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吴玉盈一回到公司,就觉得气氛不对。
同事过来轻轻说:「徐巧明昨夜故世了。」
玉盈不发一声。
他们等待这个消息已经多时。
「她曾恳求医生关掉维生器的管子。」
.
同事像是非把这件事说出来不可,否则压力难受。
「她非常痛苦。」
玉盈闭上眼睛。
「从前,只有文艺小说女角才患的奇难杂症,今日,已成为生活必需承受的一部分。」
玉盈仍然不语。
她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疲倦。
她拾起手提包,「代我告假半日。」
「可是下午有个会--」
「说我无能为力,说我生癌,说我已经魂归极乐。」
「玉盈,这不是赌气的时候。」
玉盈已经站了起来,「我真的累。」
同事终于说:「好,你去吧,我顶替你。」
玉盈苦笑,「相信我,世上没有谁都行。」
她头也不回的下楼去。
白白得了一天假期,不知用来干什么好。
玉盈站在路边,感觉上像那种被囚禁了十年的监犯,一旦放了出来,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享用自由。
她决定去逛时装店。
走到著名的便装店坐下,刚想开口吩咐店员取来所有白色针织服,不知恁地,眼泪已经噗落噗落掉下来。
玉盈吃惊地用纸手帕掩住脸,走到一角坐下。
店员知情识趣,让她休息,过一刻,斟上一杯热茶。
最懂得关心人的人,往往是消费场所的服务员:理发店、按摩院、时装店……都有吴玉盈的知己。
现代人的悲喜剧。
过一刻,平静下来,店员便把新到的夏装一件一件给玉盈过目。
玉盈这人,平日有点佻皮,并非时装奴隶,买东西颇为精打细算,而且喜欢加评语,如「这件披挂值三安士纯金?哈哈哈」之类,但是今天,她只是默默频频点头,「都包起来」。
店员有点诧异。
像吴小姐这样的人,举止异常,绝非因为失恋。
那么,一定是仕途失意。
也不大像,倘若升了别人,没升她,应当是气愤,而不是悲哀。
店员不知道玉盈是伤逝。
巧明与她共事五年,玉盈曾挽名家写了一道横扁送她,上书「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这事发生在四年前,彼时公司里有人谣言中伤吴玉盈,传得十分不堪,玉盈虽然把持得定,精神也颇受到影响,平日与她友好的同事纷纷退避三舍,有些惶惶然问「吴玉盈你打算怎么样」,只有徐巧明待她一如平常。
一次午餐例会,玉盈迟到,进场时听见一名道貌岸然的同事正在替天行道:「吴玉盈还能怎么样?她敢吭声吗?她敢答辩吗?只得捱批捱斗!」慷慨激昂。
玉盈站在一角,细细认清了那人的面貌。
她没料到的是,徐巧明忽然当众发言,用不疾不徐的声音道:「你坐下来,我同你说,你们根本不了解吴玉盈,她统共不是那样的人,她完全不屑答辩,你们要信那种愚蠢的谣言,尽管去信,她才不理你们的取舍,将来水落石出,掉眼镜丢脸的是你们。」
玉盈呀地一声,连忙退出宴会厅。
这徐巧明,竟这样了解她!
真叫她吃惊,继而深深感动,自此玉盈仍与徐巧明维持君子之交,可是谁要是在玉盈面前对巧明不敬,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再过一年,谣言平息,上头那理这些闲言闲语,谁肯出死力为公司拚命,就先升谁,巧明上得比玉盈快,玉盈心服口服。
玉盈叹口气,巧明赶起工来,认真夙夜匪懈,人像是铁打的。
没有家底,一切靠自己双手,不拚劲,难道还静待命运安排不行?徐巧明立定心思做跳班生。
售货员过来打断思潮:「吴小姐,现在就把女装拿走?」
玉盈摇摇头,「先搁你这里。」
她离开时装店去喝茶。
圣经上说的:两个提灯女,上帝接走一个,撇下一个,感觉上,玉盈就是被扔下的那名。
巧明竟走得那么早。
就像是昨天罢了,她同玉盈说,下腹作痛,且发烧好几个星期不退,只是用镇痛药压着。
玉盈立刻变色。
硬把巧明衣服掀开察看,只见腹下微肿,按下雪雪呼痛,感觉滚熨。
玉盈立刻叫秘书安排医生,押着她去做检查。
医生脸色凝重,「到这个时候才来?」
三天后报告出来:即刻要动手术。
玉盈陪着巧明。
手术室外有徐家若干女眷,嘻嘻哈哈,「巧明真会嗲人,差点没通知全世界。」
玉盈不语,心想徐家无知妇孺这样多,实难兴旺。
手术后玉盈同医生商量:「可否瞒着病人?」
医生摇摇头,「现在的做法是要让她知道。」
该日下午,老板召开人事会议,同玉盈说:「公司打算开除这个人,你的意见如何?」
啊,那个人。
玉盈微笑,就是那个振振有辞,喜心翻倒,大庭广众之间扬言吴玉盈除出顺天应命捱批捱斗还能怎么样的那个人。
玉盈说:「我没有意见,」她心情特别欠佳。
她一直抽空去陪巧明。
手术后巧朋出院上班,没事人一般。
照样大刀阔斧,办起事来,格杀不论。
公司上下,除出吴王盈,没人记得徐巧明曾经生过病。
真是,当事人不提,谁记得。
要到去年过年,才真正倒下来。
大机构提供的医疗服务,总算一级。
巧明提出要求:「多来看我。」
开头的时候,病房里堆满了花束与七彩卡片。
渐渐稀疏零落。巧明微笑道「一生病,就发觉朋友同事都特别的忙。」
玉盈送了一套托尔斯泰给她。
这时侍应生过来招呼,「吴小姐喝乳酪奶昔是吗?」他想一想,「那位徐小姐好久不来了。」
