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琦阻止小郭,「喂,大侦探,别急急跳进结论里去好不好。」
但是她看见小明低下头,握紧双手,「是,」他承认,「被你看出来了,瞒不过你的法眼。」
琦琦大奇,「小明,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小郭瞪琦琦一眼,「感情同世面有什么关系?」
琦琦不以为然,坐在那种速度的跑车里,鼻端嗅着动人的香氛,飞驰过花前月下,多么容易产生幻觉,多么容易堕入爱河。
他是她表弟,她想忠告他两句。
「香小姐这样神秘,恐怕不是你的对象。」
「不,表姐,你不认识她,她极平易近人。」
琦琦仍然不赞成,「我肯定她的年纪比你大。」
小郭听了在一边嗤一声笑出来。
琦琦也觉得这个理由有点薄弱,于是说:「你经济还未独立,不宜谈恋爱。」
小郭忍不住说:「琦琦,八十岁老太大都会取笑你守旧。」
琦琦不放弃,「你完全不知道她的底细。」
这下子连小明都笑了。
琦琦悻悻然,「好好好,恕我多嘴。」
小明说下去:「我约她看过电影,听过音乐,相处得很愉快,明天我会跟她
吃饭。」
但是香小姐一直令小明担心。
她说过好几次类似的话:「再过两个月,我就会离开这里」、「不过这样无所事事的豪华生活过久了也许并无真正的意义」,「丰足的物质不一定代表丰足的生活」……
小郭跳起来,「绝症病人?」
连琦琦都觉得有点象,所以这位香小姐决定好好享受一下,租间大房子,因来不及学车,便聘用一名司机来驾驶名车。
她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来。
小明惆怅地说:「我希望同她有许多许多个明天。」
小郭问:「要不要我替你调查?」
「不不不,我想她亲口告诉我,如果她不说,我也不想知道。」
小明走了之后,小郭说:「你那表弟很认识感情真谛。」
琦琦笑:「人人如此,侦探社怕要关门。」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如此多人急于查探真相,知道了又怎么样,咬死对方?他做得出,就不怕你咬,弄得大家都下不了台有什么意思。」
琦琦点点头,「做一行怨一行。」
其实最想得到真相的人,是小郭他自己。
这是他的职业病。
他拿出调查报告同琦琦说:「香可人每天下午都到一间报馆去。」
「报馆?」琦琦问:「由小明送她?」
「正是,华南日报。」
「大报纸,」琦琦问:「她去做什么?」
「我有朋友在那里做记者,不消三日就有答案。」
报馆,根本不可能与这样一个女孩子发生关系。
琦琦问:「她有没去医务所?」
「没有,很罕纳,是不是,」
「也许人家没有病。」
「小明与她晚饭的时候,她说:『小明,希望将来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们可以再次见面』,你不妨猜一猜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我的天!」
「小明几乎没哭出来。」
「你什么时候见过小明?这件事太可怕了。」
「今早小明与我通过电话,他亲口告诉我。」
琦琦问:「他有没有委托你?」
「没有,他只说要尽量利用这两个月。」
「可怜的小明。」
「不,他不这样想,他认为即使是短暂的相遇也胜过永不。」
琦琦惊叹:「那孩子!」
「濒临绝种的浪漫主义者。」小郭也摇摇头
「这两个人真应该有许多许多明天,」琦琦说,「快把香可人的照片送到华南日报去调查。」
「得令。」
琦琦有种感觉,这将会是小明最难忘的暑假。
照片送到报馆,记者们不认识她,广告部经理部亦未有见过这位小姐:最后的线索来自编辑部。
香可人的照片这几天在报馆巡回演出。
小郭想要的消息终于来了。
「什么?」他在电话里叫出来,「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明白了,这一场错摸倒是有趣,意想不到,老雷,我欠你一瓶杯莫停,好好,我们改天再谈。」
他挂上电话。
琦琦本来伸长了双耳聆听,到这个时候,反而佯装没有事发生过,只是低头做功课。
小郭一定会忍不住把事情告诉她,但是,如果她急不及待地迫问他,他又会故意吊起来卖关子,做人处事,如果懂得对方心理,事半功倍。
只听得小郭自言自语说:「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琦琦问他,「今天下午谁下楼去买咖啡?」
小郭瞪琦旖一眼,「你不感兴趣?」
「什么事,」琦琦装得很忙,低头把文件翻来翻去,「别人的事,我才不理。」
「你表弟的事你也不理?」
「他已经廿三岁了,怎么理。」
「香可人的身份我已查明。」
「呵,那多好,」仍然爱理不理。
小郭心痒难搔,「你道她是什么人?」
「女人。」
小郭忍无可忍,和盘托出,「她并没有患绝症。」
「那多好。」这次琦琦是真心的,她代小明放下一颗心。
「再猜猜她是什么人。」
琦琦用她的想象力,「一个承受了一小笔遗产的少女,决意要在三个月内过一过千金小姐的生活。」
小郭很诧异,「猜得不错,想象力很丰富。」
「给我也会这样,只够三个月花也不要紧,总算享受过。」
「可是,她去报馆干什么?」小郭笑问。
「我也猜不远这一点,莫非,她原先在报馆工作?」
小郭拍一下桌子,「接近了。」
「慢着,」琦琦不想小郭这么快透露谜底,「她本非千金小姐,又不是人的外室,却得到一笔款子来阔绰三个月,所以说,她始终要回到她原先的世界里去,她的本色同我们一样,是劳动阶级。」
「对,全中。」
琦琦大乐,「这么说来,她与小明前途光明?」
「可以这样说。」
「她在报馆担任什么职位?」
「你说呢?」
琦琦耸耸肩。
「香小姐气质特殊,感触良多,感情丰富,还猜不到?」
琦琦心念一动,「诗人?不,小说家?」
「一点都不错,她的笔名叫缪斯,你听说过吧,平日去报馆,不过是交小说稿,报馆中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我知道她,我是她读者,我赞成她做小明的女朋友,我们几时把好消息告诉小明?」琦琦兴奋。
小郭摇摇头,「别多管闲事,让她亲口告诉小明好了。」
琦琦点点头,小郭讲得对。
小郭说下去,「香可人小姐在做资料收集,她现写的故事有关豪门恩怨,故此她要过过类似生活。」
「工作认真,落足工本。」琦琦赞叹。
「她同出版社一人出一半费用,以三个月为期,写成该本小说。」小郭笑。
琦琦说:「看样子这本书的男主角会像我表弟小明。」
「说不定。」小郭笑。
「大侦探,闲事管够没有?尤太太顾太太她们都想知道配偶的下落呢。」
灵感:
小郭应邀到张家,当中经过许多介绍人。
因为他对这宗个案不惑兴趣。
开头他听琦琦说:「张平沼家中有一只晚上会发出叹息声的柜子,想找你去看看。」
小郭一听就觉得猥琐,立刻道:「我们这里不是张天师分店。」
后来又问:「谁是张平沼?」
「地产世家张平沼你都不认识?」琦琦笑他。
「噫!他有钱,我也有,他不认识我,我又何用认识他,他不见得会给我好处,我又何用屈躬卑膝。」
琦琦白他一眼,「有事没事都先说两车话,你怎么搞的,提早更年期?」
「男人是没有更年期的。」
琦琦不服气,「你想。」
过两天,张平沼夫人托朋友来说项,还是希望小郭去张宅看看那只柜子。
那位朋友,是小郭早年的女同学。
小郭仍然不肯移他的玉步,他说:「柜子会唱歌吗?光叹息是不够的。」
琦琦说:「张夫人愿意付出相当高的酬劳。」
「我们是月收入如何?」
「十分差。」
小郭仍然不为所动。
琦琦说:「你的脾气像诗人,不像私家侦探。」
「我对于灵异之事,毫无兴趣。」
「或许有人蓄意吓唬张小姐。」
「谁关心。」
过两日,史蒂拉拨电话给他,她说:「小郭,你欠我人情无数。」
「的确是。」这点小郭完全承认。
「张夫人是我们大丰银行的大客户,你卖一个面子给我如何?」
「她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我接这单生意?」
「你是大侦探嘛。」
不管这句话是真情抑或假意,小郭一听就觉得舒服,史蒂拉不愧是他的红颜知己,他因而言若有憾地说:「有名无利,徒呼荷荷。」
史蒂拉笑问:「那你是答应了?」
「好吧,我去看看,但不保证有什么结果。」
一只会叹息的柜子?
是长衣柜,还是五斗柜,抑或是组合柜,又会不会是玻璃古董柜,书柜?
要看过才知道。
张府倒是郑重其事,派了车子来接。
小郭一进张宅,就把以前小市民仇视大阔佬的惯性心理减掉一半。
张家陈设大方朴素,看上去非常舒服,面容秀丽的大小姐张永瑞又马上有礼地迎出来,更令小郭满意。
他们在会客室坐下。
张小姐耐心地待小郭休息品茶,端的好教养。
小郭开门见山地问,「柜在哪里?」
张永瑞答:「在我的卧室。」
小郭问:「据说它会在晚上太息?」
张小姐只是笑。
小郭又说:「恕我多嘴,这只柜那么可怕,为什么不干脆把它扔掉?」
张小姐又笑,很明显,她不舍得。
小郭罕纳,站起来说:「请带我去看看这只奇异的衣柜。」
张永瑞走在前边,小郭随后,张府地方宽敞,处处插着大蓬白色而香的花束,小郭觉得环境宁静幽雅,他巴不得躺下睡一个中觉。
小姐的卧室自成一国,私人起坐间内有音响设备以及文房设备,小郭一眼便看到那只柜。
它不止是一只柜,这是十八世纪欧洲人用的书桌兼文件柜,桌子上方有一道木格帘,不用时拉下,锁上,保密,柜上有多格抽屉,匠人有时循顾客要求,制一两个秘格,用来放图章锁匙之类。
这只柜用桃木制成,形态美观,分明是精品,小郭为「为什么不扔掉它」这种无知的问题汗颜。
他轻轻问:「意大利一七三o年左右瓜地尼尼全盛时代的作品?」
张小姐笑,「或许是,或许是仿制品。」
「肯定是一件精致的家具。」
「我也认为是。」
「什么时候买来?」
「大约半年前在一间拍卖行里看见它使一见钟情。」
「欧洲?」
「不,本市。」
「一直放在这个位置?」
「是,一送来就放这里。」
小郭问:「可以打开来给我看看吗?」
「当然。」
张小姐取出铜锁匙打开书桌。
小郭细细查了一遍。
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张小姐在这张古董书桌上写小说。
他先看见一只抽屉内有一叠原稿纸,然后发现另一只抽屉内有几张手稿。
其中一张一开头便写:「陈炯明认识卡家丽的时候,在一个春天……」
小郭颇认得一两位作家,知道写作并不是一份写意的工作,他在心内偷偷笑,没想到张大小姐有这种雅兴。
当下他不动声色,关好抽屉。
「它叹息的时候,通常在晚上吧。」
张小姐点点头。
「我晚上再来。」
「谢谢你。」
「当然你也知道,木质冷涨热缩,榫头会发出异声。」
「我知道。」
她陪小郭到门口,司机立刻把车驶过来。
「郭先生。」她叫住他。
小郭回头。
「这件事所有的细节,请你保密。」她微笑。
少郭答:「你放心,我会遵守我的职业道德。」
写小说的富家小姐,多么奇怪,小郭真想看看她的文章。
琦琦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取笑他:「唷,到香闺去查案,羡煞旁人。」
案,什么案?
