是。”
“你不要替他掩护,他也应该负一半责任,真的。”
“我不想见他。”她掩住脸。
“我叫他出来。”我温和的说,“大家对质一下。”
“他会侮辱我,我不要见他。”掌珠怎么都不肯。
“你爱他吗?”我问。
“不。”
“你会跟他结婚?”我问。
“不。”
“你会不会要这个孩子?”
“不!”她尖叫,叫完又叫,叫完又叫。声音像受伤的动物的惨嚎。
我把何掌珠拥在怀里,抱住她的头。“别担心,我们总有办法,千万别担心,也不要怪你自己,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我觉得寂寞……我……”
“不需要解释,”我拍着她的肩膀,“我明白,我不会勉强你去见他,你放心,错一次,乖一次。”
她蜷缩在我怀中。
我说下去:“可是我们先得寻个好的妇科医生检查一下,你先别害怕,镇静一点好不好?”我放轻声音,“别哭,我在这儿。”
“蜜丝林——”她呜呜的没法子停下来。
我说:“生命不是想象中那样的。”我摇着她,像哄婴儿人睡,“掌珠,生命中充满失望,这当儿你自然伤心痛苦,事后……不过如此,事后想起很可笑,你不要怕。”
她不大听我劝,仍然伏在我胸前哭。
我顺道取过日历,翻出电话,拨电话过去找医生。
护士说:“卢医生明天上午要开刀,下午好不好?”
“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急着想看医生。”
“这样吧,林小姐,我们是熟人,卢医生明天九点才去医院,你带妹妹八点半之前到诊所,好不好?”
“好,好,谢谢你,小姐。”我放下话筒。
“瞧,看完医生,我们还可以准时上课。”我说,“我到你家接你。”
我喂她服一粒镇静剂,她仿佛好过点,但硬是不肯回家。“不回家是不行的。”我说,“你父亲不是要在这一两天回来?找不到你不好。”
“他才不理我!”
“这不是真的。”我说,“他很爱你。”
“他只关心外头不三不四的女人与他银行的进帐。他才不理我的死活。”
“当然他是关心的,他只是表达能力不大好,你做女儿的总要原谅他一点。”
“我不会原谅爸!永不!上次他在学校里搅得天翻地覆,连你都辞了职,现在同学们以什么样的目光看我!他从来都不会为我着想一下,我恨他。”何掌珠说。
我沉默。
我说:“我送你回去,明天我开车来接你,早点起床,七点好不好?”
“我家住在石澳,很远,”掌珠说,“还是我到这里来吧,准八点。”
“也好。”我说,“我现在送你回去,不看着你进家门我不放心。”
我洗一把脸,也替她洗一洗,又替她把头发梳好。
我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掌珠,人不怕错,错了也未必要改,可是一定要学乖。明白吗?”
她点点头,大眼睛中充满感激的神色。
我忽然笑,“你爹爹要是听见我这番话,非要把我骨头拆掉不可!”
“蜜丝林。”她靠倚在我肩膀上。
我现在仔细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仿佛是充满困惑,朝不保夕,也不晓得如何拉扯到今日,反正是一种煎熬。
我开车送掌珠回家。她的家环境好到极点,真正背山面海。住在这种地方,还闹意气,照说也应该满足了,但是当这一切奢侈与生俱来,变成呼吸那么自然的叮候,她又有另外的。
当我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我只希望母亲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紧,最好不要事后一边朗诵一边痛骂。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别忘记,明天早上见。”我说。
她下车,攀着车窗,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这时候她父亲在她身后出现,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说道,“请进来小坐。”
我说:“我没有空。”
“林小姐,多谢你帮忙。”
“我只是帮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见识。”我冷冷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去。
回到市区还有一大段路,我打开无线电,风吹着我的脸,公路上一个一个弯,无线电播的柏蒂佩芝旧歌“田纳西华尔兹”像恶梦一样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首新诗:
“——在本区的餐室中,
我与女友,
共享一个沙律,
看着邻桌的一对老伴,
年长男人微笑,
拎起妻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为我的独立,
而付出的代价。”
诗的题目叫《帐单,伙计》。现在我已经收到“独立”的帐单,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钱玲玲小姐在门口等我。
我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静下来,因为姓钱的女士看上去像只斗败的鸡,斗败的鸡照例是不会再举攻击的,这是逻辑。
我用锁匙开门,一边说:“我与何先生没有认识,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请你帮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钱小姐,你有没有想到,台湾女人在香港的名誉这么坏,就是因为你这种人的缘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开门进屋子,关上门。
那夜我没睡好,我不能开冷气,别笑,有两只鸟在我窗口的冷气机下筑了爱巢,生一堆小鸟。一开冷气机,它们一定被吓走,变得无家可归,于是只有在热浪煎熬之下睡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惜环境把我训练得一天歹毒似一天。
掌珠来按铃的时候,我正在穿衣服,边扣纽子边去开门,掌珠穿着校服,我让她坐下。
“换这条裤子与衬衫,你不能穿校服。”我说。
何掌珠很听我的话。
“你父亲知道没有?”
“不知道。”她换衣服。
我抬起她的下巴。“你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我说。
她沉默。在这一刹那她忽然长大。“蜜丝林的化妆恰到好处”与“蜜丝张有男朋友”时代已经过去。
我们默默出门,默默上车,一言不发的到医务所。护士接待我们,我陪掌珠坐在候诊室。我俏声说:“希望只是一场误会。”
医生召她进去。我没有跟着她,她总得有她自己的秘密。卢医生跟她谈很久。然后她到洗手间去取小便验。最后她出来,我替她垫付医药费。
“医生怎么说?”
