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南薇号。
吴琪为它骄傲。
「我们爱她,是因为她有一颗炽热的心。」
「心?它是机械人,它没有心。」
「是吗?如果她没有心,那么,你为何夙夜匪懈地企图挽救她的生命。」
「我爱它,我是它的创造者。」
「你已把你的心放进她的系统里,是不是?」
吴琪为之变色,她不习惯与陌生人谈论如此私人的问题。
吴琪沉默一会儿,「高君,我们今天到此为止,我没有时间了。」
高君颔首,识趣地离去。
留下震惊的吴琪怔怔地看着南薇号的躯壳。
第二天,南薇的情况又有起色。
它断断续续向吴琪报告探险队中发生的各项趣事,它丝毫不后悔几乎为队员奉献出宝贵的生命。
吴琪微微笑,「南薇,你不是爱上了高金林吧?」
南薇忽尔停止说话,过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答:「吴博士,你真是,开这种玩笑,我只是一个机械人,我哪里会……唉!」它十分忸怩。
「为什么不呢?高某说你有一颗炽热的心。」一颗属于少女的炽热心。
「他真的那么说?」
「是,南薇,坏事的,也正是这颗心。」
「吴博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人世间,我们最先要学的,应是保护自己。」
「我懂得这一点。」
「不,在要紧关头,你牺牲自己,去救助他人。」
「我记得你说过许多英雄都会那样做。」
「高金林及其队员才是英雄,你只是一具机械人。」
南薇微笑,「你仍然不喜欢高君。」
「高金林犯了错误,他活该付出代价,你为什么要平白无辜的陪他变成一团废铁?白填限。」
「但是五个队员生存下来了。」
「下次他们照样会冒失地犯错误,你救得了他们一次,救不了他们百次。」
南薇沉默。
「讲起来好象很残酷,南薇,你时常受伤,我皆不明所以,要到昨晚,才明白到,那是你的一颗心累事。」
南薇看着吴琪。
吴琪苦苦地笑,「我年纪轻的时候也像你,热情过度,来不及地付出,一次又一次受伤,震惊痛苦,渐渐学乖,南薇,没想到我在程序上调校没做对,以致你犯同样错误。」
南薇忽然问:「现在你学乖了?」
「现在终于比较聪明。」
「可是,你快乐吗?」
吴琪像是早已料到它会这样问,仰起头笑出声来,「南薇,快乐与否,已不是我此刻在乎的事,我生活得很好,我已达到少年时开步去追求的一切,我没有遗憾。」
「你要我跟你的脚步走?」
「当然,我是你的创造者。」
「你打算怎么样做?」
「我要把你炽热的心在电脑程序中剔除。」
「不!」
「南薇,只有这样,你才可以成为真正的无歇机械人。」
「博士,恳求你,我不要做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你不是人,南薇,你的思想混乱了从头到尾,你并不是人,我会帮你改正这一点。」
「博士……」
「放心,」吴琪按住它的手,「醒来之后,你不再会有所眷恋。」
「博士,请你让我做回自己。」
「不,」吴琪拒绝,「你只会一次一次遭人利用剥削,受伤死亡,我是你的创造者,我有责任救你。」
吴琪啪一声关掉能源。
她伏在南薇身上,缓缓淌下泪来。
过一会儿,她着手处理她该做的事。
南薇号痊愈之后,性格将有所改变。
吴琪松了一口气。
老人家特地来探望吴琪。
他上上下下打量学生,只见吴琪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不禁问道:「听说南薇号经已修复?」
「正是,」吴琪笑笑说,「不日可以复工。」
「国防部有一个空缺,正好把它调过去。」
「我没有意见。」
「请它出来一下好吗?」
「您老人家请中,先喝一杯茶,我叫它出来。」
吴琪把南薇号自内室带出。
老人家看着它,颔首道:「真是好工程,看不出它曾经受重伤。」
「它以后都不会再受伤。」
「你已将它的性能改良?」
「是。」
「做得好。」老人家褒奖吴琪。
吴淇微笑,世事往往如此,没有成功之前,一百个人当中一百个人都不看好,成功之后,大家一定满面笑容前来祝贺。
「对了,高金林想见一见南薇。」
「没有必要。」
「吴琪,何必拒人千里。」
「他已经见过它。」
「希望看看痊愈的它。」
「好,叫他明天早上来。」
老人家稍坐一会儿,使告辞离去。
南薇号这时才摇摇头说:「高金林,有野心,无才能,鲁莽之人难成大器。」
「可是他挺会利用人。」吴琪说。
「只能利用一次。」
「下次他会去找年幼无知的机械人帮忙。」
南薇号嗒然说:「我还以为他爱我。」
「相信我,这种人,不知道爱字怎么写法,爱你是为你好,处处保护你,以你为首,尊你为大,爱你的人不会叫你吃苦,让你牺牲。」
「我猜你是对的,吴博士。」
「你愿意见他吗?」
「见见面无所谓,可是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由我来说话好了。」
第二天高金林来了,他惊喜地看着南薇,叫她:「几时再归队?」
南薇无动于衷地看着高队长。
高金林转向吴琪。
吴琪冷冷说:「南薇号将调住国防部做文职。」
「我们不能没有南薇。」
吴琪忽尔笑了,「我相信你,正如许多人都少不了一个受他践踏不会反抗永远奉献的伴侣一样。」
「吴琪,你有偏见。」
「我不怪你,高金林,有几个人会拒绝一颗炽热的心?都忙不迭飘飘然地接受它,甚至糟塌它而不自觉。」
「南薇,」高金林大声说:「告诉吴博士我俩的关系不是这般丑陋。」
南薇麻木的说:「我受了重伤,我几乎丧命。」
高金林转过头来,「吴琪,你做了什么手脚?」
吴琪目光炯炯地凝视他,高金林心虚地退后一步。
吴琪说:「你请回吧,它不再是你认识的南薇。」
「吴琪,我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吴琪说:「我知道,一切由它自愿,是它不知好歹送上门来,不过请放心,我已经从头教育了它。」
这时,高金林说:「吴琪,在你引导下,这世上只剩下自私自利的人。」
吴琪莞尔,「会吗?我可没有改造你,只要你高队长大公无私不就可以营救整个社会了吗?」
高金林脸上表情复杂之至,忽晴忽暗,悲忿交集,终于绝望地离去。
吴琪看看他的背影,「那样的一个人。」她喃喃说。
南薇不置可否,回到书房,打开课本研究下一个岗位的任务。
吴琪吃过亏,学了乖,她只能把她的经验传授给南薇,保护南薇。
为什么都要求别人做伟人呢?
吴琪决定动手设计下一具机械人。
她要求它非常聪明,非常慧黠,同时,有一颗理智冷酷的心。
什么时代了?这是一个讲效率讲成绩的岁月,炽热的心,累己累人。
婚事:
未来世界。
大都会。
整夜,伍佳良坐在寡母跟前,吞吞吐吐,欲言还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伍母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看着儿子这种表现,暗暗好笑,终于忍不住说:「佳良,有什么话,说吧。」
佳良鼓起勇气:「妈妈,我要结婚了。」
伍母一怔,随即欢喜起来,「那太好了,你也太会守秘密,到谈婚论嫁,才知会母亲。」
佳良低声说:「我怕你不高兴。」
「我为什么会不悦?」伍母莫名其妙。
伍母是知识分子,至今尚在大学教授电脑课程,听到儿子如此置评,大表意外,「佳良,我不会不尊重你的选择。」
佳良握住母亲的手。
「能把那位小姐带来我看看吗?」
「当然,过几天我约她来晚饭。」
「好极了。」
佳良仍然未能释怀。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至深夜,终于叹曰:「尹小萍,为什么你要是尹小萍?」
小萍正是他的爱人。
第二天,见到了小萍,佳良顿时皱皱眉头。
他问女伴:「必须这样打扮吗?」
小萍辍奈,只得笑笑答:「今日家父生日,是以装扮得隆重点。」
佳良吁出一口气。
「喂,你已应允我今天出席晚会。」
「那么,你又几时才肯见伯母?」
「我怕她不喜欢我。」
「我亦怕令尊看不起我这个布衣白丁。」
小萍苦笑,「这个问题要待几时才能解决呢?」
「阶级观念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已有数千年,一时恐怕不能消除。」
「你我也难免此役?」小萍闷闷的问。
「除非我们之中有一人肯作出牺牲。」
小萍笑,「没有牺牲,不算爱,佳良,你的思想直回到数百年去。」
佳良退后一步,试图客观地打量他的女朋友,尹小萍客观秀丽,高佻身段,今日,因晚上要赴一个重要的宴会,已经妆了身,她换上了现今最最流行的两只金手臂,惹来无数艳羡目光。
这种被上流社会昵称为黄金圣衣的义肢,有三十八种特异功能,记录在电脑中,配戴者运用自如,能人所不能者。
小萍平时配用的精钢管虽然出色,比较之下,亦相形失色。
这副金手臂是她廿一岁的生日礼物,曾使小萍欢欣若狂。
当下小萍仍觉开心,她举起双臂相握,「看,佳良,金手臂除出不会写小说,什么都会,上次我用它们同简氏姐妹打网球,杀得她们片甲不留。」
佳良为她的孩子气失笑,这样不谙人间烟火的一个千金小姐,会是他的对象吗?
只怕齐大非偶。
他摇摇头,「我不懂这个玩意儿是怎么流行起来的。」
小萍更正地,「这不是流行玩意儿,这是科学结晶,与人体结合,发挥至大功能。」
「小萍,我们与生俱来的肢体呢?」他举起自己的双臂。
小萍笑,「所以说你可爱,你恐怕是当今尚未卸下真手臂的唯一人。」
「还有家母。」
「伯母也可爱。」
佳良叹口气,这股风三十午前吹起,一下子燎原,富裕人家的孩子如尹小萍甫生下就换上义肢,原有肢体被讥笑为软弱,无力,低能。
富人的义肢越来越考究,性能也高至不能想象地步,是工具,武器,电脑的混合体,只要付得起代价,便可拥有金刚不坏之身。
年前伍母不小心折断手臂,前往医院疗伤,佳良受到医生责备:「年纪已经大了,还不替她换上义肢,忍心叫老人家吃苦?」简直就是指佳良不孝。
伍母坚持这是一股歪风。
再说,他们是清苦人家,也用不起这样名贵的配件。
小萍同佳良说:「家父是城内唯一全身配备黄金肢体的人。」
佳良忍不住讽刺,「他的脑还是人脑吧。」
小萍嗔曰:「你有偏见。」
佳良又叹口气。
当天晚上,佳良跟着小萍赴宴。
到场客人约数百名,一时精光闪闪,佳良眼花缭乱,他们全体配用名贵金属四肢,且骄傲地炫耀它们的价值,又互相比较义肢功能,比赢的趾高气扬,比输的要下次再来,场面热闹非凡。
小萍一直紧紧挽着佳良的手臂。
她把佳良推前,介绍他给她父亲认识。
尹父上上下下打量伍佳良,不禁脸上变色,什么地方找来的一个穷小子!至今居然还用着天然血肉之躯,怎会潦倒至此?