张永瑞敏感多思,深宵写作,心理作用,便以为见到异象,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比同龄女子内向及寂寞,这样性格的人,或多或少有点幻想力。
他在晚上十一点半再访张宅。
这时候他才发觉,大宅里只住着张氏两母女,男丁全部因事外游。
张小姐把卧室让出来给他,暂时搬到客房去睡。
小郭老实不客气脱掉鞋子,斟出老酒,剥起花生来。
他想起稍早时看过的小说,忍不住想拉开抽屉找到原稿读下去,但终于忍住。
深夜两时许,他在沙发上盹着。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忽然之间,他听见有人轻轻叹息。
小郭惊醒,他在黑暗中睁大双眼,谁,什么人,谁在叹息?他伸手开亮台灯。
室内只得他一个人,小郭轻轻问:「缘何无故叹息,可是因为怀才不遇?」
没有回答,也幸亏如此,小郭的胆量并不比常人大许多。
他自沙发跃起,走向书柜,轻轻拉开抽屉。把那份原稿取出来,一口气读完。
那是一个短篇爱情小说,写得细腻动人,张永瑞在文字创作这方面分明拥有极大的天赋,若不是身为富家小姐,或许会有机会成名。
刚刚看完,想把原稿收回,小郭身后,又传来一声叹息。
小郭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头皮发麻,原来是真的,原来张永瑞并非神经过敏,他缓缓转过头来,门口一个穿白衣的人影走近,小郭停睛一看,原来是张永瑞,他冰冷的双手才渐渐和暖。
吓死人。
张永瑞轻轻说:「看过原稿之后要给意见。」
小郭有点不好意思,「写得很好。」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小郭有一分犹疑,「没有。」
他欲拉开抽屉,把原稿放进去,用力不当还是什么的,竟拉不开来。
张小姐说:「这里有机括。」
整张柜台是一件分为若干部分的玩具。
小郭十分欣赏。
「有没有把书桌拆开来看过?」
她伸手一按,抽屉轻轻弹开,如音乐盒子般发出叮咚声。
「怕只怕拆开容易拼回去难。」
她打开其中一扇暗格,镶在格内的钟轻轻敲三下,有两个小小木偶出来鞠躬报时。
凌晨三时了。
张永瑞笑,「母亲怕它,我可不怕。」
小郭把抽屉推拢。
这次他用力也许稍微大了一点,触动另一个机括,他们忽然听得「格」一声。
张永瑞抬起头,「哎呀,」她说:「有秘密!」
小郭也不慢,他看到柜子顶部一条檐边突了出来,他兴奋了,「第一次发现?」
张永瑞说:「对。」
「端一张椅子过来。」
张永瑞连忙依他吩咐,他们两人一齐踏上椅子,伸头往暗格内张望。
「有内容。」
小郭探手进去,取出一大叠文稿交给张永瑞,「是什么?」
「信。」
「用哪一种文字书写?」
「英文。」
「日期?」他一边问一边用手搜索暗格。
「一九二五年。」
「哗,恭喜你,张小姐,这个柜子肯定是古董。」
他们两人跳下椅子。
「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张永瑞问。
「没有了,就是这一叠信。」
信纸是淡黄色的,用一条宽丝带缚着,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女子收藏的情书。
「信为什么要收得这么秘密?」小郭问。
张永瑞匆匆翻阅,「因为她是有夫之妇。」
呵,咸丰年代的爱情故事。
「一共有多少封信?」
「一共六十九封,都有编号。」
小郭笑,「你慢慢看吧,现在它们属于你所有。」
「信的主人,还可能健在吗?」
「我可以替你侦查。」
「让我先看完这些信再说。」
小郭说:「信已经发现,柜子也不用太息,我想我可以打道回府了。」
张小姐一直把那叠信当宝贝似拥在胸前。
小郭想,女孩子倒底是女孩子,满脑子罗曼蒂克思想。
回到家,天快亮了,小郭累极而睡。
他深觉自己前生是一只猫,成日价懒洋洋渴睡。
中午才醒转来,回到侦探社,琦琦给他看今早送来的一张五位数字支票。
「张平沼夫人多么客气。」她说。
小郭点点头,亦表示满意。
「柜子真会叹息?你有没有听见怪声?」
小郭说:「或者是多年前一个女子寂寞的太息,收到书柜抽屉内,夜晚人静星稀时释放出来。」
琦琦惊异不定,「你在说什么?」
「亦有可能是张小姐听错了。」
「你竟没有查出根源?」琦琦意外。
「没有。」小郭摇头。
「什么,破不了案也收取这么高的费用。」
小郭似有遗憾,「谁叫我是郭大侦探。」
琦琦笑一笑,若是别人,她会怕他已被宠坏,但小郭不同,他只是自嘲,小郭有着非常可爱的性格,他情绪稳定冷静,不会轻易为人所动。
小郭问琦琦:「你喜不喜欢看爱情小说?」
「那是我终身之爱。」
「少年时期,我曾立志,要做小说家。」
琦琦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呵,会写字就有潜力成为小说家呀?」
小郭不语。
张永瑞的故事写得真不错,不能因她是位千金小姐就否定她可以拥有自已事业的机会。
小郭站起来,拨电话到张宅。
他最喜欢张永瑞一点架子都没有。
她声音朦胧,像是在睡梦中被小郭吵醒。
小郭连忙说:「对不起,我过些时候再同你联络。」
「不不不,郭先生,我正想找你。」
「什么事?」
「那些信……我看了通宵,没有法子放得下来,就像看一本极佳的爱情小说,我流下泪来,真没想到黑字白纸可以感人若此。」
小郭打蛇随棍上,「会不会增加你写作的灵感?」
「我真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不要想,马上动笔!」
「我没有信心。」
「不管好歹,先把它写出来再说。」
「郭先生,你认为我有能力把故事做好?」
「绝对有,赶快坐下来写,千万不要给自己压力。」
张永瑞似感动了,在那一头半晌不说话。
小郭想起来,「对了,书柜还有没有叹息?」
张永瑞答:「即使有,我也听不见。」
「我想问你要那个短篇的原稿,我认识几位大编辑,他们对文章的鉴赏有极准的眼光,也许愿意采用你的小说。」
张永瑞又沉默了。
小郭看不到她的表情,便说:「我没有得罪你吧,或者,你根本不在乎发表与否,也许,你已决定自创出版社。」
「不不不,郭先生,我太高兴了,我马上把原稿送来,这是我梦想,谢谢你。」
张永瑞亲自送稿上侦探社,喝了一杯沙滤水,走了。
琦琦说:「她有一股优雅的气质。」
小郭完全同意。
她不应该游手好闲地浪费时间才华。
小郭替她把原稿交给一个熟朋友。
那位编辑立刻来电话,「谁写的?」
小郭说:「我。」
「你?」朋友大笑,「你连便条都写不出来,这篇小说肯定出自女性手笔,手法非常清新,看事情的角度也够新颖,我们决定在下期刊登,稿费从优。」
「喂,预告登大一点。」
「你是她的经理人?」
「可以说是,她打算做长篇。」
「你跟她说,好好写,慢慢来,希望很大。」
放下电话,小郭欢呼。
这不算锦上添花吧。
张永瑞只是一个寂寞的女孩子。
看得出大学毕业之后在家无所事事,对父亲的生意不感兴趣,又不耐烦到外头找工作,生活肯定无聊。
幸亏热爱写作,小郭可以猜到她已经写了不少作品,他会劝她拿出来发表。
过了一天,小郭应邀到张府喝下午茶。
张永瑞正埋头苦写,看到小郭,放下她的笔。
她笑说:「坐在这张书柜之前,好似特别有灵感。」
小郭笑,「会不会是心理作用?」
张永瑞也不能作实回答,她指一指桌上大叠手稿。
小郭惊呼:「哗。」
张永瑞怪不好意思,「我自高中起就爱乱写乱写,全是幼稚的垃圾。」
小郭看她一眼,多么奇怪的谦逊,他不知道垃圾还分高深及幼稚。
「你的长篇进度如何?」
「顺利。」
小郭坐在她写作的位置上,拿起笔,忽然觉得一股冲动,像是有许多话要自心中冲出来,化为文字,全部都写出来。
小郭诧异,真有灵感这回事?
真是这张书柜作祟?
小郭连忙站起来,此刻他又不愿做大作家了。
他自张永瑞处取走两样东西。
一是那叠手稿,二是书柜的发票。
手稿交到出版社,他的编辑朋友一时看到这许多派得到用场的作品,几乎没感动到落下泪来,最近稿源困难,令他头痛,这下子小郭成为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
接看,小郭拿着发票,找到本地一间拍卖行去。
一进店门,他看到许许多多趣致的假古董,包括假的留声机,假的大花瓶,假的檀香木屏风,假的明朝酸枝椅……
小郭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假的东西堆在一间货仓里,不禁大乐,这些假的玩意儿,用来配人的虚情假意,再好不过。
他按一按柜台上的唤人铃。
半晌,一位少女出来见客。
她向小郭点点头,直觉不信他是一名顾客。
小郭出示发票。
她笑,「货物出门,恕不退换。」
奸商。两个同龄少女,张永瑞却如此天真,可见环境造人。
「我不是来退货,我来查货源。」
「货源全部正当。」少女对答如流,
「发票上所示书柜,还有没有存货?」
少女接过发票,只看了一眼,便示意小郭跟她走。
小郭跟她走到货仓里角,抬眼看去,呆在当地。
足足有十来廿张同类型如不是一模一样的书桌被东歪西倒地扔在那个角落。
少女问:「你喜欢哪一张?」
小郭目停口呆,好家伙,它们都会叹息,都能提供灵感?
「挑中了,告诉我,我们三天之内可以帮你髹上新漆,保证看上去像十八世纪瓜地尼尼的杰作。」
天!
「售价特廉。」少女补上一句。
小郭过去拉开其中一张书柜的抽屉,嘿,照样有音乐盒子乐声叮叮咚咚响起。
简直同张永瑞张大小姐那个一模一样。
小郭低下头去找机括。
少女又笑说:「弹簧在这里。」
一按之下,檐边暗格跳出来。
小郭几乎没破口大骂。
小女说:「为了增加顾客趣味,我们会往暗格内放一卷仿古手稿之类。」
小郭一阵晕眩。
「最受欢迎的是藏宝地图。」
小郭忍不住问:「手抄本情书呢?」
少女一征,「我们倒没考虑过这个,太费工夫了。」
「没有情书?」
「你要是想令女朋友惊喜,可以自已动手,」少女耸耸肩,「你慢慢挑选,我还有顾客。」
小郭为之气结。
这么小就这么滑头,真没想到。
小郭有点黯然。
原来不是真的
慢着,好像又似真的,不然的话,情书从何而来,叹息从何而来?
啊,凡是世事,人信是真,便是真,人信是假,便是假,有一个很玄的说法,叫假作真时真亦假。
小郭静静离开了拍卖行。
有一件事千真万确。
小郭肯定张永瑞的写作天份真得不能再真。
文艺春秋杂志一连三期选用了她的小说。
编辑替张永瑞改了一个笔名,无论叫什么名字已经不重要,她马上引起读者注意,再过三个月,小说结集出版,立刻销了三万本,这样的数字,对新人来说,简直是奇迹。
小郭看到一颗文坛新星诞生,开心莫名。
张永瑞仍然温柔随和,但举手投足间多一分自信,她与小郭已成莫逆。
她仍然在那张书柜上写作。
永瑞说:「坐到别的地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她的长篇小说快要脱稿。
先睹为快,琦琦先看上半部,不知恁地,一边看一边流泪,小郭怕伤怀,不敢拜读。
他心底下觉得永瑞很伟大,她拒绝让她的身份干扰她的事业,愿意痛下苦工。
很多家里有点恒产的女孩子,光是喝喝茶逛逛时装店,已经去掉一辈子。
一日琦琦说:「张永瑞讲,她迷信得很,她说她所有的灵感来自书柜的一格抽屉。」
那里有这种事。
新长篇出版那日,文艺春秋在张府开派对庆祝,小郭也去了。
张永瑞说:「小郭,我有份礼物送给你,跟我来。」
他俩走上小起座间,女仆迎面而来,「小姐,老爷有电话回来。」
永瑞英说:「小郭,就在书柜上,你自己去拿吧。」她转身去接电话。
小郭只得一个人走进永瑞的起座间。
礼物用小小盒子装着,包装得极考究,他拆开一看,是只金表。
「太名贵了。」小郭自言自语。
忽然之间,他听到一声叹息声。
小郭手一松,金表险些落地,「谁?」
没有人。
但是光天白日,小郭明明听见那声太息,且觉察到声音中有莫大安慰。
「你是谁?」小郭问。
没有回答。
「你可是张永瑞的灵感?」
静寂一片。
小郭说:「假如你是的话,请继续帮张永瑞写一百本好小说。」
这时候,门外传来永瑞的声音:「小郭,喜不喜欢那只表?」
小郭先对木书柜说:「不然读者们不放过你。」然后转身对永瑞说:「太名贵了。」
fortune cookies:
中午时分,同事们抬起头来,把案前文件一堆,表示工作暂时告一段落。
日宇笑说:「正是吊颈都要透透气。」
坐在她旁边的金汀问:「今天吃什么?」
「什么不一样,来来去去那几种饭盒子,要不就是三文治,唉!」
金汀怔怔的说:「如此克已复礼,为的是什么呢。」
日宇马上回答她:「薪水。」
「还不够买时装哪。」
「省些用,小姐,无穷。」
金汀伸手揉一揉酸软的脖子,然后站起叫办公室助理出去买午餐。
回来的时候金汀接了一通电话,一看那表情,就知道是异性打来的,她开头是意外,随即是惊喜,最后欢欣地挂上电话。
金汀同日宇说:「我有约。」乐得飞起的,一把取过手袋便扑出去。
日宇看着她背影,这种最后一分钟约会,不去也罢。
日宇是衷心这么想,假如有人敢在十二点四十五分来找她赴当天的午餐约会,她一定言出必行,拒绝他。
但此刻说出来,好像妒忌别人似的。
明知做候补也去,可见金汀有一颗寂寞的心,奇怪,日宇明明记得本市年轻男女比率为一点四比一,可见男多于女,为什么妙龄女子都那么心急?