玉盈不语。
巧明不会再来。
想仔细了,也没有什么不好,世上一切明争暗斗,劳苦伤神,都与她不再发生关系。
去得那样早,人们印象中的她,永远巧笑倩兮,精神活泼。
玉盈见过耋耄的人瑞,皮肤打折,神智浑噩,无牙的嘴可以任意左右上下突兀地摇动,真正可怕。
巧明与这些扯不上关系。
王盈怔怔地坐着呆视长窗外过路的客人。
忽然之间,有人低声问:「请问你是日本人?」
玉盈拾起憔悴的脸,见一个英俊的亚裔少年正向她搭讪。
玉盈一时还不明白他的身分。
那少年又笑说:「伤心的事不要去想它,令你伤心的人,不值得回忆。」
玉盈看着他,仍然要隔一会子才明白,原来他是在大酒店出没专做女人生意的俊男之一。
这么早就出动了。
「我可以坐下来吗?」
玉盈用英语说:「先生,你弄错了。」
「错?不会,我不会错,你不是一个寂寞的人吗?」
他倒是讲得对。
玉盈想起三十年代艳星嘉宝说的名言:我被遗弃在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最寂寞的角落,完完全全孤独。
「或者,」那东洋青年笑笑,「我可以帮你。」
玉盈摇摇头,「没有人可以帮我。」
「你那么肯定?」他又笑,「让我试一试。」
玉盈悲哀地说:「我只能请你喝一杯茶,我是本地的打工女。」
「啊。」那日籍俊男泄了气,没想到会走眼。
一定是玉盈身上那套香奈儿误导了他。
他仍然客客气气的站起来,欠一欠身,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去。
玉盈用手捧着头。
如果巧明在这里,不知会怎么样作弄这家伙呢。
本市的打工女,穿戴一如阔太太,可是整副身家都折在妆粉上,两手空空,一穷二白,哪里买得起笑,她们自己还一天到晚陪着笑去赚薪水呢。
最后那几天,巧明自知不行了,同玉盈说:「真不舍得,还没结过婚离过婚生过孩子。」
玉盈低声说:「我听人讲,没有太大意思。」
巧明呼吸非常困难,过一会儿,回过气来,才说,「也还没有征服世界。」
玉盈握着她的手。
「我只希望可以像以前那样奔出去,满头大汗,跑个痛快。」
「待你好了我们一块去。」
「我还会好吗?我不会好了。」
玉盈落下泪来。
「哭什么?我先去,在那边等不消一会儿,尔等也还不是就跟着来了,在世上,许有数十年之分,在天上,刹那即可见面,我并不害怕。」
玉盈却统共崩溃下来,她号陶痛哭,巧明劝之不停,只得按铃召来护士把她请走。
巧明昏睡的时间比较长,呼痛,有时认识人,有时不。
最后一次见面,她把公寓门匙交在玉盈手中,「可用之物,若不嫌弃,请尽加利用。」
到终点还是勇敢的。
她长叹一声,
「累死了,情愿早走一步,这具皮囊叫我失望。」
巧明的父母并没有来过,据说年事已高,家里不让他们知道,将来,只说巧明移了民。
「叫医生把管子拔掉。」
玉盈泪如雨下。
巧明拍拍她的手,「再见,好友。」
玉盈昏昏沉沉离开医院,只在天明时刻眠了一眠,回到办公室,已经听到坏消息。
巧明说的:「人一生病,一点尊严都没有。」
真的,满橱华服,满手首饰,又如何呢。
「吴小姐,要不要再喝些什么?」
玉盈摇摇头,结帐,离去。
她叫了邮车子到医院。
找到巧明的主诊医生,她问巧明可有遗言。
「她已不能言语。」
王盈豆大的眼泪滚下脸颊。
「她很勇敢,一直不见害怕。」
玉盈忽然忍不住说:「当然她害怕,她怕得要死,可是我们的恐惧对谁讲呢?谁又能帮我们呢?我们这一群女性,被遗弃在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最寂寞的角落,像一群孤独的狼,没有人了解我们的忧伤。」
那医生忽然温柔的说:「我肯定主耶稣基督明了世人一切忧伤。」
玉盈靠在墙壁上,哀哀落泪,一半是为巧明,一半是为自己。
一定要结婚,情不投意不合也好,至少有人在身边拌嘴、争执,还有,要许多孩子,脏脏的,功课欠佳,脾性奇劣,都不要紧,但是活生生可以打屁股的儿量,统统属于她吴玉盈,有什么事,睁圆了眼,大声吆喝:「到妈妈这里来!」
再辛苦都值得。
自医院出来,王盈转往巧明公寓。
老司阍看见熟悉妙龄女子身影,追过来,「徐小姐,徐小姐,你返来了?」
猛地看见玉盈的泪眼,退后一步,黯然失神,到角落坐下。
玉盈乘电梯上楼。
用锁匙打开大门。
小小厅房窗明几静,一尘不染,可见钟点工人仍来打扫。
玉盈坐在沙发上。
窗台上一排由巧明亲手打理的植物却已经枯萎。
小公寓是这样的静,处处令玉盈觉得她好象没有出生过一样,世上无人认识她,也无从关心她,认识她。
她像一只肥皂泡,在空中飘缈片刻,轻不可闻噗地一声,消失在空气中。
半晌,玉盈走到睡房中,拉开一只抽屉,取出首饰盒子,找了一会儿,轻轻提出一条细细项链,这是她送给巧明的生辰礼物,现取回用作纪念。
她把项链系好,再坐了一会子。
听到有人启门声,脱口问:「巧明,是你呀,是你回来了吗?」
她看到的是一个发呆的钟点帮佣。
「吴小姐,徐小姐几时回来?」
玉盈颓然拾起手袋离去。
走了这么多处地方,玉盈也有点累了,她不想回家,仍在马路上毫无目的地荡着。
玉盈至今最常做的梦:梦见少年时代的她,白衬衫,卡其裤,前途茫茫,极累极渴,孑然一人,蹲在路边哀哀痛哭,举目无亲,无家可归。
这一刻的感觉,与梦中的彷徨哀苦并无异样。
是到结婚的时候了。
亲蜜男友都无,如何结婚?