他借故把女儿拉至一角,「小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萍笑,「爹爹,我知道你的想法,可是我爱他。」
「小萍,我慢慢才同你算帐。」
「爹爹,我爱他,你若爱我,请接受他。」
「疯了,疯了,我调教出来的女儿钳制我。」
「爹爹,佳良确是个人才。」
「叫他到我公司来,双足双臂都给换上黄金义肢,才谈其它。」
尹父一边说,一边同客人假笑招呼。
「改天再说吧。」小萍溜回佳良身边。
佳良已经豁出去,因笑问:「令尊咬牙切齿,说些什么?」
「他说他非常喜欢你。」
佳良大笑。
小萍低声说:「我才不管别人想法如何,我只知道我爱你。」
佳良深深感动。
宾客们窃窃私议:「尹小萍同谁在一起?」
「呵,肯定没有地位,你看他,四肢都是真的,可笑。」
「不是有分期付款及二手货吗,太没办法了。」
「小萍年轻天真,怕会受骗。」
「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看他有什么下场。」
「尹家不是好欺侮的。」
佳良与小萍远离人群,坐在园子里看星谈天。
佳良说:「家母说,百多年前,金色信用卡,名贵房车,豪华住宅,名牌服装,金银珠宝,统统是炫擢一个人身分地位的工具,拚了老命也得弄几样在手骄之友济,否则根本不用在江湖行走。」
小萍讶异,「有这种事,多么幼稚无聊。」
「不会比黄金圣衣更可怕。」
小萍杨杨金手臂,「这怎么同?这有实在功用。」
「可是崇拜义肢到了这种地步,可悲复可笑,它们原本用来帮助伤残人士……」
小萍打断他,「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佳良,你看,月那么圆,花那么好,我们不要浪费时间。」
佳良轻轻握住女伴的肩膀。
他多么希望小萍有一双柔软温暖圆润的玉留,但触手却是坚硬冰冷的金属手臂,她不但不觉得可惜,且引以为荣,旁人也因此艳羡她。天,社会已经变得这般畸怪,而且,谁若不服从多数,谁必会遭受淘汰。
有一小撮复古派坚持以真面目示人,不遗余力反对自残肢体,被社会讥笑为顽固,落后,标新立异,荒谬。
伍母正是复古派中坚分子之一。
伍尹两家怎么对亲家?真是天晓得。
但是佳良与小萍仍然趁着月色翩翩起舞。
舞会终于散了。
佳良向小萍告辞,他不舍得放开她的手,依依不舍,恋恋不已。
一切落在尹父眼中。
等车子的时候,一名轻佻的少年举起他镶着金钢钻作装饰的手臂对佳良说:「这位先生,你也该想想办法,身无寸铁,怎么出来走?」
佳良讶异地答:「什么,你没发现?我整个额颅是精钢制的,做得太好太精致了,很难看得出来,真考眼光是不是?」
他扬长而去,留下那小子疑幻疑真般站着发呆。
一方面,尹宅的书房中,尹氏父女正对质。
做父亲的用那千年不易不置信的口气间:「那小子有什么好?」
「他有人格。」
「我没有人格?」尹父微愠。
「爹爹当然有人格,我指时下那些纨绔子弟没有人格,天天吃喝玩乐,四出寻找更先进的假手假脚,泡戏子,竞送礼物,想落都猥琐。」
小萍说的也全属事实。
「小萍,」他叹一口气,「我只得你一个女儿,将来你要承继我的王国。」
小萍笑笑,「我志不在此,心无大志,爹爹,请你另挥贤良能干之士委以重任。」
「那小子如果肯入赘我尹家--」
「那小子姓伍名佳良,父亲。」
尹父咳嗽一声,「他肯不肯为尹氏机构服务?」
「他已经有一分好职业。」
「啊,」尹父亦有好奇心,「他何以为生?」
「他专职研究滥用义肢对人类心理的影响。」
「咄!吃饱饭没事做。」
「他已经得过两项国际奖状。」
尹父长长叹口气,「小萍,为何与尔父作对?」
小萍微笑地蹲到父亲身边,「不是作对,爹爹,请接受他,也接受我的选择。」
「你会吃苦的。」
小萍除下金手臂,「我已经吃足苦头。」
「你应该知道多少人羡慕你。」
「可惜每一件事都要付出代价。」
「小萍,我们一定要有所牺牲才能得到更好的。」
小萍苦笑,「正象百多年前,妇女牺牲家庭去追求事业一样,到头来,高高在上,地位尊贵,名利双收,可是,谁去安慰她们的寂寥。」
尹父心肠刚硬,「没有人可以拥有一切,人必须作出选择。」
「我选择依佳良,与他一起生活。」
尹父站起来,结束这次谈话,「希望你不要后侮。」
「爹爹,你可是不要我了?」
尹父转过头来,「我爱你如昔,小萍,我的一颗心仍然肉做。」
小萍紧紧拥抱父亲。
他们总算得到一个程度的谅解。
佳良仍然头痛,他怕母亲会反应过激。
成年人的婚姻毋须他人认同,父母在内,但佳良不希望娶了妻子,伤害母亲。
他决定先给母亲一个心理准备。
「母亲,小萍明日来我们这里。」
「把她的背景说一说。」
「廿二岁,样子秀丽可爱,性格天真率直,理工学院设计科学生,姓尹,是家中独女。缺点:略为娇纵。」
伍母凝神,「尹?本市尹氏是个大族。」
佳良勉强地笑,「什么都逃不过母亲大人的法眼。」
伍母脸色略变,「她是尹大富的女儿?」
佳良点点头。
伍母半晌才说:「儿子,木门对木门比较好。」
「小萍愿意住到木门来。」
「太委曲了。」
「别担心她。」
「我担心的是你,儿子。」
「我深爱她。」
「佳良,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母亲,」佳良微笑,「只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这样的女孩子简直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是否属实,今晚便可分晓。」
晚上,小萍来了。
带着罕见的水果与花束,必恭必敬,伍母见了这种姿势倒是有一点高兴。
佳良笑说:「大驾光临,蓬壁生辉,请坐。」
小萍看男友一眼。心想:耽会儿才同你算帐。
伍母要过一会儿才说:「佳良说你们要结婚。」
小萍答是。
伍母问:「令尊可应允这头婚事?」
小萍据实答:「我已经廿二岁,而今十五岁已算成年。」
「这么说来,他不大赞成。」
小萍笑,「他尊重我的选择,但他不会在经济上支持我,以后,我跟佳良住宿舍。」
「会习惯吗?」
小萍说:「一定要习惯。」
「会吵架吗?」伍母笑问。
「可能会大吵特吵。」小萍吐吐舌头。
伍母受她真诚感动,微微颔首。
这时,小萍看了佳良一眼,像是在问:我这次面试,相信已经及格?
她伸出双臂,抱住膝头。
伍母目光落在她的电子手臂上。
小萍坦然,我就是我,她并不想隐瞒什么,自三岁起,地已经
学习用人造臂。
伍母叹一口气,人类奇异畸怪行为自古不绝,如纹身,如缠足,
如整形,都是自残身体,没想到如今变本加厉。
伍母说:「我仍然觉得你们需要详加考虑。」
两个年轻人不出声。
忠言逆耳。
伍母说,「我们家清贫,身无长物,信仰又奇突,与众不同,很难为一个千金小姐适应,一时来讲,我也很难接受你。」
小萍恭敬聆听,不置可否。
「你们之间,一定会产全许多矛盾,需要极大勇气,信心,忍耐才能克服,佳良与小萍,别高估自己的意旨力,别低估生活的压力。」
小萍气馁,伯母不看好他们,正如她爹爹对这头婚事悲观一样。
教训听够了,小萍咯然离开伍家。
她并不是反感,只是觉得败兴。
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永远兴高彩烈,因为价值观人生观统统相似。
而伍母,她是一个以朴素吃苦为荣的苦行僧,小萍不了解她的心路历程,也不打算在日后花时间在这方面钻研。
小萍觉得老人家似一块顽石般挡在她与佳良之间,使她觉得委曲--城里有许多人家,以娶到尹小姐为荣,伍母却轻视她。
谈婚论嫁本是人生喜事,小萍此刻却除了压力,只觉压力。
要安排两老见面,更是难上加难。
小萍嚅嚅的说:「两老不见面,我们其实也可以结婚。」
佳良鼓励她,「权且试一试。」
小萍悻悻然,「这个世界,科学尽管进步,人情世故之落后,一如百年以前。」
佳良劝慰道:「五纲伦常这等事,千年不易,再也不会有变化。」
小萍于是蹲在父亲跟前磨了整晚。
尹父说:「我肯见人家,人家未必肯见我。」
「这是我所听过最没有技巧的推搪语。」
尹父无奈,「好好好,你去约时间地点,我一于奉陪,好了没有?」
小萍觉得父亲深爱她,否则不会一步一步的退忍。
那边厢佳良也在低声恳求母亲。
那慈母终于吁出口气,「面总是要见,亲密来往就不必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佳良大喜。
约会地点订在湖边的一间渡假屋,尹家派车子去接,甫抵埠,伍母一脚踏出车子,已经看见尹大富站在道旁迎接。
尹大富伸出双手,「我们好久不见了。」
至此,佳良与小萍面面相觑,原来他俩是旧相识,不由得惊喜交集。
他们两人识趣地退后一步。
尹大富说:「秀琼,你还是老样子。」
伍母苦笑,「衰老不堪了,纵使相逢应不识,」停一停,「大富,你养尊处优,依然身壮力健。」
尹大富搔搔头皮,「天天钻营,满身铜臭,夫复何言?」
小萍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谦卑,不禁睁大双眼。
伍母这时笑笑,「是要有你这样的人的,不然社会怎得繁荣。」
尹大富转过头来,对女儿说:「我想与伍太太单独谈谈。」
小萍识趣地拉开佳良。
尹大富与旧友到阳台坐下,「三十年不见了。」
「没想到咱们儿女会恋爱起来。」
尹大富黯然,「小萍体内若有我的因子,就会仰慕似你的小男生。」
「还说这种话干什么?」
「你几时发现小萍是我的女儿?」尹大富问。
「一早就知道了,尹大富顶顶大名,路人皆知。」
「不敢不敢。」
「你呢?」伍母问:「你又怎么知道佳良的母亲是你旧友?」
「我派人调查过。」
伍母默点头,调侃他,「财宏势厚,办事容易。」
尹大富自辩道:「我深爱小萍,当然想知得更多。」
「那当然。」伍母笑笑。
「秀琼,你会爱护她吧?」
「你不是有什么怀疑吧?」
「没有,你是一个至高至洁的人物,可惜不为世人了解。」尹大富感喟。
伍母连忙说:「那里有你说的那么好。」
「秀琼,当年我是如何苦苦追求你……所以,我一定要成全小萍与她所爱的人。」
「谢谢你。」
「我要感激你接受小萍才真。」
「儿女的婚事,诚属儿女的事,」伍母凝视他,「我尊重他们的选择。」
「你仍然对我所作所为不以为然吧?」
伍母温和地说:「大富,君子爱财,取之以德。」
「我没偷没抢呀,你老透过有色眼镜看我。」
「大富,洒水的热带雨树林早十年叫谁的公司划尽烧光,至今只剩一片荒原,引致土地贫瘠,加剧温室效应?」
尹大富一怔。
「大富,谁人属下的化工厂频频泄漏毒气,使当地食水空气泥土均告污染?」
「你怎么不考虑我一手创造几许就业机会,带来多少新产品使生活更方便?」
伍母失笑,「这问题早三十年我们已经讨论过。」
尹大富别转面孔,「也许到了下一代会有一个比较完善的解决方法。」
伍母说:「下一代不行,还有再下一代。」
「那要看我们孙儿像谁多一点了。」尹氏大笑。
伍母终于说:「大富,让我们祝福他们。」
他们紧紧握手。
「秀琼,我佩服你。」
「我才敬佩你呢,大富。」
「彼此彼此。」
湖的那一头,佳良小萍坐在岸边谈天。
「真没想到伯母与家父是老朋友。」
「看样子我俩婚事可告顺利解决。」
小萍着佳良一眼,咳嗽一声,「先小人后君子,约法三章如何?」
「你想说什么?」
「我决定要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孕婴器内成长,完全不妨碍我日常活动操作。」
「不行,」佳良跳起来,「太自私太不负责任了,婴儿应在母体之内天然孕育成长。」
小萍提高声线,「你才自私,我的身体,当然由我作主。」
「小萍,我完全不赞成,在你思想搞通之前,我看我们不宜有孩子。」
「什么?」小萍叉起腰,怀疑耳朵有毛病。
佳良严肃地说:「我的孩子们绝不配用电子肢体,上帝赋他们什么样子,就以什么样子生活。」
「佳良,没想到你这样盲塞,那么我请问你,近视配不配眼镜,生病动不动手术?」
「尹小萍,我不会与你强词夺理。」
「伍佳良,你恶人先告状。」
两人同时怒气冲冲站起来离开风光明媚的湖畔。
过去一段日子,只顾着联手应付双方家长,忘却正视他们之间的矛盾。
今日,忽然都看清楚了。
走近渡假屋,发觉长辈已经离去,只剩下司机在一旁侍候。,
佳良转过头来,「小萍--」
「不要跟我说话!」小萍拉开车门,坐上车去,在窗口探身子出来,「除非你准备道歉,还有,婚事押后,一切细节从头再次讨论。」
她吩咐司机开车,扬长而去。
剩下佳良独自站着发呆。
心里有十八般滋味,忽然真正明白母亲口中齐大非偶的意思。
爱管爱,可是生活是生活,爱之后如果毋须生活,那么,恋爱诚是天底下至佳妙的一件事。
伍佳良独自在夕阳中踯躅走出市区。
双手插在袋中,一边喃喃说:尹小萍尹小萍,为何你要是尹小萍?