午餐盒子来了。
日宇打开纸袋,粗糙滥制的熟食都有那股旧抹台布似的味道,日宇一闻就倒了胃口,不想吃。
她摇摇头叹口气,再捱三两年,肠胃就报销。
这么大的牺牲,代价卑微。
咦,日宇看到饭盒边有一只小小透明塑胶袋,里边装着几块饼干。
这是什么,吃饭盒送饼干?
她打开塑胶袋子,取出饺子型饼干,呵,她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唐人街中华料理店里的幸运饼干,很松脆,带甜味,捏开来,里边有张小小签文式字条,简单地说出吃饼人那天的运程。
怎么,日宇想,这玩意儿难道流行到本市来了?
她拆开其中一块饼干,摊开字条,它说:今天之内,你会遇到一宗意外,与你终身大事有关。
日宇笑了。
她把其余三块饼干放进抽屉,吃两口饭盒子,扔掉它,一边内疚,因为非洲不知有多少饥民,而她,浪费大好食物。
金汀在两点半才回来,脸上带一种沉醉的神色。
日宇看她一眼,酒不醉人人自醉,也好,自我陶醉往往最妙,何用管旁人怎么想。
一直到下班,日宇都没有碰到与她终身大事有关的意外。
回家,淋过浴,也就浑忘了这件事。
八点半,日宇刚想听音乐,她挑出心爱的唱片。
楼上开始发出敲凿声。
日宇痛恨公寓房子这个缺点,每个新住客都似发了财,搬家非大肆装修不可,这户人家赶着入住,晚上施工已经有一两个礼拜,噪音令日宇十分困扰。
每晚到十一时才肯停止。
日宇自窗口探头往上看,只见上两层灯火通明,隐隐还传来工人吆喝声。
他们想怎么样,把大厦拆掉重建?
日宇决定上去看看。
她穿着便服,取过锁匙,出门,走两层楼梯,便到了十八楼甲座。
这一座面积相当大,约是日宇公寓的双倍。
她在门口张望,大门并没有关上,她可以看到整幢公寓的墙已被拆卸下来。
日宇踏进一步,十分讶异,既然不喜欢这个间隔,何用买下来?
工人看见她,向她点点头。
工头过来,误会她是业主前来监工,笑说:「已经尽快在做了。」
忽然之间,身后有一把声音问:「还要做多久?」
日宇连忙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年轻男子,不但语气冷冷,表情也冷冷。
工头进一步误会他是日宇的伴侣,便回答:「下个月一定完工。」
日宇则直觉上以为他才是业主。
而他呢,见日宇一早站在屋内与工人说话,自然也有了错觉,以为这是日宇的新居。
日宇瞪了他一眼。
他也瞪日宇一眼。
两人不约而同离开那间防空洞似公寓。
却又在梯间狭路相逢。
日宇以为他故意尾随她,警惕之心即起,「你到什么地方去?」
那人好气又好笑,「小姐,我回家休息,不碍你吧。」
回家?他的家还在装修中呢。
日宇说:「拜托拜托,请他们早些收工,我们这些可怜的邻居都快要疯了。」
「什么?」那年轻男子大大意外。
日宇问:「你以为我说得不对?」
「那不是你的房子吗?」
「当然不是!」
他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日宇想起来,「怎么,也不是你的新居?」
「我住十六楼。」
「原来是一场误会。」
「可不是,你呢,你也住在这幢大厦?」
日宇点点头,「也是十六楼。」
「我在乙座住足两年。」
「我搬进丙座也有三年。」
原来邻居面对面住上这些日子从来没有见过面。
日宇掏出锁匙开门,「再见。」
他也说:「再见。」
说也奇怪,装修杂声噪音忽然停顿,日宇觉得做再世为人一样。
她倒在床上松口气。
第二天早上,在电梯里,日宇碰到昨夜那个年轻人。
她犹疑一刻,只向他颔首,却不与他交谈,她甚至连正眼也不去看他,外人只道日宇冷淡,其实是害羞的一种表现。
到了公司,照样埋头苦干,金汀同她说:「你的精神好像欠佳。」
「家里楼上有人装修。」
「惨。」每个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今午有没有约?」日宇问。
「时间还早。」
金汀像是有三分把握。
中午,日宇仍叫人去买午餐,「到昨天那间去。」她叮嘱。
人家去了回来,日宇连忙拆开纸袋,却不见昨天那包幸运饼干。
她问:「有没有到昨天那间店去买?」
「一直都是在那间买。」
奇怪,怎么没有饼干?
她自己走出去,依着招牌,找到那家快餐店。
日宇问:「你们是否派送幸运饼?」
侍应生莫名其妙,听都没听懂,「什么?」
日宇又找到经理,向他查询,过半晌,经理笑说:「小姐,你这个主意很好,我们可以考虑在饼内夹宣传单张,但是敝店还未曾实施。」
日宇大大诧异。
饼干从何而来?
这么神秘。
回到写字楼,拉开抽屉,日宇把其余三个小饼干取出来,看半晌,挑一个,轻轻压碎,看到字条上写:要把握机会,免误终身。
日宇吓一跳。
随即又笑出来。
有人搭讪问:「笑什么?」
原来是金汀,呵,那人不再来约,使她失望了。
日宇明知故问:「没有出去吗?」
金汀有点没精打采,只是摇头。
日宇把饼碎扫到废纸箩里去。
「你相信不相信预言,签文、占卦?」
金汀抬起头,「看样子我也要去算算命了。」
「算什么?」
「我们要算的,不外是终身大事。」
「不算事业前途吗?」
「事业安步就班,有点把握,况且我们也大约知道个人能耐可以去到哪里。」
「你又何用为婚姻心急。」
「日宇,有时侯真觉日子孤苦寂寞得不能忍受,渴望伴侣亦属人之常情。」
「我明白。」
「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你呢?」
「没有胃口。」
本市著名的炎夏,足足长达六个月,十月初还要来个桂花蒸,走在街上,仍然汗流浃背。
真的累。
自街头看过去,整条行人道人挤人,夕阳照耀的空气下扬着一层白蒙蒙细尘,日宇更觉人生如梦。
到了冬天,气温降低,打一个冷颤,才会觉得实在点。
可是春去秋来,又是一年,流金岁月过尽了,四季也就没有意思。
想到这里,日宇不禁有一丝彷徨。
下班,在电梯中再碰到那位男生,态度就稍减强硬。
她说:「真巧。」的确没有讲错,太巧了。
他点点头,「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
「可不是。」
「贵姓?」
日宇给他一张卡片。
他也还她一张。
两人又互道再见。
回到家,日宇把卡片细字读出:关沃暖,友邦电子公司工程师。
年轻有为。
但是怎么样把握机会呢,她根本不懂。
日宇不是没有听讲有人穿件睡衣就去敲异性的家门,她却说什么都做不到。
况且,那位大胆的女士也没有成功,日宇更不想效颦。
无论是男是女,争事业不妨摆明车马,但感情一事,还是含蓄点好。
以后日宇每次看到那位女士,就忍不住想:那是一套怎么样的睡衣?平常那么正经的人……那天可是吃错了药?
永远没有答案。
日宇把关君的名片压在茶几面的玻璃底下。
她真的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做。
日宇忽然想起,她还有两只幸运饼干
真要命,这种小小玩意儿竟变为她的良师明灯,锦囊妙计,日宇苦笑起来。
星期六上午,日宇终于拆开另一只幸运饼干。
她开始紧张,手心冒汗,一边骂自己神经,一边阅读那神秘的经文。
字条说:「勇往直前,切勿懦怯。」
这八字真言其实模棱两可,含糊不清,有一千种可能性,但是你别说,日宇一看,却如醍醐灌顶,即时茅塞顿开,精神百倍。
勇往直前,她握紧拳头,是,说得好,讲得好,可不就是这样,她要勇往直前!
怎么做?
她到著名的蛋糕店去买了点心,另外付老价钱选了一瓶好年份香槟,带着回家。
星期六下午,人家不一定在家。
不过,总得碰碰运气。
日宇拨第一次电话,不通。
过三十分钟再拨一次,关君亲自来接,日宇很傻气的报上姓名,然后说:「没出去?」这是废话不是,当然没出去,否则怎么听电话。
谁知关君也傻兮兮的说:「你也在家?」
「是呀,在家。」
看这个情形,两个都不是会说话的人。
日宇鼓起勇气,「我在想,假如你有空,或可过来舍下喝一点东西。」
「到府上来?」
日宇笑了,他比她更笨拙,这倒难能可贵。
「十五分钟后我过来按铃。」
日宇连忙扑到镜子前去打理头发口红。
小关过来时候,手上拿看一瓶香槟,另有鱼子酱及鹅肝酱。
日宇说:「欢迎欢迎。」
进得屋来,小关赞道:「你这里比我那边考究得多。」
日宇笑,「我倒想看看你那边。」
「请过来参观,别忘记带锁匙。」
小关那边也非常整洁,日宇兴致勃勃,进到人家书房,却看见一幅巨大的彩色照片:照片中青春貌美的女郎巧笑倩兮。
这当然不会是小关的胞妹。
有人捷足先登,日宇当场尴尬起来。
她不得不故作大方地问:「女朋友?」
「是,」小关很大方,「在加拿大读书。」
日宇最没有兴趣做第三者,这
个下午约会显得一点味道都没有了,没有可能进一步发展的友谊不值得投资时间。
他们再回到日宇那边,喝一杯咖啡,就散了会。
他走后,日宇把点心全数倒入垃圾筒。
她出奇地累。
楼上的装修噪音又开始了,要睡不能睡,又没有力气出去玩,日宇觉得真正无聊。
她躺在床上,楼上每一下敲凿声都似打在她太阳穴上。
那些幸运饼这次会怎么说?