“明天再来看报告。”掌珠似乎镇静很多。
我跟护士说:“应该不必等到明天。”
“下午四点左右打电话来吧。”护士说。
我与掌珠回家换校服。
她问道:“蜜丝林,你不骂我?”
“骂你?”我问,“为什么骂你?”
“我做错了事。”
“comeon——”我说,“掌珠,女人一生当中。谁没有看过妇科医生?你以为这种事只发生在小说的女主角或是女明星身上?你有空去看看法庭的男女,他们比普通人还普通,长得平凡,穿得朴素,这种人应该白头到老吧,不见得。你会以为这种人对精神与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吧?不见得。不要认为你很重要,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我耸耸肩,“很平常的。”
掌珠看我半晌,她说:“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快!”我扮个鬼脸,“我们要迟到了,还有,这件事千万别跟人说起,我不想人家剥我的皮。”
四点钟,我打电话到医生诊所。
卢医生说:“并不是怀孕。”
我顿时有喜极而泣的感觉。
“如果她觉得不舒服,可以来接受注射,可是我劝她避孕,这样下去很危险。至于不准的原因,是情绪上的不稳定引起内分泌失调,而内分泌是神秘的一件事,医学无法解释。”
“谢谢。”我说,“我明天再来。”
“明早十时?”
“好。再见,谢谢你,卢医生。”
我忙着奔出去,在地理室,把掌珠拉出来,将好消息告诉她,她拥抱我。
我说:“掌珠,下次你会小心,会不会?”
“一定。”她答应我。
我们又去看卢医生。掌珠把一张现金支票还给我。
第八章
我说:“不必急。”
“爹想见你。”她说道,“爹叫你允许他见你。”
“我长着三只眼睛?有什么好见?”我问。
“你不想见他?”
我心里念头一转,好久没到嘉蒂斯吃饭,敲他一笔也不错。我说:“嘉蒂斯吃饭?”
“好!”掌珠乐得要死。
她倒是很起劲。我看着她。
可怜的女孩子。“令堂去世多久了?”
“我出生的时候,她难产。”掌珠说。
“你才十六岁。十六年前医学已经非常昌明,哪有难产说去就去的?”
“我不知道。”
我耸耸肩。“清明可有去扫墓?”
“她不是葬在香港。”
“你是香港出生的,不是吗?”我觉得稀奇。
“是,母亲的骨灰被运回美国加州,她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
“嗯。”
到嘉蒂斯吃饭,坐下我便点了三种最好的酒。
何德璋说:“林小姐,我们之间有误会,我希望消除这个误会。”
我说:“先让我吃完这一顿,然后我再决定是否原谅你。”
“原谅我?”何德璋愕然。
“自然,否则还要你原谅我不成?”我指指鼻子。
掌珠在一旁急得什么似的。
“你对我的成见很深,林小姐。”
“哈哈哈,何先生,你抚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德性品行,算不算上等人?”
他很生气,“一切都是误会。”
“一场战争发动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也是误会。”
海龙王汤被送上来,我举案大喝大嚼。
何德璋食不下咽,说道:“林小姐,我发觉你这个人是活脱脱的理论派,什么都要讲道理。”
掌珠忍不住,“爹,最喜欢讲歪理的是你。”
“大胆!”他朝掌珠瞪眼。
“你就会骂我!你从来不了解我!”掌珠说。
何德璋说:“掌珠,近年来你令我非常失望。”
他转向我。
“她受了我的坏影响。”我说道。
侍者撤去汤,递上蜗牛,我换杯“堡多”红酒。喝得起劲。我一点也不生气,真的不气,我把愤怒都溺毙在食物中。难得吃一顿冤家——现在我没有冤家。又没有朋友。我是一个再平和不过的人。
掌珠用手支着下巴,她根本吃不下面前的食物,她说:“蜜丝林,我从没见过你吃这么多东西。”
我把半打蜗牛解决掉,抹抹嘴唇。
掌珠问:“第三道菜是什么?”
“烧小牛肉,蔬菜沙拉,煮茄子。”我说。
何德璋说:“我可以解释钱小姐那件事。”
“我不感兴趣,”我说着喝一口酒,“那是你家的事。你运气好,最近我性情好,否则大家在法庭上对答。”
“你无法消除你的成见?”他问。
“没法子。”我放下杯子。
“我很难原谅你这样的人,况且你何必要我原谅你?我对你的生活没有丝毫的影响作用。”我说。掌珠叫侍者把她的食物拿走。
我继续“吃”的伟大事业。
何德璋瞪着我很久。
我以为他又有什么话要说。
谁知他忽然说:“老天,我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女人!”
我回瞪他,忽然忍不住笑,一口红酒全呛在喉咙里,咳嗽起来,用餐巾掩住嘴。
“上帝,”他说,“你吃得像头猪了!”