只要爱得够:
王永欣走入彩虹酒吧。
唤了一杯啤酒,却没有喝的意思,一直转动杯子
啤酒杯子本来冰冻,不消一会儿,转为微温。
酒吧里挤满男女,看人,亦被人看。
永欣闻说有这个地方已有良久,同事们都劝他,「是个男人嘛,怕什么?去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上班不觉得,一下班回到公寓,永欣的寂寞,难以言喻,他一直希望有个异性伴侣,并无他想,只盼她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偏偏工作环境内没有女生。
一个都没有,全男班。
永欣在一间化工厂工作已超过十年。
芷茵是他大学同学,走了多年,已论到婚嫁,因为一件可怕的工业意外,永欣受伤,痊愈之后,芷茵向他摊牌,两人终告分手。
到今天,想起这件事,永欣内心仍然牵动,作痛。
爱一个人,是要为她好,永欣一声不响,同意分开,何必成为他人生命中的负累。
事后芷茵说,「永欣没有求我……」
不是他不肯乞怜,而是他不想防碍芷茵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啤酒的泡沫已经全部消失,它已经失去生命。
永欣把杯子推开。
今夜,他终于忍不住,要出来走走,家里一片静寂,永欣独自坐中在沙发上。感觉上,象是从来没有出生过,他这个人,从头到尾,不存在。
踏入热闹的彩虹酒吧,听到嗡嗡人声,起劲的爵士乐,缠绵含怨的歌声,才比较舒服一点。
歌手是个穿红衣的美貌女郎。
坐在彩虹酒吧里的人,统统醉翁之意不在酒。
都是寂寞的心,前来寻找一点慰藉。
照说,永欣应当前去与异性打个招呼,说声「好吗?有什么节目?我有个好主意……」可是永欣没有主动。
「喂。」
永欣抬起头来。
是个俏丽的少女,对他笑,「我在那边留意你好久,一个人,且满脸忧郁,怎么回事?人生苦短,且自逍遥,到我们这边来玩。」
永欣不出声,只是笑笑。
少女大胆俏皮,伸手过来拉他,一触到永欣的手,便一呆。
她不相信,便是拉住永欣的手。
永欣要缩回已经来不及。
少女摊开他手掌,即使在幽黯的灯光下,也看得清清楚楚,她脸上变色,「你是--?」
永欣终于缩回自己的手,无奈地颔首。
「对不起,」少女退后一步,「打扰了,恕我冒昧。」一脸惋惜。
「没关系。」
少女迅速退下。
永欣更加寂寞,他知道社会上有人歧视他这种人,不愿意同他做朋友,就似若干年之前,白人不喜黑人一样。
既然如此,不必勉强。
明日永欣会对同事说,没有收获。
他苦笑着结帐,离开彩虹酒吧。
零晨时分,天气很冷,永欣仰起头,太息一声,总算消磨了一个晚上。
他正欲开步向停车场走去。
后边有人说,「寒夜最寂寞。」
永欣转过头去。
他看到适才台上红衣歌女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微笑。
永欣礼貌地点点头。
她走近,双手插在大衣袋中,「可否载我一程?」
「当然。」永欣有点诧异,但是不便拒绝。
她遗憾的说,「当夜班最惨是要一个人回家。」
永欣笑笑,他太明白个中滋味了。
歌女有一股温柔的神色,叫永欣放心。
「我叫露露。」
「是艺名吗?」
她笑笑,「也是真名。」
上了车,她说出街名。
许久许久,这辆车都没载过女孩子。
途中,露露忽然说,「看样子,你好象受过伤。」
永欣苦笑。
「伤得恍惚很重。」
永欣答,「体无完肤。」
「不,外表不重要,我指心灵创伤。」
永欣看她一眼,好一个婉柔的女子,「是,里里外外,都伤痕累累。」
露露不出声。
永欣问,「你不怕?」
「怕?」露露诧异,「怕什么?」
「我无意瞒你,」永欣说,「我受过一次工伤,我负责岗位的锅炉发生一次小型爆炸,首当其冲,我受了重伤。」
露露默然。
「在医院苏醒时,四肢不复存在。」
露露这时开口,「科学昌明,你可以用机械义肢。」
「正是,我现在是半个机械人。」
露露淡淡地说,「我早就看出来。」
「你不怕我没有人性?」
刚才那少女一发现永欣有异常人,立刻知难而退。
永欣对露露说,「现在,我只剩一个真的脑袋与一颗真的心,其余,都是机械零件。」
露露看他一眼,很平静地说,「许多男人,根本没有脑袋,亦无良心,你比他们好。」
永欣一愕,愁眉百结的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为什么没有早点碰到这个女孩子?
车子已经驶到她的家。
讲出来,永欣内心舒服得多。
「夜未央,请到舍下小坐如何?」露露邀请他。
永欣没有拒绝,很欢欣的应允。
露露胆大、必细、善解人意,实在是个好伴。
她的寓所简单舒适,看样子唱歌的收入不错。
她随即为永欣播放悠扬的音乐。
「要不要酒?」
永欣坦白,「我已没有消化系统。」
「对不起,我忘了问。」
「接受我们这样的人,是有点困难。」
「肤浅的人,接受一支新歌都不容易,那不是你的错。」
永欣感动,过半晌才说,「伤愈后我遭受不少白眼。」
「她离开了你。」
永欣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露露笑笑「不难猜得到。」
是,永欣一脸怅惘,开头,芷茵天天来探望他,安慰、鼓励,怕他支持不住,一等他痊愈,复工,她便疏远他,她怕。
都传说渐渐病人便变成机械那样冷血。
芷茵怕。
露露轻轻问,「她用什么借口离开你?」
「她说她喜欢孩子,我已不能生育。」
「好理由,」露露停一停,「然后呢,你让她走?」
永欣点点头,芷茵已经结了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永欣觉得牺牲得有价值。
「我很佩服你。」
「言重了。」
「想念她?」
「想念过去一段好日子。」
「可以找一个新伴侣。」
永欣感喟,「现在条件差多了,人家看不起我。」
露露笑笑,「那种人,你不必理他。」
永欣答,「但愿我有这分潇洒。」
「别忘记你有正当职业、专业知识,以及一颗善良的心。」
永欣腼腆地笑,半晌,他说,「时间晚了,我该告辞。」
走到门口,永欣问,「我如何与你联络?」
露露松出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问我。」
永欣又笑,这一个晚上笑容,比过去一个月都多。
「彩虹酒吧那种地方不适合你。」她沉吟。
「你把我看得太好了。」
「这样吧,逢星期五是我例假,这是我的通讯号码。」
「你太慷慨。」
露露朝他笑笑。
永欣上了车,还看见她在窗前摆手道别。
那次意外,一着火,永欣已经逃离现场,可是有工人陷在里边,他是组长,一向负责,故此折返救援,反而殿后,爆炸发生,受了重伤。
自此地在厂中成为英雄传奇人物,
同事们厚待他。
芷茵离开他时,永欣乐观地冲好处想,幸亏父母已经不在世上,不然的话,见他心身受创,一定伤心欲绝。
活下来了。
永欣凄酸的想,这样都会活下来。
自此成为半人半钢的怪物。
这种手术刚刚开始发展,许多人都觉得难以接受。
同事小刘说,「永欣,不要难过,我的孩子即是你的孩子,三个女儿,任你挑。」
这样,都安慰不了他寂寞的心。
王永欣已死。
王永欣是机械人。
他亦曾暗暗流泪,一日比一日沉默。
幸亏没有家累,他的伤心,纯属私隐。
星期四,他接了一通电话,「我是露露,特地提醒你,明天你该打电话给我。」
萤幕上出现她俏丽的笑容,永欣如被注射强心针,即时说,「明早八时我来接你泛舟湖上,会不会太早?」
露露失笑,「十点比较好。」
「但是八点人比较少,鱼比较多。」
「而且,你比较固执。」
永欣不好意思。
「我尽管试试爬不爬得起来。」
永欣到处找人换假期,五六个同事齐齐高声答应,大家都知道他佳人有约,代他高兴。
第二天,永欣在鸟语花香中把露露接出来。
露露其实早已打扮梳洗定当,却不住呻吟,「天亮了没有,我的身体还在床上,陪着你的不过是我的魂魄。」
永欣一直笑。
到下湖上,露露不再作声,痴痴遥望青山,她躺在独木舟上,伴永欣钓鱼。
永欣说,「换上机械身之后,再也不能游泳,我此刻遇水即沉。」
露露佯装吃惊,「你会不会压沉这条小舟?」
「怎么,你不打算同舟共济?」
他们的笑声在蓝天白云底下特别清脆动听。
「天然风景真美。」
钓上来的大鲑鱼,由永欣提着回家,做一顿丰富的午餐,请露露品尝。
露露说,「我简直不舍得走。」
「那么就不要走。」
「人家会怎么说呢?」
「那种人,不要去理他。」
露露看着永欣,微微的笑。
她还是回去了,晚上还要唱歌。
过几天,永欣与小刘说起露露,「性格可爱,长得又漂亮,天生一副好歌喉。」
刘太太加一把嘴,「婚后叫她不要再唱了。」
小刘瞪老婆一眼,「谁问你意见,你管什么闲帐?」
那刘太太还说,「那种地方人杂。」
永欣笑,「十划尚未一撇,我凭什么管她,她不嫌我,已经够好。」
刘太太说,「永欣,你不必自卑,拿出勇气出来。」
小刘说,「你哪一点配不起她?」
永欣想一想,「我不是真人。」
「别瞎说。」
永欣苦笑,那里有真人每日早上一回到工厂先得坐上一张电椅,插上插扑,补充能源的?