小王小张小李、约瑟米高汤姆,统统是嬉戏泛泛之交,大家都眼高于顶,全部在物色有家底的异性,至好一结婚家长便赠送洋房汽车全屋家具兼电器以及欧洲蜜月旅套票。
艰难困苦地白手兴家?那还不如一辈子做王老五。
人同此心,怎么结婚。
同居都没人干。
玉盈猛地抬头,发觉已经回到公司楼下。
啊无处可去,又回到办公室来。
只有这里才给她归属感。
在写字楼消磨的时间实在太多,见同事的钟数多于一切人。
上次见父母是什么时候?
多久没同他们诉苦?
不是没试过,很可能是无能为力,他们只是呆木地坐着不动,不知有无听进一个字半句,双眼凝望别处,心中可能不耐烦地想:早已成年了,还把烦恼带回家来,平日又不见有什么好处给父母,真不争气。
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更不要说是劝慰、分析、帮忙。
试过三两次,谁还缘木求鱼。
既然没有话说,回家作甚,按期奉献支票一张算数。
出外靠朋友,逢遇棘手事,玉盈必找巧明。
携香槟两支,上门讨教。
巧明一开口必然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来帮你研究研究。」
拆开了细究,结果简单得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一刻解决不了,也可以耸耸肩说:「时间总会过去,届时不妥之事自然会统统摆平。」
今后有烦恼,不知何去何从。
巧明很乐观,「你一定会找到新朋友。」
「恨我的人渐多,传闻繁杂,不比初出道,没有污点,此刻交关友,心存顾忌。」
「不会的,只要你先伸出友谊之手。」
讲得这样老土,玉盈不禁笑了。
玉盈在附近徘徊一会儿,走到区律师事务所。
区律师一经通报马上走出来。
「正找你呢,吴小姐。」
玉盈坐下来,把巧明的门匙交返给他。
「徐巧明女士把她拥有的一切全给你。」
玉盈一怔。
「数目不大,毋需缴税,手续一清,即可移交。」
「她本人有许多亲戚。」
「这是她的意愿。」
玉盈忽然笑了,「我本身的身外物且无人承继呢,不不不,区律师,我授权你将之变卖,捐奖学金到大学堂帮有志求学、饱受白眼的清贫子弟。」
区律师沉默一会儿,「真的如此,我可以替你们办。」
「谢谢你。」
徐巧明与吴玉盈两人均靠奖学金念毕大学课程,回馈社会,天经地义。
「区律师,我也想在这里立一张遗嘱,我是个独身女子,并无承继人,身后亦想为社会做一点事,当年我考过七处奖学金才蒙录用,我非常感激这种设施。」
「我替你代拟文件好了。」
「我稍后再来。」
「我们会与你联络。」
区律师送客直送到门口,终于忍不住,对玉盈说:「吴小姐.你休息多一点。」
由此可知,脸色一定相当难看了。
返到家中,只觉天旋地转,电话录音机上小小留言红灯讯号不断闪烁,玉盈无瑕兼顾,倒在床上,蜷缩成虾米似,昏睡过去。
醒来时才八点半。
开一罐冰冻啤酒直灌下肚子,擦一擦干裂的嘴唇。
谁第一个来求婚,马上答应他。
为什么不呢?又不是不可以离婚。
玉盈取过电话,照着电话簿按号码,头五个朋友全体不在家,第六个七个正与同伴欢聚,对着手提电话说:「王盈,现场太吵嘈,稍后覆你。」
第八位是有夫之妇,没说上两句,一岁的孩子在旁抗议母亲冷落他,扑过来按断了线。
第九位自身难保,一开口即诉苦,不让玉盈有讲话机会。
第十位正要出门乘飞机度假。
玉盈苦笑。
她听录音留言。
「吴小姐,我是绮莲娜,老板嘱你明朝十时回公司开会,切切。」
接着是老板本人的圣旨:「玉盈,我知道你痛失良友,心情欠佳,我们何尝没有同感,但请勿将整件事扩大至不合正常比例程度,活着的人总要如常活下去,明朝十时见你。」
玉盈听罢留言,坐在那里发呆。
老板怪她失态哩,她的挚友去世,告一天假,老板已责怪她幼稚夸张,不够老练成熟,反应过激,将事情放大来做。
天。
社会对现代人的要求何其苛刻,她竟不能露一点点真性情?诚然,死亡不是特权,活着的人照样要活下去,但是,拨廿四小时出来伤逝也不行吗?