“现在你说我像头猪!”我骂。
“你还没有叫甜品,要什么甜品?千万不要客气。”他居然懂得讽刺人。
掌珠说:“唉,你们两个人像孩子。”
我说:“我要苏珊班戟。”
“你一定要吃完!”他朝我瞪眼。
“放心。”我说,“吃不完是你孙子。”
“你教书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吧?”他很怀疑的说。
“不,我是独眼j。你知道扑克牌中的j?有一张是侧面的,永远只看到他一只眼睛,另外一面没人知道。我就是独眼j。”
“蜜丝林——”掌珠几乎想哭。
何德璋看着我很久很久。
我没他那么好气,吩咐侍者:“苏珊班戟,爱尔兰咖啡——一匙羹糖,一个xo拨兰地。”
“蜜丝林——”
“就那么多。”我说。
“所以你不打算原谅我——”他说,“我这一顿饭是白请了。”
我微笑。活该。他准备一千元付帐吧。
“不过我与掌珠都很感激你,林小姐。”他说道。
“不必客气。”我说。
我想我有点醉,酒喝得大多,大多种类混在一起。
他伸出手,我不与他握。
“仍然生气?”他问。
“我为什么要生你气?你对我来说一点价值都没有,你是个小人,专门骚扰我的生活,令我不安,如果你可以停止这些无聊的动作,我已经感激不浅。”我说。
“你歧视我,林小姐。”何德璋说。
“你完全说对了。”我说。
“我送你回家。”他说。
“不用。”我说。
“你一上来就喝醉了,我不相信你的车子到得了家。”
“别小觑人。”
我们在楼下分手。我走到停车场去取车子。被凤一吹,酒气上涌,心头闷得难受,忽然有一丝后悔喝得大多。
电梯中有两个小阿飞,眼睛不停的向我飞来。我很气。
男女再平等,女人还是得视这种色迷迷的眼色为戒——如果没有看的时候,哭也来不及。
这时小阿飞甲向小阿飞乙施一个眼色,趋向前来问我:“喝多了吗?”
我不出声,到了停车场四楼,他们跟我走出去,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我当时并不害怕,一直向前走,停车场里一个人也没有,阿飞甲把一只手放在我肩膀,我“霍”地转过头去,他们两人反而吓了一跳,松掉手。
我厉声问:“想干什么?”
阿飞乙自怀内拿出一把小刀。
“这把刀?”我冷笑一声,“切牛排还嫌钝。”这时我已知道腕上的手表可能要不保了。
身后忽然又伸出一只怪手搁在我肩膀上,我马上心头一凉。
我身后的人发话了:“滚!给我滚!否则就揍死你们!”
我如逢大赦:“何德璋!”
我身后那人是何德璋!
小阿飞放脚便跑,其中一个因地上汽油滑,还摔了一跤。
我说:“为什么不把他们扭往警局?”
“我也没有把握打赢这两个人。”他问,“你没有吓着吧?”
“没有,刚在发冷,你便出现了。”我说。
“你也大意,这两个小阿飞一直尾随你,你还不知道。”
“我喝醉了。”我承认。
“我开车送你回去。”
“掌珠呢?”我问。
“在车里,”他说。
“你怎么会跟着来的?”我问。
“普通常识。”他说道,“你今天打扮得这个模样,又戴着金表,无论劫财劫色都是上乘之选。”
“多谢。”我瞪起眼睛。
他替我拉开车门。
掌珠说:“蜜丝林,你没事吧?我让你坐前面。”
“不,我坐后面。”我扬手阻止。
“为什么?”
后面安全。
掌珠把地址告诉她父亲。
我靠在后面的座位上闭眼休息。坐后面最好,不必管闲事,到家便下车。坐后座的人永远是无关痛痒的陌生人,何尝不是逃避的方式?只有苦命人才开一辈子的车,命好的都有司机。
掌珠悄声道:“蜜丝林,到了。”
我睁开眼睛,“呵,谢谢。”我说。
何德璋说:“我送你上楼。”
我没有拒绝,跟他上楼,他沉默地看着我用锁匙开了门。
我忽然笑道:“如果现在那位钱小姐看到这种情形,我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他不出声。
我说:“再见。”关上门。
我觉得寂寞。如果一天到晚不出去,反而死心塌地坐在家中看电视,现在热闹了半日,独自回家,非常有曲终人散的感觉,所以我也喜聚不喜散——贾宝玉脾气。
我把手袋扔在一角,脱下身上“柏可罗宝”的裙子,倒在沙发上。我撩撩头发,取一面镜子来照。左脸颊上一个泡,唇膏早已溶掉,粉糊成为一块一块,我合上镜子大笑,这个样子——恐怕那两个阿飞只是谋我腕上的金表,我还有色可供人来劫?别自视过高了。
我洗完脸去睡觉。
许久都没事。
何德璋在掌珠生日那天下帖子请我。
我问掌珠:“有很多小朋友去?”
“没有。我跟同学不和,就是我与父亲,还有……男朋友。”
“是不是好男孩儿?”
“还不知道。”她说,“不到要紧关头,看不出真面目。”
这种论调已有点像我。
“毕业后你打算怎么样?”我问。
“考港大。”她说。
“港大如今不大吃香。我看你还是去考考牛津剑桥,读一门狗屎垃圾科,什么地理。历史这种不相干的功课,多么风流。要不考美国史蔑夫,卫斯理、沙拉劳伦斯这几间——你父亲会替你办。”
“那样做我会快乐吗?”掌珠问。
“不会。”我说,“但是你会自傲。”
“我想要快乐。”
我微笑。
掌珠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孩。
她穿贝壳粉红的纱衣。
“父亲买给我的。婀蒂。”她说。
“很好看。”我说,“很美,”我是由衷的。
何德璋与我握手,请我坐下。
我说:“难得你这么忙也会替女儿庆祝生日。”他笑笑,不与我争吵。我很佩服他这一次。
掌珠走过来。“你们两个还在吵架?”她说,“你们两个怎么会这样?如果你恨她,你就不会下帖请她,如果你恨他,你就不会应约而来,到底搅什么鬼?”