世上诸般美食,已与他无缘,体力由小型电池操纵。
小刘说,「时代进步了,早一两百年,不是一条村的人,还不准通婚呢。」
「她的确很开通大方,但是我不想误解友谊为爱情。」永欣低下头。
「你呢,你爱她吗?」
永欣点点头,「我很肯走我爱她,是以压力很大,怕只怕期望过高,失望亦大。」
刘太太抱着幼婴,「永欣,似你这般好心地的人,上帝不会辜负你。」
永欣不语。
刘太太又说,「我们最近见过芷茵。」
小刘跳起来,「谁问你了?尽说无谓话。」
刘太太不以为然,「人家永欣才不如你这般小器,永欣,是不是?芷茵也很牵记你。」
「她生活愉快吗?」
「过得去,可是一直说很少男人似王永欣这么光明磊落。」
永欣黯然,「那是过去的事了,我己不复当年。」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今日的王永欣沉默忧郁,只有在见到露露的时候,才有欢容。
每个星期五,都是他们约会的日子。
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光是手拉手,在长堤上散步,已经心旷神恰。
永欣做梦都没想到他还能再度恋爱,午夜梦回,时常感动至泪盈满睫。
又不知该如何向露露表达,他不擅词令,更不懂写情诗。
他多方面倚赖露露的成熟,希望她自他的眼神看出他的心意。
露露不负他所望,很了解永欣心思。
一天,他们坐在露台看日落,那一抹橘红色夕阳似映到露露脸颊上去,永欣目不转晌欣赏女伴美态。
露露忽然转过头来问,「永欣,为什么有些感情,没有结果?」
永欣不加思索答,「爱得不够。」
「是吗?永欣,如果爱得够,足以排解一切困难?」
「当然。」永欣十分肯定。
「永欣,我有话同你说。」
「请讲。」
「这是我一个秘密。」
永欣笑,「大秘密,还是小秘密?」
「大秘密。」
「我知道了,你原是阿托伯酋长的禁脔,逃跑出来,与我作伴,现在要同去了。」
「永欣,我是讲正经的。」露露有点焦急。
「我也很严肃,露露,每一个人,心底下,总有他的秘密,不必向任何人交代表态,过去是过去,我重视的,是现在、将来。」
露露吁出一口气,「你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你觉得说出来比较好的话,大可信任我,对我倾诉,我不是非知道不可。」
露露欲语还休。
永欣看着她,不信这个可爱的女子会有什么黑暗的秘密,即使有,他一样的爱她。
这次之后,露露再也没有提过秘密。
在一个适当时刻,永欣向她求婚,「如果你觉得不是太坏,不是太可怕,我希望你应允我。」
平日爽朗的露霹忽然愕住,怔怔地瞪着永欣,过半晌,才说,「我要好好考虑,让我静一静,别催我。」
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分,爱得够不够,马上可以知道。
永欣轻轻说,「我不会逼你。」
露露伏到永欣怀中,紧紧拥抱住他。
毕竟是人生大事,确要让她好好考虑。
永欣趁这个空档,进医院做全身检查。
手术科主任张医生对于他的身体状况十分满意,「王永欣,你可以说经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
对于这样的幽默感,永欣啼笑皆非。
「并非玩笑,」医生说,「你的臂力是常人的十倍,跑步速度胜普通人十五倍,随时可以更换四肢,谁敢与你争锋?」
永欣苦笑。
张医生拍拍他肩膀。「还想不开?已经四年了。」
永欣勉强地笑。
「又有什么心事?」
「医生,我恋爱了。」
「恭喜恭喜,对方可知道你的情形?」
永欣点点头。
「事先坦白了也好,免得将来有误会。」
「我很羞傀,爱她好象变成害她,我又不能给她一个正常的家庭。」
医生笑笑,「王永欣,生活中美中不足的事是很多的,所以古词人要说,世事古难全,你又何必耿耿于怀?正常人的不育率也颇高。」
永欣不作声。
「我有一名义肢病人也有同样烦恼。」
「有人比我伤得更重?」
「怎么没有!」
「我不相信,你只不过想安慰我。」
张医生严肃地说,「你最好相信我。」
永欣好奇,「他伤在哪里?」
「你不会想知道,况且,我也不便透露。」
「他也在恋爱中?」
「是,比你更糟的是,对方不知道他的情况。」
「呵,」永欣万分同情,「但是,我的义肢,是一眼看得出来的。」
「他不是伤在四肢。」
永欣知道医生不允透露,便不再追问。
他只是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医生看看永欣说,「卿需怜我我怜卿。」
永欣被张医生文绉绉语气逗得笑出来。
那天晚上,他接到露露的邀请。
「永欣,请在八点正到我家来。」
「一定。」
他的心忐忑。
恐怕不会有好消息了,如果是好讯息,她会以小鸟般声调向永欣报告,「好,好好好好好,永欣,我答应你。」
可是露露现在只是以沉重的语气叫他前去。
露露如往日般招呼他。
永欣心急,「快,告诉我,答案是或否。」
「永欣,且听我说。」
「快讲。」
「只怕我说了出来,你不再爱我。」
「你太低估我。」
「永欣,这是我的秘密,两年前,我任职夜总会歌手,少不更事,有晚下班,多喝了一点,醉酒驾驶,汽车出事。」
永欣狐疑,「你撞倒了人?」
「不,我自己受了重伤。」
「什么?」
「永欣,」她苦苦的笑,「你还不明白,这间公寓里两个人,你不是唯一的义肢人。」
永欣真正的怔住了,他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我一定要向你坦白,这件事非同小可,绝不能瞒着你同你结婚。」
隔一会儿永欣温柔的问,「是你的双腿吗?那多好,我俩同病相怜,会有更多的话题。」
「不,不是双腿。」
永欣灵光一闪,「你也是张医生的病人?」
露露点点头。
「你最近见过他,把你心事告诉他?」
露露又点点头。
「你受了重伤,伤在哪里?快告诉我,你我命运相同,我怎么敢嫌弃你?」
露露大眼充满哀伤,「永欣,你准备好没有?」
「准备好了。」永欣吸进一口气。
「永欣,我四肢身体均完好无缺,乃血肉之躯。」
永欣呆住,耳畔嗡的一声。
「可是,永欣,我的脑袋已被一具微型电脑取代,永欣,你明白吗?我才是一具真正的机械人,张医生手术高明,你没看出来,永欣,我怎么能答应你的求婚?我根本不是真人。」
永欣张大了嘴分不拢来。
可怜的露露。
她低低声说,「现在你明白了吧?」
永欣不禁落下泪来,她还记得她的过去,天晓得这三年来她受尽什么样的折磨。
这么可爱的女子要经过这么大的苦难,实在太过残忍,非要好好补足她不可。
露露站起来,「永欣,多谢你过去一段日子带给我那么多的快乐,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她走到大门,似要送客。
「你在说什么?」永欣愕然,「将来我们还要分享更多快乐。」
露露睁大眼睛,手足知措。
永欣说,「爱你就是爱你,世上并无十全十美的人,你不嫌我坏脾气,我也不嫌你孤僻,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起,露露,给我俩一个机会。」
露露看着他,「不是怜悯?」
「我的天,我还一直怕你同我做朋友是可怜我。」
永欣轻轻把露露拥在怀中。
他喃喃说,「我要加倍疼爱你,你还家伙,不早告诉我,独自胡思乱想。」
露露在他怀中呜咽。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还以为你另外有爱人。」
永欣如抱着小孩似双臂微微摇晃。
「你的脑袋应当比谁都灵活,别唱歌了,在家研究财经资料岂非更佳,好好帮我在股票及外币上赚一笔。」
永欣听到露露说「是是」。
只要爱得够。
遗嘱:
李绫与男朋友王乃森步入张律师的会议室聆听宣布她母亲的遗嘱。
李绫廿二岁,大学刚毕业,长得神气漂亮,正是一个女性风华至美的时刻。
母亲逝世,固然带来若干伤感,但并没有影响到她整体飞扬的神采。
李绫穿着套考究合身的黑色香奈儿,脸容肃穆,挑一个前排位子,静静坐下。
会议室中还有其它人等,李绫没有去注意他们。
那是她母亲的遗嘱。
母亲只得她一个女儿,四十四岁才养下她,彼时,李绫的父亲早已超过五十,经已退休,弄女为乐。
父母节蓄丰厚,李绫自幼得享稳定的家庭经济生活,年纪大的双亲对她又加倍容忍,李绫十分清楚记得,她再调皮捣蛋,父母亦能一笑置之。
应该是被宠坏的。
李绫吁出一口气。
王乃森握一握她的手,「怀念母亲?」
「一辈子怀念。」
父亲先去世。
很不幸,这是人类最终难免的结局。
母亲哀伤而理智地打理一切后事,益发与李绫亲厚,母女时常相偕周游列国。
李绫记得母亲最爱说的两句话是「你是我的一切」与「你是我生活中唯一乐趣」。
然后她的健康亦渐崩溃。
想到此处,李绫泪盈于睫。
遗产不算丰厚,约有四间房子,若干现金,但已足够她舒舒服服生活,对于父母的财经状况,李绫十分清楚。
王乃森握一握女友的肩膀,「让我们速速结婚,养六个孩子,满屋跑。」
李绫不语,只是笑笑。
张律师进来了,咳嗽一声。
李绫早认得他,趋向前握手。
张律师说:「请坐。」他摊开手上的文件。
他又咳嗽一声。
李绫觉得奇怪,这个经验老到的律师为什么一脸为难尴尬?
只听得他提高声音,慢条斯理地宣读,「我此刻公布李陈少萍女士的遗嘱。」
李绫并无留心。
张律师读下去:「我,李陈少萍,将我的财产,公平分为两份,给我的两名女儿,章瑞全与李绫。」
李绫猛地拾起头来,耳边嗡地一声。
谁?