电话铃响。
日宇过去接听。
「仍然没出去?我是小关。」
「呵,是,你忘了把酒与鱼子酱带走。」
「不不,那个不重要。」
「你还忘了什么?」日宇诧异。
「我忘记同你说,照片里是我从前的女朋友。」
「真的?」
「是,不过一直没有把照片收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日宇相信他,女孩子在感情上永远打直觉,有时对,有时错,完全是一项赌博,碰运气。
「平时我并不解释,只是方才我觉得你态度忽然冷淡,所以——」他的声音低下去。
噫,忽然变得会说话了。
「你也太多心了。」
这时侯,忽然传来轰然巨响,日宇整个人跳起来。
「楼上太过份了。」
「他倒底想怎么样?」
「干脆买一块地皮盖所理想房子岂非更好。」
他们笑了,气氛融洽起来。
「日宇,反正这么吵,出去走走岂非更好。」
「有什么建议?」
周末到处人山人海,本市也没有什么地方是安乐土了。
「你可喜游泳?」
「爱煞。」
「我祖父住郊外,要是你不介意,我们到老人家的泳池去散散心如何?」
日宇马上雀跃赞同。
往郊外的路挤车塞,六十分钟之后车子尚未抵达,日宇在途中发掘了小关不少优点。他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涵养工夫极好,尽管车子一寸一寸移动,他却一点都没有不耐烦,每隔一段时候转过头来向日宇笑一笑,可爱极了。
驾驶技术高明,也小心,车子抵达目的地,他先下车,随即替女士开车门,小动作令日宇舒服。
老人家不在屋里,管家说,他俩参加桥牌比赛去了。
日宇没想到他们有那么好的兴致,又是一个意外之喜。
泳池不算大,但足够二人畅泳。
日宇跳到水里,开心得一如小孩子,一抒多日疲劳之气,连游六个塘不肯上岸。
佣人做好冰茶捧出来。
日字觉得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享受过。
他同小关说:「你应该时常来才是。」
小关只是笑,过了一会儿才说:「没有伴,并不好玩。」
话里边有许多意思。
太阳下山,略有凉意,日宇才肯罢泳。
他们坐在花园里吃小关做的意大利粉。
「早知把香槟带来。」日宇说。
回程车更塞,可幸凉风习习,一山都是秋意,日宇也不愿意这么早回家。
小关说:「在都市中找节目真不容易。」
没有人会有异议。
「明天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你说呢?」
「明早想好了通知你。」
「好的,我等你的消息。」
在门前话别的时候,小关仿佛还有话要说似的,但迟疑片刻,他终于没有开口。
那夜日宇睡得特别香甜,她将之归功于运动,是耶非耶,也只有她自己晓得。
第二天吵醒她的自然是装修工人,接着是关沃暖电话。
他笑,「相信你已经醒了。」
「住在战场楼下,不醒也难。」
「星期天干什么最好?」
「你说呢?」
「你仿佛有好主意似的。」
「我的祖父母住在美国新泽西。」日宇笑。
「时间上来不及了,」小关一本正经的说:「来回就得三天,我们明日就要上班。」
日宇说:「那么只能在附近走走。」声音里都是笑意。
「我要参加一个婚礼,你要不要一起来?」
「方便吗?」
「是我的表弟大喜。」
本来日宇无论如何不肯做这种不速之客,但这次她不笨,她感觉到小关想把家人介绍给她,于是一口答应。
她取出最考究的小礼服,熨一熨,打扮整齐,等小关下来接她。
楼上仍然邦邦邦继续拆楼,日宇已经不大在意。
小关也穿得漂亮,一套西服剪裁贴身,看了叫人舒服。
那是一个美丽的婚礼,新郎新娘犹如金童玉女,新娘脱手把花球扔出来,日宇并没有站在前排,但不知恁地,花束拐一个弯,她无意间一伸手,就接到它,赢得艳羡的目光。
傍晚,他俩回家,小关看看日宇说:「有一件事,我非跟你说不可。」
日宇的心咚一跳。
可是他从前的女朋友回心转意了?
她看看他,「你请说呀。」讲清楚了也好。
「日宇,你迷不迷信?」小关一脸困惑。
奇怪,怎么会这样问,日宇一怔。
「请你到我家来,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到他家后,日宇大吃一惊,小关竟然也有幸运饼干。
「你可有拆阅里边的签文?」
「有。」
「说什么?」
「你来看,一共四颗,已经拆阅三条,这是第一条。」
日宇连忙接过来看,只见字条上写看:今天之内,你会遇到一宗意外,与你终身大事有关。
「哗!」日宇嚷:「我不相信。」同她的签文一模一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呢,这是第二张。」
日宇看:要把握机会,免误终身。
日宇大吃一惊,她瞪关沃暖。
「我昨天看到这一张。」小关说。
勇往直前,切勿懦怯。
「你在哪里买三文治?」日宇问他?
「天天都在同一家快餐店。」遭遇与日宇一个模样。
「你有没有去追究过?」
「当然有,店家说见都没见过这种饼干。」
「还剩几颗?」
「一个。」
「拆开来看,快。」日宇说。
小关把最后一个拆开,字条说:「从此刻开始,幸福属于你们。」
日宇说不出话来,看看小关,小关也看着她,两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星期一,日宇回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抽屉,取出最后一个幸运饼,打开它,读签文内容,这一张不同小关那一张,上边只有三个字:恭喜你。
日宇觉得不可思议。
它们倒底从何而来?
这些幸运饼干像是专门为着撮合他俩而设。
完全没有人合理的解释。
金汀在一边问:「这小小字条是什么玩意儿?」
日宇完全没有答案。
三个月后,她与小关订婚。
还有,楼上终于装修完毕,业主进去一看,却非常不满意,索性把房子卖出来,小关与日宇进去参观,却对间隔一见钟情。
现在,十八楼甲座属于他们共同的家。
日宇决定保留自己那间小小公寓,万一有什么事,她还有个退路。
她没有把她也有幸运饼干一事告诉小关。
现代女性同男性一样,也有权保留一点点私隐,日宇一直在推测,为什么这几块饼干,会在她生活中起了这么大的作用。
若不是受到小小字条的鼓励,也许畏羞的小关与拘谨的日宇永远不会有今天的发展。
抑或他俩缘份已届,始终会在梯间碰面?
没有人知道。
梅樱:
小郭去探访老同学刘克,完全属于心血来潮。
最近略为空闲,小郭又擅长胡思乱想,生活在大都会久了,他内心烦腻,妄想去到南极观赏极光,消愁解闷。
那发出弧形光华的鲜艳霞彩,一直是小郭心目中代表至美至真的一种现象。
他的同学刘克,在大学里读天文物理,他想起他,想把他约出来谈谈。
谈甚么?
当然不是赴南极的行程,两人都要找生活,怎么走得开。
生活生活生活,小郭咬牙切齿,折磨人的生活。
他拨电话给刘老克。
电话一直没人接。
刘克是单身汉,同小郭一样,没有家室,为防万一,通常留一条门匙在熟人处,故此小郭手上有刘克的门匙,刘克也有小郭的门匙。
中午时分,小郭有空,便离开办事处,驾看他的黑色小房车,到郊外刘克的寓所去。
小郭停好车子,下车,刚走向那幢小小平房,私家行人路上迎面而来的,是一名少女。
她神色慌张,险色苍白,脚步忽忙,最令小郭吃惊的是,少女雪白的衬衫上有一连串锈色的迹子。
凭小郭经验与常识,一看就知道这是血迹。
私家路只通向刘克的家,莫非他出了甚么事?
慌忙间小郭顿生一计,他在电光石火间伸出一条腿,绊得少女一个踉跄,险些摔跤,少女手中的皮包脱手飞出,落在附近,袋中杂物滚出。
小郭没声价道歉,又帮忙拾起地下的东西,塞回手袋,在该刹那,他已看到少女的工作证:朱梅,大丰银行电脑室副工程师。
那少女心急如焚地站在一旁,抢过手袋,立刻奔到路边,坐进一辆小跑车,飞一般的去了。
小郭连忙掏出锁匙,开启刘宅的大门,擅自进屋。
“老刘,老刘!”他大叫。
没有人应。
小郭急了,用脚踢开书房门,“老刘。”
他看到老同学坐在安乐椅上,面色像弃世廿四小时以上的死人,一只手臂有血液汩汩自伤口涌出。
小郭扑上去检验伤口,取起电话,对老刘说:“我要报警召救伤车,这是最快捷最安全的办法,听到没有?你的大动脉切断,有生命危险。”
真是奇迹,老刘还会点头。
血,到处是血。
小郭皱上眉头,那股腥气令他作呕。
他尝试为老刘护理伤臂,救伤车很快来到,老刘情况欠佳,但肯定有惊无险。
伤口可怖,长长十多公分的一道口子,缝了三十多针。警方人员前来病房录口供。
小郭听见刘克说:“我不小心用刀割伤自已。”
鬼才相信。
警察当然也不相信。
老刘说:“女友不肯嫁我,我以死相胁,弄假成真。”
小郭仍然不信,这么说来,老刘堪称是本世纪最不怕痛的人之一。
他累了。
小郭与警务人员只得让他休息。
小郭离开病房,老刘叫住他,“小郭。”
小郭留步。
“谢谢你。”老刘说。
小郭说:“何用客气。”
“你救我一命。”
“你大可自行报警。”小郭淡淡说。
“我已没有力气。”
小郭却说:“不,你以不过想拖延时间,好侍凶手从容离去。”
老刘一听,面色变得像绿色的泥土。
小郭知道他猜对了。
是那个朱梅的女孩子。
她是凶手。
好狠心的女人,要剐这一刀,还真不容易,这一刀原本目的地分明是老刘的胸膛,他伸出手臂去格,才引致手臂受到重创。
朱梅要致刘克于死地。
朱梅是谁?小郭从没见过她。
唔,到南极观赏极光,暂时大抵没有希望,反正有空,不如看看这位天物学家搞些甚么鬼。
小郭回到侦探社,他的拍档兼知己琦琦,一见他使问:“你身染的是甚么?”
小郭换下脏衣服。
他问琦琦:“你会不会动刀?”
“不会。”
“别把话说满,别高估自已。”
“我真的不会,我没有敌人,不因我人缘好,乃是我立定心思不去恨人,不值得。”
小郭问:“为保卫国家呢?”
琦琦笑,“即使打仗,也改用核武了。”
“妒忌?”
“小郭,我说过了,我不会动武,我太爱自已,小郭,没有人爱我,我更要自爱。”
小郭凝视琦琦,“谁说没有人爱你?”
琦琦笑了。
小郭说:“他们讲,女人妒火遮眼的时候,甚么都做得出来。”
“小郭,你看艳情小说看得大多了。”
“是吗。”
他休息一会儿,喝杯威士忌加冰定一定神,便出去了。
他到大丰银行去找人。
叫郭大侦探钉上的人,不容易走脱。
查到电脑部,传达员同小郭说:“朱小姐今日告假。”
小郭点点头。
大丰银行有他的朋友。
譬如说,人事部的史蒂拉陈。
史蒂拉出来见到会客室沙发上的小郭,顿时娇填地说:“赴汤蹈火了,也就该来找我了。”
小郭连忙暗笑说:“你气色好到极点。”
“是吗。”史蒂拉走到窗前,背着光。
“你穿丝绒最漂亮。”
“小郭,有甚么事说吧。”
“我来请你喝下午茶。”
史蒂拉摇摇头,“我不相信。”
“我只能与你喝下午茶,陈太太。”小郭提醒她的身份。
史蒂拉叹口气,“之前有甚么事要我做的?”
小郭亦不再客气,“朱梅是你工程部的同事?”
“啊对,她,大眼睛迷晕人。”
“我相信你有她家里电话。”
“当然。”史蒂拉十分不自在。
“纯粹是公事。”
史蒂拉讽刺地问:“上一次你把公事与私事分开是甚么时候?”
真的,小郭完全承认他这个缺点。
终有一天,好奇心会杀死他这只猫。
史蒂拉翻一翻资料,继而把一个电话号码与地址抄给他。
“谢谢你。”
“别客气。”
“那顿下午茶”
史蒂拉叹口气,“当我不再是陈太太时候,我会来找你,小心,看样子离这一天已经不远。”
小郭离开大丰银行,直赴朱梅寓所。
他不想打草惊蛇,没有提出任何警告便找上门去。
来应门的人,正是朱梅。
史蒂拉说得对,朱梅的确有一双美丽大眼睛。
如果她不是处于极端旁徨,惊布、不安的情绪下,小郭相信这双眼睛会迷倒不少异性。
“朱梅小姐,我们今天中午已在刘克先生的家门外见过。”
朱梅猛地想起,害怕地看看小郭。
“我是老刘的朋友,我可以同你说几句话吗?”