我与何德璋同时说:“不得无礼。”
我涨红了脸,我说:“你懂什么。”
她说:“呵,我的朋友来了。”
我连忙抬起头看她的男朋友。
他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穿着套过时的西装——领子太宽,腰身太窄,裤管还是喇叭的,衬衫领子也太大,领带倒是够狭的,不过颜色太复杂,一双鞋子底厚,且是高跟,我顿时没有胃口。
随即我发觉对年轻的朋友要求不应太高,他总不能穿九百元一双的巴利。
“在哪里读书?”我与他握手时间。
掌珠抢着答:“他在做事。”
哦,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这种年纪他应该在读硕士。
掌珠在哪里认识一个这样的人。
他坐下来。我发觉何德璋忽然变得这么潇洒。中年人的魅力四射,我很诧异,我一直认为青春是最原始的本钱,现在要修正观念了。
我说道:“我好像听见要开饭了。”
“来。”掌珠跟那个男孩子说,“我们到那边去。”
菜很坏,何家的厨师简直在混饭吃,但是何德璋没有批评。
饭后我问掌珠,“你在什么地方认识这个男孩子?他有什么好处?”
“他听话。”
我微笑。“有钱人家的小姐多数喜欢听话的男人。可是你父亲不过是小康,你不该惹上这种习气,丈夫要有上进心与男人气概。”
掌珠冷漠的说,“他不会成为我的丈夫。”
经过上一次创伤,她人变了。
何德璋说:“我与她之间仿佛隔了一个大峡谷。”
“隔了一个宇宙黑洞。”我说。
没多久兰心与凌奕凯宣布订婚。
我出外买订婚礼物,硬是不给凌奕凯有任何机会占便宜,我买了一条足金项链,坠子上说:花好月圆。
我说:“兰心,祝你快乐。”
“你不看好这件事是不是?”她问。
“我看不看好这件事,有什么重要性?”我反问。
兰心尖声骂:“你这个人老是这样子!用这种口气说话!叫人心都淡了。”
我笑,“是,我是很可恶,我知道,是否我应以三姑六婆的姿态出现?请多多指教。”
兰心说,“你应该替我高兴。”
“我很替你高兴。”我说。
“讲得有诚意一点。”她抗议。
“我很替你高兴。”我说,自己都觉得声音很空洞。
现在这两个人可以往在一起了,合租一层小公寓,下班买菜回家煮了吃,吃完看电视长剧。
我知道我患了什么症,我患了高度讽刺症。
凌奕凯也单独见我,跟我说:“听说你有男朋友?”
“谁说的?”我咤异的问。
“张太说的!你为他辞职,为他跟歌女打架,上警局,现在又重修旧好。”奕凯说,“他是一个学生的家长。”
“谢谢你告诉我,谢谢张太替我宣传。”
“翘,你知道我对你怎么样的。”
“我不知道。”我说。
“你为什么要逃避我?”他问。
“你说得不错,我是在逃避你。”我说。
“为什么不愿意与我接近?”
“因为事情发展下去,最终结局是结婚,我不想嫁你这样的人。”
“我有什么不好?”奕凯问。
“你与兰心订婚,何必再问这种问题?”我心平气和的说。
“我想知道,那么好死心。”他坚持。
我说:“你不是我心目中那种类型。”
“我赚得不够,是不是?”他问。
“你为什么不说:你各方面——包括收入在内——都比我弱?光说到‘收入’,对我不公平,仿佛我是个头号虚荣的女人。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会保护自己。”
他不响。
“你的知识学识与常识全不够,不只是你的收入,你的品格性情也不合我胃口,总而言之,我们两人合不来!而且既然你已向兰心求婚,心中不该有旁骛,要不就耐心等待更好的。”
“我死心了。”凌奕凯说。
“你会很适合兰心,但不是我,我不打算为你在一层两房一厅的公寓中煮三十年的饭。”
他苦笑:“你的骄傲将会有苦果。”
“那是我的事,你放心,我自己会料理。我只想祝你幸福。”
第九章
他不出声。
我怪我不肯与他交际应酬。他不甘心。
他从来没想到我有什么道理要跟他交际应酬。
这一章又翻完了。
我最近确有与何德璋往来。我与他没有看电影喝咖啡这种程序,我们很快就熟络,有一种奇异的默契。我并没有怪他关于钱玲玲这件事。我何尝没有张佑森凌奕凯这种黑点,这种男人要是喝多两杯,出去宣扬我与他们间的“情史”,也能说得很难听。
我一向不理别人说些什么,人家爱说破嘴,是人家的事。
我问他;“太太去世后,生活很寂寥?”
“自然。”
“不忙续弦?”我随口问。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问。
“对不起。”我说,“我说得太多了。”
他笑。笑完后说:“找不到好对象。那时候我精神较为有寄托,掌珠小时候很听话很可爱。”
“那时候掌珠是没有脑袋的小可爱,你不能一辈子叫她这样活下去。”
何德璋摇头叹息。“她长大了……我老。”
“你是怕老所以不让她长大?”我问。
“多多少少有一点。”他答。
我说:“掌珠觉得你不爱她。”
“她不明白我的苦心。”他说,“像她现在这个男朋友,我压根儿不赞成。”
“放心,她不会嫁他。”
“她与你倒是很相处得来,这也许是我惟一安慰的地方。”他说。
我看何德璋一眼。“掌珠也说这是她惟一安慰的地方。”
“你陪掌珠去看医生的事,我全知道。”他说道。
“啊?”我吃一惊。
他凝视我,然后悲哀地低下头,他说:“事前我竟不知道。”
我说:“在今日也是平常的事。”
他说:“我不能接受。”
“你思想太旧。掌珠需要大量的爱,不是管制。”
“你不能胡乱放纵她。你帮了她的忙,总得也教训她几句,她很听你的。”
“我说过她,她是聪明人,我信任她。”我说,“不消噜嗦。”
他当时坐在丝绒沙发上,摇着拨兰地杯子,忽然说:“翘,让我们结婚吧。”
我一呆,面孔慢慢涨红,辣地,我一句话顶过去,“穷教师终于找到男主人做户口了?谢谢你的侮辱!”我愤怒的站起来,“伟大的父亲为爱女儿,牺牲地娶了女教师——”
何德璋也站起来,举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我掩着脸尖叫起来,“你打我!”