吴玉盈的时间是公家的,吴王盈这个人也是公家的,稍迟,若果她再因感情用事而坏了公家的局,相信公司会以电脑机械人来取替她。
玉盈怔怔落下泪来。
她多么愿意结一个草庐静心纪念亡友,为期三年,但事与愿违,明天就要回到公司去。
呵巧明你有什么损失呢?
第二天太阳照旧升起来,楼上人家挂露台的两只黄莺儿唱个不停。
吴玉盈被闹钟叫醒,沐浴更衣上班。
她有一只特效药,服一丸,看上去精神奕奕,红粉绯绯。
九时半到公司,十时进会议室。
幸不辱命,一向是吴玉盈的专长。
老板拍着她的肩膀出来。
走过徐巧明的房间,玉盈深呼吸一下,推开房门。
她没想到会看见一位妙龄女郎正在收拾文件,见到有人站在房门,抬起头便笑。
短发、大眼,一套海军蓝衣裳十分醒目,笑容尤其可亲。
谁?这是谁?怎么会在徐巧明房中?
玉盈还睁着眼发呆,人家反应却迅速得很,伸出手来,「我叫何爱琼,伦敦总公司调我回来,今日第一天上班,请多多指教。」
玉盈不由得问:「你替徐巧明?」
何爱琼笑笑,「我们这一组将稍微改动,从前的职务一分二。」
其实就是来替巧明的。
老板这时候笑着过来,「已经认识了?你们俩一定可以好好合作。」
何爱琼诚恳地说:「吴小姐,我们一起午餐好吗?」
「呃,我不大舒服……」
「哪里不舒服?」老板接上来,「我请客,一时正香槟厅见。」
才不管哪个伙计的胃穿了洞。
何爱琼笑说:「我还得请教最新风土人情呢,有十年没回来过。」
玉盈吁出一口气,不言语。
「我听说徐巧明的事了。」
「一会儿见。」玉盈拍拍她肩膀,不欲多说。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不知是否可以这样形容。
空出来的位子一下子被填充,房间里巧明爱用的茶花香水味还未褪尽,新人已经登场,大家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
开头的时候,她们都有着何爱琼那样亮晶晶的眼睛,与耗不尽的精力。
巧明说的:「我对新生命有憧憬,若不是婴儿,世界早已沉沦,躺病床上,一切希望灭绝,玉盈你要承继我遗志。」
说到兴奋时,脸上泛起回光返照红潮。
玉盈抹干眼泪,补一补妆,出门去吃老板请客的官式午餐。
迟早而已,徐巧明会在她脑海中渐渐淡却,只有在午夜梦回,难得的时刻,才会想起,好友不知是否仍在等她。
the older en:
张家敏对男朋友李怀明说:「这里,根本不是她应当来的地方。」一脸鄙夷。
怀明知道小家敏说的是谁。
大厦私家泳池已成为年轻人聚集的地方,一到暑假,自早到晚,在池边留恋的都是十五到十九岁的少年。
对他们来说,二十一算是相当老了,至于三十岁,那简直是行将就木的年龄。
到了这种年纪,还穿泳衣,还晒太阳,还吃冰淇淋,简直是不道德行为。
而池边帆布椅上坐的女子,分明已经接近三十岁。
照小家敏的说法:「同我们母亲差不多。」
小家敏十六岁半,她的妈妈大学毕业后早婚生下她,今年才三十八岁。
怀明却有点喜欢那成熟女子。
如果一干小男生不是对她有好感,也许这群小女生就不会那么起反感。
第一,那陌生女子长得十分漂亮。
穿黑色含蓄一件头五十年代式样泳衣。
家敏说:「当然,一件头可以藏匿小肚子。」
第二,她很静。
他们从来没听她说过一言半语。
怀明但愿家敏与她的好友也可以学一学这种好习惯,成日唧唧喳喳,叫人头痛。
第三,人家的身体语言优雅。
少女总是表情动作太过丰富,不是偏嘴,就是眨眼,要不手舞足蹈,藉夸张吸引注意,怀明就嫌她们幼稚。
许多女性到了中年,仍然甩不掉上述坏习惯,怀明知道,因为他母亲便是实例。
由此可知,该位女郎更属难能可贵。
她似不用上班,一定在放长假,非常准时,每日下午二点半抵达池畔,四时正走。
是以她的肤色晒得十分均匀,只一点点棕色,像是奶油里加进一滴巧克力。
异性相吸,少男们嬉戏之余,不忘用眼角留意她的动静。
少女穿得花花绿绿,她却连白巾衫都是雪白的,当胸绣着一个英文字母,怀明猜她姓程,要不就是陈,再不便是张。
张家敏问:「你为什么看她?有什么好看?」
怀明笑而不语。
之后,怀明问大哥怀德:「你有没有同成熟的女子约会过?」
怀德比弟弟大四岁,生活经验自然较为丰富,闻言一怔,反问:「什么叫成熟?有些人十多岁就有超人智能。」
「我的意思是,比你大的女子。」
「比我大多少?」怀德笑了。
「哦,三五七岁。」
「那怎么能算大,年龄不是我交朋友的首决条件。」
「你到底有没有同她们来往过?」
怀德笑意更浓,「『来往』是什么意思?」
怀明躺地毯上,双目看着天花板,轻轻答:「跳舞,吃饭,谈心事。」
怀德一盘冷水泼过去,「算了吧你。」
怀明不语。
「人家才没有那么空。」
「何以见得?」
「你口中年纪稍大的成熟女郎,决非泛泛之辈,我们公司里也有好几位:漂亮、能干、老练、有品味、学识丰富、三十五六七年纪,年薪七位数字,你想想,如此人才,公私两忙,家人未必能够定期与她们见面,哪里会有空同我们这些黄毛小子唱歌跳舞?不,我没有同她们约会过,我不敢高攀。」
怀明踌躇一下,「假如她有时间呢?」
大哥把脸趋近怀明,眼珠对眼珠,「那她决非事业女性,我劝你小心,保不定是人家的外室,看多一眼,都烦恼无穷。」
怀明吓一跳,垂下眼睛。
「小家敏才适合你,别以为只有少女交友切记谨慎,少男何尝不是。」
怀明唯唯诺诺。
过一会儿,怀德也好奇起来,「她是谁?」
怀明连忙说:「没有这个人,一切均是假设虚构。」
怀德瞪弟弟一眼。
就在那个星期六下午,有人把水球丢过头,落在那女郎身边,溅了她一身水珠。
她轻轻转过身子,拾起水球。
大家静下来,你看我,我看你,倒底还都是大孩子,脸皮薄,不知所措。
怀明说:「我去取球。」
家敏拉他一下,他没理。
事后想起,有点曦嘘,就是从该刹那开始的吧,李怀明发现张家敏以外的女性更具吸引力。
那女即把球还给怀明。
怀明轻轻说:「谢谢你。」
那女郎只是笑笑,没有出声。
不爱说话,还是嫌他年幼无知,无话可说?
