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请准时。”
“一定,请放心。”
“下午我会把你的礼服送去。”
连璧颔首。
她驾着小车子离去。
什么人都有烦恼,连璧并不特别同情甘小姐。
论社会地位,她高她十倍,在世人眼中,一个是千金小姐,另一个是小歌女,势利人心里高下立分。
可是,连璧心中感喟,娶到这种没有贞节观的富家女,也不知是幸是不幸。
她的工作只是明日把歌唱好。
不但新娘要趁早休息,歌手亦需有职业道德,脸容枯槁,精神不振,令人望之生厌,对生计大有影响。
下午,礼服由管家送来了。
打开大盒子一看,连鞋子都在内,因是芭蕾舞鞋式样,大些小些无所谓,纱裙尺寸则刚刚好。
有钱好办事。
颜色式样划一比较好看,免得你红他绿,眼花瞭乱。
她不爱他还有什么关系?这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婚礼。
白色纱裙略带一丝淡紫,十分留神才看得出来,连璧把裙子挂起,一早睡觉。
经理人时常调侃她:“哪里有那么早睡的歌星。”
所以红不起来,连璧喜欢挪揄自己。
近年来收入其实不错,也薄有节蓄,她想上岸,结婚生子。
不致于不自量力到要找一个毫无缺点的对象,只要人品高尚,对她好,那便可以。
也有追求的人,她还在观望,连璧不能同不相爱的人结婚,然后在婚礼前夕对陌生人抱怨。
第二天七时正她就起来了。
甘家的社交秘书打电话来:“请早点来,我们会补车马费,太太紧张得不得了。”
“我明白。”
“谢谢你。”
她梳洗完毕,换上礼服,便驾车出门。
呵,一夜之间,婚礼场所已经准备好。
那么华丽动人,四处都是鲜花,香气扑鼻,十多尺的结婚蛋糕,香槟酒成箱拾进来,乐队正在演习,连璧立刻走到岗位上去。
领班与她一早认识,笑着说:“连璧,你也似新娘。”
连璧笑,“差远了。”
“是,你更美丽善良。”
调准了音乐,连璧唱起来。
看到有几个孩子跑来跑去,连璧叫他们上台,排成一行。
“来,帮姐姐伴唱。”
她教他们晃动右手食指,指点着唱:“你必需要记住这个:一个吻只是一个吻,一声叹息只是一声叹息,一切都留不住,因时光飞逝。”
小孩们获得重用,乐不可支,唱完之后,要求再来。
连璧再教他们款摆身体,煞有介事,客人都笑了。
有人大力鼓掌。
连璧一看,就知道是新郎。
他英俊高大,穿黑色礼服,襟前别一朵白色茶花。
连璧含笑招呼:“是高先生吧。”
他递一杯香槟给她。
连璧说:“现在不宜喝酒。”
他笑了,“喝香槟不论钟数。”
连璧坐下,“新娘呢。”
他耸耸肩,“可能已经起来,可能还没有。”
连璧心想: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完全不关心,多自由,多自在。
他做新郎,比做客人还轻松。
管家前来说:“连壁小姐请你进来。”
连璧进屋子里去。
图画室里放着一张长桌,上面密密麻麻搁着亲友送的礼物,毫无顾忌地陈列展览,连名贵的珠宝都打开盒子任人参观。
连璧啧啧称奇。
新娘子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请过来看这个。”
她已经穿戴妥当。
“哗,你真美。”连璧由衷地说。
“谢谢你。”她手中拿着一只丝绒首饰盒。
连璧过去一看,只见盒内是一串翡翠珠子,粒粒直径几达一寸,晶莹通透,像薄荷糖。
“高家送给我的,好不好看?”
连璧数一数,一共十八颗,她赞不绝口,“拥有一粒也够了。”
“你喜欢吗?”
“只道翡翠是老太太的首饰,没想到这样好看。”
“来,送你一颗,拿去镶坠子。”
“什么?”
甘绮题不知自什么地方取来一把小剪刀,一下子剪断翡翠珠练,拣出一颗,交给连璧。
连璧双手乱摇,没想到她那么任性,“不,不可,这珠子价值连城。”
可是甘绮丽把珠子塞在她手中,合上首饰盒,任意丢在桌上。
“世上只有真爱是无价宝,这种东西,扔到保险箱里,一年也不戴一次,我会叫人重新串过。”
连璧坚持不收。
“你太拘谨了。”
“对不起。”
管家过来,“小姐,牧师己到。”
新娘挽起裙裾,“来,我们结婚去。”
连璧骇笑。
宾客已经差不多到齐,宴会正式开始,这还不是晚宴,只是午餐茶聚,别出心裁,更加热闹。
连璧上台去唱歌。
一班年轻人热烈鼓掌。
连璧一时高兴,又唱了几首,大赠送。
礼成后,交换戒指,新娘子与新郎翩翩起舞,双方家长露出极之满意的神情。
他们知道新娘爱的是另外一个人吗?
连璧肚子饿了,在丰富的自助餐桌子上挑了蔬菜吃。
她找到一个静寂角落坐下。
一抬头,看到还有人。
“对不起,”体贴的她立刻站起,“打扰了。”
“不不,请坐。”
那年轻男子极富书卷气,斯文有礼。
连璧笑问:“为什么不去跳舞?”
“我快走了。”
“宴会才开始。”
他双手插在口袋中,但笑不语。
电光石火之间,连璧知道他是谁了。
“你是宁子彬!”
他讶异,“我们见过面?”
果然不差,他才是新娘的爱人,气质胜新郎百倍。
“你看绮丽今天多美。”
“她一向是个美人。”
连璧冒昧地问:“为什么不留住她?”
年轻人又一怔,“留不住。”
“你没有尽力吧?”
“她们母女并没有把感情放首位。”
这句话说得很好。
“我要走了。”
连璧说:“很高兴认识你。”
他说:“刚才你唱的‘十二个永不’,那真是一首好歌。”
“谢谢你。”
他悄悄离去。
背影潇洒而寂寞。
宴会气氛更趋热闹,新郎与新娘跳起新学的爱尔兰舞来,步伐急促,充满节奏,大家跟着上。
这哪里象婚礼,这是个舞会。
连璧感应了宁子彬的寂寥,站在一角不出声。
她啜喝着香槟。
伴娘过来同她说:“我在夏季也要结婚了。”
“恭喜你。”
“想找你在婚礼上主唱呢。”
“是我的荣幸。”
“到时一定要抽时间给我。”
连璧笑,“先向你道谢。”
跑江湖,未开口先要笑,张开嘴,没口价道谢称是,一切没问题,什么都做得到,万事好商量。
日子久了,累得想长眠不起。
还得懂事地想:找得到生活,还想怎么样,多少行家讨饭呢,免费唱也没人要。
连璧长长叹口气。
新郎走到她身边。
连璧似有预感,全神贯注看着他。
新郎问:“今晚可有空?”
连璧张大眼睛。
“别紧张,吃顿饭而已。”
连壁很自然地反问:“你不用陪新娘?”
“她另外有节目。”
“喂,你们为何结婚?”
连璧满以为他会词穷,谁知他笑笑,且毫不尴尬地说:“为着满足双方家长呀。”
连璧为之气结。
“放心,我不是想追求你。”
连璧瞪着他。
“我女友是你行家。”
连璧好奇,“是哪一位?”
“她一向很敬佩你,说行内只有一个好人,那就是连璧。”
好话人人爱听,连璧不出声。
“她叫王燕,听过吗?”
“呵,”连璧恍然大悟,“是已经很出名的一位新进歌星。”
“几时有空一起吃顿饭。”
连璧没有回答。
“她有几首歌老是唱不好。”
连璧笑笑。
有几个歌星会唱歌?会唱的都沦落得天天唱,不会唱的才是大明星。
“她想请教你。”
“不敢当。”
“我叫她亲自约你。”
“好呀。”
“她很迁就我,不介意我举行婚礼,仍然维持老关系。”
连璧唯唯喏喏。
“我给她换了房子与车子。”
“你告诉我太多的私事,高先生。”
他笑笑,“竟把你当作半个自己人了。”
他也寂寞。
婚宴快散了。
“来,连璧,再给我们唱一首歌。”
连璧上台去,轻轻唱:“当情人们呢喃,他们仍然说我爱你,记忆无法挽留,当时光逝去……”
大家都喝得半醉。
连璧叹口气,悄悄离去。
当然,不是每个婚礼如此。
其他婚礼泰半很有诚意。
过两天,她收到额外酬劳,打电话过去道谢,秘书接听。
“小姐到大溪地去了。”
“姑爷呢?”
“姑爷在巴黎。”
“说连璧谢谢他们。”
“不客气。”
一个星期后,连璧又收到高家司机送来的礼物,打开盒子一看,正是那颗硕大碧绿的翡翠珠,已经镶好,两头都衬着金珠,非常秀丽,连璧爱不释手,不打算退回。
再拨电话去道谢,秘书笑,“小姐现在伦敦。”
看样子缘份尽于此了。
连璧仍是最受欢迎的婚礼歌手。
不过,现在她对婚礼的看法也大大不同了。
以前她向往婚礼,现在知道那不过是一项仪式。
她轻轻地哼:“当情人呢喃,他们仍然说我爱你,可是你必需记住,一个吻只是一个吻,一声叹息只是一声叹息,记忆无法挽留,当时光逝去……”
失宝:
已经是凌晨三时了,周公馆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不住传出对话声脚步声,车来车往。
这一列都是小洋房,独门独户,可是如此喧哗,到底也吵醒了邻居赵氏夫妇。
“什么事?”
“开舞会吧,周某习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不,”赵先生起来探视,“不象,没有乐声。”
“上次被洋人报警干涉,他还敢把扩音器拉到花园通宵广播?”
“喂,你来看,停满了警车。”
赵太太好奇地走近露台。
赵先生肯定,“出了事。”
“不会是情杀案吧。”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男人在五年内换了四任女伴,其中两名,还正式注册,发生纠纷,也是意料中事吧。”
赵先生嗯地一声。
“别管闲事,睡吧。”
“姓周的同我差不多年纪——”
“羡慕他的艳福?”
“不不不,谁敢。”
赵太太没好气,“把灯熄掉,明日一早还要去飞机场接大弟呢。”
“是是是。”
周宅却一直没有静下来。
邻居口中的周某穿着西装铁青面孔坐在大厅中央,制服人员正为他录口供。
“周先生,屋内一共几个人住?”
“六个人,我,仙妃亚罗宾逊,两个女佣人,一名司机,还有一个厨师。”
“嗯,四个人服侍两个人。”
“不错。”
“这位罗宾逊小姐是你什么人?”
“女友。”
“保险箱号码有多少人知道?”
“我一个人。”
“请把今晚的情况说一说。”
“今夜十二时半我饮宴返来,一进房门,就发觉保险箱已被打开,里边的几套珠宝不翼而飞。”
“什么样的珠宝?”
周康年把彩色照片交给警探。
“价约多少?”
“近亿。”
“有无保险?”
“当然有,但是你们的责任是惩罚不法之徒,我告诉你,我同警务署长王思棋是私人朋友,我的律师明日一早会同他联络。”
第一赶到现场的是黎家成督察,听了这话,不禁好笑,却不动声色。
“周先生,你放心,我们一定努力办事。”
他曾经在照片中见过这位周少爷,年纪不大,生活却十分糜烂,赚钱有点本事,人格却颇有问题,误解风流,以为女伴多即富男性魅力,重量不重质,贵多不贵精,早已成为城中笑话,却还洋洋自得。
保险箱在睡房一角,掩饰得很好。
其它伙计正在盘问那几个佣人,可怜他们睡眼惺忪,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珠宝最近佩戴过吗?”
“每套都时常用。”
“谁佩戴它们?”
周某答:“当然是我的女伴。”
黎督察问:“每次由你自保险箱取出,交她们佩戴,宴会后除下,交还给你锁上,可是这样?”