她一脸疑团瞪着张律师。
张律师十分无奈,朝李绫身后看一看。
李绫霍地转过身子去,要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后座有一位少妇,皮肤白皙,姿势文静,低头,默坐。
李绫失态了,她提高声线质问:「你是谁?张律师,你搞什么鬼,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想告诉我,我母亲尚有另外一名孩子吧?」
李绫激动,讶异,惊惶,一生人都未试过如此失措。
她要扶住椅背,深深吸一口气,才停止身子剧烈摇晃。
王乃森亦被意外打呆。
张律师走近,「小绫,来见过你同母异父姐姐章瑞全。」
「笑话!」李绫的声音又拔高一度,「发什么神经?我母亲止得我一女,张律师,我会控告你毁谤。」
张律师喝止她:「小绫,请你镇静下来,这一切在你出生之前经已发生,你不可能了解,请接受事实,详情我慢慢同你说。」
李绫脸色煞白,她如堕入无底深渊,又像被人用冰水淋头,牙关打战,说不出话来。
转头看那章瑞全时,只见那女子仍然低头不语。
幸亏王乃森在她身边,拉一拉她,说:「小绫,我们先走一步。」
张律师说:「稍后我到府上来。」
王乃森连忙把女友硬行拖走。
车中,李绫一言不发。
到达公寓,王乃森斟一杯拔兰地给她。
李绫抬起头来,思维混乱,她怔怔地说「有人欺骗我。」
王乃森坐在李绫对面,「也许不,也许只是有人想把这宗事情留待你成年才告诉你。」
李绫摇摇头,看牢王乃森,「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
「我相信那位章女士是有适当证件的。」
「不可能,她是假的。」
「结婚超过一次的人是很多的,并不是罪行。」
「母亲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有另外一个女儿。」
「从无?」
「从不,我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她只爱我一个,我享受她全部的爱。」
王乃森搔着头皮,大惑不解。
「这是一个骗局,一会儿见到张律师,我会把他的狗头切下来。」
王乃森又问:「从来没有提起过,一次都没有?」
他看到李绫肯定地摇头。
王乃森十分震荡,「一个人的心只有丁点大,没想到可以把一个这样大的秘密,藏在黑暗中这么些年。」
他连忙问自己: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李绫?不禁满头大汗。
李绫喃喃说;「没有可能,父亲也从来没有提过。」
门铃一响,张律师来了。
李绫冷笑一声,看看她这个平日相当敬重的张叔叔。
「小绫,章瑞全的确是你的姐姐。」
「放屁。」
张律师一口干尽手中的酒,不怒反笑,「我看过她的出生文件,她父母的结婚证书,以及离婚证书。」
「伪造文件。」
「它们都是真的。」
「谎话。」
「章女士并不在乎遗产。」
李绫跳起来,「我也不稀罕,一个大学毕业生,有手有脚,哪里去不得,什么不能做?我不是怕有人分簿我母亲的财产,事实上她只有我一个孩子。」
「不,小绫,她有两个孩子,接不接受在你,这是事实。」
「我不相信。」
「她来立遗嘱之时,我也不相信,我认识她超过廿年。」
「我十分震惊,我们改天再谈,张律师。」
「我知道你不好过,小绫,你至聪明洒脱不过,你会想通的。」
他走了。
这时,王乃森已深信不疑。
整件事很简单,李伯母在很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生过一个孩子,以后因为种种原因,断绝来往,直至她去世,才让两个女儿分享遗产。
简单?对于当事人李绫来说,此事却复杂得不能接受。
「我很疲倦,我要睡一觉。」
「我陪你。」
「不,不用,你请回吧。」
「李绫,你从来没有拒绝让我陪你。」
「这次你帮不了忙。」
「我知道,但我可以精神支持你。」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王乃森恼怒,「你妄想踢走我。」
李绫烦恼地用垫子蒙住头。
王乃森同李伯母十分熟稔,她老催他俩结婚,并且愿意在经济上支持他们。
李伯母是位乐观大方的事业女性,凭乃森的观察,她性格上并无阴暗面,她与李绫的关系,是乃森所见,所有母女间最完美的。
真没想到,她还有另外一面。
也许李绫觉得忍受不了,也是应该的。
世上没有如同身受这回事,当事人心如刀割,旁观者再关心,也隔着一层皮肉。
乃森拥抱着李绫。
李绫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能够哭还是好的。
半晌,李绫说:「乃森,来,我们去找她。」
乃森摊摊手,「谁知道她在哪里?」
「我知道。」
李绫估计她会在张律师府上。
猜得一点不错。
张律师出来开门,有点无奈。
「小绫,在我家中,你不得无礼。」
「我是生番,好了没有?」
「令堂把你宠得差不多像新几内亚猎头族。」
「她在吗?」
「令姐正在休息。」
「我可以进来吗?」
「你能控制你自己否?」
李绫然点头。
她希望她做得到,适才甫见这名素昧平生的姐姐,心中忽然充满仇恨,巴不得扑过去挖出她的眼珠子,把她打烂。
李绫不敢相信自己会充满暴力,就算王乃森有了另外一个女伴,她也不见得会如此失态。
张太太给李绫一杯浓浓普洱茶。
然后,把覃瑞全带出来。
这下子,冷静的看清楚了,李绫发觉这位半姐比她长得更象母亲。
一般的小圆脸,高佻身段,以及漫不在乎的神情。
实在是同一印子印出来呢,不容怀疑。
「握个手。」
两个女子并没有动。
章瑞全说:「明天我便动身回香港,我已知会张律师,遗产捐给此地卑诗省大学。」
不是为钱。
「我只不过想来看看她有什么话同我说。」
语气有点凄凉。
「她不爱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李绫忍不住,「不,她是天地间至亲爱的母亲。」
「对你,是,你比较幸运,对我,不,我从没有见过她。」
李绫摇头,「母亲不是这样的人。」
「对不起,我只能照我的经验说。」
「也许,有人从中作梗。」
「也许,」章瑞全颔首,「这个理由,足以使一个女子三十年来,不见女儿一面。」
说话也很厉害。
李绫摇头,她们在谈的,不可能是同一人。
「我母亲爱我爱得不得了。」
「各人命运不一样。」
李绫无法说服半姐,于是低下头来。
只听得章瑞全笑笑,「过去的事不必再谈。」
过一会儿,李绫问:「你结婚没有?」
章瑞全点点头,「对方待我不错。」
「谁带大你?」
「父系的大家庭。」
「有没有人爱你?」
章端全嗤一声笑出来,这位小妹,好不天真,他们都说生活美满幸福的孩子长不大,信然。
「有,」她回答:「有人爱我。」
「你有无职业?」
「我是一名民事律师。」
「呵,那多好。」
「看情形,你终于相信我与你有一个共同的母亲了。」
李绫逼不得已点点头。
「她从没在你面前提起过我?」章瑞全十分苦涩。
「母亲一定有她的苦衷。」
「对她来说,我根本不存在,她是这样努力要忘记章家一切。」
李绫忍不住斥责她,「也许你们章家作恶多端。」
乃森拉一拉女朋友的手。
李绫说下去:「你想这可能是单方面的事吗?」
章瑞全站起来,拂手走入内厅。
「不可理喻!」
张律师叹口气,「谈得好好的,又吵起来,这可能是你们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见面,亲骨肉,为什么不客观一点?」
「只有母亲可以解释这件事。」
「我想不,」王乃森说「假如伯母能够解释,伯母一早已经这样做。」
「为什么不瞒我们一辈子?」小绫掩脸。
「这并非不能见光的事。」张律师意图开导。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派人在香港登寻人广告。」
「母亲嘱你这样做?」
张律师点点头。
一个黄昏,老朋友李陈少萍忽然上门来找他,脸色详和,要求立一张简单遗嘱,当她把两个女孩子的名字说出来以后,张律师的吃惊讶异,不下于此刻的李绫。
他没有多问,李陈少萍亦无多说。
她似乎想解释,嘴唇略为颤动一下,终于一字不露,站起来告辞。
遗嘱的秘密一直保守到三年后的今日。
李绫告辞。
临走说:「请同章小姐讲,母亲并没有忘记她,一切与我平分,可见在她心目中,章小姐的地位不轻。」
她偕乃森离去。
章瑞全听到妹妹这番话,不知恁地,鼻子一阵发酸,她努力忍着忍着,豆大泪水,终于滚下眼眶。
张律师同妻子说:「短暂人生,漫长痛苦。」
李绫食不下咽,草草休息。
整夜梦见母亲。
妈妈,妈妈,她辗转梦呓。
梦见自己三五岁模样,扮小蜜蜂,背两只小翅膀唱歌,唱完了,扑到母亲怀中,让母亲亲吻,听母亲笑说:「你是我生命中至乐。」
李绫惊醒,可怜,没有母亲的童年,会是什么样的童年?
对李绫来说,尤其不可思议,她由母亲亲手带大,母亲已经退休,一早到晚,就是服侍她。不用上班
早上起来,先滚到母亲床上,伏到她胸瞠,听妈妈说故事,同妈妈一起看电视新闻,让妈妈称赞……一同吃早餐,梳洗,去游泳,去逛公园,去图书馆。
李绫敢说,没有人的童年如她的童年那般舒适惬意。
母亲为了同她去参观农场,驾车三十分钟到郊外,使李绫印象最深刻的是小猪:鬈尾巴,在泥巴中打滚,看得她笑声不绝。
这样的一个好妈妈。
会吗,她真会对章瑞全不理不睬?
李绫不能置信。
李绫起床吸烟。
天色渐渐亮了。
她记忆中的母亲是博学,和蔼,幽默感极之丰富的一个人。
到十岁的时候,她听见外国同学抱怨家长工作忙,应酬多,见面难,还莫名其妙--什么,父母整天不在家?她的爸爸妈妈很少外出。
即使赴宴,无论如何也带着女儿。
李绫有无数美丽的外出服,不折不扣,她是一个小公主。
在家先实习一次礼仪:怎么样拿刀叉,如何吃鸡,如何吃意大利粉,一股脑儿教她,李绫唯一遗憾,是妈妈没有活到八十岁或是一百岁。
电话铃响。
谁?
李绫听到章瑞全的声音:「我知道你睡不着,我整夜不寐。」
「早。」
「出来喝杯咖啡如何?」
「你知道罗布臣街?那里有间奥都餐厅,半小时后在那里等你。」
「再见。」
李绫套上运动服出门去。
章瑞全比她先到,面前已有一杯咖啡。
第二次见她,李绫的感觉又不一样,这次充满同情,李绫知道自己霸占了母亲所有的爱,不禁惭愧。
章瑞全说「我今天下午飞机走。」
「呵,这么快。」
「我想向你拿一样东西。」
「没问题。」
「你可有母亲的照片?」
「有,」李绫连忙打开皮夹子,取出一张她所珍惜的一张小照,「送你。」
覃瑞全看看照片良久。
照片中李绫拥抱着妈妈。
章瑞全轻轻说:「看样子她不是坏妈妈。」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章瑞全讪笑,过一会她说:「我也打算做母亲。」
李绫答,「我也喜欢孩子,母亲告诉我。怀孕是非常痛苦且焦虑的一件事情,要我有心理准备。」,
「呵,」章瑞全耸然动容,「真的吗?我低估了整件事。」
「母亲为我,」李绫说:「怀孕时患了高血压及糖尿症,不是没有牺牲的呢,高龄危殆产妇,完全一命博一命,所以,要生趁早生。」
章瑞全低下头。
李绫过一会问:「令尊呢,好吗?」
「去世了。」
李绫恻然,「我同你都是孤儿了。」
章瑞全颌首。
「你看,是非成败转成空。」
「不,你永远存有美丽的回亿。」
李绫不语。
「我要走了。」
「谢谢你这杯咖啡,我要是到香港,能找你见面吗?」
「有这种必要吗?」
李绫吁出一口气,「现在我们认识了。」
「再见。」章瑞全扬一扬手。
母亲对她来说,遥远陌生,只是一帧照片。
童年时,她曾假设她是一个坏女人,撇着旗袍领子,横夹香烟,一副邪派,面首三千,不顾家庭。
听李绫说,完全不是那回事。
听张律师的叙述,更加同她的想象风牛马不相及。
覃瑞全忽然不知所措。
幸亏已经有足够定力应付一切变故。
上了车,回头再看看妹妹,姐妹俩命运大大不同,上天安排,往往令人无可奈何。
妹妹漂亮,潇洒,充满自信,母亲尽力栽培她,成绩是看到的,章瑞全心酸地低下头,车子一时间远去。
李绫的心情慢慢沉静下来。
她到张律师处,与他商谈。
「妈妈还有若干首饰,有一只五卡拉圆钻戒,我一直在戴,既然说平分,还是拿出来的好。」
「不必如此琐碎。」
「姐姐真的什么都不要?」
「遗产要待一年后才可领取,届时再说吧。」
「她有多大?」
「比你大十五岁。」
「看不出来。」
「正是。」
「我不再恨她。」
张律师啼笑皆非,「你恨她?好象应该是她恨你。」
「她恨我吗?」
「不,她有足够学养去应付这件事。」
「王乃森同我要结婚了。」