怀明把球丢回水中,不再嬉戏,自坐一角。
家敏脱下泳帽,过来陪他,「怎么了你?」
怀明说:「这一季也玩够了。」忽尔有点落寞寂寥。
「我可没现腻。」
「他们叫你呢,还不去?」
家敏拿眼角瞄一强那女郎,「我在这里陪你。」
那女郎已经取起浴衣离去。
家敏注视她的背影,咕哝地批评:「大腿多松,还穿得这么少。」
怀明不语,她身上的脂肪,的确比精瘦的少女略多,因此有点紧张的感觉。
「我要是到了那个年纪--」
。
怀明给她接上去:「整张脸罩上黑纱,寸肤不露,日日只在家念经。」
家敏悻悻然,「你连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就帮着人家。」
「我正在努力附和你呀。」
「你说的全是反话!」
冤枉,不可理喻。
第二天,在电梯里碰见了她,电梯门一打开,她已经站在里边。
她穿黑,薄,更显得身段曼妙,姿容出众。
怀明向她颔首,她微微笑。
怀明手心中渐渐沁汗。
原来住在同一幢大厦里,这么巧。
电梯在楼下停止,她先走出去,但忽然转过头来轻轻间怀明:「年轻是不是真的好?」
太突兀了,怀明要过一分钟才能答:「是,非常好。」
她点点头,像是证实了一件重要的事,往停车场走去。
怀明注意到高佻的她穿一双棕色平跟鞋,拿一只棕色皮袋,这样简单的配件就显标致,令少女们身上的蝴蝶结皱边全部失色。
小家敏并不做作,但是老穿牛仔裤白衬衫,配短头发,未免失之刚健。
比较是不公平的,比较也是残忍的,再过十多年说不定小家敏也会把风度品味练出来。
黄毛丫头,有的是时间精力,以及无限潜质,谁敢预测家敏将来不会成为这闹市的一颗星?
年轻当然好。
她也不见得就老了。
可是到底不同少年人无忧无虑。
十多岁是人类的黄金时代,主要是不懂得害怕,永不言倦,没有生活责任。
怀明可以一整个下午伏在书桌上做白日梦。
下次见到她,可真得好好的交谈几句。以什么作开场白?怀明对看镜子练习:好吗?住几楼?贵姓?我叫李怀明,下星期就过十八岁生日,我有一个愿望……
大哥回来,推他一下,「搞什么鬼?精神集中点!」
怀明连忙立正,敬礼。
怀德笑,「快十八岁,算是大人了,送你一件礼物过生日如何?不过跑车免问,天上的星免问,金手表也许,到欧洲的旅费也许。」
怀明笑,「我一时想不出要什么。」
怀德注视弟弟,「谁没有心愿?我不相信,你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怀明腼腆。
「也许不是大哥能力所逮,对不对?」
「大哥,我知道我要什么了,送我一只风帆吧。」
「胡说,」怀德笑,「你要的才不是风帆,别乱花我的钱。」
这时候家敏的电话来了。
他们约在街角等,两个人都怕难为情,故此不好意思时时上对方的家。
家敏见到男友,递上一只小小盒子。
「太破费了。」
「你还没看是什么呢。」家敏笑。
礼物拆开来,是一条金项链,一块小小坠牌,上面用英文字刻着毋忘我。
怀明十分感动,立刻系在脖子上。家敏握住他的手。
「下回你生日,我可不知道送什么给你好。」
家敏但笑不语。
暑假快要过去,黄昏时虽然仍有蝉呜,已不像六七月那般蒸着热。
泳池旁渐渐冷落。
只得怀明与她两人仍来报到。
是她先与怀明说话。
秀丽的笑脸最易传递讯息,「明天是你生日吧。」
怀明一怔,「你怎么知道?」
「我听你朋友说的。」
怀明颔首,他们这堆人讲话声线从来响亮。
那女郎又说:「我知道你有一个心愿。」
怀明的心咚一跳。
女郎微微笑,「你不妨讲出来。」
怀明一张脸刷地涨红,直烧到脖子上去。
那女郎轻轻说「你希望约会我,是吗?」
怀明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瞪着双眼,莫非她懂得传心术?完全没有想到,少年人不擅长掩饰感情,心事几乎写在脸上,只要稍微留神关注,不难测到他们胸中想的是什么。
女郎安抚他,「不要紧,不要紧,有话慢慢说。」
怀明定了定神,「请勿取笑我。」
「怎么会。」她笑笑。
怀明立刻感觉到她那一片水似的温柔,她懂得给他留许多许多余地,令他舒适无比。
呵少女们需要学习的尚有良多。
怀明鼓起勇气,「我可否带你出去吃晚饭,然后,如果你觉得还不太闷,再去跳舞?」
女郎想一想,「我喜欢吃法国菜,还有,已经不会跳节奏比较快的舞步。」
这等于是答应了!