“你这种人非挨打不可!”他沉声说,“什么事都反过来想——自护自卫,自卑得要死!不掴醒你是不行的!”
我哭,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男人面前哭。
我转头就走,他并没有送我,女佣人替我开门。走到门口我已经后悔,如果他不迫上来我怎么办?失去他是一项大损失。我转头,他已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端正的脸,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在逃避的事终于发生了。
“我送你回去。”他说。
他是个君子,这方面的礼仪他做得又自然又十足。我认识过一些男人,在中环陪他们吃完饭,送到天星码头为止,叫一个女人深夜过海,再乘一程车,摸黑地搭电梯上楼,碰不到歹徒是运气,他见这女人没有啥事,平安抵达,第二次又来约。
还有一种单身汉赴约,看见席中有独身女子,先吓得半死——“她又不是林育霞,莫叫我送她”——赶紧先溜。
或是有男人,约独身女人到赤柱大屿山去野餐,叫她在约会地点等的——这等男人何必做男人,换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有很多女人的气派还不只那样。
一路上胡思乱想,并没有开口说话。
我并不恨男人。可是我独身久了,见得光怪陆离的男人大多,在这方面份外有心得,故此一有机会发表意见,不可收拾。你让太太们说她丈夫的怪事,恐怕也可写成一本厚厚巨著,只是她们没有机会,可怜。
至于何德璋……他有一种迹近顽童式的固执,非常像男人,有着男人的优点与缺点,不知怎地,我与他矛盾得要命,这恐怕是感情的一部分。
我暗暗叹了口气。
何德璋看我一眼,仿佛在怪我唉声叹气。
我白他一眼。但我们始终没有开口,被他掌掴的一边面孔犹自辣的痛。
他停好车送我上楼,看我进门才走。
我心情好得很,不住的吹起口哨来,第一次,真是第一次,我觉得连老母这一号人物都可爱起来——活着还是不错的。
掌珠在小息的时候很兴奋的跟我说:“我爹爹是否向你求婚了?”
我说:“我不知道,”有点嗫嚅的,“说是这么说。”
掌珠笑了,在阳光下她的笑容带着鼓舞的力量。
而我几时变得口都涩。话都不能说了呢?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求婚,他只说:让我们结婚吧。随后给我一记耳光。
掌珠说:“他叫我带一样东西给你。”
“什么?”我问。
掌珠摊开手,她手指戴着枚钻戒,晶光四射。“爹爹说:‘告诉她我是真的。’”
掌珠把戒指脱下来交给我。
我用两只手指拈着它在阳光下转动,据我的经验与眼光,这只戒指是新买的,三卡拉,没有斑点,颜色雪白,款式大方,是真正好货色,价值不菲。这年头正式求婚,又送上名贵礼物的男人为数并不多。
等了这么些年,我想:等了这么些年!在校园的阳光底下我忽然悲恸起来,像一个留级的小学生,等到家长来接的时候才放声大哭,我现在也有落泪的感觉。
“你快戴上吧,”掌珠焦急的说,“快做我的妈妈。”
我十分情愿。我把戒指缓缓的套上左手的无名指。
“真好看!”掌珠说,“多高贵,爹说你的手略大,起码戴三卡拉的才会好看,果然。”
“他真的那么说吗?”我很感动。
“当然真的。”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这么好这么有诚意,被照顾是幸福的。我低下头,一口真气外泄,我完全妥协了,为了我的终身。没想到我也这么关心我的终身。原来我也是一个女人,比任何女人都容易崩溃。
“爹说如果你要教书,他不反对,不过他说看样子你也很疲倦,不如不教,替他煮早餐,他说他有十多年没吃过早餐,因为他痛恨中式早餐,而佣人老做不好煎蛋烟肉。”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隔很久,我说道:“看样子我的确又要辞职了。”
“家里的窗帘要换,都褪了色,又霉又丑,我房里缺一盏台灯,摸黑做足半年功课,还有厨房地板出了问题——”
“这也是你爹说的。”
“不,这是我说的。”
“我早知你是个小鬼。”我说。
我顺利地辞了职。
老校长说:“我很替你高兴。”
我变成何家的老妈于,天大头上绑一块布指挥装修工人干活。何家岂止窗帘要换,玻璃已十年没抹,厨房的碗碟没有一只不崩不缺,掌珠的床还是婴儿时期自漆木床,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倒霉的五房两厅。
何德璋最沉默寡言,他只是歉意地微笑。
掌珠快乐似一只小鸟,绕在我身边转,我跟她说:“你的男朋友呢?干吗不与男朋友出去玩?”她说:“现在家又像家了。我喜欢这只花瓶的颜色。蜜丝林,我想去配一副隐形眼镜……爹一天只给我五元零用,怎么算都不够用,求你跟爹说一声。做了衣橱之后,把杂物锁迸橱内,我的房间看上去大得多。那张松木床真是漂亮。爹爹一直想要张真皮椅子……”
最后她问:“你几时搬进来住,蜜丝林?”
“你叫我‘蜜丝林’,蜜丝怎么可以与男人同住?”我微笑。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嘎?几时?”
“好像是明年。”我说。
“好像?”掌珠说,“快点好不好?”
“掌珠,你可有你母亲的照片?”我想起问。
“没有,一张都没有。”掌珠非常遗憾。
这倒稀罕,不过我不怕雷碧嘉,活人没有理由妒忌死人。
“你当然是不记得她的相貌了?”