“正确,保险箱从瑞士订制,钉死在地板上,固若金汤。”
警察们都吃惊,没想到这人精刮如此,那意思是,他从不将珠宝赠予女伴,每位女伴只能轮流佩戴珍饰,却无资格拥有。
警察们留到天亮才收队。
一出周宅大家都打呵欠。
“我们还要捉贼呢。”
“保护妇孺也很重要。”
“珠宝到底由谁窃去?”
“几个佣人相当可靠。”
“司机已经做了十年。”
“女佣一无所知。”
“保险箱在鞋柜之下,他们也不知道。”
“那染假金发的仙妃亚呢?”
“对,要问她了。”
“是内鬼毫无疑问,家中一丝不乱。”
“来历不名的珠宝市价如何?”
“十份一价钱收货。”
“一亿元老鼠货,不过以一千万脱手。”
“售价一亿的珠宝,实价约五千万左右,也就是说,这批贼赃,流入黑市,不过值几百万,若果拆散,更不值钱。”
“原来如此。”
“全是身外物。”
“那些女子,乐于与周康年周旋,为什么?”
“虚荣。”
“那些女子,不过是半红不黑的欢场女子,也没有损失。”
“他不舍得花钱,人又猥琐,哪里找得到聪明美绝,当时得令的女伴。”
警车一辆接一辆开走。
屋内,周康年仍在生气。
仙妃亚却若无其事听音乐喝咖啡。
“喂,静一点。”
“啐,干吗要我默哀,又不是我的珠宝。”
“你是唯一知道保险箱在何处的人。”
“哈哈哈,你怀疑我?”
“仙妃亚,你的确是可疑人物。”
“你已叫我返纽西兰,我们明日起一刀两断。”
“所以你怀恨在心。”
“恨你?”那洋女象是听到世上最大笑话似,“我明日动身,恨你就不会一走了之那么爽快。”
“你有无碰过那些珠宝?”
“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保险箱密码,记得吗?”
周康年百思不得其解,密码十分妥当,除他之外,的确没有人可以开启。
仙妃亚暗暗好笑,打个呵欠,上楼睡觉。
周康年辗转不安。
倒不完全是珠宝的问题,他觉得失却人身安全,十分忐忑。
仙妃亚走得太爽快,没有招待记者,不要求解散费,叫他思疑。
翌日中午,警察又来了。
周康年问:“可以扣留仙妃亚罗宾逊吗?”
黎督察摇头,“她整晚在俱乐部赌钱,有人证,无疑问。”
周康年颓然。
“还有什么人可以进出这间屋子?”
“没有人。”
“你的前妻呢?”
“我和她们已没有来往。”
如此无情,十分可怕。
“有一位林于凯小姐——”
周康年忽然紧张,“她与此事无关。”
“林小姐是你最新女伴?”
“是,昨夜我就是与她在一起跳舞。”
“仙妃亚知道后曾与你争吵?”
“督察,我才是苦主,我是受害人,我不是贼,你凭什么盘问我?这同珠宝失窃有什么关系?”
“周先生,你有位女友,叫刘剑鸣可是?”
“十多年前的事了。”
“也许你不知道,周先生,林于凯,是刘剑鸣亲生女。”
周康年跳起来,“什么?”
黎督察笑笑,“我们尝试与林小姐联络,她的经理人却说,她今天一早已出发到星马登台,我们要待她回来才能问话。”
周康年的声音有点颤抖,“怎么会,一点都不象。”
黎督察笑笑,其实母女很象,他看过两人照片,周某一直喜欢同类型的女人。
警员再次告辞。
消息很快传闻,报上大字标题:“富商周康年寓所失窃,损失近亿,”案件成为市民茶余饭后闲谈资料。
有人真正关心吗?并不,社会上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正在发生。
新闻渐渐沉寂,珠宝影踪全无,案子僵在那里,而周康年另外找到女伴,这次,她是东南亚某小国的华侨女,要求比较低,年轻,听话,至于气质,那就不能太过计较了。
女伴身上仍然珠光宝气,不过,那是新置的首饰,猜想每次赴宴回来,照样要脱下交返周氏保管。
黎家成督察在这段时间内不是没有破案,他与手下侦破了一起银行械劫案,一宗勒索事件,以及在海关人员协助下,搜获了至大宗走私香烟。
可是,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周氏失宝案上。
并非故意,而是时间人手有限,凡事总得分先后轻重。
据说周氏十分生气,向上头投诉了好几次,警司微笑说:“黎,这阵比较静,你查查失宝案。”
黎督察于是又翻出记录来看。
“仙妃亚的嫌疑最强。”
“嗯,她肯定是内应。”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它同谋?”
“自然,你看,一共七套首饰,连丝绒盒子失踪,许多人以为珠宝不占面积,可是也会装满一只小型行李夹,那些珍饰,另外有人接应取走。”
“谁?”
“我们在现场调查之际,那人已经离境。”
“谁?”
“林于凯女士。”
有人觉得不可思议,“什么,周氏先后女友联合起来洗劫他?”
“九牛一毛耳。”
黎督察笑,“这不是罗宾汉劫富济贫时代,无论理由多充分,犯案始终违法。”
“两位女士是旧相识?”
“这不过是一个假设,我手上没有证据。”
这时,有位女同事进来,“黎,查到了,仙妃亚仍在本市,她在兰桂坊主持一间小小酒吧。”
“咦,她没有回纽西兰?”
“去过,很快回转。”
“本市酒醉灯迷,自有吸引人处。”
黎家成取过外套。
“去何处?”
“查案。”
“我也去喝一杯。”
“你最好去调查那宗街市炸弹事件。”
假金发的仙妃亚站在柜台后边,胖了,可是明显地比从前快活。
看到黎督察,她一愣。
好记性,她没有忘记他。
仙妃亚随即满面笑容迎上来,“我请你喝一杯。”
黎家成也笑,“自力更生,多好。”
仙妃亚问:“有什么事吗?”
“没事也可以来喝杯酒。”
“当然。”
“姐妹淘有无来祝贺你?”
“每个人都有朋友。”仙妃亚非常小心。
“你可认识刘剑鸣两母女?”
仙妃亚答:“我不与华人深交,你们比较多疑,拘谨,虽然聪明,讲义气,但文化差距太大。”
“说得好,但华洋通婚例子也很多。”
“爱情不可思议。”
“你可有爱过周康年?”
“他不是一个可爱的人。”
“你一直没有误会?”黎家成意外。
“可是,我也没料到他会那么猥琐讨厌,试想想,他出身望族,又接受过高深教育,是名执业会计师,生意那样成功,但却不可救药地琐碎,小器,他有己无人,蔑视女性,以为钱是一切!”
黎家成喝完杯子里的酒,轻轻地问:“钱不是一切吗?”
真料不到仙妃亚斩钉截铁地道:“不。”洋女有洋女的可爱。
黎家成告辞。
他去找林于凯。林小姐是新进歌星,还没有红,不过不要紧,她有的是时间,黎家成一见她,就被她那股青春气息摄住,普通的白衬衫及三个骨裤子,已经叫人目不转睛。
黎家成公事公办:“你约会过周康年?”
她象看到恐怖电影似睁大眼,“不不,不是约会,我们见过一两次,是因为他公司新年晚宴想邀请我唱歌,他的年纪足够做我父亲,我怎么会同这种人在一起。”
黎督察笑了。
林于凯吁出一口气。
“令堂是电影演员刘剑鸣?”
“是。”
“她与周康年过往密切,你可知道?”
林于凯脸上的笑容消失,“我从不过问母亲私事,我只知她是个好妈妈,千辛万苦独自靠双手养活我,供书教学,一样不缺。”
“是是是。”
“过去的事已属过去。”
“是是是。”
林于凯笑了,“别再去麻烦她。”
“是是是。”
黎家成回到警署,与同事谈起此事。
“刘剑鸣曾与周氏同居过两年。”
“那时林于凯多大?”
“约七八岁。”
“嗯,她应该记得周康年。”
“但是她一字不提,周康年也不知她是谁。”
“刘女士近年生活怎么样?”
“已经退休,薄有节蓄,闲时打打牌,十分低调。”
“那是最理想的结局了。”
“林于凯非常孝顺。”
“看得出来。”
“上帝是公平的,一个人不会一无所有。”
“为什么我有第六感觉,刘女士与此事有关?”
“我也觉得是,但又没有证据。”
“而且,牵涉在内的女士,仿佛还有其它的人。”
“谁?”
“周氏的前妻陈书珊。”
黎家成耸然动容,“有这种事?”
“他另一个妻子是谁?”
“前模特儿梁伟伦,去年患癌症辞世,临终想见他一面,周氏的秘书一直说他在外公干。”
“恶劣。”
“是有这种人的。”
“你呢,你会怎么做?”
“我爱过的人,我爱一辈子。”
黎家成说:“好了好了,都快成为情圣了,这里还是警署吗。”
“陈书珊怎么会牵涉在内?”
“陈女士主理一间旅游公司,仙妃亚往纽西兰的飞机票,以及林于凯到星马的行程,都由她安排。”
“哗,还有其它的人吗?”
“没有了。”
“速探访陈女士。”
黎家成答:“我去。”
陈女士是一名秀丽的少妇,谈吐得体
她很坦白:“离了婚也就忘记此人,不想再提。”
黎家成相当冒昧地问,“完全忘记了吗?”
陈女士笑吟吟答:“完全百份百。”
她并不稀罕谁相信谁不相信她,交待过已尽人事。
“这家旅游公司是周氏赞助的吗?”
陈书珊脸色一沉,“不,你别误会,旅行社由我独资,我并无取他一分一毫,”随即嗤一声笑,“他虽有钱,却巴不得女人还倒贴给他,糠里榨不出油来。”
“周氏是一个那样的人?”
“我的话已经讲完。”
“你可认识仙妃亚鲁宾逊?”
“我人客很多。”
“林于凯呢?”
“是那位歌星吗,她曾经来买飞机票,人很和气。”
黎督察见不得要领,礼貌地告辞。
回到警署,他耸耸肩,“悬案。”
同事笑问:“你是大侦探,看不出端倪?”
“我有假设。”
“说来听听。”
“我一直以为周氏的女伴遭欺骗,遗弃,是咎由自取。”
“她们贪慕虚荣,才受周氏利用。”
“一半也因为天真的缘故,渐渐发现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已经消耗了好几年青春,走也不是,不走更不是。”
“结果还是不得不走。”
“因为周氏已另结新欢。”
一位同事说:“终于,那几个命运相似的女子联合起来对付他,最容易的目标是那批首饰。”
“不错,她们都戴过那些珠宝,知道价值不菲。”
“林于凯故意接近周氏。”
“对,仙妃亚是内应,由她设法配了大门锁匙及泄露防盗警钟号码。”
“实际行动的是谁?”
“陈书珊或是刘剑鸣,要不两人一起。”
“美女党。”
“很容易得手,她们都是周宅熟客,穿堂入舍,易如反掌,得手后,把珠宝交给林于凯。”
“对,第二天她就带着首饰到东南亚去登台,先后不到十个小时已经脱手。”
“是,那边的买主早已联络好。”
“可是,我们没有证人证据。”
“况且,还有一个关键。”
黎督察微笑,“是,周康年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保险箱密码。”
“这只保险箱,构造十分特殊,我做过调查,瑞士的制造商给我寄来资料。”
“如何特别?”
“一般保险箱的密码是1至0阿拉伯数字。”
“是呀。”
“周康年这只保险箱密码,却由廿六个英文字母组成。”
“哗,变化无穷。”
“所以呀,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密码可能是‘我们必需补案’或是‘你嗜红酒否’,甚至是‘那少女的胭脂颜色真漂亮’。”
“高招高招。”
“所以你说,这分明是悬案。”
“听说,保险公司怀疑周氏故意报失,不清赔偿。”
“不怕,他损失得起。”
大家哈哈哈笑起来。
在郊外一层小洋房里,几位女士的神色却十分凝重。
她们在谈论的,也是同一件事。
“那个黎督察能干精明。”
“是,他能把我们几个人的关系串在一起,可见已有怀疑。”
“怀疑又怎么样,周康年也怀疑我们。”
“别再提这个人。”
林于凯站起来,斟出香茗,先递一杯给母亲,其余的奉给仙妃亚以及陈书珊。
仙妃亚微笑,“世人想不到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是伟伦去世触发我们合作。”
“是,伟伦真可怜。”
“伟伦太过天真。”
“他竟假装认不出她的声音,怕替她支付医药费。”
“把梁伟伦当垃圾一样丢在公立医院里吃苦。”
她们沉默了,像是致哀。
“这次聚会之后,我们不再联络,以免警方再跟。”
林于凯笑,“他没想到,此事由我策划。”
“于凯,你的嘴巴要锁上。”
“哼。”
“黎督察是好人,”刘剑鸣说:“他并没有穷追猛打。”
“人家忙捉贼。”
“你我也是贼。”
“在人情上,我们不过取回我们应得的。”
林于凯笑,“自尊哪里取得回来。”
她们叹息。
刘剑鸣问女儿:“于凯,你怎么知道他保险箱的密码?”