怀明一颗心跳得令他不安,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按住胸膛。
她轻轻说:「六点半我在电梯大堂等你,由我来开车,你不反对吧?」
怎么反对?再赴汤蹈火的事儿也没有异议。
怀明根本不晓得他如何回到家中,有点像踩在云雾里游回去的。
一到了家,推开房门,咚的一声仆倒床上,脸朝下,一动不动,过良久,拍打自己的脸,才知道不是做梦。
不是做梦就得起来准备部署了。
怀明跳起来拨电话订台子。
去年他已经请教过大哥,什么地方最适单对单喝香槟吃晚餐,地点是有了,但始终没有邀请小家敏。
没想到今天决定与另外一位女性同往。
怀明又匆匆走到大哥房间,打开衣柜,选了套西装试穿,领带配什么颜色好呢,都伤脑筋。
幸亏与大哥身材相仿,衣服鞋袜都可以借用。
淋浴,刮胡须,打扮起来,时间刚刚好。
怀明十分诧异,这样看来,竟不能怪女孩子约会老是迟到。
大哥床上全是怀明试穿过的西装与衬衫领带,像被大风刮过似的,也来不及收拾,便撇下出门。
他早到了十分钟。
这该是李怀明一生中最长的十分钟,等着等着忽然信心尽失,别要是不来了吧,根本是开小男孩的玩笑,一转头哪里记得。
胡思乱想,不能抑止,忽尔觉得痛苦得有压逼感,怀明拾起头来叹口气。
这时他看见女郎已经站在他面前。
她穿一件大领子黑色窄上衣黑蓬裙,头发束在脑后,鲜红色嘴唇,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怀明松一口气,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愉快,这样子一紧一松,怀明只怕他的心脏不胜负荷。
「我们走吧。」她说。
怀明鼻端隐约闻到一股有点像栀子、有点似铃兰的清香,十分陶醉。
忍不住问:「为何答应出来?」
女即笑笑,「因为能使你高兴。」
怀明感激莫名。
她轻轻说下去:「又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何乐而不为。」
「谢谢你。」
「别客气,使别人开心,对我来说,也是享受。」
怀明渐渐拾回失去的信心。
她的声音轻且柔,「我不知道现今的年轻人想法如何,以我自己来说,我记得生活中所有快乐的片断,同时感激与我分享快活的人。」
怀明清清喉咙,「年轻人也是人,想法当然一样。」
她笑笑,「可惜快乐的时刻总是少之又少,我又学会了尽量把握机会,自得其乐,只要今天没烦恼,已经心满意足。」
怀明要把这话细细咀嚼,才能了解其中甘苦交集的味道。
女郎笑道:「将来你会明白。」
他上了她的车。
仍不甘心,于是低声说:「是,将来到了七老八十,我自然会明白。」
她不再言语。
车速极快,却不致危险程度。
隔一会儿,她会转过脸向他笑一笑,那样,即使不说话,也不致冷落男伴。
她真的令人舒服。
怀明忍不住问:「你有没有工作?」
「当然有,」她诧异,「不然谁养活我?」
怀明放下心,「你干什么?」
「我在大学任教。」
啊,原来如此,所以她也在放暑假。
怀明有点汗颜,什么地方借来豹子胆,竟然约会起大学讲师来,他不过是一个区区的预科生。
她微笑,「让我们忘记彼此身分好不好?今天不算这些。」
可是稍后,还是不得不提到年龄。
怀明一坐便叫香槟。
领班迟疑,很礼貌地说:「本餐馆不招待十八岁以下的人客喝酒。」
怀明做梦都没有料到这一招,脸色顿时惨白,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正发呆,没想到他的女伴已经笑着说:「我才不会向你证明我已经超过十八岁,这是我历年来听到最好的赞美,给我们两杯橘子水好了。」
连消带打,不费吹灰之力,一场尴尬消失无踪。
领班微笑退下,怀明面孔也渐渐恢复血色。
经过这一次,怀明知道他可以信任她,于是一边享用食物,一边诉说心事。
她专注地聆听,不时加插一点意见。
可能她也如怀明的父母大哥一样,觉得年轻人的所谓心事,所谓烦忧,统统微不足道,芝麻绿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毫无地位,但是她的态度不同,她丝毫没有看轻怀明的烦恼,她帮他分析,替他分忧,给予安慰。
她很明白,这些琐事,在怀明年轻的世界里,也就是盘踞不走的怪兽。
她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反而感喟地说:「少年人不好做。」
「但愿家母也明白这点。」
她笑笑,「中年人更不好做。」
怀明一怔,不由得讪笑自己:「但愿我明白这点。」
「互相谅解不就行了。」
「有时关在房中,整日不愿说话,不是没有话说,而是不知同谁说好。」