掌珠却犹疑一刻。
“怎么?”我小心地问。
“爹说我一生下来她便去世。但是我却记得见过她。”
“你小时候弄糊涂了。”我笑。
“不,我记得她有一头卷发,很卷,仿佛是天然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对,你才离娘胎就知道烫发与天然卷发的分别!”
“不,真的我知道她是一个美妇人——但是爹与你一样,都说是我过敏,闲时想她,把东拼西凑的印象加在一起,硬设一个母亲的形象。”
“爹说我没可能记得母亲,除非我是神童。”何掌珠说。
“神童?你也可算是神童了。”我笑说。
我在书房角落找到一只锦盒,里面有一条断线的珍珠,我说:“掌珠,来看。”
“好漂亮的珠子,尚不止一串呢。”
我说:“三串。不知道是谁的,怎么不拿到珠宝店去重串?”
“管他呢,现在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你拿去串了挂。”掌珠怂恿我。
“这怎么可以?”我笑。
把盒子取到珠主店,他们很惊异,都说两百多粒珠子颗颗滚圆,实在不可多得,尤其是那只钻扣,是四粒一卡拉的方钻,本身已经是很登样的一件首饰。
“小姐,你打算重串,抑或卖出?”
“请重串。”
他们诺诺的答应。
我好奇的问道:“都说人老珠黄不值钱,这珠子怕已很久了吧。”
“并不是,大约十年八年。珠子也很耐久,三五年才变黄,不能传宗接代就是了。”
这种小事,我也不去烦德璋。等屋子全部装修好,他诧异的问:“怎么主人房还这么破?”
“你是主人,你看该怎么个装法。”
“你也大多心,你喜欢怎么改就怎么改,别忘了将来你也住一半房间。还有,你的婚纱做了没有?”
我吞一口唾沫,“我想穿纱太烦。”
德璋沉默一下,“是因我结过婚,你不便穿纱吧?”
“是。”我直言不讳。
“那么穿浅色礼服。”他说。
掌珠说:“爹,这里装修了多少钱?”
德璋拍一下额头,“对!我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订洋是谁交付出去的?”
我不好意思。“我。”
“你哪来的钱?都是我糊涂。”
我说:“难道我做了那么多年工,一点积蓄都没有?”
“怎么要你填出来?我明天就为你到银行去开个户口。”
一向我只知道赚多少用多少,如此的不劳而获还是第一次。感情是没有市价的东西,以前我赔着老本,正当要关门大吉,忽然有人大量投资,这种玩世不恭的尖酸思想现在也可以改掉了吧。我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德璋问,“笑我糊涂?”
“你不糊涂。”我温和的说。
掌珠在一旁掩着嘴,“蜜丝林像换了个人似的。”
“怎么?”我问。
“你一向都不是这样的。”她笑,“蜜丝林最讽刺了,谁做错功课,倒不是怕挨骂,而是实在怕你的幽默感。”
我转头诧异问:“我竟是个那么刻薄的人?我倒不发觉。”
德璋说道:“周处的故事重现。”
我扬起一道眉。
“不敢说了。”掌珠笑得直不起腰来。我一生中的日子第一次充满快乐欢笑热闹,不由我不叹一声:命中有时终须有。
一日早上睡得迷糊,按到媚的电话:“把手指都拨断了,老天,你人在什么地方去?就算已搬到未婚夫家去,也该留个话。叫我在你学校横打听竖打听,都只说你不干了,好家伙,三个月内辞职两次,真厉害,终于有什么个张太太告诉我许多事,怎么,钓到金龟婿,连老友都忘记了?”
又是张太太,真多谢世上有这种人。
我说:“事情来得太快,我只怕是做梦,没敢说出来。他是一个很理想的人,没理由无端端看中我。”
“你又有什么不好?你什么都好,就是运气不好,人有三衰六旺,你只是不习惯好运,慢慢就没事,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吃喜酒?”
“我不做主了,多年来什么都是我自己想法于,伤脑筋,好不容易有人照顾,他说什么我听什么。”
“好得很。”媚在电话说。
“你呢?”我问。
“我,我什么?”
“你的男友呀?”
“分手了。”
“什么?”我差点掉了下巴,心中像塞着一块铅。“媚!”我很懊恼。
她像是无所谓,声音很平稳。“有幸有不幸呵。”
我说,“怎么回事?”
“不管是怎么回事,都不过是因为他不爱我,或是因他爱我不够。”
“你看得那么清晰?”
“嗯。”她说。
“你可——伤心?”
“很倦。”她木然。
“媚——”我觉得天下如意的事实在太少。
“不用安慰我,你尽情享受你的幸福。”
“是。”我说,“但媚,你可需要任何一方面的帮忙?”
“我?你开玩笑,我是摔跤冠军,一滑倒马上再爬起来,长的是生命,多的是失望,这条路就是这么走下去。”
我没有再说话。
“祝你快乐。”她说。
“谢谢。”
“不用同情我,我也快乐过。”
我想到那日她上我家来,展示她为爱人买的金表链子、脸上充满幸福,施确是比受有福。媚有她生活的方式,她不计牺牲地追求真正的快乐,即使是一刹那的光辉都好过一辈子的平庸。
可惜她也累了。即使斗士也有累的时候。
媚说:“有时我觉得你小心过头,翘,你是这么的吝啬感情,永远叠着手只看人做戏,你嘴角的冷笑多惹人生厌,有时我也想给你两个耳光。可是你做对了,尽管寂寞,你没有创伤。而且你也终于等到你要等的人。”
“我……”我不知道该谦虚两句还是自傲两句。
“翘,有空时我们再通消息。”她说,“再见。”
“再见。”
别人的事,再也不会挂在心上长久,唏嘘一阵也完了,我零零碎碎置着婚礼需要的东西,像水晶的香水瓶子,名贵肥皂,真丝睡衣,我的快乐在心中长苗成为枝叶茂盛的大树,暗暗的欢喜终于在脸上洋溢出来。
第十章
我终于要结婚了。
我跟母亲透露消息。事情已有九分光,向她说出来也不算早。她照例是挑剔。她是那种女儿买件三百块的裙子穿都会受她挑剔说摊子上同样的货色只十九块——钱并不是她给的,简直不能想象在她手底下讨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女儿就跟陌生女人一样。她避重就轻地问:“脖子上那算是玉坠吗?”