“这个贱人。”
仙妃亚也好奇,“于凯,说给我听。”
“他认识我第三天就在我耳畔说:‘蜜糖我爱你’,我记得很清楚,当年他与母亲在一起,也常常这样叫我妈,为什么?他身边女人众多,叫名字,怕弄错,索性个个都是蜜糖儿。”
仙妃亚说:“他的确也那样叫我。”
陈书珊叹气,“真滑稽。”
林于凯说:“我想,这个人最得意最喜欢的一句话,便是‘蜜糖我爱你’。”
“我怎么没想到。”
“这句谎言他还打算用多三十年呢。”
“于是我托仙妃亚试一试。”
仙妃亚笑,“保险箱一打开,我眼如铜铃,差点按捺不住想独吞,后来一想,不行,他头一个怀疑到我,我难以脱身。”
“还是得靠于凯。”
刘剑鸣说:“于凯把真首饰混在假首饰中连登台衣裳一起就到了那边。”
“真替于凯捏一把汗。”
“也真痛快。”
“他的保险箱密码不知改了没有。”
“痛定思痛,一定改了。”
“叫什么?”
“‘宝贝我爱你’。”
她们又大笑。
然后,聚会就散了。
小洋房是刘剑鸣的家,客人走后,她收拾一下,走到露台坐在藤椅上。
忽然之间,一串风铃无风自响,她抬起头来,轻轻说:“是伟伦吗,托赖,我们得到很好的价钱,有位太太一口气全部买下,我们平均分成四份。”
她用手托着腮,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已变的心:
她们是三姐妹。
芷琳最大,已经是太太身份,老二叫心莲,是事业女性,正准备大施拳脚,发展才华,看样子打算自力更生,没想到小妹书珊决定在初夏结婚。
未来妹夫叫邝克群,品学兼优,最难得的是父母均是读书人,在大学教书。
婚礼会很简单,两个年轻人完全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注册签名后将到地中海旅行,一个月后回来二人如常工作生活,不过多了一个知己伙伴。
芷琳很羡慕,“你们这一代真好,随心所欲。”
书珊一怔,笑说:“大姐不过比我大五岁,口气却象古人,为什么?”
心莲在一旁插嘴,“她三从四德,与时代脱节。”
芷琳说:“我心甘情愿。”
心莲摇摇头,“你不知你损失的是什么。”
芷琳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同父母两姐妹,心莲的刚毅同她的柔弱是两回事,她俩合不来。
倒是与小妹有共同话题。
“你要大姐送你什么礼物?”
“你的祝福已经足够。”
“姐夫说送辆小跑车。”
书珊笑:“太名贵了。”
心莲哼一声,“姐夫以为金钱万能。”
芷琳顾左右言他,“他已经在物色。”
心莲说:“那么,书珊,你俩的蜜月费用,由我支付吧。”
“哗,”书珊说:“我发财了。”
这时,三姐妹的母亲午睡醒来,“什么事那么高兴?”
书珊连忙斟出香茗给母亲。
生女儿就是这点好,终身是你的女儿,不离不弃,婚前婚后,是同一个女儿。
“在谈小妹的婚礼。”
陈太太说:“也不能一走了之。”
“我不想亲友破费,送了礼还得置衣饰。”
“总得聚一聚。”
芷琳说:“这样好了,在园子设自助餐,中午请亲友来见个面。”
陈太太颔首,“也好过完全不见。”
芷琳建议:“在我家花园好了。”
书珊拍手,“大姐家最体面。”
陈太太问:“伟伦会赞成吗?”
芷琳有十成把握,“屋子是我的名字,我可以作主。”
心莲在旁冷笑一声,“这是结婚七年唯一收获。”
芷琳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对牢大妹,“你那张嘴有完没完,讽刺挪揄嘲弄够没有?我同你有什么仇,一见面就刺我。”
陈太太连忙隔开,“心莲,家里没橘子了,出去买一箱回来榨汁用,快去。”
心莲取过车匙外出。
芷琳吁出一口气。
书珊说:“她是替你不值。”
芷琳说:“我的事我自有分寸。”
“可是——”
“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梁伟伦。”
“大姐,这人实在不象话——”
陈太太咳嗽一声。
芷琳不是滋味,“我先走了。”
书珊央求:“说好在家吃晚饭。”
“我坐得住吗,心莲非要搞得我知难而退不可。”
陈太太叹气,“待会我来说她。”
芷琳告辞。
到了街上,司机看见她,立刻把车驶过来。
在别人眼中,她也真算得是个快活少妇,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聪明可爱,由保姆照顾,她本人穿金戴银,生活无忧。
可惜,丈夫公开对她不忠。
他是一个成功的年轻生意人,喜欢半夜三更同冶艳的影艺界名女人泡酒馆,一次两次,被专挖疮疤的周刊拍下照片刊登出来。
陈芷琳保护自己的方式是假装看不到,演技好得叫陈芷琳本人都吃惊。可是,还忍得了多久?她也不知道。
回到家,意外地看见丈夫正在换衬衫。
是他一脸笑容先开口:“小妹的婚期定了没有?”
“下月初,我打算借出花园办喜事,你会出席吧。”
“刚见到书珊,她才十五岁,大眼睛,真漂亮。”
“你送什么?”
“随你。”
“送辆slk吧,开支票出来。”
梁伟伦倒是爽快,立刻写出近七位数字支票。
假使一个人真正认为生活全部便是金钱的话,那么,烦恼可减至最低。
“你呢,你要置什么首饰?”
“都有了。”
“司徒的妻说近日流行黑色大溪地珍珠。”
“有了。”
“还有,粉红色钻石可好?”
“我不喜欢粉红色。”
“那么,”梁伟伦穿上外套,“我出去了,今晚开会,不回来。”
“你多久没见孩子们了?”
“星期天我可能在家,带他们出海可好?”
芷琳叹口气。
梁伟伦忽然说:“家有贤妻,男人才可以无后顾之忧,因此我在生意上才大获全胜。”
芷珊牵牵嘴角。
是因为这样,她才一年复一年留下来的吧。
“我同你一起出去,我去接孩子们放学。”
“不不,”梁伟伦着急,“不顺路。”
芷琳本是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忽然醒悟到有人在车上等他。
谁?
也不必深究了。
她点点头,“好,你先走。”
梁伟伦立刻溜走。
她掀开窗帘看,只见一辆跑车驶近接他,他立刻跳上车子,芷琳看不清司机是什么人。
保姆进来说:“老王去接孩子,太太可一起?”
“你去得了。”
芷琳寂寞地走到泳池旁坐下。
少女时想得到的一切,不是也都得到了吗,只除出幸福。
她呆了一会儿,拨电话到婚礼筹备专家处。
“约五十个客人,午餐,最好的食物与香槟,每人一份纪念品,要白色的帐篷,许多鲜花,价钱不是问题……”
如果花得起,一定美奂美伦,趁有能力,为妹妹出一份心意。
片刻孩子们回来了,芷琳脸上露出笑容,听他们争着报告学校里趣事,已是一种享受。
是这样缘故,她年复一年留在这个家里吧。
一次,心莲劝她:“给自己保留一点自尊,同这个人分手吧。”
“你怎么老教人离婚?”
“该离之际真该离,带着两个孩子,远走高飞,反正你现在过的,也是寡妇生涯。”
“寡妇有人开支票?”她自嘲。
“大姐,够用便算了,何必再拖下去吃苦。”
“我吃苦?”
“一日瘦过一日,憔悴不堪,当然是睡在钉板上。”
形容得真好。
渐渐芷琳也有了离心,只是鼓不起勇气来。
她对牢镜子练习过多次。
“我们分手吧。”
“先分居,你搬出去。”
“当然,你可以回来探访孩子。”
“我没有什么要求,照常付我家用即可。”
可是心中婉惜,不舍得这段婚姻,当年他也不过是小职员,不知怎地,长袖善舞,一日比一日发财,他们的生活起了极大变化。
到了今日,与当年已经南辕北辙。
芷琳低下头。
电话铃响了,是小妹这个快乐天使。
“姐姐,车行叫我去看车。”她高兴得不得了。
“还不快去?”芷琳笑说。
“谢谢你。”
“是你姐夫送的。”她自婚后已无工作,何来收入。
“幸亏有这个付账的动物。”
芷琳欠欠嘴角,不出声。
书珊说得对,这点她姐夫最慷慨,岳父母生日、过农历年、所有喜庆宴会,人不到,礼一定到,所有名贵礼品由精品公司自动送来,大家都不讨厌梁伟伦。
只除出心莲。
看样子他也不会主动要求同芷琳分手,他们这种暴发的生意人异常缺乏自信,因此迷信,一位相士曾经这样对梁某说:“这间屋子与这个妻子都是配合你发财的气数,缺一不可,切记莫忘。”
之后,房子越搬越大,他始终保留祖屋,布置照旧,而这个妻子,也一样空置着,不过悉心供奉。
什么对他最好,他做什么,其余的人,不过是他的陪衬。
故此,书珊同母亲说:“大姐这样,也很痛苦吧。”
“美总统克林顿夫人还是国内一百名收入最高律师之一,她对丈夫在外边的行为都可以不闻不问,你大姐自然知道她在做什么?”
“可是——”
“一个人不可能百分百幸福,看你取舍如何,不必干涉你大姐的意愿,不过,如果她要返回娘家,我们永远欢迎她。”
书珊点头,“将来我同邝克群闹翻,也必然返回娘家暂避。”
“你看你这张乌鸦嘴,说些什么?”
书珊百无禁忌,笑道:“夫妻分手的机会比中彩券的机会大,总得有某种心理准备,切莫遇事如晴天霹雳,好似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陈太太说:“不同你说了。”
隔一日,书珊约了大姐试礼服,芷琳有点闷,去逛附近商场。
一间摄影器材的服务员笑容特别可亲,“小姐,请进来参观。”
芷琳四处浏览。
“家中有摄录影机吗?”
“有。”
“这是最新的数码录映机。”
“这么轻巧。”只比照相机大一点点。
“是,我教你用,非常方便,它配有特长电他,特别经用。”
芷琳十分钟便学会运用,这是她第一次对时髦电子器材操纵自如,感觉愉快。
“可以接到电脑打印机复制照片。”
“我买下它。”
回到礼服店,书珊刚刚在付账。
芷琳义不容辞,掏出钱包。
“不用,大姐,我们也有预算。”
两姐妹去喝下午茶,两个孩子由保姆送来,芷琳心情很好,取出录映机替他们拍摄。
她同自己说:针无两头利,此刻生活逍遥自在,也有可取之处,何必为争口气出来吃苦。
接着,梁伟伦一连三日没有回家。
芷琳几次按捺不住,想拨电话到他公司,终于忍住,她十分彷徨,该怎么做呢,终于叫孩子与他讲话。
“爸爸也挂住你们,我正在开会,稍后再与你讲话。”
挂断了,又是一日音讯全无。
已经变成影子了,可有可无,芷琳呆呆地坐了一个上午。
下午,幸亏婚宴公司派了人来视察场地。
代表周小姐精明能干,能说会道,很坦白地表示艳羡,“梁太太,这间屋子真美。”
芷琳但笑不语。
“后花园可布置帐幕,前院放座椅,届时把长窗全部打开,可以吗?”