「意料中事,恭喜恭喜。」
「姐姐有消息,请告诉我。」
张律师送李绫到门口。
李绫拿着一束花去探访母亲,在草地上蹲下。
她似有许多话要说,又完全说不出来,章瑞全若果知通她的感觉,一定会好过点,母亲对李绫来说,忽然也变得陌生。
不过她终于说一句:「我爱你,妈妈。」
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地响,上一辈的恩恩怨怨,随风而逝。
几个当事人都已经故世,要知道事情真相,只能凭想象。
李绫不愿多加思索,她决定把自己的生活,放在首位,忙着筹备婚礼。
王乃森抱怨结婚是天底下至劳民伤财之事,似有办不完的事,花不完的钱,可是两人还是兴致勃勃地订酒会,联络牧师,置礼服。
母亲要是在生,不知多高兴。
她一直喜欢王乃森,小王小王那样叫他,并不嫌他家境清贫。
婚礼前一晚,贺电不绝,最使李绫高兴的,还是听到章瑞全的声音,「祝福你,李绫。」
「谢谢你。」李绫泪盈于睫。
「我怀孕了,预产期在十一月底。」
李绫惊喜,「那多好,喂,你一大把年纪,小心至上。」
「我不多讲了。」
「有机会再说。」
李绫怔怔挂上电话,母亲快要有第三代了。
王乃森进来问:「什么事?谁的电话?」
「我姐姐。」
「呵你们已经有了解了。」
「我有一种感觉,她会接受遗嘱的安排。」
王乃森轻轻说:「看得出你关心她。」
李绫点点头,「毕竟也是母亲的女儿。」
她深深叹口气,然后把头靠在王乃森肩上笑起来。
制度:
未来世界
大都会。
高云一回到家便对姐姐说,「这分工作,实在做不下去了。」说罢,长叹一声。
高霞比妹妹大三岁,比较有生活经验,当下斟一杯热茶给妹妹,闲闲的说,「所有的工作,都大小同异。」
高云泪盈于睫,「我不信所有岗位都需受气。」
「人与人之间,少不了磨擦。」
「人人人,它们根本不是人!」
高霞笑,「这句话倒不假。」
高云诉苦:「姐姐,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考进政府机关办事,以为只要尽心尽意工作,便可以按部就班升上去,谁知,唉。」
高霞不出声,过一会儿,才无奈地说:「制度如是。权且忍耐。」
「我们不会有出头的日子。」
高霞到底是姐姐,处事比较有成熟的幽默惑,笑笑说:「别悲观,老式妇女们也终于自封建时代抬起头来,心身独立了。」
高云悻悻然说,「我不甘心受机械人钳制。」
「那么,战胜它们。」
「哼,谈何容易。」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高云又叹口气。
「大老板仍然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所有工作成绩报告终久会交到她手上,她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
「但是她看到的评分,全由机械电脑计算出来。」
高霞很风趣,「不一定比人做的报告更不公平。」
高云开头也这么想。
人心自私、偏袒,有时更会夸大、说谎,她也满以为新制度成立后,由机械人担任管理中层训练下属,万无一失。
谁知电脑思路互通,更易传达偏见,结果生活更加不易,俗云,法律不外乎人情,可是对一具具电脑来说,军令就是军令,一点通融的机会也无。
练习生不好做。
「辞了工又到哪里去?」高霞劝道:「还不都一样,在敝公司,机械人快进军董事局。」
「可怕,可怕。」
「进步是好现象,我们应当学习、接受。」
「我不适应。」高云掩脸。
「妹妹,这样会叫社会淘汰。」
高云赌气,「掷我出局好了。」
「是吗,真的不在乎?不介意当局收回你的身分证明文件?不怕银行结束你的户口?你又不是不知道政府如何惩罚不事生产的市民,你将失去在大都会居住的资格,你将被徙置到乡镇生活。你会适应?」
高云想到成表哥,不禁打一个寒噤。
成某自学堂出来,长年累月游手好闲,成日价喊怀才不遇,政府的才华评估部给他三年机会,见他没改过来,立刻召他去谈话。
在接着的五年内,设一计划书叫他达到目的,成某没能做到,接着一连收了三封警告信,终被刺配边疆。
此刻靠姑母偷偷接济。
查出来,整家获罪。
太多懒人拖垮社会经济。
只要努力工作,政府便给予自由、享受、酬劳。
不然的话,即受淘汰。
可怕而严酷的制度。
但是这个残忍的制度,又极端受资本家及有能之士赞赏,每年投票选举,讲人道一派都败下阵来。
高霞当下说,「听我的话,明天好好回去工作。」
「我实在不想。」
「不行,你必须服从制度战胜它,利用它得到名与利,你是一个聪明人,知道一定要面对竞争的痛苦,否则的话,永远不能出人头地。」
高云呻吟,「我并不想做人上人。」
「但你更不想被人踩在脚底下。」
「可怕的功利社会。」
「去休息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谢谢姐姐开导。」
两姐妹拥抱一下,各自卸妆休息。
第二天,高云在十万个不愿意下回到公司。
众低层姐妹只敢交换一个眼色。
负责中层管理的电脑机械人耳聪目明,线报又多,大家只得敢怒不敢言。
机械人有金刚不坏之身,派下来的工作量虽然是按照血肉之躯的力量分派,也常超体力极限,苦不堪言。
要打出一条血路,谈何容易。
一到自己位置坐下,秘书即说:「高云,麦路九号传你。」
高云知道这是顶头上司找她,立刻拉一拉衣服,调整一下面部表情,赶到它房间去。
敲一敲门,听到「进来」,她便推门进去。
每次到九号房,总觉耳目清凉,九号房有一扇大窗,可以看得到整个海景,比起高云现在坐的角落黑暗大堂位置,有天渊之别。
可笑的是,制度安排一个机械人坐在这个地方,机械人懂得什么叫美吗?
此刻,九号把整个头部除了下来,正梳理它自己的假发。
真恶心,谁同它熟不拘礼,真没礼貌,粗鄙到对着下属梳妆。
偏偏它们又被设计成女体模样,骤眼看,如古典名著聊斋志异中把头摘下来梳理的女鬼。
心中虽然厌恶,高云表面上却一点也不露出来,人心难测,管你们这些机械人有多精灵,还不是由人手设计调校。
想到这里,高云微微一笑。
九号这时把头装回颈部旋紧,打量一下高云,闲闲地说:「我就是喜欢你这笑容。」
高云笑得更灿烂。
「有几个女孩子,表情比我们机械人还要生硬,真难看。」
高云唯唯诺诺。
九号把一只文件夹子乡下,「你的年终报告出来了,我给你甲等。」
高云一副受宠若惊状,「谢谢老板。」
「唔,算你知情识趣,明年准备升级吧。」
「太好了。」
「对,外头有什么动静没有?」这是要高云进贡小报告。
高云佯装不屑,「我才不同她们来往。」
九号冷笑,「高云,你待她们不簿,她们可不把你当朋友,那个叫周玲的,不止一次,在人前说你跟在我九号身后,似只狗。」
高云不动声色,过一会儿说:「也许是我表达能力差,引起这种误会。」
九号哈哈大笑,扬着手,「去吧,好好干。」
高云一出九号房,便累得几乎垮掉,她贴着墙壁好一会儿。
迎面来的,正是周玲。
周对高冷笑一声。
高云本想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后来一转念,经已释然,同这种人,讲什么都是白讲。
她回到自己位子上去。
耳畔似听到周在她背后说:「马屁精,难怪得了好报告,但还不是同我们一样,受机器管治。」
像周玲也好,尽管后果堪虞,但随时随地不管一切乱说话,出净鸟气,也不枉一生,真是,风度学养几钱一斤?
过了几天,大老板传高云见面。
九号忠告高云:「你不是个说废话的人,给上头一个好印象即可切忌别出心裁。」
高云唯唯诺诺。
晚上同姐姐商量:「能不能把机构里黑暗的一面趁这个良机告诉大老板?」
高霞嗤一声笑出来,按着妹妹的手,「我劝你别多事。」
「我想反映一点事实。」
「你以为上头是被魔龙困在高塔上的小公主?她有什么不知道,还要你多嘴?」
高云看着姐姐。
「官官相护,朋比为奸,你是小薯仔,爱干就干,不爱干就走,还滚钉板、告御状呢?」
「姐姐,你这个说法,太令人气馁,人人但求自保,丧失理想不求进步,日后只能人云亦云,做其傀儡。」
高霞摇摇头,「制度经过千锤百练,始演进至今日地步,非你我能力可以改变。」
「那么,我们低下层工作人员岂非只得听天由命,束手待毙?」
「你快将升职,前途无限,有什么理想抱负,待有实权时再讲。」
高云不出声。
「切勿鲁莽。」
高云一夜没睡好。
周玲便是好例子,她因报告上打着「难以相处」四个字,长久不获升级,因而求调,从一个机关转到另一个机关,每一具电脑都知道她是个爱闹小性子的人,污点记录永远存在,根本没有可能洗脱,看样子得一辈子屈居人下。
这不是耍性格的时代。
看得严,管得紧,只有最最附合制度需要的人,才能身居要职,否则,在中小学时期已被剔出局。
高云久闻大老板盛名,这次真得睁大双眼把她看清楚不可。
第二天准九时三十分高云坐在接待室等。
秘书传高云入内。
高云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像是对人生充满抱负希望般仰起头,挺起胸进去。
那房间一列落地长窗令她心醉。
比九号房宽裕豪华十倍,怪不得人人要努力向上爬,不择手段,咬紧牙关,达到目的,因为至高处享受的确与众不同。
高云尽量把目中艳羡、贪婪之色收敛。
她在心中叹口气。
但愿这丝贪念可以纳入正轨,变为上进力能。
「是高云吧?」
「是。」高云立正。
她转过身子,看到一位妙龄女子,衣着秀丽考究,俏生生站她面前。
「你的编号是丁组三四六七。」
高云必恭必敬,「是。」
「坐。」
高云坐下。
「听说你工作表现甚佳。」
高云适当微笑,「多谢夸奖。」绝对不可以太谦虚。
这便是她的大老板了,编号甲二四二。
高云知道她姓王,叫王宜,她是真人,不是机械人。
但不知为什么,高云只在王宜面前坐了五分钟,便觉得她比机械更似机械。
高云警惕起来。
「九号十分推荐你,她说你可以升上丙组。」
高云答:「我希望能够胜任。」
「你的记录洁白无瑕,十分难得。」
高云又笑,嘴唇已微微打颤,十分紧张。
「对组织满意吗?」
高云有一丝冲动,想说出心中话,终于硬生生忍住。
「工作量有无过分?」
「可以应付,多点来,密点手。」
「对于机械管理阶层,你是褒是贬?」
高云欠一欠身,「由谁管理均一样,只要效率高,便是上佳管理层。」
王宜不露声色。
高云见她偌大的办公桌上并无一纸文件,亦无电脑,成日价不知做些什么,彷佛什么都不必理,光是亮相开开会即可。
能够这样悠闲,当然靠得力助手,由此可知王宜不知多器重她的机械人。
高云苦笑,姐姐说得对,不用在她面前说废话了。
「你有一个同事,叫做周玲,与你同组,编号六
o七三,是不是?」
「是。」高云一怔。
「这个人应该开除,你的意见如何?」
王宜是要考高云的果断。
高云为求自保,很快地说:「组织似乎已经给过此君机会。」
「三次。」
「理应足够。」高云落井下石。
周玲周玲,有怪莫怪,一沉百踩,自古已然。
王宜笑一笑,「你出去做事吧。」
「王小姐,谢谢你的时间。」
「我们的谈话保密。」
「自然是,王小姐。」
高云离开大班房。
额角已沁出汗来,背脊全湿。
工在人在,工亡人亡,要开除周玲了。
开除之后,她永远都不会再找到合适的工作,接着失去都会户藉,得搬到边陲地带居住,距离遥远,门庭冷落,八百年听不到一点消息亲友渐渐疏远,不消多久,社会便会遗忘她,当她透明,讲的话不再有人听,做什么也不会有人理,直情似个活死人般。
姐姐说得对,一定要服从制度,苟且偷生。
一方面高云又深深为自己悲衷,不是一腔热血要挺胸而出吗?但一点点甜头,些微恫吓,已经扮演缩头乌龟,不敢怒复不敢言。
回到原来位置上,整天,高云的心情都不能平复。
机械人同真人一点分别都没有。
谁坐上那个位置,谁的嘴脸就会变。
高云觉得制度真正厉害它不逼人,人已经开始互相倾轧挤逼斗争。
晚上,姐姐来接她下班。
「一切安好?」
高云点点头。
「几时升上丙组?」
「下个月吧。」
「恭喜你。」高霞真心为妹妹高兴。
高云不语。
「缘何仍然闷闷不乐?别想太多,否则迟早变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不乐,不知多吃亏,稍迟一定有人发起替你庆祝,千万别推辞,要尽情享受,这是你应得的。」
「踌躇志满?那多没学养。」
「小姐,此时此刻谁还讲个人学识修养,过得海便是神仙了,还不趁这机会抖一抖锋头?」
高云笑,「怕不怕原形毕露?」
高霞推她一下,也笑。
高云想一想,姐姐最奇怪,道理,她全懂,人再聪明没有;但是这么些年来,从不见她争取进取,依然故我,干一分低职,收入菲薄,甘于食贫,她在岗位上绝对尽责,不过仅止于此,为何?