“是。”
“多少钱?”眼光很轻蔑。
“数百元。”我说。
连女儿都能看轻母亲实在是世上少有的。
她心中不开心,是嫌何德璋没有四式大礼,唯唯诺诺的上来拜见岳母,这一天她等了良久,等到之后,却不见锣鼓喧天,好生失望。
“这种玻璃能值多少?”她说下去,“真假有什么分别?”
我笑笑。假作真时真亦假,她自然是分辨不出的。
“几时结婚?”
“快了,”我说,“到时才通知你。”
“现在的人新派了,他也不必来见岳父岳母。”
“会来的。”
“一切你自己做主,将来有什么事你自己担当。”
我忽然转头说:“这些年来,我的一切,难道你替我担当过一分半分?”
然后我走了。
与兰心约会,喝咖啡时笑说:“我还想,好好去算个命,瞧瞧运程,现在钱省下了,买块玉坠戴。”
“颜色很好,你的气色更好。”她笑说。
“你又何尝不是。”
“大不相同,”兰心苦笑,“从此我是前程未卜,跟着凌奕凯这人,步步为营,还有什么自由?他这人。用形容女人的‘水性杨花’去形容他,倒是千真万确,贴切之至。嫁过去他家,我贴精神贴力气又得贴薪水。我不是不晓得,翘,你只是嘴里不说,心中何尝不替我可惜,只是你口里不说出来而已。”
我问:“那你还嫁他?”
“不嫁又如何呢?”兰心叹口气,“现在每个周末在家彷徨,不知何去何从。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到了一定年龄自然要结婚找个伴,快快趁年轻生一两个孩子,反正我确是爱他的,将来孩子大了,总有点感情,两个人的收入并作一家用,生活也舒适。一生就这么过,不然还变什么戏法?”
我不响,低着头。
“女人就算是牡丹,没有绿叶,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兰心笑,“你别以为我从了俗,命运可悲,这里十个女人,九个半走上这种路,也很有乐趣,十五甘年后,妻子在家搓小麻将,老公在外约女秘书喝下午茶,大家只眼开只眼闭,儿子大了又娶妻生子——我们照我们的方法活下去,太阳也一样照在我们头上。翘,我一向替你担心,怕你场面做得太大,反而不容易找到幸福,现在我再为你高兴没有了。”
兰心一向很懂事。然而洞悉世情之后又有什么用处?
她还是结婚了。
像我,也决定结婚了。
那日,我的礼服自伦敦运到,我在家试过又试,把每一层纱贴在脸上。忽然我想起弗罗赛太太,我一定要把这件礼服给她看。
还是先给德璋看?
多年来我都留恋着帽子店,对雪白的婚帽爱不释手,现在终于可以把帽子搁头上了。
德璋会怎么说?他会说:“很好,我喜欢你穿白纱,新娘子应该穿白色。”
或者:“你终于搞通思想,不再介意这是我的第二次婚姻?”
或者他会有很讽刺好笑的置评。
我微笑。
车子到他家,女佣人来替我开门。
“先生不在家,”她说,“另外有位客人也在等他。”
“他在办公室?”我抱着礼服盒子进屋。
“这位客人是女的,她说稍等无所谓。”女佣说。
“你怎么让陌生女客进门?”我问。
“是小姐带她进来的。”女佣人说。
“小姐呢?”
我放下盒子,觉得事情非常蹊跷。
“她在楼上房中。”
“女客呢?”我问。
“书房。”
掌珠不应在家,我看看表,她还没放学。
我应该去看掌珠还是那个女客呢?
我有种感觉那女客或者会是钱玲玲。终于找上门来,我在她面前真是黄河的水都洗不清。才说着与何德璋没关系,现在又要嫁他。
我上楼去找掌珠,敲她房门。
她没有应,我推门进去。
她呆呆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掌珠,”我叫她,“掌珠——”
她目光迟钝,转过头来看见是我。“蜜丝林。”她说。
“你不舒服?”
“没有。”她自床上起来。
她的声音飘渺得很,像在一千里路外,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你爹呢?快叫他回来,”
“我已经叫他回来了。”掌珠说。
“掌珠,什么事?”我问。
“你有没有见过楼下那个女人?”她问我。
“是谁?钱玲玲?你不要怕,我去打发她,”我霍地站起来,“反了,把你吓成那样子。”
“不。不是她。”何掌珠说。
我转过头来,“那么是谁?”
掌珠说:“她……她到学校来找我,她说……她是我母亲。”
“你母亲?”
“是。”
“不可能,你母亲去世十多二十年了!”我的双手发凉。
“但她确是我母亲——”掌珠额角沁满汗。
“为什么?”我问:“她有什么证据?”