芷琳笑,“没问题,我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
周小姐坐下来,叹声气,“要前生修过才可住进这间屋子来吧。”
芷琳诧异,屋子真有那么好?
周小姐笑,“我话太多了,梁太太,请来挑菜式。”
芷琳说:“海鲜为主,龙虾、蛤蜊、鲑鱼……”
帮她消磨了一个下午,她留周小姐喝下午茶,孩子们放学,跃进泳池。
周小姐说:“梁太太,你自在如神仙。”
芷琳终于说:“这种生涯,我保你捱不住。”
“什么?”
芷琳送周小姐出去。
蛋黄色帐幕搭起来,下雨也可宴客,四处都是芬芳扑鼻的鲜花,黄、白、浅紫,淡红夹杂,喜气洋洋。
陈太太最高兴,“一点也不素,真正难得。”
书珊赞叹,“好漂亮,我太满意了。”
“结婚蛋糕似一座花塔。”
心莲说:“不知花费多少。”摇摇头。
芷琳看着大妹笑,“将来你结婚,姐姐替你办更豪华的宴会。”
谁知心莲说:“见过你那段婚姻,谁还敢结婚。”
陈太太连忙阻止二女,“心莲。”
芷琳却说:“随她去,她一日不踩我,一日过不了。”
心莲走开。
“帖子都发出去了吧?”
“全部回复。”
“人数不差?”
书珊笑:“都说要来趁热闹,我严格限制人呢。”
“园子只能容纳五六十人罢了。”
芷琳没料到梁伟伦会出现。
他一早回来,边淋浴边笑问:“客人几时来?”
芷琳竟觉得突兀。
她对他感觉陌生,这个人演技越来越好,多日不见,若无其事。
半晌,她才回答:“客人十一时多陆续出现,小妹她已经在途中。”
他已换上西装,“咦,你还不梳洗?”
孩子们由保姆照顾,芷琳只需打扮自己。
她选一套象牙白裙子配金色南洋珍珠,自更衣室出来,发觉丈夫已在楼下招呼亲友。
没他的戏,他才不出现,有他的戏份,则努力演出,梁伟伦是名天才。
芷琳取过新买的录映机,正在调校,忽然听见书珊叫她,她顺手把录映机放在会客室的茶几上,便走出去见小妹。
她由衷赞叹:“书珊,你美极了。”
书珊双颊红粉绯绯,发出亮光似的,快活地与大姐拥抱。
“到我房去化妆。”
“我这样就可以了。”
“至少把头梳一梳。”
心莲跟着进来。
芷琳哗一声,打扮过的大妹叫人惊艳,穿略为低胸的灰紫色小礼服,更显得韵味十足。
已经有男客偷偷打听她是谁。
芷琳笑:“有什么难听的话,快快说了作数。”
“今天我不说话。”心莲永远出人意表。
“那么,谢谢你。”
心莲轻轻叹口气,她还想讲什么,已经有男生围上去与她攀谈。
陈太太看着说:“只剩她了。”
“可不是。”。
“生女儿就是这点烦,不嫁,担心,嫁了,不放心。”
芷琳把手放在母亲肩上,“端木伯母在那边,妈,你陪陪她。”
陈太太可找到了伴,不再对女儿噜苏。
周小姐满场飞打点一切,这个婚礼专家也不易为,自己还没结婚呢,世事是讽刺的多。
书珊笑说:“早知宴会这么有趣好玩,索性搞大来做。”
心莲冷笑,“出钱出力均不是你,当然好玩。”
芷琳连忙把她拉开。
“我帮你介绍一个医生。”
“光是医生就行了吗?”心莲诧异,“我要是那么崇拜医生这个职业,我自己会去读医科。”
芷琳正想训她,一转身不见了人。
心莲这只野猫,一日到夜张牙舞爪。
客人爱热闹,硬是在草地也跳起舞来,四人乐队奏着恋曲,与笑语声混合,阳光和煦,天空蔚蓝,偶然有一只红胸乌飞过,确是良辰美景。
他们一直玩到下午三时多才散。
找心莲,佣人说她已经走了。
书珊咕哝,“越来越难侍候。”
邝克群跳起来问:“说我吗?”
“不,不是你。”
新婚夫妇也欢天喜地离去。
屋里忽然又只剩下陈芷琳一个人。
她逐间房间找丈夫,可是他也不在,曲终人散,都不再留恋。
推开会客室的门,只见周小姐脱了鞋坐着喘气,一见主人,她站起来赔笑。
“你尽管松一松。”
“梁太太,你真体贴人。”
芷琳这时看到茶几上的录映机,噫,都忘记拿出去用,幸亏书珊叫了专人来拍摄。
她取出支票部付酬金给周小姐,另外给了丰富的小费。
“谢谢你,梁太太。”
“有车子吗,我叫人送你出去。”
“我自己有车。”
芷琳送她到门口,回转会客室,取过录映机,发觉刚才一直开着,咦,果然配备长寿电池。
佣人们在收拾地方,芷琳无事可做,按下重播钮键。
会客室里一直无人,套句电影术语,录下来的片断,叫做空镜头,可是却录下宾客欢笑的声音。
隔了很久,芷琳都不耐烦了,忽然,她看见心莲走进来。
她踢掉高跟鞋,盘坐在沙发上,姿势娇美慵懒,连大姐都赞一句:“美女。”
她边喝果子酒边翻开照片部,自得其乐,丝毫不觉茶几上有一架小小录映机开动。
芷琳正想熄掉机器,忽然又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轻轻走进会客室,悄悄掩上门。
心莲立刻警觉,“谁?”
“我。”
芷琳当然认得这把声音,这是她丈夫梁伟伦。
接着的发展,叫她万分吃惊。
只听得心莲吆喝:“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
“咦,这是我的家。”梁伟伦嬉皮笑脸。
心莲又惊又怒,立刻站起来,“我立刻走。”
“心莲,你还不原谅我?”
心莲想拉开门,被姐夫一手挡开。
“你再不让开,我可要叫了。”
梁伟伦却哈哈大笑起来,“你不会叫喊,你怕伤害姐姐,你才不会叫。”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怕见我,就不会来我家。”
“今日是小妹结婚。”
“你也想见我,是不是?”
芷琳看到这里,混身汗毛竖起,她握紧拳头。,
心莲指着姐夫骂:“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可怜我大姐就此葬送了她的一生。”
芷琳呆若木鸡,象是被人用力掴了一巴掌。
只见心莲夺门而出。
客室恢复宁静,只余芷琳一个人坐着发呆。
难怪心莲恨恶这个姐夫,原来她一直隐瞒着这个惊人的秘密。
她怕伤害大姐,故此忍受委屈,绝不出声。
可以想象的是,姐夫已经冒犯过她,而且,犯了之后,还想再犯。
芷琳忽然明白,什么叫做令人发指,什么叫做忍无可忍。
她关掉录映机。
陈芷琳想站起来,一时腿软,没站好,又跌回沙发里,但是她深深吸一口气,双臂牢牢撑住扶手,终于站起来。
可邻的心莲?不不,可怜的芷琳才真。
芷琳前所没有的冷静,她走到书房,拨通电话:“容律师,可否到舍下来一次,是,即时,谢谢你,有要事商量,我等你。”
然后,她吩咐司机:“叫锁匠来把大门锁统统换过。”
她斟一杯热茶,看着两个孩子做功课。
也许,已经在心里筹算良久,可能,录映带内一幕只不过是最后一关,令她下了决策。
平时看一部悲情电影都会流泪的陈芷琳此刻却十分冷静
容律师来了。
她诧异地说:“芷琳你找我干什么,我专打离婚官司,与你无关。”
“我正要离婚。”
容律师沉默一会儿,轻轻说:“也是时候了。”
可见人人都认为她不该再容忍下去。
她俩坐下来,商议良久,容律师把细节都一一记录下来。
“你尽快通知梁伟伦,切莫误他青春。”
“我知道。”
容律师走了。
第二天,天朦亮,佣人上来说:“太太,二小姐想见你。”
芷琳跳起来,这时,心莲已经跑上来,紧紧拥抱大姐,泪流满面。
“咦,傻瓜,哭什么。”
“我应一早告诉你。”
“现在知道也不迟。”
“我一直觉得我也有错,十分内疚。”
“胡说,完全与你无关。”
“容律师说你已发出律师信。”
“正是,牛奶早已泼翻,我却企图用手去兜盛,你想想,怎么会成功,不如努力开始新生活,吃点苦也值得。”
“告诉孩子们没有?”
“我会慢慢同他们讲。”
芷琳这时仿佛比心莲更加刚强,她好象从未动用过她的毅力,贮藏丰富,用起来,无穷无尽。
“你替我把消息告诉妈妈。”
“妈妈说:家里永远欢迎芷琳。”
姐妹俩紧紧握住手。
作家:
这个世界呢,说势利也真够势利,没有钱,哪里行得通,可是不知怎地,对于文艺工作者,社会始终仍存敬意。
敖悦时的父亲是位写作人,也就是俗称作家,家境虽然普通,可是却受到同学尊重。
“悦时,我也希望做一个作家。”
“我知道做作家不容易,一定要读许多书。”
“而且需有丰富智慧的想象力。”
终于,在初中三那年,某日,班主任王老师微笑着宣布:“下个月,我们举行家长参予的职业介绍周,”她进一步解释:“欢迎同学们的父母到课室来向同学们讲解他们的职业,使同学们可以详尽认识社会上各行各业。”
“家父是建筑师。”有同学抢着说。
“我爸爸是水力工程师。”
“我妈妈做电脑动画。”
“王福如的妈妈设计时装。”
老师说:“好极了,请他们排期到课室来讲解,同学们可获得多方面知识,对将来选择职业,必有益处。”
不知是谁忽然说:“敖悦时父亲是作家。”
王老师十分意外,“作家!”
敖悦时有点腼腆,可是心中着实骄傲。
“请问,令尊用哪一个笔名?”
“爸爸说,他的笔名很多。”
“啊,是位低调的名作家。”
悦时很高兴,对,这正是她父亲。
“他可以来向同学们说一说如何写作吗?”
悦时答:“我可以问他。”
放了学,悦时兴奋地同母亲说:“爸爸会答应到我学校来讲授写作吗?”
敖太太放下家务,想一想,“应该没问题。”
“爸爸是位名作家吗?”
敖太太微笑,“社会喜欢给人戴高帽子,花花轿子人抬人,大家高兴,于是凡是作家都大大有名,同逢商必殷一样道理。”
真的,报上社团新闻中那些举行讲座担任评判的名作家,许多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们大名。
“父亲是否名作家?”
“你说呢?”
“他每晚都伏案疾书,有时一直工作到天亮,想必是位尽责的好作家。”
敖太太不出声。
她匆匆更衣出外上班,多年来她一直在一间小小的出入口行做会计,工作辛劳,故此身段瘦削。
悦时曾听见父亲说:“那么腌臜的工作一做十多年,不可思议。”
可是悦时却佩服母亲经济独立。
比起母亲,她父亲那份自由工作优悠得多,他整天看书读报做笔记听音乐,有时睡到日上三竿,有时找朋友奕棋钓鱼,十分写意。
这也是许多人憧憬做作家的原因吧。
悦时也问过:“爸爸出版过什么书?”
敖先生严肃地说:“悦时,文学作品,重质不重量,贵精不贵多,一写百多本,那些人好算作家?顶多是混得不错的稿匠!曹雪芹一生只写一本红楼梦,怎可粗制滥造!”
悦时连忙说:“是是是。”
敖先生终于答允出席举校的讲座。
同学们一见他出现便报以热烈掌声。
敖先生的演讲相当精彩。
“各位同学,写作用笔名是世界性习惯,法国人管笔名叫‘羽名’,为什么?原来古时写字用鹅毛笔,所以,羽名,即是笔名,又称‘假名’。”
同学举手,“为什么要用假名?”