“不可以!”
她膨的一声关上大门,把小郭隔在铁闸外边。
小郭耸耸肩,回到大厦楼下的停车场,生进黑色小房车内,等。
他不相信她可以不出家门。
小部有这个耐心。
等到七点半,正当郭大侦探肚子开始饿的时候,朱梅出现了。
他下车,迎上去。
朱梅看看他,情绪比稍早时略为镇定。
“你要甚么?”她质问小郭。
“你放心,老刘无恙,由我亲手把他送进医院。”
“我刚刚与他通过话。”
小郭说:“他一定有提起我。”
朱梅点点头,“他说你十分多事好奇,叫我不要对你说太多话。”
小郭留意朱梅的神情,知道他中午的推理结论不成立。
谁都看得出朱梅爱刘克,老刘也爱看这个女郎。
她不会伤害他。
那么,是谁?
“自表面证据来看,你很值得警方怀疑。”
“郭先生,”朱梅说:“帮帮忙,你不说出去,谁知道。”
小郭答:“我一向是个好市民。”
朱梅有点生气:“刘克说,有必要的时候,你也会是个无赖。”
“嘿,这老刘,他哪一只眼睛看见我欺侮过女孩子?”
朱梅低头,“郭先生,有很多事不足为外人道,你请回吧。”
小郭本来还想纠缠下去,没料到朱梅忽然抬起头来,大眼睛带着泪光,充满恳求的神情看看他,小郭即时吃了败仗,心甘情愿的退下阵来,叹一口气,搔搔头皮。
这倒底不是他家的事,又没有谁委托他办理这件案子,不宜过份。
他掏出一张卡片交给朱梅。
“有话想说时找我。”
小郭驾车离去。
他到相热的饭店去饱餐一顿,回到家,也累了,倒在床上憩睡。
午夜梦回,小郭跳起来。
有第三者。
今早伤刘克的人,必定是第三者。
是谁呢,朱梅与刘克似乎齐齐让着这个人。
这个第三者,是男是女?
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小郭还一直以为刘克是个不理世事的书子。
由此可见,想了解一个人,是多么困难。
在这件事之前,小郭还以为刘克是与他无所不谈的老朋友。
但不,刘克内心收藏看许多许多秘密,正如小郭一样,他也有阴暗一面,不想说出来。
第二天,小郭去看刘克。
他的情况稳定,但形容憔悴。
他对老同学说:“我知道你是好意,出于关怀,但朱梅是无辜的。”
小郭不响。
“她说她很佩服你,人海茫茫,居然一下子找到她。”
小郭拍拍他老友的肩膀,离开病房。
他问看护:“有没有人来探望过刘先生?”
看让回答:“只有你。”
连朱梅都没有来过。
事情难道就这样结束?
小郭总觉得不会这样简单。
琦琦问他:“你干吗,精神恍惚。”
小郭说:“一个女孩子如果拥有一双动人大眼睛,真是上帝赐给她最慷慨的礼物。”
琦琦点头,“原来为着大眼睛的缘故。”
“不不,你误会了。”
琦琦揶揄地说:“我再也不会弄错的。”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小部搭讪说。
琦琦连忙顽皮地蒙起双眼,眯成一条线,“对不起,我欠一双大眼睛。”
小郭没好气的说:“那你就再安全没有了。”
那天晚上,小郭回家,一边听马勒的音乐,一边淋浴,痛快淋漓。
电话铃可能响了很久。
直到小郭裹看毛巾出来,才听见它。
小郭急急去取听筒,刚拿,那边却嗒一声挂断,世事往往如此,造物主喜欢开玩笑,大大小小的机会都不放过。
小郭刚在斟一杯威士忌,电话铃再度响起来。
对,就是要这样奋斗,永不放弃。
“喂?”
“郭先生。”
小郭马上认出她的声音,她是朱梅。
“你能不能来我家一趟?”她声线十分低。
她有话要说了。
“我马上来,你等我十分钟。”
小郭立刻套上球衣牛仔裤,抢过车匙出门,天从人愿,只迟到了两分钟,十二分钟他就赶到目的地。
他掀铃。
朱梅来开门,脸色灰败。
颈子上缠看纱布,隐隐透出铁锈色的迹子。
小郭暗暗吃一惊。
他表面上很镇定地过去坐下。
他看着朱梅,朱梅目光呆滞,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非得给她时间不可,不然吓窒了她,更加不会说话。
当下小郭说:“血液能够修理决口,是因为血小板的缘故。”
朱梅的大睛眼落下泪来。
小郭不动声色,说下去:“血小板一自血管流出来,便即时破裂,放出血小板因子与血浆凝血致活霉元,在钙离子的帮助下,相互作用形成网状固体纤维,这些纤维交错重叠,终于堵住了决口。”他停一停,“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他的声东击西术生了效,朱梅乖乖地让他把纱布拆开检验。
伤口很浅,不碍事,呈环状,像是要把朱梅的头颅切下来。
“还是给医生瞧一瞧的好。”
朱梅摇摇头。
小郭不敢勉强她。
但是他忍不住问:“告诉我,这人是谁,为何不把他交给警方,为甚么一次又一次纵容他,你们若不停提供机会给他,别怪他终有一次尝试成功。”
朱梅看看小郭,“也许,你可以帮我们的忙。”
“请说。”
“多年前,有一对年轻男女山盟海哲,决意一生都要相爱。”朱梅的声音低低的。
小郭没想到故事这么老套,大大失望。
“她辛勤工作,供他念书,毕业之后,他找到一份优差,渐渐他发觉她种种不足,差距愈大,交通困难,他提出分手,她不允,继而纠缠不已,使他更加厌恶。”
小郭不出声。
他知道她说谁,她口中的负心汉是刘克。
男女主角都值得同情,也都不值得同情。
说到这里,朱梅问:“郭先生,那个男人,很可怕吧?”
小郭不答先问:“后来怎么样?”
“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子。”
小郭说:“那个女子,是你。”
“对。”
小郭沉吟一下,“人有权追求生活中更美好的人与事。”
“但是,他伤害了先头的女伴。”
“她必需接受事实,伴侣有权变心,感觉再坏,创伤再痛,也得忍耐,这种事常常发生,不能以暴力解决。”
朱梅征征地说:“但是她为他牺牲这么多。”
“自愿的付出就不是牺牲。”
“你好像站在男性的立场说话。”
“非也非也,我觉得所有女性都应该在感情打击之后站起来。”
“她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从慷慨帮助男友一节来看,她必定热心忠诚,这件事持续数年,可见她克苦耐劳,有这样的优点,一定可以生活得比从前更好。”
朱梅呆呆地看看小郭。
“她是谁?”
朱梅终于答:“她是我大姐朱樱。”
小郭一怔,这倒出乎他意料。
可爱的大眼睛,忽然之间,不那么可爱了。
小郭问:“那天刺伤刘克的人,是朱樱?”
朱梅点点头,“我们三人谈判,没想到她带看利器。”
刘克先逐朱樱走,再放朱梅,在门口刚刚碰到小郭。
“你姐姐方才又来与算帐?”
朱悔不答。
“那伤口”
“是意外。”
小郭很有深意的说:“意外太多了。”
朱梅不出声。
“我陪你去看医生,来。”
这时候,小郭看到睡房里人影一闪。
“谁?”他喝道。
朱梅转过头去,“姐姐,你出来吧。”
小郭凝神注视那一个角落,隔半晌,有人轻轻走出来,靠在门框边,绕着手,看着小郭。
小郭没想到朱樱比朱梅长得还要漂亮,只是稍微年长几年,多几分风情。
这时,朱梅说:“现在我们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办?”
“看样子你们需要忠告。”
朱樱坐下,点着一技烟,吸一口,“郭先生可愿点醒我们?”
小郭大惑不解。
真是当局者迷,老刘哪里配这姐妹!
但偏偏她俩却为他犯下奇险,闹到今天这个局面。
他嘴里不方便说甚么,表情却道尽他心中之意。
朱樱按熄香烟,“我明白了,好,我走,我退出。”
小郭看着她。
“一年多之前我就该下这个决心,我不该一拖再拖,一误再误。”
小郭点点头,说得好极了。
“郭先生,”朱樱说:“劳烦你送一送我。”
“荣幸之至。”
小郭竟撇下朱梅,陪着朱樱睁开小小公寓。
在途中,朱樱说:“郭先生,我们有位共同朋友。”
“谁?”小郭诧异,“你指刘克?”
“不,我指琦琦。”
“呵,琦琦。”
“现在你明白了,我干的是哪一行。”
“职业无分贵贱,况且,你不但供刘克大学毕业,也栽培了朱梅。”
朱樱讶异,“你怎么知道?”
“不然你不会变成这样。”
“我是一个愚人。”
“不,你肯离开这个僵局,就是聪明人。”
朱樱凄凉的说:“试想想,我生平最爱的两个人竟然背叛我。”
世事往往如此。
朱樱茫然看看街外风景,像是忽然失去做人目标,下一步下一着不知道该怎么走。
“琦琦可知道这件事?”
“不,她不知道。”
“我送你到琦琦家,你们或可谈谈。”
“谢谢你,郭先生,你是一个好人。”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小郭呼出一口气。
小郭一向把琦琦的家当自已的家,一进门,立刻往长沙发上一躺,琦琦看到朱樱,一眼就认出来,把她拉到房内,从详计议。
她们谈了许久,小郭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
待他醒来,看到的是朱樱一张十分详和的面孔,他知道她的思想经已搞通。
小郭安安乐乐的回家,是夜他睡得特别好。
他没有再去探访刘克。
这个人不久出了院,致电小郭,小郭不去理他。
忘恩负义的人,还真不配与郭氏做朋友。
这么些日子来,从未听刘克提过朱樱两字,可见他早有弃她之心。
小郭也没有再提起朱梅,这个女孩子太过自私,不讲道义,生人勿近。
小郭还是觉得琦琦最可爱,她的双眼睛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他问:“朱樱小姐近况如何?”
“到星洲找机会去了。”
小郭点点头,“她应该从头开始。”
真的,琦琦说:“那么一个大美人,还怕得不到异性宠爱?刘君不知他损失是甚么。”
“像刘克这样的人,朱梅得到也不用开心。”
他们俩现在可自由了。
琦琦像是看懂了小郭的心思,“朱梅并没有与刘克在一起,经过这次流血事件,她忽然醒悟,接受公司调派,出差到美国一年。”
“你怎么知道?”小郭问。
“我?我跟师傅学习呀。”琦琦滑头的说。
生活仍是闷,抗拒闷纳,就得消耗精力,很快又变成累。
小郭有点幸灾乐祸,好得很,刘克失朱樱复朱梅,这样的人活该有这样的下场。
很多时候,小郭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琦琦说:“你看你,这时侯有件大案,看你怎么应付。”
小郭打个呵欠,“这个秋天真正静,甚么大事都没有,再下去,侦探社很难支持。”
琦琦笑口:“唯恐天下不乱。”
“唉,混水好摸鱼呵。”
“你有没有听说刘克这个人最近怎么样?”
“谁关心。”
“他居然又找到了女朋友。”
“谁?”
“大学里的一个同事,年纪很轻,冰清玉洁,恐怕配得他起有余。”
“恭喜他。”
“但是有人看不过眼,给他女友家人写了封告密信,尽掀他的生活内幕。”
“琦琦!”