她忽然说:「心房是世上至寂寞的地方。」
怀明投去感激一眼。
「不过,你的小女朋友呢?」
怀明投诉:「让她掌握了我的心事,吵架时,当笑话似提出来攻击我,以后谁还敢多嘴。」
女郎颔首,太毛燥了,少女时代,她也曾因此失去良伴。
甜品上来之后,她间:「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那语气,那声调,直情完全倚赖他。
怀明满心欢喜。
跳舞厅是一般年轻男女聚集的地方,她一到,就知道小男生李怀明存心炫耀,他豁出去了,也不怕有熟人做耳报神去告诉小女友。
她会心微笑。
怀明说:「如果嫌吵,我们换地方。」
女郎才不理,她把怀明拉下舞池,拍一拍手,轻俏曼妙地扭动腰肢,随节拍跳起霖巴舞来,她亦步亦组地跟随男伴脚步,却又能变出万千花式。
一曲既停,怀明不禁鼓掌。
他紧张地握住她的手,搂得近一点,贴近她身子,跳一只四步。
她有形容不出的柔肤,无比轻柔的细腰,长得高挑,怀明不必低首相就,该刹那,他忘记置身舞池,有千百只眼睛看住他,他闭上双目,享受陶醉在香氛中。
音乐停止,怀明贪婪地抱怨:「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女朋友?」
女郎一怔,随即嗤一声笑出声来。
怀明不服,「有什么好笑?」
她摇头,「你才不会要我这种女朋友:周末永远起不了床,嗜酒嗜烟,看报纸已经需要远视眼镜,心目中除了退休已无他念。」
「胡说。」
「都是真的,」她看到他眼里去,「为什么要骗你?」
「你芳华正茂。」
女郎哈哈哈笑,「没想到你倒骗起我来。」
怀明停住脚步。
「专心跳舞,不想别的,来,与我合作。」
他们只跳到深夜,舞池已经水泄不通,两人的腿已有点酸软,才离开舞池。
仍由她开车,转一个弯往山上驶去。
在避车处停下观看夜景,那里一列车子中都是双双情侣。
她吁出一口气,「景色变化不大,人却都变了。」
「多美!」怀明赞叹。
她看看腕表,「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时间过得真快!」
「谁说不是,可惜有时又过得太慢。」
怀明觉得她每一句话都值得品尝。
回到家门口,怀明依依不舍地道别,才走出两步,又被她叫回头,她坐在车厢里,叫他低下头,他照做,没想到她在他脸颊上吻一下。
樱唇柔软润湿的感觉,使怀明震荡。
他脚步有点蹒跚跌撞,没喝酒已似醉醺醺,精神恍惚,心中一直惦念下文,但已经没有了。
回到漆黑房内躺着,脸上那个吻整夜不退,然后,天亮了。
怀明累极而睡。
第二天下午,怀明到管理处去查她住在几楼。
司阍笑说:「你说的必是程小姐,她是十六搂乙座梁太太的妹妹,自英国回来渡假,今早乘飞机走了。」
怀明听了整个人怔在那里。
「我还替她拎行李呢,人挺客气,给了丰富的小费。」
已经走了。
他嗒然回到书房,怔怔看天花板,半天不作声。
她没有告诉他今天走。
想必是怕再见珍重,万里顺风这些繁文缛节。
多么潇洒,性格若不是真正成熟,才做不到这样飘逸。
这个时候大哥进来骂:「你把我的衣服弄得一团糟,罚你以后免借免问。」
怀明不语。
怀德说,「家敏找你。」
怀明仍然不出声。
「吵架了是吗?」
怀明把头伏在桌子上。
「哑巴!」怀德走开。
今天是十八岁,是他的生辰。
他胸膛里有好几种感觉掺杂在一起,软的、酸的、苦的、甜的,绞成一团,无法释放。
偏偏又叫他偿了心愿。
怀明一个人踱到池边,坐在那年长女郎坐过的帆布椅上。
要找她始终找得到,可是怀明尊重她的意思,让她悄悄的走,彼此留一个好印象。
怀明轻轻说:「谢谢你。」
小家敏找了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怀明转过头来。
「都预备妥当,今天要好好庆祝,我们先到…然后去……」
怀明没有听进去。
那个吻仍留在他的脸上。
在脸上等他。
真假美人:
公元二一七五年。
大都会。
妙龄女子江巧仙坐在雪白布置的公寓里与好友谷淑美谈心,巧仙脸容肃穆悲哀。
时代那样进步了,女子所谈的,却仍然还是男人。
淑美用温柔耐心的语气问:「你几时发觉张文光疏远你?」
「三个月之前。」巧仙低下头。
「那不是他刚升级的时候吗?」
巧仙点点头,「是,那时他升为部门主管,通入私人办公厅,公司还特地拨了一个智能二
o九型助手给他。」
淑美听了马上赞叹:「那公司一定是极端重视他了,智能二
o九式机械人是身分象征。」
「他渐渐地冷落了我。」
「也许只是工作压力大。」
巧仙苦苦地笑,「张文光是非常有天分的高温物理专家,热爱工作,不怕艰难,挑战性越强的任务,越是令他兴奋、精神。」
淑美沉思半晌,才向好友说:「那么,你们之间,可能出现了第三者。」