敖先生想一想:“也许,万一久不成名。没有那样尴尬吧。”
同学们都笑了。
接着,敖先生又讲解了一些华文小说历史,以及写作的精髓。
“写作是寂寞凄清的工作,必需热爱文学,只问耕耘,切莫问收获。”
王老师与同学们热烈鼓掌。
悦时脸上发光,有一个作家父亲,她真正骄傲,那是何等清高的职业。
那次演讲十分成功,同学们印象深刻。
高班的王冠华因此约悦时到图书馆一谈。
王冠华功课极佳,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他告诉悦时,他在做一个当地文化事业的报告。
“你想做文化人吗?”
“不,”冠华笑答:“我志愿是做律师,你呢?”
“家母说,教书是份好职业。”
“的确是。”
那次为冠华提供资料之后,他俩就有意无意地约会。
因在求学期间,功课紧凑,两个人都是好青年,知道生活中什么是首要,何事是次要,故此并没有昏了头。
冠华比悦时早两年毕业进大学。
政太太很喜欢女儿这个小男友,可是对悦时谆谆善诱:“做人呢,无论男女,至要紧,还是靠自己。”
“我明白。”
不过有心事,悦时头一个便是找冠华倾诉。
“真想立刻找工作,好叫妈妈提早退休。”
“伯母很辛苦吗?”
“背部佝偻了,未老先衰。”
“大学三年一过,你可以即刻投入社会。”
悦时点头。
“你父亲的工作可吃重?”
“也一样辛劳,每日不住伏案写写写。”
“啊。”
“再大的作家,也得一个个字写出来。”
“有新作吗?”
“爸爸同我说,近年所写全是游戏之作,用来糊口,不想给我看,此刻他正在筹备一本历史小说,出版后一定签名送你。”
“那太好了。”
悦时慨叹,“维持一个家不容易,妈妈许久没有置新衣。”
冠华不便置评。
“我找到一份极好的暑假工,我说给你听……”
很早很早,悦时便自己赚零用。
那日回家,看见父亲伏在案上睡着。
她轻轻推他,“爸爸,醒醒,当心着凉。”
书桌上是厚厚的一迭厚稿纸,上边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
一定是部传世的巨著。
敖先生醒来,揉揉双目,“是你,悦时,给我倒一杯热茶,你妈呢,唉,从来不见人。”
当晚,悦时同母亲商量。
“爸爸写作,十分劳神。”
敖太太不出声。
“妈妈,你何苦晚上还去兼职?我快出身,你不如抽空多照顾父亲。”
敖太太低声答:“家里开销大。”
“你们两人都有工作,总能应付,你也不要太省。”
“得了,悦时,你用功读书,别管闲事。”
悦时又向父亲进言。
“爸,我教你电脑打字。”
“太烦了,不想学。”
“爸,打字比较轻松。”
“你懂什么,编辑要认清我字迹才甘心,外头不知多少新人旧人模仿我笔法,若非亲笔,他们不放心。”
悦时恍然大悟。
翌年,她考取奖学金读教育系,课余做补习老师,反而有能力倒过来送礼物给父母。
敖先生大惑不解,“补习,不是五十元一个月吗?”
悦时只是笑。
敖太太说,“悦时补英文时薪两百五。”
“什么?”
悦时答:“保证十课之后考试及格。”
“有这种事,何等市侩,悦时,作育英才,怎可以金钱衡量。”
悦时唯唯喏喏。
敖太太说:“这就是你爸,一点不知经济实惠。”
“老可爱。”
敖太太长叹一声。
片刻她问女儿:“仍然是那个男朋友?”
“是,看样子就是他了。”
敖太大十分安慰,“倒是好。”
这时悦时有惊人发现,“妈,你鬓角白了。”
“一早已白。”
悦时十分心痛,“妈,你要多多保重身体。”
敖太太握住女儿的手,“天天炖燕窝睡午觉又如何,会长生不老吗,上天是公平的,一个人不会拥有一切,也不会一无所有,我有你这样乖巧的孩子,已经心满意足。”
敖太太仍然身兼数职.忙得似一只工蜂。
悦时在学校受欢迎,连任几届学生会会长,与父母见面时间渐渐减少。
“悦时,听说令尊是位作家。”
“他确是写作人。”
“可否请他来主持讲座?”
悦时长大了,这次她微笑婉拒:“他不是明星作家,他不喜露面。”
同学颔首,“是,本市的作家的确分两批:一种默默耕耘,努力工作,出一分力,发一分光,另一种四处招摇,拍照签名,作风大不相同。”
“你说得太好了。”
中文系的同学向敖先生请教诗词,悦时却会一一替他们办到。
大学最后一年,敖先生明显衰老。
悦时这样同男友说:“耳朵聋了一半,讲话声若洪钟,老是嫌家里灯泡暗,其实双眼看不清,唉,他老了。”
“仍然写作吗?”
“是,天天伏案两三小时。”
“两三小时可写多少字?”
“不徐不疾,约半小时千字,两个半钟头可写三千字左右。”
“每日写三千字,一个月就是九万字,一年一百万字,十年一千万字,平均十万字一本书,已是一百本书的素材。”
悦时没想到,王冠华那样内行。
“真是,廿年来他可真写了不少?”
冠华十分钦佩,“著作等身。”
悦时不出声。
原稿需印成书出版,才可称著作等身
她抽空问父亲:“爸,你的著作为什么不摆出来?”
敖先生说:“啧啧啧,作家陈列作品多么炫耀做作,好比那些俗人把结婚照片放得老大挂床头一般。”
悦时又觉得他说得真确。
敖太太在一旁嗤一声笑出来。
“妈,你笑什么?”
敖太太走开。
真没想到敖家会产生那样大的变化。
那天,悦时本来应在学校开会,可是发觉忘记一份重要笔记,故回家去取。
她用锁匙开门进屋,听见父母在房内说话。
咦,没出去吗?
刚想扬声,发觉父母在吵架。
“我知道,你嫌我穷。”
母亲答:“如果是,我一早就走了。”
“你不走,也是为着悦时吧,我俩关系早名存实亡。”
悦时吓得张大嘴巴。
在她眼中,父母一向相敬如宾,两人都是君子,什么都不计较,一切以家庭为重,从无争执。
原来是她这个女儿粗心,没有留意细节,他们争吵内容,原来同所有柴米夫妻并无不同。
悦时愣住,在客厅一角,动弹不得。
这时敖先生冷笑一声,“你也真有办法,什么年纪了,居然还有外遇。”
敖太太叹口气:“我已把话说完,我打算恢复余剑鸣身份,悦时那里,我会对她讲清楚。”
“还不是嫌我穷。”
悦时没有听下去,她轻轻离开公寓,逃一般回学校。
她把王冠华叫出来,说到一半,已经哭了。
冠华安慰她:“你都二十岁了,应该接受此事。”
“永不。”
“离婚也是常事。”
“不。”
“悦时,你一直不是那种孩子气的人。”
“不。”
“振作一点。”
“不。”
冠华反而笑了,“请尊重父母的选择,别介入父母私事。”
“这已是你最佳忠告?”
“是。”王冠华摊摊手。
自那日开始,悦时对母亲态度日益冷淡,真的,父亲说得对,都已经活了接近半个世纪,还搞风化案件,太令人失望。
她一直等待母亲同她摊牌,可是,在这件事没发生之前,父亲先病倒了。
病来得突然凶猛,一经检查,医生说恶性肿瘤已经扩散。
悦时哭肿双眼。
王冠华的表现非常好,一直抽时间沉默地伴在悦时左右。
敖先生对女儿的男友说:“患难见真情,悦时同你在一起,我十分放心。”
冠华说:“毕业我就会向她求婚。”
“我祝福你俩。”
在病中,敖先生仍然孜孜不倦写作,写得累了,停几日再写。悦时亲手服侍父亲,日以继夜,不到一个月,已经瘦一圈。
她对母亲,已经连不啾不睬地步。
敖太太问:“悦时,你是否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
“为什么不与我说话?”
“无话可说。”
“那我去上班。”
悦时忽然大声说:“这种时候,你还往外跑?”
“家里要开销,我怎么好不上班?”
“你说得好似全家靠你,别忘记我父亲是作家,他也有收入。”
敖太太不出声,取过外套离开。
她是去工作,抑或约会?悦时开始憎恨母亲。
冠华苦劝:“也许寄情工作是伯母解压的方法。”
“她已不关心他。”
“伯母不是那样的人。”
“父亲若不治,可真去得合时,她可另结新欢。”
“悦时,这样说太不公平。”
那个秋天,敖先生病逝。
悦时悲痛到极点,迁怒母亲,想搬出来住,被冠华大力劝阻。
处理了后事,悦时发觉她真正长大。
她同冠华说:“父亲生前原来没有朋友。”
“他那样低调,当然没有交际网。”
“可是,报馆的编辑呢,出版社的同事呢。”
“悦时,你别介意,世人势利。”
“可是,父亲到底是个作家呀。”
“他不是畅销书作家,吃亏一点。”
悦时忽然感动,“你对我真好,冠华,你是我生命中一朵玫瑰花。”
王冠华微笑,“那么,请接受我求婚。”
悦时在哀伤中笑出来,紧紧把住王冠华,“是,是。”
数一数,他们在一起已近十年,都说男女认识太久感情会变,也有例外。
“让我们把好消息告诉伯母。”
悦时的反应冷淡,“适当时候一起宣布好了。”
“对母亲的芥蒂仍未散?”
“是她把父亲逼病。”
“你急痛攻心,乱找借口。”
“她另外有男朋友。”
“当然,不然还找女友不成。”
“每天很晚才回来,甚少做家务,父亲的东西一直堆着,无人收拾。”
“这个长周末我来帮你。”
王冠华真是没话说,努力开解悦时与她母亲的误会。
周末,他来敲门的时候,悦时刚刚起来。
他带了许多大塑胶袋以及移民用的纸箱。
“呵,有备而来。”
“伯母呢?”
悦时无奈,“一早出去了。”
“那也好,任得你作主。”无论什么事,他都看到好的一面,这种积极的人生观叫悦时感动。
“从睡房开始?”
“是,连床铺被褥衣物全部捐慈善机构。”
“不用留作纪念?”
“父亲长存我心。”
敖先生年纪不算大,可是不知怎地,有老人不舍得扔东西的习惯,杂物甚多,垃圾一大堆,两个年轻人做了整个上午,才把衣物同旧书报杂志分类装好。
单人床也拆开打算扔掉,房间将改成起座间。
“这间老公寓十分清静宽敞,是自家的物业吗?”
“是母亲的嫁妆。”
“你外公十分钟爱女儿。”
“是呀,这些年来,若不是这幢旧公寓,我一家三口就惨了。”
然后,他们推开书房的门。
“哗。”两人倒把一口冷气。
连王冠华都吓一跳,这可如何收拾?到处是剪报、书籍、信件、茶杯、剩余的食物……一股霉气。
冠华连忙去把窗户打开。
“都扔掉算了。”
“可是原稿要保存。”
“是,设法替他拿到出版社去。”
“书房是父亲列为禁区的地方。”
“那是一个作家的堡垒。”
公寓内只有三间房间,他一人占了两间,母女只好挤在小房间里。
冠华说:“敖先生一生最幸运是拥有一双爱他的母女。”
是,在家里,他是土皇帝。
足足整理了十多箱垃圾出来,冠华叫了货车来载走
“父亲名下没有值钱的东西。”
“文人多数两袖清风。”
悦时微笑,“也有人住山顶开平治。”
冠华故意说:“他们媚俗。”
两人一身汗,正想收工,悦时忽然看到角落两只樟脑木箱子。
“咦,这是母亲放丝棉被的箱子,怎么在这里。”
她走过去掀开箱盖。
“哎呀,看!”
“什么事?”
“父亲的原稿。”
王冠华过去,只见箱子内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钉装成一迭迭的原稿,足足数百本之多。
悦时泪盈于睫,“父亲一生的心血结晶都在这里了。”
冠华肃然起敬。
悦时轻轻取起一本,打开来读。
看了一会儿,她愣住,一脸不置信,又取过第二本。
冠华问:“是小说还是散文?”
悦时不答:又取过第三本第四本来翻开。
“怎么了?”
“你来看。”
悦时的表情震惊兼困惑。
冠华充满疑惑,是怎么一回事?