琦琦,看看小郭,“是谁做这等缺德的事呢?”她笑。
小郭只余摇头的份。
无此人:
大厦式公寓房子的信箱都排列在电梯大堂内,一格一格,宛似白鸽居。
邮差来了,手执一大迭信,迅速地一封封塞进信箱,通常派信的时间,不会超过
二十分钟。
有时也有派错的信。
王淑洵一见到不是自己的名字,便查看地址,通常是十六楼搞浑了送到十七楼,或是甲座送错到丙座。
她会顺手把信送进邻居的信箱内,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虽然她与这些邻居从来没有见面。
这便是住大厦房子最大好处,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简直已臻老子提倡的化境。
淑洵在这间大厦的十七楼丙座住了一年多。
她非常喜欢这幢向海的公寓,不大不小两间房间,露台一整个冬季都有阳光,因此租约届满,她打算续租。
淑洵如一般高薪仕女,每月得到公司提供一笔可观的房屋津贴,她不必担心住所问题。
那日,如平常任何一日,淑洵下班回到家门,看看金表,恰是下午六时。
她惯性地开信箱,小小盒子内倒是大迭信件,她将之放进公文袋,乘电梯到了家门,取出钥匙启开大门。
淑洵接着脱下鞋子,做杯冰茶,喝一大口,长长吁口气。
这一日,真的与任何一日都没有什么异样。
屋子由家务助理收拾得一尘不染,初秋的夕阳斜斜照进室内,静寂无声。
淑洵查看信件:电费单,信用卡收款单,时装公司广告,搬运公司单张,淑洵打一个呵欠,还有,噫,这是什么?
林仲南先生,松辉大厦十七楼丙座。
地址完全正确。
但没有这个人。
白信封,没有回邮地址,信在本市寄出,字迹娟秀,分明是女子笔迹。
淑洵取过一枝红色签名笔,用力在信封上写三个字:无此人。
稍后,她会把信放在信箱顶,明天邮差来了,会把它带走处理。
淑洵不知道这是否正确的做法,但她见人人都这样做,于是学上一份。
淑洵打一个呵欠。
单身女子,下班后没有什么可做的。
当然,她可以去赴约,天天晚上都有欢迎她光临的晚宴,自备衣饰,打扮停当,准时出现去点缀他人的派对,像一只花瓶一样,陪客吃饭。
淑洵早已谢却此类应酬,让别人去做时髦兼受欢迎的客人好了。
她情愿在家看书写字听音乐。
有合适的人,缘分到了,自然会来拍门。
即使如此,也不代表功德圆满,找到伴侣,表示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开始,双方都得好好适应迁就,为共同目标努力,也不简单。
淑洵吁出一口气。
静态的生活方式令她比同龄女子多些思考机会,看得远一点、也看得多一点。
旁人的喧哗常令她惊奇,她不爱同其它人比身份比住所比座驾比衣饰。
她做她自已份内的工作,尽心尽力,然后取回她应得的报酬。
淑洵的性格独特。
傍晚她下楼买杂物,便把信带下去放在信箱顶。
那处还有几封同类型的错信,淑洵查一查,看看有无自已的名字。
秋风已起,秋意渐浓。
这种时刻,淑洵觉得特别寂寞。
她在街上逗留一会儿,便折返寓所,
自露台看出去,月亮皎洁一如银盘,淑洵忽然想起她初中时读过的诗词,有句叫
「照无眠」,此刻想来倒是十分贴切。
读完五年大学混得管理科硕士返家之后,不知不觉又做了五年事,淑洵颇有点时不我与的感觉。
结婚,七十岁也可以,生孩子,却要趁早。
淑洵天性喜欢孩子,要求不很高,不需要他们聪明漂亮,淑洵希望孩子健康,胖
胖,有点笨相,不大会哭即可,最好生五六个,黑压压一屋是人头,让亲友永远搞不清楚真实数目,说起来,只是摇头,并叹曰:「真没想到淑洵那么会生。」
晚上,统统睡在一张床上,大被同眠,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拥抱亲吻。
家里因为太乱,也根本不用收拾,整天如趁墟那么吵闹……
这是王淑洵的理想生活。
可惜她到现在还没找到伴侣。
再拖下去的话,可能一个孩子也没有,梦想一辈子只是梦想。
以前,男人做男人的事,女人做女人的事,泾渭分明,近年来,女人先要同男人一样做好事业,才有资格开始履行女人份内的职责,手脚稍慢,精力略差,使得牺牲一部分。
没有事业、经济与精神皆不能独立,根本不算是一个完全的人,处处倚赖他人,生活毫无意思。
所以说,这条路虽然无奈,仍然走对了。
第二天,早上因为要赶着上班,她没留意那封信在不在,傍晚回来,信已不见,恐怕已被邮差取走。
淑洵依例开启信箱。
她看到一封巴黎来鸿,颇为欣喜。
那是她早年一位中学同学,毕业后往法国留学,现在嫁了当地人,安居乐业,每三四个月来一封信报道近况,用词幽默俏皮,是淑洵最爱读的信之一。
她忙不迭拆开,在电梯内已经读将起来。
回到家,才发觉夹在帐单中另外还有一封信。
林仲南先生,松辉大厦十七楼丙座。
奇怪,同一字迹,这是谁寄给谁的信?
地址弄错了,辜负写信人一片苦心,又说不定在哪里,有人正在苦苦等候这封信。
淑洵又取出红笔,写上无此人三个字,再大力在字下划两划。
看会儿电视,她也睡了。
床上并没有胖胖笨笨的孩子们。
早上,她把信带下楼。
下班与女同事去置衣服,淑洵对这些最考究,她最反对夏衣上加一件外套便权充秋装,对于她,四季不分明不要紧,四季服装一定要搞清楚。
购物完毕,顺带在外头吃饭。
回到家,差不多十点钟左右。
那封信已经被取走,淑洵有点安慰。
林仲南先生也许就住在这幢大厦里,他一定会通知朋友,叫她写上正确的地址。
淑洵的信箱里,又躺着同样的一封信。
怪异。
淑洵把信对着亮光照一照,里边厚叠叠,显然是有内容的。
每天一封。
淑洵是理智型女性,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或许是一种享受。
淑洵永远不会知道。
周末,她出去与房东商谈新租约事宜。
她问;「在我之前,十六楼丙座租给什么人住?」
房东一怔,「我们一家四口自住,后来我怀了第三胎,地方不够,才搬的家。」
「没有租过给别人?」
「你是首任房客。」
「有无听过一个叫林仲南的人?」
房东摇摇头。
淑洵十分困惑,
「有什么事吗?」
「我天天收到一封给林仲南的信。」
「一年多都如此?」
「不,最近这几天才开始。」
房东笑,「不要紧,不会持续很久,现在哪里还有长情的人。」
说得也对。
人情练达,即是文章。
淑洵回到家,想起此刻星期六也派信,便去开信箱。
果然,又是给林仲南先生。
淑洵决定为这件事下点工夫。
反正有空,她问司阍:「这幢大厦,共有几户人家?」
「一百二十户。」
「有几户姓林的人家?」
「哗,王小姐,要算一算才知道。」
淑洵取出一张钞票,「我请喝茶。」
管理员笑了。
傍晚她就拿到资料,林姓是大姓,很普通,但一百二十户当中,却只有七户姓林,这倒大出淑洵意料。
到今天她才知道,芳邻姓得很杂,除了王、黄、赵、梁、李、刘、张、区这些常见姓氏,还有人姓倪,姓卞、姓公孙、姓蒙、姓烈、姓姬。
还有十一户是洋人,九户是日本人,更有六户人家空置,暂时没有住客。
这张表甚有帮助。
淑洵逐户林姓人家去按铃。
「有没有林仲南先生?」
五户人家说没有这个人。
还有两户没有人应门。
那是十一楼甲座及七楼乙座。
淑洵将之记下来。
她去问管理员,「十一楼甲座的林先生怎生摸样?」
那老头想一想,答道,「十一楼没有林先生,只得两母女住:林太太和林小姐。」
呵,失望,没有林仲南。
「七楼呢?」
「七楼有林先生。」
「林什么名字?」
管理员笑,「王小姐为何查起家宅来?」
「不能告诉我吗?」
「他搬来没多久,我们不清楚,是个年轻人。」
淑洵心想不要紧,明天一早把他叫醒即可水落石出。
但很可能林仲南住在隔壁的锦辉大厦,甚至是再隔壁的明辉大厦,那就无可稽查了。
淑洵又同管理员说:「每天我都把一封信搁在此地,你有没有留意谁把它收去?」
「我没有注意。」
人来人往好不忙碌,也难怪他。
「能不能代为注意?」
「王小姐,你搞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淑洵向他笑笑。
她拨好闹钟,八时起床。
立即梳洗,然后更衣,赶到七楼去按铃,仍然没有人应。
莫非昨夜没回来,
淑洵心中突然灵光一闪,此君会不会是去了楼下收信?
她连忙乘电梯赶到地下。
管理员一见她便说:「王小姐你来得正好。」
淑洵看,「信呢?」
好家伙,果然信已被取走。
「林先生拿去了。」
「他叫林仲南?」
「他问谁把信搁在这里。」
「你有没有说是我?」
「有。」
「他人呢?」
「出去了。」
「你如看见他,叫他来找我。」
管理员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淑洵笑,「迟些告诉你。」
逮到了。
她回到家,吁出一口气。
打开早报,看将起来,觉得有点累,便躺在长沙发上打盹。
门钟响起,把她再度叫醒。
她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相貌端正,打扮整齐的年轻人,
「王小姐?」
「林仲南?」
他开门见山就问,「那些信你从哪里来?」
「假如你不介意,进来喝杯东西详谈可好?」
「打扰你了。」
「别客气。」
林仲南一坐下便说:「王小姐,我不是林仲南。」
淑洵瞠目,「那你是谁?」
「我是林仲南的弟弟林昆南。」
「呵,一样啦。」淑洵松口气。
「不,王小姐,不一样。」他说,「请王小姐告诉我,这批信从何而来?」
「我完全不知道,它们出现在我的信箱里,收件人却是你哥哥,你说多奇怪!」
「奇怪的还不止这一点点。」
「什么意思?」
「请王小姐给我时间,我慢慢说给你听。」他自外套袋中取出那一叠信,「一共十封信,王小姐,请你查看邮戳印。」
淑洵倒一直没留意这些细节。
被他一提醒,她细细看,看出破绽来,「噫。」
「看到没有?一九七七年十月三号。」
淑洵猛地抬起头来,「这封信年期久远!」
「可不是。」
「怎么寄了十年才到?」淑洵惊问。
「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彼时我才念高中哪。」淑洵低嚷。
林昆南摊摊手。
「你应该去问令兄。」
「还劳吩咐吗,」他说:「我一看到信箱上搁着一封这样的信,便深觉奇怪,大哥
移民已有十年八载,这幢楼宇,本来租给他人,我们收回自住才几个月,立刻有人寄信给姓林的,而且地址写错了。」
「奇怪。」
「还有下文。」
「请说。」
「一封两封不出奇,怎么天天一封,而且我忽然想起,大哥念高中的时候,收过这种信,我认得字迹。」
淑洵问:「谁寄给他的?」
「是他的小女朋友。」
淑洵内心一阵温馨,早熟的人感情生活比较丰富。
「我认识那位小姐,我知道她仍住在本市,但是人家早已结婚生子,不可能再写信给少年时朋友,但为了证实这一点,我还是与她会晤。」
淑洵为这个故事着迷。
她倾耳细听,没想到她与他同样为了这一叠信查根问底,其实他俩既非寄信人又非收信人,无论池水出现多少涟漪,都干卿底事。
林昆南说到这里,忽然困惑地问了一个问题:「平日我并不是一个好奇的人,这次却彷佛有一股诡异的力量,推着我去作调查,为什么?」
被他这样一说,淑洵也猛地惊醒,对呀,她又何尝喜欢寻幽探秘,但为着这封信,
硬是设法把林昆南自一百多户人家里揪出来。
是什么力量?