最值得佩服的是,高霞绝不酸溜溜抱怨,因为这是她私人的选择。
此刻,高霞似乎看出妹妹的心思,自嘲地说:「我除笨有精,不知省下多少时间精力来做自己爱做的事。」
讲得对,高霞游山玩水,周游列国,又培养了若干怡情养性的嗜好,她种的罕有兰花,得奖无数。
社会也很尊重她这一类平和自处的人,她的生存并无受到威胁。
高霞又曾抽空谈过两次恋爱,苦乐自知,不过也是高云所羡慕的。
当下妹妹搂住姐姐,「我下意识觉得你是一个消极反抗现有制度的人。」
「错,我只是拒绝盲目热衷跟从它。」
心照不宣。
过两天,高云升级与周玲革职,同时宣布。
都在同事意料中,但是周玲还是觉得震惊:要被社会淘汰了,她大声表示并不在乎,她有足够的资产,一辈子衣食不愁,乐得清闲,随即大声笑起来。
高云只觉得周玲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不忍听下去。
高云被调至另一角落位置,虽然也在大堂,但是有一张原始的屏风隔一隔,案上有一具私人电话。
高云抬起头,讪笑道:「好好的干吧,笨驴。」
心底羡慕周玲可以提早退休。
这时候,机械人七号巡视到她这边来,步伐整齐,脚步声阁阁阁阁,它们仰着头,目光如炬般试图寻找批漏。
高云像其它同事般赶紧低头作无事忙状。
没想到吧,将它们拆开来,不过是一具具微型电脑,而今却拥有如此权威。
九号经过高云身边,给她一个会心微笑。
高云寒毛都竖了起来。
老板们过去之后,众同事吱吱喳喳围拢来,「高云升级了,我早就看出高云是块材料。」
「高云虽然工作努力,仍然大情大性。」
高云但愿她可以相信这话,再升一级,她快变为大仁大义了。
她借故头痛,躲到茶水间去。
成功而不觉享受,是性格上的悲剧。
高云在咖啡机器前碰到周玲。
周玲呆木地转过头来。
她说「我正收拾杂物,马上就走。」
「有什么打算?」
「到乡间买一幢房子,安顿下来,种花钓鱼。」
「不是不好的。」高云安慰她。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辞工?」周玲不接受好意。
「我有负担。」
「是,不舍得名同利。」
「做这种生工,有何名利?」
「总比完全没有的好,」周玲稍停一下,「制度就是利用我们这个弱点。」
为免是非,高云不想多说。
周玲忽然说:「我知道一个秘密。」打算说出来的样子。
高云吓一跳,这里耳目众多,知道他人秘密,是件极其危险之事。
已经来不及了,周玲说:「王宜将被机械人代替。」
「什么?」
「我偷阅到绝密文件记录,至高上头认为机械人功能超卓,决定全盘采用它们,你还不明白?这里将成为机械人世界,稍具人性,即受淘汰。」
高霞不语。
「你不相信?」
高云速速离开是非地,对她来说,王宜早已与机械人无异。
但是高云没想到统治他们的至高阶层,竟然是机械,不是人。
顶层与中层的同类商议,要统一全个管理系统。
学它们学得多好都没有用,要属于它们一分子才行。
此刻,野心勃勃的王宜,巴不得可以变成机械人吧。可怜,忘记机械人根本由人类创造。
高云想不通这个问题。
与姐姐商议,她脸上露出惋惜的样子来,「王宜是个能干的人。」
「这是政治,姐姐。」
「机械统治我们,不一定比人类更差。」
高云冷笑一声。
高霞也笑:「我只要安居乐业,领导人是否红颜绿头发,与我何尤?」
高云说:「再做下去没有意思,姐姐,我们不如退隐。」
「大隐隐于朝,妹妹。」
「我没有这样大的道行,让我们走吧。」
「走?你要填表申请写信交代表态,走得这么容易?」
高云不出声。
「睡吧,一觉醒来,世界不一样。」
第二天,回到公司,看到簇新制服,高云忍不住即刻换上。
另外,丁组有两个同事来报到听她使唤,高云忘了前两天她自己还是丁组的人,把同事唤作「小朋友」。
多矛盾。
周玲讲得对,就是利用人把人家比下去的这个弱点。高云又耽下来了。
她有机会参予一些低层的会议,回到办公室,吩咐属下干这个干那个。
小朋友做得慢一点,照样大声责骂。
走路,她开始仰起头,学九号的标准姿态。
自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前人后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样子。
半年后,习惯成自然,深受制度感动,渐渐感恩图报,认为澹泊名利者该吃枪毙。
换过整批朋友,开口开口:「他是第几组?」视丁组为耻辱,不住高攀。
制度又一次胜利。
看到九号它们,双臂垂直,下颌垂低,无限恭敬。
何必彷徨呢?姐姐说得对,退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高云睡得很好。
一早,她起床便往丙组工作人员俱乐部做健身运动,享受升职后的员工福利。
可惜池水不是热的,听说乙组俱乐部那个泳池才豪华呢,暴殄天物,机械人又不游泳。
淋浴后,自有公司车子来接,不是私人房车,只是九座位,但,总比没有的好,对不对?
高云努力忘却未得志前不愉快事。
她努力跟随制度。
将来,谁知道,也许机械人会再提升她。
run away:
永欣在天亮时做了一个这样的梦。
她梦见自己才廿二三岁,大学仿佛已举行过毕业礼,可是他们趁着暑假未终,仍尽兴畅玩。
永欣看见自己穿着英国古装低胸大伞裙自化妆舞会中奔出来,直向宽广草地跑去。
有人在后边追。
那是可爱英俊的陈文思。
永欣一直跑,一直跑,她截停一辆马拖车,跳上去,飞驰,夏天的醺风一直啪打在她鬓脚,呵,多么快意舒适,她宛如置身天堂之中。
文思追上来了。
他驾驶一辆墨绿色敞篷车,车子穿过茂密的树林追上来,「永欣,永欣。」
永欣可以听到树叶刷刷刷地往后退。
她的拖车闪避不及,撞到树干上去,人仰马翻,她摔下车来。
文思的车头也陷到山坡去,呜咽一声,直冒白烟。
永欣落地既无受伤亦不觉痛,她掉在一潭浅水里,大花裙恰恰坐在泥巴上,溅了一身,一时站不起来,她也不在乎,只是哈哈哈地笑,那清脆悦耳的笑声,似直要传到月亮里去。
树林中一片静寂。
文思爬下车来,伸手拉永欣。
永欣趁势一扯,文思也落在水中。
永欣笑得腮帮子都酸了。
文思用双手拨开永欣的头发,看着她白皙的面孔,吻她的眼睛,「你爱我吗?永欣。」
永欣微笑,「我不知道。」
「如果爱我的话,让我们结婚,跟我回加拿大,我家在郊外有一幅农地,足够我们生活。」
永欣笑,「我只得廿五岁,我还没有看过这个世界。」
「如果你爱我,我便是你的世界。」
他轻轻伏在她脸边。
「呀,文思,我爱你,我爱你。」
就在这个时候,永欣被吵醒了。
她极劳累地睁开眼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听得隆隆连声。
醒醒神,才知道自己躺在床上,隆隆声是丈夫的鼻鼾。
因为这惊人的鼾声,两夫妻多年已经分房而睡,没想到忘记关上房门,仍然声量吓人。
永欣恼极用力拍上房门,闹钟已经响了。
她当然不再是二十二岁。
此刻,她也已经看清了她的世界。
永欣简直没有勇气起床。
不起来也得起来。
淋浴洗头穿衣上班开会招呼客户,一整套例行公事等着她做。
狭小的公寓房子间成三房两厅,一家四口,包括两个女儿,朝朝早就争用两套洗手间。
永欣坐在床沿发呆。
刚才那梦可不是幻境,刚才那梦,真真实实在她廿二岁时发生过,世上确有陈文思这个人,她长长叹一口气。
永欣把头伸到莲蓬下洗刷。
一边听得十二岁的大女与十岁的小女甫睁开眼就在吵架。
永欣但愿她可以逃回梦里去。
逃亡,私奔,走,走得有那么远就那么远,天之涯,海之角,好叫这一家不知感恩的人再也找不到她。
丈夫进来站在她身边刷牙。
两人既不招呼,也不说话,各管各忙。
永欣发誓她起码失踪三天三夜才会有人发觉她已经不在家中。
到早餐桌子坐下,只听得大宝与小宝狠狠地咒骂对方。
永欣用手托住头。
一直她都庆幸生了两个女儿,她自己四五个兄弟,婚后家庭负担重,真正要待妻儿吃完才到他们吃,他们吃剩才轮到父母吃,自幼耳濡目染,觉得生子不如生女的好。
可是,结果,你看她这两名宝贝女儿。
永欣喝着黑咖啡,忽然忍无可忍,也不再劝架,取过一把水果刀,叭一声拍在桌子上,吆喝道:「去,去把妹妹的脑袋凿开,掏她的脑浆,去呀,你,把姐姐的眼珠子挖出来,等什么?快下手!」
那两个女孩本来在你拉我扯,听到这话,倒是吓呆了。
永欣不去理她们,自顾自取过公文包出门去。
一家人四条心。
她把小房车开出车房。
别看她年薪六七十万,七除七扣,开销繁浩,银行里几乎没隔宿之粮。
最近同事纷纷搞移民,或独立投资人或投亲靠友,只有他们两夫妻动都不敢动。
有苦自己知。
自从大学出来,即时失去乐园,立刻要找工作做,挣扎向上?永欣读书靠的是奖学金,逍遥日子一去不返,一分薪水,娘家自家两用,付了税,撑了场面,所余无几。
每天劳碌繁忙的日子使她忘却那些碧绿青葱的梦,以及英俊的陈文思。
她约会过数个比她更彷徨更不知方向目标的男生后便认识了沉实的徐振伟,她此刻的丈夫。
永欣同她自己说:就是他吧。
忘记陈文思,文思比她还小两岁,是她低年班同学,怎么靠得住。
匆匆就这么些年。
昨夜,在绮梦中,她回复到少年时代去。
化妆舞会出来,与文思拥抱,他问:「永欣,你爱我吗?」
那半杯黑咖啡,塞在胃中,渐渐化作落寞的眼泪。
没有人再看得见她的需要。
她变成了一具负责任的机器,照顾家庭中每一个成员,回到公司,看上司脸色,却又得体贴下属,在老父母面前,又专门报喜不报忧,这样吃苦,迟早生癌。
能够逃走就好了。
永欣天真地苦苦地笑,文思文思,快来把我带走。
回到办公室。
甫坐下,同事便拿着一份财经报纸过来,「滑天下之大稽,温哥华列治文农地建成的住宅卖到百多元加币一尺。」
农地。
文思家有好几十亩农地。
永欣拾起头来,看着同事。
「永欣,你早已胸有成竹了吧?」
「我有什么?」永欣失笑,「别开玩笑。」
「你们一早在外国留学,岂会没有打算?」
「小姐,」永欣叹口气,「推背图还算不到今天。」
「我要是年轻十多廿岁,」同事悻悻然,「马上嫁个外国人,三下五除二,跟到外国去--」
「--吃马铃薯。」永欣给她接上去。
可惜大家都不再是小公主。
她记得陈文思有加国护照。
不知恁地,当时挂住扬万立名,就是没考虑这什么都有的小男生。
有缘无分,水急风紧,就此错过。
永欣无言。
大家各就各位,坐好办公。
一日无话,回到家中,踢去鞋子,一声不响,卸妆休息。
两女与父亲面面相觑。
过一会儿,徐振伟说:「她不舒服,一不适就是这个样子。」
连菲律宾女工的脚步也静下来。
永欣躺在床上缅怀往事。
她记得用手指摩娑文思唇边的须根,「我不知道是否爱你。」
两个人都穿着极薄极薄的绵纱衬衫,双方的体温肆无忌惮地交流着。
永欣落下泪来。
徐振伟推开门,「我的领花搁哪里了?明天要用。」并没有看见妻子的眼泪。
彼此彼此,永欣也并无听见他问些什么。