他接过原稿来读,一本、两本、三本,以致十本、二十本,他一边看一边流汗,他与悦时两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尤其是悦时,像是给人重重打了两记耳光。
“怎么可能,”她喃喃地说,一边坐倒在地,“他不是个作家吗。他写的,竟是这些。”
一本本厚厚原稿,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宇,悦时自童年起天天都见父亲伏案苦写,写得背脊佝偻,写得头发斑白,原来他写的,都是这些。
“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二日天晴,中午起来,漱口洗脸阅报,无大新闻,早餐吃面包香肠,已经吃腻,明日最好改吃粥,阿姨来电,说下个月决定移民,下午无事,上街买书看,分别为……”
这是世上最详尽的日记,他把生活中每件琐事都记录下来,连橘子几多钱一斤都写得一清二楚。
最可怕的是,一连几十年,他天天都在写早上几点钟起床,晚上什么时候休息。
这种文字怎么出版,他怎么好算作家?
悦时张大了嘴。
父亲骗了她几十年。
他假装怀才不遇,其实根本没有工作过,这个家,多年来全靠母亲一人苦苦支撑。
悦时声音颤抖,“妈妈可知此事?”
冠华轻轻问:“你说呢?”
“她一定知道。”
“是,但是她默默容忍了廿多年。”
“那是何等样的忍耐力。”
这是老式妇女愚昧可怜的美德。
“真的没有其它原稿了吗?”
他们把两只箱子都翻出来,细细查阅,没有,一本小说也无。
悦时颓然。
原来母亲一直用爱心供奉的,是一个这样的作家。
悦时用手抹出眼泪,而她居然还对母亲不敬。
“来,”冠华说:“喝杯热茶。”
悦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听得大门响,呵,母亲回来了,身后是个相貌端正的中年人。
她有点意外,“你们在家。”
悦时连忙迎上去,“请给我介绍。”
“这位是董先生。”
呵,女儿回心转意了。
悦时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冠华斟出茶来。
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一页翻过,新一页快将开始。
钻冠:
星期一才回到公司,老板娘便喊我。
“悦时悦时,过来,叫你看一样好东西。”
我笑了,“一切好东西我都见过。”
真是,跟着吴太太做珠宝已有三年,她又什么都肯教我,正是鸽蛋大小的红宝、薄荷糖似绿钻,以及七彩的南洋珠,百年打簧表,均见识过了。
吴太太笑,“今晨刚收到。”
我过去一看,是四四方方一只盒子。
“这又是什么?”
“猜一猜。”
“盒子不小哇。”
“对,不是项链手镯。”
我啧啧称奇,“到底是什么,揭盅吧。”
吴太太打开盆子,一层一层,小心翼翼。
电光石火之间,我明白了,“钻冠!tiara。”
吴太太郑重地颔首,“猜得不错。”
丝绒盒子打开,钻冠呈现,晶光灿烂,十分耀眼,一时看不清楚设计式样。
吴太太把水银灯关掉,钻冠仍然暗暗生光……
“哗。”
吴太太笑,“用这个字形容最好。”
她托出钻冠,只见数百卡拉钻石砌成波浪状,手工细致考究,分明是件古董,今日的首饰匠再也做不出来。
“哪个客人找?”
“黄陈英琳女士。”
“她自己戴?”
“她已是地产界无冕女皇,不,她女儿下月嫁人,叫我替她找钻冠。”
我接过钻冠,“唷,不轻。”
约有两旁重,压在头上,时间久了,也许会头痛。
我从未那样近距离看过实物,不禁细细打量起来。
钻冠底部包着粟色丝绒边,并且装着插梳,方便巩固在头发上。
“这项皇冠的前主人有咖啡色头发。”
“是,我会叫人把丝绒改成深棕色。”
“前主人是谁?”
“欧洲某一个皇后。”
“落难?”
“自然,否则钻饰怎么会流落到民间。”
“好似不吉利。”
老板娘叹口气,“没法子,本地师傅就是没有经验,设计的款式不得黄夫人钟意。”
这是真的。
吴太太取出一本杂志,“看这两位新娘子,都是名媛,婚纱上也配钻冠,可是才那么一点点大,反而比不戴更小家子气,你看这一顶怎么同。”
真的,这一顶自左至右几乎三百度整个圆圈,闪闪生辉,包围着头顶,矜贵万分。
“悦时,你戴来看看。”
“不,不。”
“怕什么。”
我笑了。
吴太太把钻冠戴到我头上。
“立刻象个公主。。”
她虽然夸张一点,可是我的确有三分类似感觉。
真华丽,怪不得昔日只有贵族才配戴它。
我轻轻摘下它。
“不急,拍张照片再说。”
“不,”我婉拒,“怕担当不起。”
吴太太笑,“悦时,你就是这点可爱。”
中午时分,黄夫人来了。
一看到钻冠,目定口呆,片刻清醒了,立刻掏出支票本子。
老板娘说;“我只赚佣金。”把原来的价钱报上。
谁知黄夫人说:“一点不贵,实在太漂亮了。”
老板娘取来一块网纱,罩在钻冠上,“看!”
黄夫人赞叹:“这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的首饰。”
“令媛一定喜欢。”
“是,她很识货。”
“黄夫人,你真好眼光。”
买那么贵重的东西,象买一颗菜似,黄夫人欢天喜地捧着钻冠回家。
老板娘笑,“这下子她可扬眉吐气了。”
“怎么说?”
“黄家诸亲戚一直觉得准新娘不够漂亮,这番必定另眼相看。”
我笑笑。
“我有帖子,可带你参加婚礼。”
我摇头。
“出去走走,也许可以碰到理想的人。”
“齐大非友,在那种场合,我看你家势,你看我身世,新发财想高攀世家,没钱的又觊觎人家财产,都有企图。”
老板娘嗤一声笑出来,“我真服了你,依你说,人与人之间,应当怎么样?”
“看对方的人品学问。”
“悦时,你真有趣。”
这时有客人推门进来,我俩丢下话题忙去招呼。
五月某日,吴太太摊开报纸社交版叫我看。
呵,婚礼已经举行。
那位黄小姐个子很矮小,戴着钻冠并不好看,可是到底衬得她华贵万分。
“有没有人会以为是假货?”
“不会吧,黄家那么富有。”
“黄小姐快乐吗?”
“千金小姐,有什么烦恼。”
新郎高大英俊,叫周子庆,是银行家的儿子。
我没想到会再见到那顶钻冠,满以为它的归宿是黄家夹万。
六月,店里一早来了一位女客。
年轻貌美,神情有点嚣张。但张嘴说话时,又不失礼貌。
我认得她,除非过去一年住在荒山野岭,否则任何人都很难不认识这位叫朱玫的小姐。
朱玫即红色的玫瑰花,据说还是真名字,也只有她那样的人才方担得起这样的名字。
她是当今炙手可熨的女演员,上个月一部艳情电影在淡风下创造了票房奇迹。
她把一本画报放在柜台上,轻轻说:“我要找一模一样的钻冠,价钱不是问题。”
声音不知怎地,有点苦涩。
我愣住了,老板娘却似一点也不意外,她不慌不忙的答:“我们会努力帮朱小姐找,不过古董冠冕可遇不可求,时间方面,可说不准……”
“要先付定洋吗?”
“不用,我们信任朱小姐。”
朱玫站起来走了,高佻身段衬最新时装,艳光照人。
这时老板娘指着杂志照片轻轻说:“据说新娘本来应该是她。”
我不明白,扬起一角眉毛。
吴太太补一句:“朱玫同周子庆在一起已有三年,不过,周家长辈不喜欢女演员,周少爷不敢抗命,改娶门当户对的黄小姐。”
“哗,何等复杂。”
吴太太笑,“可不是。”
我接下去:“于是,为着出一口气,朱政也打算置同样的钻饰,表示不求人,本小姐也有能力。”
“你猜得对。”
“周某那样的男伴,忘记最好,还同他斗气呢。”
“悦时你老气横秋。”
我叹口气,在这个都会里生活,一年好抵人家十年,老得快。
我问:“钻冠何处去找?”
老板娘向我眨眨眼,“我自有妙计。”
我纳罕,“什么计策?”
她走到办公室,打开夹万,取出一件丝巾包住的首饰。
“咦!”
怎么退回来了?
“是,黄小姐把这件嫁妆退还给我们。”
“为什么?”她母亲叫我们找了半年,花了巨款,她竟不领情,应该好好保存,母传子、子传孙才对呀。
“嘘,别叫黄夫人知道,否则会气昏。”
“是怎么一回事?”
“周少爷不喜欢,说是夸张、庸俗、过时,婚礼一结束,就叫妻子退货。”
“这人也很霸道。”
“黄小姐只要求取回货价五成。”
我听了都代为肉刺,不住摇头。
“所以,钻冠又归我们了。”
“那么,让我把好消息告诉朱玫。”
“且慢。”
我看着吴太太。
“需知道客人心理,让她干等几个星期再说。”
“是,你说得是。”又上了一课。
吴太太感喟:“黄小姐的幸福,很成问题。”
我却说:“不要紧,周少爷不外想妻子迁就他,她表面工夫做足了,他便可以下台。”
老板娘把钻冠放回夹万。
六月,我在公司翻阅资料书,那是一本叫花百姿珍藏的画册,翻到其中一页,图片中赫然就是那项钻冠。
我几乎倒翻茶杯,连忙读出图解。
“花百姿精心为萨琳娜阿历珊设计的其中一项重要头饰,俄国十月革命后不知所踪,有人曾在巴黎见过,后据说流落英国”。
我跳起来,呵原来它曾经属于一个皇后。
这时老板娘叫我:“朱小姐来了,斟杯甘草茶出来。”
我立刻去招呼贵客。
不料朱玫对我的资料书发生兴趣,轻轻翻阅起来。
老板娘捧出钻冠戴在她头上。
我吸进一口气,太美丽了,那样的人戴这样的头饰,才叫做相得益彰。
朱玫对牢镜子顾盼自如。
她丢下一句话:“我戴,比她戴,好看得多了。”
这是真的,可是,何必比较呢,何必还把辜负她的人放心上呢。
老板娘赞道:“朱小姐似公主。”
朱玫把一张银行本票放桌子上。
“下星期我会戴着它出席一个影展。”
老板娘说:“朱小姐会是全场最闪亮的明星。”
朱玫笑了。
幸亏金钱可以略为补偿她的不足。
朱政小姐捧着钻冠离去。
老板娘嘘出一口气。
我指着图片,“曾经一度,它属于俄国罗曼诺夫皇朝。”
“现在,它是电影红星朱玫的饰物。”
“多么沧桑,一手转一手,似美女得不到永久归宿。”
吴太太仰头笑了,“可是它经历过几许流金岁月。”
原来一件首饰也有命运。
影展中,朱玫穿一件血红色拖地晚装,钻冠映得她一张鹅蛋脸晶莹皎洁,真不愧是美女中美女。
我在电视荧幕上看到她,心想:周子庆一定也在观赏吧,他心中怎么想?
那晚,锦上添花,朱玫得到了最佳女主角奖。
连我这个街外人也替她高兴。
人,要自己争气。
我熄掉电视机上床睡觉。
第二天,朱玫的新闻排山倒海登在娱乐版上。
她宣布婚讯,退出影坛,自至的绚烂返璞归真。
这个女子不简单。
过几日,朱玫又来到我们店里。
我笑说:“恭喜朱小姐。”
“谢谢。”
她把钻冠放在桌子上,“我来退货。”
我发怔。
老板娘十分婉惜,“留待结婚时用吧。”
“我嫁给一个普通人,不必动用到这种首饰。”
老板娘说:“那么,我收你一万元,当作租用费。”
朱玫诧异,“那怎么可以,你太吃亏了。”
“没问题,朱小姐介绍多些客人给我们即可。”
“吴太太,你真够朋友。”
“我们深深替你高兴。”
“谢谢。”
朱玫展开笑脸,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终于忘记过去,决定努力将来。
这次,吴太太做了蚀本生意。
她很有生意人特色:大刀阔斧,够义气磊利,又懂见机行事,这些,都是值得学习的优点。
钻冠又放到保险箱里。
吴太太说:“秋季,也许交返苏富比去拍卖。”
否则,光是背利息已是一大笔费用。
可是,消息传出去,有女客陆续上门来要求租用钻冠。
老板娘沉吟考虑,“收贵一点,也许有得赚。”
“弄坏了怎么办?”