淑洵与小林都大惑不解。
过半晌,她才问:「对了,那位小姐怎么说?」
「称她为那位太太才对,她嫁给欧阳氏,生活很愉快,我们约会喝茶,她记得我——」
林昆南把信取出来,欧阳太太讶异的说,「什么,仲南还保留着这些信?真亏他
的,都十年了。」
她把邮戳日期指出来给昆南看。
昆南呆若木鸡。
欧阳太太笑道;「信里也没写什么,只不过是同学与同学之间的问候。」
但是这批信却流落在不知名的空间十年之久。
「你可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林昆南问淑洵。
淑洵如入迷离境界,事情的过程她完全知道了:一个小女孩子写信给男朋友,信不但迟了十年才到收信人的手,还写错地址。少女与少男在十年后都已分别组织家庭。
淑洵问:「如果当年林仲南收到这些信,他俩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谁知道,也许他们会成为恋人。」
「你有没有到邮局去查过?」
「有,你看,邮印上盖着北角字样,于是我到该处分局查询。」
「结果如何?」
「服务人员一口咬定开玩笑。」
「不,不是玩笑。」
「很难叫他们相信这件事。」
「我相信。」淑洵说。
「我也相信。」
他们静下来。
然后两个人同时想到一件事,淑洵与林昆南同时说:「咦!」
「你先说。」
林昆南不好意思。
淑洵说:「我们虽然住在同一幢大厦里这些日子,若不是因为这十封信,可能无缘会碰头。」
这么说来,整件事就是为着要使林昆南认识王淑洵?有这个可能吗?
冥冥主宰为何要作如此安排。
连淑洵觉得有点尴尬,她站起来,伸一个懒腰。
「我想去开信箱,看看有没有信。」
「我陪你去。」林昆南毫不犹疑地说。
信箱里已没有错信。
会不会是他们的任务经已完成,因此光荣退休?
淑洵暂且把这宗神秘的事搁在一旁,与林昆南闲谈起来:「你也一个人住?」
「正是。」他微笑。
他哥哥的感情生活比他活跃得多。
淑洵感喟的说:「这是一个最热闹也是最寂寞的城市。」
林昆南点头同意,他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王淑洵:白皙皮肤,高佻身段,大眼睛里全是聪明,说话条理分明,他忍不住喜欢她,
他看看腕表,「吃饭的时间到了。」
淑洵笑道:「一起吧。」
一见如故。
淑洵真怕有人问她:你是怎么认识林昆南的?
届时她唯有答:是因为一些信的缘故。
你写信给他?
不。
他写信给你?
也不。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淑洵完全不能解释。
算了,反正她喜欢他。
饭后,小林问她:「要不要到舍下来喝杯咖啡?」
「我是嗜茶人。」
他笑:「我做茶也一样好。」
他们把那十封信摊开来研究。
信封右角都被淑洵批着「无此人」三个大字。
淑洵问:「信拆开没有?」
「没有,但哥哥说,他授权给我,任我处置这些信。」
「他不关心?」
林昆南惋借地说:「可不是。」
看来他比他大哥敏感细致得多。
他取出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抽出信纸,打开来,与淑洵一起看。
信上写:仲南同学,星期五放学在图书馆见面好吗?有些教学上的问题想请教你,
张丽堂,七七年十月二日。
短短两句话而已,少女情怀毕露。
信纸浅蓝色带图案,正是当年最流行的式样。
他们急急拆开第二封信。
「仲南同学,在图书馆见到你,但为什么不与我说话?」
林仲南根本没有收过张丽堂上一封信。
林员南说:「我认得张丽堂的字,她曾经亲手做生日卡片给大哥,大哥还给我们众人笑了整整三天。」
淑洵忍不住说:「年轻真好。」
这是真的。
一旦成年,就得为扬名立万努力,非得抛却闲情不可。
「你想不想再看其余的信?」
淑洵轻轻摇头。
「张小姐浪费了不少时间,看得出这些短短的信都经过誊清。」
「难怪大人老说小孩无聊。」
淑洵看着林昆南把这些信都放进一只牛皮纸信封里去。
淑洵问:「张小姐有没有问你要还这些信?」
「没有,她也不要它们了。」
「换了是我,我会讨还。」
「现在这批信,只得由我保管。」
淑洵很安乐,「那也好。」
昆南问:「我做的茶怎么样,还可以吗?」
「又香又浓。」
林昆南笑了。
星期一,淑洵开信箱,收到字迹陌生本地邮票的信件,她拆开阅读。
「淑洵小姐,星期五下班后见面如何,我会在当日下午五时左右致电你的办公室,
林昆南。」
淑洵被这个举止逗得笑出来。
他们正式开始约会。
连大厦管理员都知道这件事,并且打趣说:「林先生,快快拉拢天窗就不必楼上楼下跑。」
真多事。
一男一女的缘份届临,会得因各式各样的原因相聚结合,把林昆南与王淑洵拉在一起的,却是几封迟来的信,更加妙不可言。
他们在六个月后结婚。
昆南的大哥大嫂特地回来参加婚礼,昆南把欧阳太太张丽堂女士也请了来。
林仲南与张丽堂见了面,却没有把对方认出来。
反而要劳驾林昆南介绍,之后,两人也只不过寒暄数句,散会后就各散东西。
沧海桑田,再也不复回忆从前的事。
婚后他们搬到较大的单位居住。
但所有的大厦信箱是一式一样的,一格一格聚集在电梯大堂当中。
淑洵每次在开信箱的时候都想:会不会曾有男生暗慕她,写信给她,而始终没有收到,这些信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她的信箱里?
回家:
苏玻在公司里坐立不安已经有好几日,同事袁意长看见她这个模样,知道她心中有事,问还是不问呢,他人私事,干卿底事,但任由她彷徨无措,又不是朋友之道,袁意长踌躇了数天。
等到苏玻的黑眼圈出来了,袁意长才约她去喝咖啡。
「我只有半小时,」意长坦白的说:「我要去接小女儿放学,你有什么话说吧。」
苏玻怔怔的看着咖啡杯,看样子半小时还不够她思量怎么样子道开场白。
意长且不去理她,见粟子蛋糕实在做得好,叫了一块,三扒两拨就祭了肚子,只觉香甜,回头看苏玻,连半杯咖啡都似食不下咽,用一只匙羹搅搅搅,像是要把杯底挖个洞的样子。
意长摇摇头。「时间到了。」她铁面无私的叫结帐。
让一个八岁小孩站在学校门口干等,可不是什么好玩之事,每日下午六时正意长非铁定准时赶到不可。
记得去年小孩初上一年级,冬日天早黑,她站在校门,看到暮色四合,心中害怕,不禁哭起来,意长想起便心痛。
「慢着。」苏玻拉住意长。
「明天趁早,来不及了。」
「我真的有话要说,我开车送你去。」
意长摇摇头,「你那手车,我吃不消。」
「那么明天见。」
「要不要到我家来便饭?」意长问。
苏玻摇头,「不要听你呼儿喝女。」
意长啼笑皆非,「谢谢你。」她把找来的钞票塞进手袋里就匆匆赶出咖啡店。
苏玻没有地方可去,在街上瞎逛了一会儿,站在橱窗前,看遍春装,心情坏,视而不见,当然也不打算购买。
熟悉的店员隔着玻璃伸手招她,她只笑笑走开。
苏玻伸手摸面颊,这种笑,一定比哭还难看。
多可惜袁意长要回家。
那日,唐志强也是这么说;「我要回家了。」
每个人都有家。
认识唐志强大半年,准确地算一下,也有十个月了。
他是法律界的英才,短短十年间创办事业,行内无人不晓,苏玻却一直没有与他碰过头。
偶然一个机会在酒会认识,朋友叫:「苏玻苏玻,过来见过唐志强」,苏玻抬起头来,脱口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惹得众人笑起来,她发觉唐君涨红了面孔。
她对他印象深刻。
会得脸红的男生早已绝种。
放眼看去,都是中年老油条,喝几杯啤酒便开始疯言疯语,刺探行情。
第二天苏玻就忍不住问及这个人。
苏玻记得袁意长说:「什么,你不认识唐志强?真是人才:沉着、能干、斯文,年轻有为,前途无限,幼时他父母不知喂他吃什么才有此惊人成绩。」
「也许只是罐头字母汤。」
意长笑,「而且他长得英俊,外型无瑕可击,看上去舒服,虽说只有少女才着重异性相貌,但爱美乃是人之天性,长得好究竟占便宜。」
像唐志强那样身裁,定是个好舞伴。
「不过有件事。」
「什么事?」
「他已婚。」
苏玻不作声。
「很多年轻的新女性不把这个当缺点,照样勇往直前,在所不计。」
苏玻看向窗外。
「唐太太前年作先锋部队移民到多伦多去了,带着两个小孩,一个九岁另一
个七岁。」
苏玻转过头来,「意长,你真是个包打听,什么都知道。」
「听,这是什么话!是你叫我提供消息,完了反咬我一口,当我是八婆,你若真个纯洁,就塞起双耳,拒绝收听。」
「对不起,意长。」
「无用,我己受到伤害。」
苏玻不是不后悔的。
从此袁意长不肯再提唐志强三个字。
意长是真动气了,她痛恨踩住女友来衬托自身的女人:人家多叽喳霸道庸俗无能,她多么清秀纯良洁白多才多艺,男人一看到这种伎俩便暗自偷笑,女人,永远不能团结,男人一出现,她们就要互斗。
不争气。
意长本来还想告诉苏玻,唐志强在银行区众女生眼中,犹如唐僧的肉。
听说经常有人打电话去问:「你需要我吗,互不拖欠」、「我今夜过来如何」、「假如寂寞,我们随时出来谈谈」。
这样炙手可热的人物!当然惹不得。
但苏玻已经成年,何用旁人操心。
意长并没有因此与苏玻疏远,言语间却客气起来。
苏玻赔了许多小心,才挽回一段友谊。
就在这个时候,她接到唐志强的电话。
苏坡有点惊奇。
他问:「你有没有收到列家的请帖?」
「有。」
「一起去可以吗?」
苏玻一时间不晓得怎么回答。
那边已经说:「明晚七点我到府上接你。」
要拒绝也还是来得及的,但苏玻没有说不。
象所有少女,她有虚荣的憧憬,单刀赴会的次数太多,一个人尴尴尬尬,早到又不是,迟到亦不对,出席时没车成为负累,没有人肯送她,有车时便成了司机,一车朋友逐个送。
一起赴宴而已,没有罪吧。
已婚的男人也可以有社交生活。
就是这样开的头。
他到的时候她还没有决定穿哪一件衣服,他耐心地在小小客厅等到八点整。
苏玻想到这里,忽然心浮意躁,走到电话亭。掏出角子,打电话到意长家去,头一次拨错了号码,第二次才听到意长的声音。
「意长,刚才的邀请还有没有效?」
「十五钟内开饭,逾时不候。」
「我马上来。」
苏坡赶到停车场,取了车子,就住意长家里赶。
意长犹如法官,说什么都斩钉截铁,苏玻赶到她家,佣人已经安排好饭菜。
苏玻自斟一杯威士忌喝起来。
「这里,」意长唤她,「喝碗鸡汤,百病消散。」
「你的良人呢?」
「应酬未返。」
两个小孩乖乖地吃过饭退下。
「你信任他?」苏玻问。
意长看她一眼,「我最信我自已。」
「我不明白。」
「我对自已有信心。」
「呵,信你本人魅力无穷?」
「不,信我必要时能够独立生活,毋需在经济或感情上倚赖别人。」
苏玻呆了一会儿,「我也相信你。」
「吃点水果,你看你一额都是疤疤。」
「令夫有没有说几点钟返来?」
「我俩约好十二点之前一定返家,喂、你不是来访问我的吧。」
「不,我来散心。」
「我要去看小女功课。」
「等她们胃中食物略为消化方苦苦相逼可好?」
「好,你有什么话请说吧。」
说,说出来会得舒服些。
苏玻鼓起勇气,「唐志强决定到多伦多去会妻。」
意长一怔。
苏玻摊摊手,无奈地坐下来。
意长呷口香片茶,「也不算是意外,世人都知道唐妻在那边等他。」
「但———」苏玻有无限困惑。
「他打算几时动身?」
「春季。」
意长不说什么。
「他打算把生意结束过去,但,在那边会有什么作为?」
意长说:「各人有不同的打算。」