晚春天气潮热,永欣不知如何熬过这个夏天。
她怔怔躺床上。
「不舒服?」徐振伟顺口问。
永欣仍然没听见。
「永欣,」他坐在床沿,「孩子们抱怨住所太小,我想同你商量,搬间比较大的公寓,虽然寸金尺土,但是……」
永欣目光空洞地看着他。
「郊外空气好得多,让女儿每人有一间睡房,不必她们天天吵,我同你,省一点,你看怎么样?」
牺牲牺牲,无限的牺牲。
「做人父母,总得忍耐。」振伟忽然说:「我永远记得十岁那年,父亲不允买足球给我的事,到今天还没有完全原谅他,今天我可以买一百打足球,但童年的梦想,失去就永远失去,现在满足女儿,不是期望她们报答,而是想到将来她俩人生路上可能遇到的荆棘,我们爱莫能助居多,此刻能够使她们高兴一点是好事……毕竟由我们把她们带到世上来。」
永欣捧着头笑了。
隔心阶层之为难,可见一斑。
上一代养儿育女,赋予生命,即大恩大德,一辈子可以名正言顺地需索无穷,轮到永欣这一代,生孩子下来,简直对不起他们,永怀内疚,唯恐服侍不周。
「永欣,永欣。」
「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里头牵涉到五个位数字,怕要动用你的私蓄。」
「我有多少款子,从没瞒过你。」
「我前一阵子好象听说岳父想挪借。」
永欣会意,徐振伟起了私心,与其给岳父取了去搬新居,不如自家住得舒服一点,他曾笑说:「岳父大人真稀奇,放着三位能干的儿子不去开口,倒是向我老婆要。」
永欣挥挥手,「你看着办吧。」
徐振伟有点感动,「我一直知道你是好妻子。」
永欣瞌上眼。
徐振伟又轻轻补一句:「鞠躬尽瘁。」
永欣不出声,过一会,她的眼泪又自眼眶挤了出来。
她也曾是个不羁的少女,玩得荒唐。
大学里曾传说她是个见了男性再不放过的浪荡女。
心怀嫉妒的女同学故意向她求证,「是真的吗?」
永欣笑笑说:「不然怎么样?难道还能看到女性不放过吗?」
这个答案自然也被传为美谈。
如今被困在一个小小家庭里尽心尽力,克勤克俭,死而后已。
永欣觉得荒谬,命运的大手推着她往这方向走,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身不由己。
她转一个身,睡着了。
第二天早餐桌子上父女们兴高采烈地讨论哪个地区的房子适合他们居住,永欣心想,这笔款子,足以用来供她逃往南极洲躲起来一年。
多好,与企鹅作伴,六个月白天,六个月黑夜,坐在冰窖边观看极光变幻。
永欣爱上极光不止一朝一夕的事了。
她放下咖啡杯子出门去。
回到公司,秘书便说:「有外商来,老板传你。」
「谁?」永欣想先翻翻资科。
「华裔加籍人士,叫陈文思,要取我们代理的一只建筑材料。」
永欣抬起双眼。
她看到秘书脸上有犹疑之色。
「有什么问题?」
「不,」秘书停停神,「我只是没有见过那么英俊的男人。」笑了。
永欣这时几乎肯定他便是她的陈文思。
她呆呆站在办公室里,多年不见,相遇道旁,应该如何应付?
两人也许会大笑轻轻拥抱一下,坐下谈公事,合作愉快。
永欣怕她控制不住自己。
老板已经再三来传。
来不及照镜整妆,永欣赶着过去。
坐在会客室里的,可不就是陈文思。
他丰硕了。
一见女性,马上站起来,一套灰色西装穿在他身上无比舒服熨贴,他礼貌地朝永欣笑着伸出手来。
永欣一颗心已经跃到嘴边。
但是陈文思与她握手后随即坐下谈公事。
永欣呆住。
他没把她认出来?抑或,留待会议完毕才谈私事?
永欣忐忑不安。
生意很顺利,一拍即合,十五分钟后老板已召人草议合同,陈文思与他们两人握手道别。
永欣送他到门口。
他转过头来,永欣的心提上来,他可是打算聚旧了?
但是没有,他只是笑笑问:「哪个商场价廉物美?这是我第一次来香港,想买些礼品。」
永欣看到他眼睛里去,他不会伪装,也没有必要,他着着实实,的的确确不认得她。
永欣不出声,叫来秘书,嘱她为了文思服务。
他走了,她才走到卫生间,看到镜子里去。
老板介绍她的时候,只称她为徐太太。
永欣在镜前站立良久,不想自贬身价,天下没有不老山人,她不以自己外型为羞。
她回到办公室做事。
半晌秘书回来了,陶醉地说:「你看这是什么?他送我的,从没见过那么客气通到的人客,我还以为真正的男人已经消失。」
女孩子手掌中是一副精致的香奈儿耳环。
永欣点点头,「很好看。」
「他未婚。」
永欣又点点头。
在归家途中,永欣才肯承认,他不记得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他们之间,只不过约会过三两个月,但是在那种年纪,那种天气,那种环境,已经似一辈子。
稍后,枯燥生活渐渐把梦般回忆冲淡,不复记起。
永欣欠欠嘴角。
回到家中,女儿迎上来,「妈妈,我们已经决定搬到虾子湾。」她们雀跃。
那多好。
永欣呆呆的坐下来。
「有四个房间,两个大露台,暑假可唤同学来游泳。」
永欣点点头。
「爸爸说很快可以搬过去。」
永欣仍然没有表情。
「妈妈,我们知道这阵子吵得叫你烦恼,爸爸叫我们改过来,我们会听话。」
永欣不出声,她不知怎么同她们讨价还价,已经长大了,再也不能搂在怀内哄撮,且聪明伶俐,不易摆平,一代胜一代,永欣从来没有这样精乖过。
她回到房内休息。
身上彷佛有一度两度永远退不掉的烧。
秘书一连几天都戴着那副人客送的耳环。
签合同那日,陈文思亲自上来。
永欣很自然地与他再谈起来。
「陈先生有无在英国逗留过?」
「事实上我在伦大读过书。」
「读了多久?」
「短短一个学期。」
什么,他没有毕业?
「天气不适合我,一年后我返回加拿大。」
「天气是潮湿点。」
「我对伦大印象不错。」
永欣想一想,终于问:「有没有认识什么有趣的人?」
他想一想:「不大记得了,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真的,年代久远。
永欣温和地提醒他:「有没有恋爱?」
陈文思笑出来,「在那种年纪那种岁月,我天天都恋爱。」
永欣低下了头,「你是一个幸运的人。」
「是,我的确是。」
「谢谢你给我们生意。」
「徐太太,明晚我请客,请赏光。」
「一定来。」
,
陈文思笑一笑,出门去。
老板看着他背影对永欣说:「做人卖相好,真正占便宜。」
「他亦是一个能干的生意人。」
「有些人特别受到上帝宠幸。」
谁说不是。
记性那么坏已经是其中最佳天赋。
「永欣,」老板看着她,「你的精神好似不大好。」
「是,我想告假,我们正打算搬家。」
「搬家是生活中数一数二可怕的事之一。」
永欣不预备插手,由得他们三父女去搞,届时,她会把她的东西塞进箱子,抬了就走,不一定走进新的牢笼里去,也许就此走出家庭。
陈文思的请客名单包括整组工作人员,是一种不分阶级极之大方的做法,地点在大酒店的宴会厅。
秘书决定穿红色晚服,征求上司意见:「会不会太夺目?」
永欣从前喜欢穿花裙子,小小上身,露胸,束腰,大把洒下的裙裾,一整夜跳舞。
「你会交际舞吗?」
永欣不语。
小女孩生怕言语造次,便回座办事。
永欣低头看自己的双足,这对脚,此刻用来咬紧牙关过关用,不是用来舞蹈。
晚上,陈文思会不会带女伴来呢?
很快就会揭晓。
下班,永欣把所有的饮宴衣服翻出来堆在床上检阅。
大女儿经过房间看见,进来坐在床沿,轻轻说:「一定是个重要宴会。」
晚服都是黑色的,款式大方,骤眼看,毫无苗头,穿上,倒还见优雅,这是永欣一贯穿衣的风格,
「妈妈,你不开心?」
永欣抬起头来,「我有什么不开心的理由?」她淡淡反问。
「我同妹妹已经没有吵架了。」
「唷,真是皇恩浩荡呢,如此大恩大德,叫我怎么偿还?」
大宝涨红面孔,母亲讲起话来,有时十分讽刺,她只得沉默不语。
「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理想,也应当明白,世上至亲,只不过是这个妹妹,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
「她有时真令人气恼。」
「小实亦有同样抱怨。」
大宝吁出一口气,「有时争吵也是乐趣。」
「听你们争吵可真受罪。」
「对不起。」
「我要梳妆了。」
「妈妈,让我看你化妆。」
「不行,你爸也不准看。」
大宝笑问:「为什么?」
「这是我唯一的私隐。」
生育过孩子的女性都知道,女子一旦怀孕,还有什么尊严可言,生理心理一切公开,亲友肆无忌惮问:「喂牛奶还是人奶?」手便好奇地探索到孕妇腹部。
自那个时候开始,永欣把化妆程序守秘,不给任何人观看,一次徐振伟撞破她画眉,足足被她痛骂十分钟。
很简单的一个妆,却化了足足半小时,看上去,她比日间体面得多,但仍然像足了是两个女孩的母亲,胭脂并没有创造奇绩。
徐振伟下班回来看见说:「好漂亮,见什么人,旧情人?」
永欣抬起头,「哪里有人把我当旧火焰?」
「保不定呵。」徐振伟凝视她。
「新房子选定了没有?」
「过来看图则。」
「你们喜欢就行了,我无所谓。」
「别这样腻腻厌厌的。」
「这是我大方,不计较,女人有这种特质是非常难得的,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明白了,多谢指教。」
到了宴会厅,永欣被安排坐在陈文思对面。
这个时候,她肯定他百分之一百,亳不矫情地,统共不记得他曾经爱过她。
永欣喝得相当多,她一直喜欢香槟,酒量亦不错,说说笑笑,一顿饭时间很快过去。
几个女孩子几乎没醉倒在陈文思君的音容里。
派对散了。
他们与主人家话别,陈文思殷勤地留下地址电话,「要是到温哥华来,请联络我。」
女孩子们差点没即刻去订飞机票。
永欣取了车子回家。
客厅静寂一片,丈夫带女儿们看戏未返,永欣坐在沙发上原本想休息一会儿,一瞌上眼,却又做起梦来,她梦见自己来到一片青葱的草原,树荫下有好几个年轻人正在谈笑。
永欣自己才十七八岁模样,穿一条白色海军裙子,头发梳成马尾巴,一步步走过去,「你们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这里?」
男孩子们闻言抬头,永欣从没见过那么英俊的脸庞,个个剑眉星目,笑起来唇红齿白,永欣马上被吸引了,「我能参加你们吗?」
「欢迎欢迎。」男孩子们同声说。
永欣好开心好开心,抬起头来,只见樱花树上花办纷纷落在她身上发梢,男孩子们争相为她拂拭,呵,她握着他们的手,活着真是好。
「快,快,介绍你们自己。」
大家在草地上盘膝坐下。
永欣嘴角一抹微笑。
徐振伟对大宝说:「别吵醒你妈妈。」
他们回来了。
「妈妈好象时常做美梦。」
「那多好,让她多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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