“买重保险。”
“好似不大尊重。”
“钻石是死物,何用尊重。”
“它有历史价值。”
“唏,谁管那个,赚钱要紧。”
“哎唷,没想到皇冠也可以零沽。”
“时势不一样了。”
在伦敦,整套名贵首饰都可以租用来拍照或参加宴会,事后归还。
还有某些名媛,配戴家族拥有的珠宝,宴会后也得即刻脱下还给公婆。
也是一种租借,条件各有不同。
拍卖行的工作人员来检查过钻冠。
他笑说:“吴太太,你起码已赚了百分之三十,这种有历史的旧皇室之物在纽约非常吃香。”
“真是好消息。”
“我现在可以带走它吗?”
“请便。”
钻冠又随他人去了。
我十分惆怅。
店里仿佛失去件镇山宝,少了一个热门的话题。
九月,在拍卖行目录上,我又看到它的照片。
不久,听说由匿名人士由电话投得。
“买主是谁?”
“听说电话自台北打出。”
“哗,华裔真有钱。”
“可不是。”
“用来送谁呢?”
“会不会是有人买来送给妻子作为金婚纪念礼物。”
“比较困难一点。”
我与老板娘都笑了。
世上至名贵的希望蓝钻石转了一手又一手,终于由史密松尼恩博物馆收藏,永久陈列给公众欣赏。
它能使你快乐吗?不。
但当你已经是一个快乐的人,它又能锦上添花,使你的快乐更加完全一点。
店里生意很好,老板娘却计划退休。
我问:“店怎么办?”
“子女均无兴趣服侍人客,他们一个教书,另一个是家庭主妇,不会承继我这盘生意。”
“多可惜。”
“人各有志。”
“那你打算结业?”
“正是。”
我恍然若失,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板娘说:“悦时,不如顶给你做。”
“我怎么负担得起。”
“我半卖半送如何?”
“那也不行,我一点储蓄也无。”
老板娘吁出一口气,“我见你那么有兴趣。”
“你不觉可惜?生意那么好。”
吴太太笑,“世界上所有的事,盛极必衰,可是否极又泰来,是一个循环,眼看我们这都会已经兴旺了整整廿年,年年如火上烹油,眼看不能再高了,又拔高一点,险象百生。”
我凝神听着。
“连珠宝都要戴名牌,太太团四出去欧美搜刮,开头钻石越白越好,后来又流行粉红钻,黄燕钻,争艳斗丽,务必要将别人压下去。”
我不住点头。
吴太太说:“不见得会一直繁华下去,我做了十多年,赚了一点,够生活了,便想收手。”
我连忙说:“这种智能不是人人有。”
吴太太微微笑,“说不定行家会说:哎呀,终于懂得退位让贤了。”
“人家说什么没有关系。”
“做罢今年,我决定回家休息。”
“存货……”
“慢慢卖,或是让给其它珠宝店。”
“吴太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很久。”
“什么事?”
“为什么全世界珠宝店里未经的大钻石都只用一张普通白色布包着收保险箱内?”
吴太太笑,“一粒五卡拉e色全美钻石,用什么包不一样?”
我也笑了。
吴太太说:“悦时,我会照顾你,你会得到一笔遣散费,并且一封最好的推荐信。”
我倒不关心这些。
十月,我们在欧洲的联络员到了。
提着一只小小化妆箱,一进店来,便悄悄说:“你们可知道欧洲最流行什么饰物?”
我摇摇头。
他打开首饰盒,“钻冠。”
盒子里放着十来顶头箍式小型钻冠,闪闪生光。
吴太太笑道:“人人都想扮公主,真正的公主却不一定快乐。”
“成本低,当古董卖,卖出赚佣金,你说如何?”
“普通女孩子消费得起吗?”
“就是要推销给一般女性。”
我笑,“吴太太不看好未来经济情况。”
“吴太太,你是唯一唱反调的人。”
老板娘拎起其中一只,笑说:“我外孙女今年三岁,待她结婚时,不知环境如何,不用这么快作准备吧。”
推销员失望,“吴太太,以前你最豪爽不过。”
吴太太但笑不语。
年底,珠宝店就转手了。
新老板是一位谢太太,大力挽留我。
我诚恳地说:“谢太太,我学识不够用,想去纽约读一年珠宝鉴定,拿张证书,届时再来见你可好?”
我真的想进修。
毕业后却没有即刻回家,我找到工作,在一间非常有名的珠宝店里做学徒。
一日正在点数,经理进来说:“外边来了位华裔太太,你去招呼她。”
我到店面一看,“呀,黄夫人,好久不见。”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皱着眉,满怀心事。
我提醒她:“我从前是吴太太的助手,令千金结婚用的钻冠由我经手。”
“呵是。”她终于想起来。
“黄太太,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她沉吟半晌,我立刻带她到小房间坐下。
“既是熟人,我不怕照实说,我女儿已经离婚。”
我十分震惊。
“男方对她百般刁难,她精神十分痛苦,不得不分手。”
我默不作声,那么豪华宫庭式婚礼也不能保证什么。
“而那顶钻冠也早已卖出。”
我点点头,“黄太太今天想添些什么?”
她忽然涨红面孔。
我压低声音:“黄太太喝口茶,慢慢说。”
她回过气来,“市道不景气,我有两颗大钻,原本自你们店里购得,现在想卖回给你们。”
我心中侧然,呵,原来如此。
表面上不动声色,轻轻说:“我尽量帮你议个好价钱,请你留下电话地址。”
“我如今住在亲戚家……”黄太太没把话说完。
我连忙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珠宝。
“我还有两串翡翠珠子。”
“我帮你联络拍卖行,他们的价钱好。”
“可是我有急用。”
“我去看经理有无时间。”
她一直道谢。
真没想到身份那么矜贵的太太如今要亲自出来抛头露脸出售珠宝。
她在店里逗留了两个小时,总算如愿以偿,带着一张现金支票离去。
很多人以为珠宝可以保值,这个说法十分有商榷余地,所有东西,包括一个人的才华,都不可急售,否则必定大打折扣。
经理看着她略为佝偻的背影说:“这位黄夫人,曾经叱咤风云吧。”
我颔首。
同事说:“快来看,有客人送了这顶皇冠来要求修理。”
我过去一看,唉呀,我们又见面了。
钻冠钻冠,别来无恙乎。
只见一个角落凹了下去,钻石脱落。
经理仔细一看,“噫,有纰漏。”
“怎么一回事?”
“取放大镜来。”
大家都好奇,围住来研究。
半晌经理揭晓:“这不是玫瑰钻。”
“是什么?”
“也不是玻璃,这是白色的琥珀石。”
“什么?”我最吃惊。
“整顶皇冠都是仿造品,快通知它的主人。”
“是,经理。”
我吁出一口气,我记得它,真没想到不是真品,以吴太太那样的眼光……吴太太不会是——我掩住了嘴。
经理笑说:“不要让它欺骗了你。”
真的,莫以为身价与幸福都可以来自一顶钻冠。
我就是他:
这一天,开始的时候,对童穗玫来说,同其它的一天并没有不同。
工作量几乎没顶,上司是位爱搭架子的女士,手下是数名不懂事的大学生,夹在他们当中坐着不动也是苦差,何况还要做出成绩来。
穗玫有时也想叫救命,说也奇怪,每日又应付过来,岁月无情,三五年之后,已经有人叫她大姐。
这一天,正在举行小组会议,忽然有传达员进来说:“有人送花给大姐。”
穗玫大奇。
同事也纳罕,这位大姐作风朴素而潇洒,从来不作兴这一套,是谁送花给她
花束捧进来,芳芬扑鼻,竟是十来朵硕大的白色牡丹花。
“嘎,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牡丹,原来比图画还美丽。”
“原来牡丹有香气。”
“谁送来?”
同事做久了百无禁忌,好比兄弟姐妹。
穗玫知道不是男朋友邝奋生,当众拆开卡片。
信封里还有四张票子。
大家一看,哗的一声。
“周子明演唱会的票子,哎呀,我设法扑了一个月也买不到。”
“这是头三排的好位子。”
“十场票子四小时内售清,大姐,你从何得来?”
穗玫莫名其妙。
卡片上写着:“给童小姐,子明敬上。”
众哗然,“大姐,名歌星是你的好友?你从来没说过。”
穗玫发呆。
不,她根本不认得周子明。
“大姐,票子可否让给我?我出双倍价。”
“去你的,我出十倍。”
这四张票不知从何处飞来,令众人对穗玫刮目相看。
她说:“抽签决定吧。”
“大姐,你不去演唱会?”
“我从来不听流行曲,你们拿去吧。”
大家欢呼。
“大姐,替我妹妹向周子明要张签名照片。”
“最好有周子明穿过的皮外套或是牛仔裤。”
“贪心鬼,你巴不得周子明亲身来到对牢你一个人清唱。”
沉闷的办公室忽然热闹起来。
穗玫不忍扫他们的兴。
下午,上司吴太太也知道了。
很难得地满面笑容。“穗玫,我的小女儿迷周子明到极点,希望得到他的签名海报。”
“呵,我尽量设法。”
穗玫心中苦笑,终于得到另眼相看,可是,却是为着一件这样莫名其妙的事。
四点左右,电话来了。
“童小姐吗,我是子明的秘书爱斯特。”
“你好,谢谢花束及票子。”
“收到了?很好,子明可以放心。”
穗玫当然知道什么叫做打蛇随棍上,“爱斯特,实不相瞒,我的同事希望得周子明签名照片。”
“没问题,我明早给你送半打大照片来。”
“太慷慨了。”
“我的电话是——请童小姐随时与我联络,子明说,好不容易找到童小姐,他现在忙得想跳楼,等演唱会结束,他亲自来拜会童小姐。”
穗玫并没有受宠若惊,她觉得整件事怪不可言。
她根本不认得周子明。
她是一间中小型贸易公司的部门主管,同大明星没有接触,周子明这种一级歌手拍广告的酬劳以千万计,他们请不动。
她与他从来没见过面。
第二天,签名照片送到,又引起一阵轰动。
穗玫当然知道该怎么做,立刻送进吴太太房间去让她先挑。
吴太太赞不绝口:“你看,世上确有俊男。”
穗玫对这种俊男并无太大兴趣,唯唯喏喏。
“你认识周子明?”
“不,”穗玫即时否认,“我也不过是托上托,可幸越是成名人物越没有架子。”
“谢谢你,穗玫。”
“不用客气。”
其余的照片,几乎可以拍卖出去发一注小财。
奇怪,周子明会不会认错人?
过两日,爱斯特又差人送来一箱洋娃娃。
打开一看,原来是周子明玩偶,面孔做得同周子明一模一样,可是卡通化了,可爱到极点。
穗玫啧啧称奇。
秘书看见了,“哎呀,市面还没得卖。”
“嘘。”
穗玫不想声张出去。
这是明智之举,再扰攘人家就要侧目了。
秘书悄悄问:“童小姐,周子明同你是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
“他追求你?”
“嘎!”穗玖大吃一惊,“我们没见过,你别乱说。”
秘书耸耸肩,“你们年龄并不是差那么远。”
“起码十年。”
“三年是有的。”
“快去工作。”
“我想要一个洋娃娃。”
“不许张扬,否则收回。”
“谢谢童小姐。”
那天下班,听见大堂两个年轻的接待员在谈周子明。
“最好有一件周子明穿过的t恤,我会穿着它睡,永远不脱下来。”
“你失心疯了。”
穗玫摇摇头。
即使在十七八岁时,她也无暇迷歌星,家境不是那么好,她又特别想升学,暑假都用来赚外快,什么都做,希望帮补学费。
现在这一帮少男少女家境比他们好得多,零用钱足够捧红一个歌星。
那天,邝奋生来接她下班。
他笑嘻嘻,“听说有名歌星送花给你。”
“你也听到消息了。”
“通行都传开啦。”
“我并不认识周子明。”
“除出我,没人会相信你。”
穗玫说:“这里边一定有误会错摸。”
“你为什么不问清楚他?”