“她的面孔。”掌珠说,“我们两人的面孔简直一模一式。”
“可是——”我一直退到墙角。
“我记得她有卷发,蜜丝林,”掌珠像在梦魔中,“你去看看,你去看看。”她捏着我的手,用力得手指发白,“我与你下去。”我说。
“不,我不去,你去。”
“好。”我走下楼。
在书房一个女人背着门口。在看书。她站在书桌前,一件米白色丝衣服,肩上挂小小的一只鳄鱼皮包,鞋跟很细很高,小腿均匀,双肩窄窄。她的一头头发,一看就知道是天然卷曲,任何师傅烫不出这样惊心动魄的波浪。
我向前走一步。
她听见声音,转过头来。
我马上明白何以掌珠会震惊到那个地步。
她与掌珠简直像照镜子一样,眼睛鼻子嘴唇,可以肯定过十多二十年后,掌珠就是这个样子。
我心死了,德璋对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他的妻子并没有死,她回来了,既年轻又美艳,尤其是那种罕见的冷艳——我绝望的看着她,比起她,我也只是一个女教员,她,她是贵妇。
我苦笑。因为我不能哭。
我早该去找铁算盘算算命。雷碧嘉回来了。
她也看着我,过半晌她问:“是林小姐吧?”
“是。”
“屋子是你装修的?”雷碧嘉问,“颜色不错。”
我不响,在一个角落坐下来。
她怎么不显老?她应该比我老。掌珠已经十六岁,她应有四十岁,为什么看上去还是粉雕玉琢似的?
她微微笑着,翻看德璋的书本,也不与我多说话。我像置身恶梦中,浑身出汗,巴不得有人推我一把,叫醒我。
德璋!我心里唤,德璋快来救我。
我终于听到德璋进门的声音,他大步大步踏进书户,看到她,就呆住了,我发觉他的眼睛内除了她一个人外根本没有其他的人,他没有觉得我的存在。
他一直在她的魔咒下生活,他在等她回来。
在这种时候,我还能做什么,说什么?钱玲玲不能与我比,正如我不能跟这个女人比。
我走到客厅,拿起我那盒子结婚礼服,离开了何家。
如果何德璋要找我,轻而易举呀。
但是他没有找我,我一闭上眼睛便想到那日他脸上中魔似的神情,他不会来找我。
珠宝店送来一只钻镯,只附着一张“何德璋”的卡片。
我没有退回去,在现实的世界上,有赔偿永远胜于没赔偿。
我把手镯拿到珠宝店去格价,他们很惊异——“小姐,你的东西都是好货,这里一共十一卡拉五十二分,共四十八粒,平均每颗三十一点六分。因为粒粒雪无疤,成色九十六以上,所以连镶工在内,也不便宜。”
“你们收不收这种货色?”我问。
“自然。”
“多少?”
“十万?”他们尚是试探式的,看样子还可以添些价钱。
“这么贵?这种芝麻绿豆——”我住了嘴,我不舍得卖,我手头上三件首饰,都不会卖。
媚说:“是不必退回去。现在又不演粤语片。”
“三件都是好东西。”我说,“以后做客人拜菩萨也有点东西挂身上,不至失礼。”
“我喜欢那三串珍珠。”媚说。
“这只戒指也不错。”我说,“三卡拉。我现在对钻石很有研究。”
“你不难过?”她问。
“当然。眼看饭票逃之夭夭。但是我不能在你面前哭。”
“为什么?”媚问。
“因为你也没有对我哭。”我说。
她哈哈笑起来。
我把戒指转来转去,“将来养老,说不定靠它,还遇上贵人了呢。”我也笑起来。
媚说:“你的笑声太恐怖了,别笑下去了,粤语武侠片里歹角出场似的。”
“歹角都有法主,祭起来法力无边,我啥也没有。”
“至少你还有母亲,我没有。”媚说。
这倒提醒了我。我还不知道怎么向老母交代,前一阵于才向她表示我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现在摔下来,第一个踩我的当然是她,她不踩死我怎么好向亲友们交代。
“我母亲?”我反问,“她是我生命中的荆棘与障碍,没有她,我如何会落到这种田地!”
“不坏啦!”媚点起一支烟,“你不算亏本啦。”
我心中有一丝温柔的牵动,痛了一痛,我是喜欢何德璋的,只有他会得容忍我出去买一千二百元的《红楼梦》看,只有他。
但是我没有抓住他。任何条件比较好一点的男人都滑不留手。
我去找弗罗赛太太,她说道:“喝一杯热茶吧。”
我说:“我真想与他结婚,而且是他先提出来的。”
“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弗罗赛太太说。
我说:“我很大方,我没有去烦何先生。”
“所以他很感激你,不但没讨还你带走的,再加送你一件礼物。”弗罗赛太太说。
“每个人都一个价钱。”
“你觉得你的价钱很好?”弗罗赛太太讽刺我。
“在你来说,当然我不应收他这些礼物,但我们不同,我们这代世风日下,道德沦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傍身,总是好的。”
“或者你是对。”她叹气,“现在你打算怎么样?”
“找一份工作。”我说,“活下去。”
“但是你的感情生活呢?”她说。
“我想我不会结婚。”我说,“太迟了,我现在年纪已经很大,恋爱结婚生子之后,都快四十岁,还来这一套?”
“你灰心了?”
“是的。”我说,“买好婚纱,结不成婚,你想想。”
“我也明白,但是以后的日子呢?”弗罗赛太太问我。
“像你这样,”我说,“喝红茶,坐在阳光下看书,约朋友上街。我不知道,但总会过的。”我掩着脸。
“很快会过的,创伤的心……我们痊愈得很快,转一个街角,你会碰到另一个人。”
“我很疲倦。”
“人生是一个旅行团,你反正已经参加了这个团体,不走毕全程看看清楚,多么可惜,代价早已付出,多看一个城市总好的。”弗罗赛太太说。
我说:“或者。”
但是我还是哭了,一哭不能停止,眼泪自我手指缝中流出来,滔滔不绝。
弗罗赛太太把手按在我肩上,说:“生命的道路还很长呢,亲爱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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