「我以为至少要过几年他才会放弃大本营。」
意长看她一眼,不出声,这时,小孩捧着英文作业出来要求母亲讲解:意长
一字一字解释,冷落了女友。
苏玻也不十分介意,她低头怔怔思索。
唐志强并不赞成移民,夫妻意见相歧,故此唐太太提先上路,苏玻因此有种感觉,他们是要分手的。
那日,唐君带着她进入列府宴客的场地,来人为之侧目。
苏玻觉得这样的开头足够光明正大,可见唐氏的诚意。
又及想到有严重后遗症,这次以后,其它的男性都不再来约她了。
现在想起来,第一招就已经输给唐志强,这叫清场运动,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现在同他来往,叫其他异性知难而退。
这一切,苏玻并不计较,他对她很尊重很温柔,每一句活都是轻轻的,每一次上来都带着矜贵的小礼物,使她高兴。
他们说,只有五十年代的男伴才会这样对待异性。
他们是五月份相识的,暑假,唐太太带着孩子们回来。
苏玻的电话打到唐府,来接听的好几次都是唐太太,她非常文明,问都不问,便说,「请等一等。」
稍后唐君来了,声音一点也没有异样,照旧轻快温和,丝毫不见压力。因此,苏玻更加认为这对怪夫妇一定会得离异。
这样也好,一切和平解决,大家都是知识份子,何用吵闹夸大。
苏玻也知道这是过份乐观的想法,但她已经涉下水中,只得静观其变。
她开始有失眠之夜。
「喂,喂。」袁意长唤她。
苏玻如大梦初醒,看看意长。
「他要走便让他走。」意长说;「他是你的插曲,明白吗?」
苏坡咕哝,「嘴巴说得再潇洒都可以。」
「那么,你也申请去加拿大。」
「在彼邦我不能生存。」
「看,你还不打算牺牲一切。」
「不。」
「那就不要惆怅了。」
「再给我一杯威士忌。」
意长说:「那人不过是回家而已。」
苏玻问:「那一段时间,他为何要离家出走?」
「或许他觉得闷,或许有暂时解决不了的问题,有什么稀奇?他们一如孩童,逛逛便迷失方向,遇到人便闲谈结交,等到想家了,便又摸回家门。」
苏玻不出声,过一会见她又问:「仍然有人会开门给他?」
「当然,那毕竟是他的家。」
苏玻完全呆住。
「振作一点。」
「我会的。」苏玻站起来。「我要走了,你还没有卸妆。」
「真是怪累的。」
做人家太太真不简单,确是份吃重的工作,在外一样身居要职,回到家中,相夫教子,私人时间少之又少,多么容易迷失自已。
苏玻在门口碰见意长的丈夫。
两夫妻把她送走,关上门。
苏玻看着人家的大门一会儿才离开,每一个家都是一个小小王国,第三者闯关不易。
屋子里边,两夫妻议论苏玻:「好憔悴,不像少女了。」
「干什么来?」
「诉苦。」意长答。
「什么苦?」
「生活呀,不苦怎么会逼人?」
是真的苦,苏玻独自摸回家去,心里空荡荡,也不恨什么人,一点寄托都没有。
本来一觉睡九个小时的她,此刻但觉长夜漫漫,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熬到天亮。
唐志强同她说:「给我一点时间想清楚。」
她潇洒地说:「当然。」
多伦多据说是个美丽的城市。苏玻在十多岁的时候,随父母环游世界的时候到过加拿大,约莫记得都会的面貌,有一座国会大厦,设计宛如矗立的肥皂盒子,弧形对着弧形,成年后,她比较喜欢往欧洲跑,对北美洲经已久违。
苏玻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事。
唐志强又说:「令你生活不快,十分抱歉。」
但因为他的缘故,过去半年,苏玻也曾经享受过相当快乐的时刻。
「你考虑清楚吧。」苏玻说。
她没有说会等他多久。
这些应允是虚伪的,倘若明天有更好的人来,苏玻不会多等一天,倘若没有,三五年后她会仍然独身。
像一切事情一样,感情也是先到先得。
分手时下雨,两个人都没有伞,苏玻大方地换着他的手臂,她听见自已说:「别沮丧,马上可以看到孩子们了。」她反而要安慰他,「孩子们真是奇迹,世界没有他们早已沉沦。」
他没有说什么,苏玻觉得他好象有点哽咽,她没有看他的脸,大男人,不必担心他会因此崩溃,他俩就红绿灯前话别。
过了两个星期,唐志强差秘书通知苏玻:「唐先生要我跟苏小姐你说一声他明天赴多伦多。」
懦弱,连亲口说的勇气都没有。
苏玻悄然放下电话。
他选择了妻子,因为情人会得了解。
跟着大半个月,苏玻精神困惑失常,每个人,包括袁意长,都看得出来,她受了刺激。
都会中满街都是烦恼的少女,她们的心灵特别脆弱,太过盼望爱情,故此容易遭损。
苏玻问意长:「或者我不应同有妇之夫来往。」
「世上只有两种男人:已婚与未婚。」意长放下文件:「不必自责,不必太过担心。」
苏玻说;「已婚男士多数比较有趣。」
「这倒是真的。」意长说:「他们已学会如何对付女性。」
那夜苏玻总算睡了一会儿。
雨一直下一直下。
第三次约会,在一间小小意大利饭店,邻桌有一堆洋人,喝得紫涨脸皮,正庆祝某人生辰,十分喧哗。
唐志强忽然说:「我是已婚男人。」
陈腔滥调,苏玻想,一点新意都没有,于是她也依着本子抬起头来说:「我早已知道。」
所不同的是,随着时代进步,他不是那种准午夜十二时要回家的已婚男人,他妻子在外国,在本市,他是自由人。
苏玻问:「你不说你希望早些遇见我?」
他摇摇头:「不,现在才是适合的时候。」
苏玻讪笑,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对一个苦学出身,在律师行租一只写字台过活的男人表示兴趣。」
原来是这样。
他也说对了。
苏玻知道自已的事,她是那种敢把一个月薪水买一件凯丝咪大衣穿在身上的人。
商业城市少女的唯一美德,不过是肯在工作岗位挣扎,除此之外,一无是处,她不打算熬苦,对家务一点兴趣也没有,脾气极坏,欠缺爱心,贪玩,爱美,追求物质,好高骛远。
闲时只希望有人提供十四间睡房的华厦、一座玫瑰及郁金香花园、林宝基尼康达跑车、许多许多珠宝,去不完的宴会、跳不完的舞、无穷无尽的锋头、到六十岁还要在社交版上压倒群雌……
唐志强说得对,他微时,苏玻不会看他。
志强说:「长得美,是应该放肆。」
苏玻苦笑,「家母曾经说过,我这种样子,并不经老,没有成熟期。」
唐志强笑她过虑。
「不比我姐姐,她随着年纪显得越发优雅了。」
那日他们聊到深夜。
倒也好,两个人都知道对方的缺点在什么地方,以后就不必戴着面具做人。
渐渐她熟悉了唐志强奇异的生活习惯。
每天早上起来,他收一通长途电话,与子女交谈十多分钟,让他们睡前听到父亲的声音。
每晚睡觉之前,他又拨电话到那边,听听孩子们近况,才放他们上学去。
一个月的电话费用必然惊人,然而比起飞机票来,又不算得是一回事。唐太太与两个孩子一年回来两次,他一年过去三次。
只要有一天连着周末的公众假期,他就拿多一天事假飞过去与家人聚会。
精力若没有过人之处,怎么做得到。
认识苏玻之后,唐志强承认他越来越怕乘搭飞机,尽量逃避远行。
但家人回来的时候,他照样兴高彩烈。
他生日,苏玻想为他庆祝,他没有空,因大儿子独自乘飞机回来与他团聚。
那九岁的孩子独自往来美亚两洲已经无数次,比许多大人还要老练。
他弟弟不能出门,是因为喉咙严重发炎。
那一个星期,苏玻每次与唐君通电话,总听到一个孩子的尖叫声。
苏玻发觉,虽然她异常尊重小生命,她一点也不喜欢他们。
小孩走了,苏玻松口气。
她简直不想他们回来,多么自私的念头,希望唐君没有注意到。
有工作真好,袁意长嚷着进来:「开会开会开会。」
苏玻拉一拉衣裳,补点唇膏,去了。
席中有年轻行政才俊一名,一有空间,使用眼神同苏玻传递讯息。
苏玻心中电子算盘不住敲打,把该位仁兄的行情算得一清二楚,答案:划不来。
散会后她抢先离开,眼角都不去瞄那人一眼。
一躲躲到洗手间,慢慢洗手上的墨迹。
她再出来的时候,人群已经散清。
意长没有再叫她去吃饭。
人家有家庭,忙着回去举案齐眉。
唐志强还会回来吗,多伦多是否春意盎然,他会不会忘记她?
六点一刻,苏玻才依依不舍下班。
回到家一开门,就听见电话铃响,她跳过去取过话筒,心急慌忙问:「喂,喂。」
那边是她母亲,嘱她回家吃饭,小心饮食,注意健康等等。苏玻很不耐烦,一边耻笑自己妄想,下午七点,那边天才蒙亮,他不会打电话来。
母说说完了,得不到回应,自觉没有味道,悻悻挂了线。
苏玻有意无意,一直静静的等,给他时间,让他想清楚,她不会咄咄逼他,她不会令他为难。
她许久许久没有再出去约会,舞技都生了锈。
原来,苏玻没有她自己想象中一半那么潇洒。
这个回南天最难熬。
幸亏有个袁意长,她一有时间,就把苏玻带着:做按摩、洗头、逛街,什么都不忘叫她一声,好让她有个伴,意长的私人时间非常有限,苏玻还是寂寞萎蘼居多。
意长终于问,「你怎么从来不回家?」
「我同家人谈不来。」
「呀,这真是人生最大不幸。」
苏玻耸耸肩,她坚持还有机会,事情一定很快就有转机,无论如何,她不相信唐志强会在多伦多耽下去,他不会甘心,她知道。
她渴望得到他的消息。
说实在的,唐志强之后.再也没有叫她看得顺眼的人。
最好笑的是,她在与他分手之后,才爱上了他,早知,当日不应做得那么大方。
大方得没有要求,大方得不落一滴泪,大方得不问何日是归期。
春去夏至,苏玻终于还是置了几套新的夏装,很俏皮的梳着马尾巴,心情似乎已经平复。
一个星期五,袁意长忽然找她,「我有话同你说。」
「什么事?」莫非她也有了奇遇。
「下班后在这里等我。」
那天黄昏,苏玻笑嘻嘻问:「有什么秘闻?」
袁意长查看过四周无人,才说:「唐志强回来了。」
「什么?」
「他回来了,仍在本市。」
苏玻先是盲目地快活了三分钟: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他已作出最后决定。
跟着觉得不对,她怎么不知道,他没有通知她。
他为什么不与她联络?
苏玻垂下眼睛,「你别是看错了人吧?」
「怎么会,昨天还上电视代表律师公会发言!」
苏发怔怔的不响。
「他没有通知你?」意长关心的问。
苏坡大为震荡,呆着手足无措。
「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满心以为要不是唐妻,要不就你,你着了他的道儿。」
苏玻说不出话,耳畔嗡嗡响,他要是不回来,她对整件事尚能自圆其说,他偏偏回来了,苏玻下不了台。
苏玻木着一张脸,只觉左眼眼皮不住跳动。
「这是他的惯技,要换女朋友的时候只说要回家,兜个圈子,又再出来逛花园,你还不明白?」意长停一停,「我又说多了,老脾气改不过来.请你见谅,他现在同玛莲达胡走,玛莲达是胡文标的女儿,你大抵也听过她,这个女孩子比你厉害得多,与他可说旗鼓相当,还不知鹿死谁手。」
苏玻整个人瘫痪在椅子里,不能动弹。
意长吁出一口气,「幸亏你也没有什么损失,一于从头再来,」她看看手表,「我要赶去接放学了,明天再聊,再见。」匆匆赶出门去。
不知隔了多久,苏玻才缓缓伸出手,拨了唐志强公司的电话,秘书尚未下班,莺声呖呖地说:「唐先生正在开会,请问哪一位找?」
苏玻忽然笑起来,她一直笑,笑出泪来。
那边女声吃惊地问,「你是谁,喂喂?」
苏玻轻轻放下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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