“到此为止,我还没有机会见到他。”
“几时见面?”
“不知道。”
“会不会去见他?”
“不一定。”
邝奋生点头,“你一向不喜欢热闹。”
“说对了。”
周子明演唱会如期举行,好潮如评,是都会中一项盛事,周子明的事业如日中天。
爱斯特拨电话来:“子明已赶去维也纳拍一只手表广告,回来希望见到童小姐。”
穗玫笑,“届时有空再说吧。”
“他一定会抽时间。”
穗玫笑而不语。
可别抱太大希望,随时改变主意是演艺界人士专利。
穗玫生活中因周子明引起的涟漪很快平复,皆因她控制得宜。
一星期之后。
这一天,又好似与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穗玫正忙,忽然秘书兴奋地进来说:“童小姐,周子明的电话。”她紧张得脸都红了。
穗玫吓一跳,连忙接听。
“童小姐,我是子明。”
“你好,都忙完了吗?”
“我是牛命,后日又得往东京。”
穗玫客套地说:“能者多劳。”
“方便到你写字楼来拜访吗?我就在附近。”
“千万不可以!”
“啊。”他好似失望。
“怕会引起暴动。”
周子明笑,“那么,可否到府上喝杯茶?”
穗玫迟疑,英俊的歌星也是陌生人。
“不如到舍下。”
也不妥。
“我知道有间私人会所——”
“我赞成。”
“明日下午三时正到荔湾清舍见。”
“我还未下班呢。”
“那么就五点吧。”
穗玫补一句:“可别迟到。”听说大明星动辄迟到数小时。
他笑了,“我会准时。”
到时,一切都可以说清楚。
穗玫赴约时仍然作常规打扮:简单的套装,配白衬衫,半跟鞋。
多年来她都短发,贪清爽方便,并且永远淡妆。
没想到大歌星比她早到。
老远看见她出现,周子明已经站起来欢迎。
周子明高大英俊,比照片及荧幕上的他更加漂亮,一站起来便魅力四射,他不是普通人。
穗玫眼尖,发觉邻桌坐着爱斯特及保姆与保镖。
周子明满面笑容,“童小姐,请坐。”
今日他只穿白t恤牛仔裤,可是仍然是颗明星。
“子明你好。”
不料他十分高兴,“童小姐,你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穗玫一愣。
“童小姐,你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没有变。”
穗玫看着他,“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这么英俊的面孔,见过又怎么会忘记。
他啊呀一声,“你忘记了我,你并没有记忆。”
这话由周子明说出来,特别好笑,由来只有他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哪里会有人不记得他。
周子明深深失望。
穗玫问:“可以解答我的疑团吗,我们在何处见过?”
子明忽然赌气,他笑笑,“你应该想得起来。”
“请提示一下。”
子明轻轻说:“不是最近。”
雾更浓了,那可是几时?
穗玫纳罕得说不出话来,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这时爱斯特过来了,她是一个娇小时珑聪明伶俐的女孩子,“童小姐,幸会幸会。”语气十分尊重。
穗玫笑,“多次麻烦你。”
“哪里哪里。”
穗玫抬起头,她接触到周子明略带迷惘,无限眷恋的目光,吃一惊。
名歌星怎么会这样凝视她?
穗玫略为不自在,“我还有点事,想早点走。”
周子明说:“我送你。”
“我自己有车。”
这时天色突变,下起大雨,雷雨风吹得途人惊叫。
周子明怕穗玫着凉,把他的牛仔布短外套搭在她肩上。由爱斯特陪她到停车场。
穗玫终于忍不住,问爱斯特:“你可知道周子明几时见过我?”
爱斯特点点头,“当然知道,他不住寻访你,已有好几年。”
“为什么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普通人?”
爱斯特微笑,“你不是普通人。”
“怎么说?”
“他仰慕你。”
穗玫呆半晌,“我还是不记得见过他。”
“没关系,子明说世上只有你一人真正对他好。”
哇,不可思议,竟有这种事。
穗玫上车前把外套还给爱斯特。
爱斯特不接,“是子明给你的。”
同样外套,上次在慈善拍卖会中有人出价六万元投得,并不是一件普通外衣。
穗玫当然不会穿着它睡觉,她挂起它,看了良久。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打电话来。
“我是子明,在楼下等你。”
穗玫跳起来,连忙跑下去看。
子明拿着一杯咖啡,脸容略为憔悴,靠在一辆欧洲跑车选,在等她。
穗玫心想,稍为把持不定,就会昏死在地上
“这么早?”
“昨晚没睡。”
“有何贵干?”
“送你上班。”
“今日周六,我放假。”
“怪不得穿卡其裤,同我五年前见过的你一般打扮。”
穗玫的心一动。
卡其裤……她穿得这么轻松的时间其实也不多,除非是……
心中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周子明笑了,“来,上车去兜风。”
“爱斯特他们呢?”
“我也有自由的时候。”
“背着盛名,是否劳累?”
周子明说“只有你才会这样问。”
“社会对名人的情意结很有趣:爱的爱死你,恨的又恨死你。”
子明笑,“真爱与你说话。”
穗玫温和地说:“来,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不记得也好,我们从头开始。”
“这是什么意思?”
他把车子驶往南区。
“你是我唯一尊重的女性。”
穗玫失笑,“我做过什么好事?”
周子明缩缩鼻子,“噫,今天你没擦太阳油。”
“今日没有太阳。”
他回忆:“都不知是只什么牌子的太阳油,全是椰子香味,之后,我爱上了椰子味,吃椰子蛋糕之际几乎把脸都埋进去。”
这番话说得无限暧昧,情意绵绵,连再麻木的人都听得出来。
穗玫动也不敢动。
子明语气惆怅而苍茫,“你是那么美,金棕色皮肤,挥着汗,完全不自觉,心地那么好,不会看不起人。”
穗玫不置信地问:“你说谁,我?”
“就是你。”
车子停下来。
“到舍下来坐一会儿好吗?”
抬头一看,是一排独立式豪华洋房。
穗玫跟他进屋参观,游泳池、网球场,应有尽有,地库设桌球室及乒乓台,真是世上每一个人的理想家居。
“我一直在找你。”
穗玫看着他。
“我想说谢谢。”
“不用客气。”
他微笑,“你仍然不记得我,不记得我们之间的事。”
穗玫恳求:“那么,请你把真相据实告诉我。”
“我们先坐下来。”
他把她带到客厅,让她坐在白色的大沙发里。
面海的窗户同墙壁一样宽大,整个碧绿的南中国海就在眼前,这景致叫穗玫尽忘烦忧。
怪不得人人都要说一句我爱海。
周子明捧出盛满冰块的银酒桶,把香槟瓶子放进去旋几下。
看着一个那样英俊的男子做这种事的确是宗享受。
他笑笑说:“我学会开香槟不多久。”
穗玫答:“的确不是易事。”
可是他做得十分纯熟,不费吹灰之力,瓶塞噗一声弹出,他斟出美酒。
他轻轻说:“事情发生在五年前的夏季。”
穗玫搜索枯肠,无论如何没有印象。
“在白沙湾青年宿舍。”
穗玫喝一口世上最芬芳的酒,呵是那一年,她在青年营里做暑期工。
她与同事负责看守三十多名十二至十五岁的少年,带他们做各种户外活动,以及照顾他们饮食。
那团孩子似猢狲一般,她做得几乎喊救命。
天天陪他们出海:钓鱼、风帆、滑水,人晒得似黑炭,皮肤就是那个时候毁掉,在岸上也不好过,不是放风筝就是观鸟,要不,研究乡村古迹,很少耽户内。
那一个暑假,出汗最多,最兴奋开心。
穗玫看着周子明,“那班学生当中没有你。”
“你说得对,”周子明承认,“那么昂贵的青年营,我怎么负担得起。”
“你到底是谁?”
周子明的声音低下去:“我家住在山坡的寮屋。”
“什么?”
“是,我出身就是那么贫穷。”
穗玫太大意外,虽然英雄不论出身,但是此刻的周子明脱胎换骨,一点贫家子弟的感觉也没有。
“那年,我也是十五岁。”
“请说下去。”
“一日,我正在修补屋顶,忽然听到嬉笑的声音,居高临下,看到你们正在烧烤游戏。”
“是,我们天天下午都烤东西吃。”
“我身不由主,慢慢走下来,在远处看你们。”
是吗,有那么一个孩子吗?手长脚长,皮肤黎黑,衣衫不整地在远处偷窥。
“食物香味把我吸引,我一步步走近,忽然,有人看到了我,立刻警惕,有几个女孩子见我邋遢,还露出厌恶的神情来。”
啊,士别三日,今天,同样的一班女孩,见到周子明,会像蜜蜂看见蜜糖吧。
世事多么讽刺。
周子明的声音十分平静:“我觉得羞愧,便转身离去,可是,世上一把最温柔的声音叫住了我。”
穗玫瞪大双眼,听得津津有味。
“那声音说:‘过来同我们一起晚餐呀,来’,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看样子是他们的导师,一点架子也无,伸手招我。”
周子明微笑。
“她外套上别著名牌,写着童穗玫三个字。”
“我?”
“是,就是你,我永志不忘,那天你混身散发着椰子香气。”
“呵,那是一种防晒油的味道。”
“你没有化妆,那种自然美胜过我一生所见所有美女。”
穗玫不由得说声不敢当。
“还有,你有一副好心肠,留我饱餐一顿,并且任我参加游戏。”
穗玫怔怔地笑。
周子明看见她那个样子,不由得气苦,“你还是想不起来?”
看穗玫只得说:“想起来了。”
周子明十分高兴,“我一直想报答你。”
“不用客气,”穗玫诚恳地说“曾经令你那么高兴,我已得到报酬。”
周子明继续说:“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尽管说出来。”
“不外是签名照片之类,我同爱斯特联络就行。”
子明忽然握住穗玫的手深深一吻,“你是我的女神,完美的化身。”
穗玫温柔的说:“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
就在这个时候,爱斯特推门进来,“子明,你还在这里?签约记者会已经开始。”
子明只得匆匆跟保姆离去。
爱斯特对穗玫笑笑,“你们在聚旧。”
“是。”
“好心的人终于明白周子明寻访你的原因了。”
穗玫点点头。
“真想不到吧,十五岁的贫童未到廿一岁已是红透半边天身家过亿的歌星。”
“多么奇怪的命运。”
“可不是,对,童小姐,我送你回去。”
“麻烦你了。”
回到市区,穗玫松一口气。
怪不得想不起来,原来不是营里的学生,而是一个街童。
穗玫走到书房,在抽屉里取出日记本子查阅。
才不过是五年前的事而己,她一定有记下来。
翻到那一页,她这样写:“大晴天,晒死人,孩子们顽劣,吃不消,想开小差。与同事们商量,被取笑,但是允许我出市区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浴。一早就离开营地,到深夜才返,松一口气。他们说玩得很高兴,不知是谁,穿上我的制服,权充导师,做了我的替身”。
所以,周子明口中那个美丽好心的大姐姐不是她。
因此穗玫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她也无意去打破周子明的好梦,他想报恩,不过是一种扬眉吐气的表示,目的已达。
到底是谁呢?
当年那几个导师其实并没有真正美女,但是那不重要,少年周子明心中感激,在他眼中,那个没有歧视他的姐姐必定是个仙子。
穗玫吁出一口气。
之后,周子明进人歌坛,迅速走红,此刻已是社会上的名人,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傍晚,爱斯特拨电话来。
“子明想与你吃晚饭。”
穗玫老实说:“请代告子明,我已有固定男友,不大方便与他单独见面。”
爱斯特咕咕笑,“你是唯一拒绝他约会的女子。”
穗玫也笑,“我祝福他。”
“童小姐,再见。”
换了是穗玫,看到当年寂寞孤苦的周子明,也会邀请他一起烧烤以及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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