巧仙一震,双目失神,取起杯子,喝一口酒,才说:「这同我的假设,一模一样。」
她又喝了一口酒。
酒这迷人的饮料,数千年来,不理朝代,一向是人类的好友。
淑美轻声说:「巧仙,我可否给你忠告?」
「请讲。」
「巧仙,属于你的,终归属于你,不用你操心、也不会叫你痛苦,凡事不要勉强,勉强没有幸福。」
巧仙讪笑,「千年万载,真理不变,可是,实践起来,往往有点麻烦。」
「放不下?」
「我很喜欢他。」
「那更加要尊重他的意愿。」
「淑美,我知道你所教的,你全做得到,你是顶顶大方的一个人。」
淑美微微笑,「可是你心里一定在想,谷淑美肯定没有恋爱过,否则哪会如此潇洒。」
巧仙不语。
过良久,她说:「我需要多一点时间。」
淑美劝道:「不要拖得太久,一拖便丑陋,好来好去,即使不做朋友,也不必反目成仇。」
「是。」
「记住你江巧仙才是世上最矜贵的人,无论谁不肯同你做朋友,那是他们的损失。」
「谢谢你,淑美。」
淑美拍拍她肩膀,「我先走一步。」
淑美走进家庭必备的分子分离聚合器内,关上门,按下纽,向巧仙摆摆手,刹那间,她的身体化为千亿个离子,在电流间传出去,然后在自己家那座器具中逐一复合,她推开透明门,走到客厅中央。
但是省下来的交通时间也不见得就用到正途上,人们仍然慨叹时间不够用。
淑美斟一杯浓茶,站在露台上看星,脑海中无法摆脱江巧仙那苦涩的脸庞。
科技再进步也不管用,人的心房,始终是世上最寂寞的地方。
怎么样可以帮她的忙呢。
这样好的朋友、亦爱莫能助。
淑美认识张文光,她决定拜访他,看看有什么端倪可侦。
这样,是侵犯他人的私隐吧,也顾不得了。
淑美进特制氧气箱休息,在管状箱内躺下,不会失眠、无梦、无歌,但是保证第二天醒来,精神饱满。
没有情调?当然,还讲那一套呢,现在最重要的是效率效率效率。
张文光是一个大忙人。
真正的大忙人日理万机、举足轻重,真正的大忙人很少心急慌忙,四围乱扑,力不从心,真正的大忙人姿态从容。
口口声声怨忙得不可开交,忙得欲仙欲死的只是假忙人,假忙是能力不逮引起的幻象。
张文光一听是谷淑美,马上亲自出来招呼。
淑美打量他英俊的脸与高佻身段,不禁为他的外型暗暗喝采,可是,多漂亮的人,若果不爱你,又有什么用?
「淑美,有事吗?」
「许久不见,特来拜访,升职后一切可好?」
他笑道:「我带你参观。」
仍然是那么诚恳,没有异象。
新办公室宽大舒敞,光线柔和,设备应有尽有,张文光为淑美一一介绍,语气一丝不见骄矜。
「我还有一间小小资料室,请随我来。」
一推开房门,淑美便看见一个金发女郎坐在长桌前正与电脑打交道,绿色萤幕字正打出复杂的公式。
闻声她转过头来,对客人露出柔和的微笑。
淑美吃一惊。
她看到一双碧绿的猫儿眼,如两块宝石般闪烁着智能的神采。
张文光介绍说:「谷淑美小姐,我的助手仙菲亚。」
仙菲亚站起来,简单的衣物难以遮掩她美好的身段,她长得非常的高,与张文光并排站,不相伯仲。
她轻轻与淑美握手,「你好。」讲的是标准普通话。
仙菲亚的面孔俏丽纯真,皮肤光洁一如丝缎般闪亮,她是个不扣不折的美女。
淑美正凝神打量她,张文光却说:「仙菲亚正在忙,我们且去喝杯咖啡。」
退出资料室之后,淑美籍词笑道:「小张,你真幸运,助手是个美人儿,天天目耳清凉。」
张文光双手插在裤袋中,只是微笑。
淑美告辞。
走到分离聚合器旁,淑美忽然加一句:「几时同巧仙一起吃顿饭。」
张文光忽然沉默了。
淑美看着他,果然,巧仙并没有患疑心病,他俩的关系认真大告而不妙。
半晌张文光说:「有空再说吧。」
淑美索性以熟卖熟,「怎么,意见分歧?」
小张轻轻说「不,不关她的事。」
。
「那么,是你的缘故了?」
小张静一会儿才说:「给我一点时间,我会亲自同她解释。」
淑美心都实了。
虽然事不关己,也只觉辛酸。
抬起头,忽然看到仙菲亚已自资料室出来,远远站住,看着张文光背影,微微笑。
淑美在心中叫一声:是她了!
当下淑美不便再说什么,默默踏入分离聚合器。
一连几天,均为好友失眠。
也许,该向巧仙透露消息,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她们约好在湖边见面。
巧仙笑说;「外婆讲,她童年时,见过天然湖泊。」
淑美答:「现在一切都是人工的了。」
这一个人工湖的湖水被染成美丽的碧绿色,令淑美想起仙菲亚的眼睛。
「巧仙,你去过张文光的办公室吧。」
巧仙诧异,「当然去过。」
「你不觉异样?」
巧仙紧张起来,「你看到什么?」
淑美反问:「你没看到什么?」
巧仙焦急,「别绕圈子,快告诉我。」
「难道你没见到金发碧眼的仙菲亚?」
巧仙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指着淑美,「亏你还见识多广,免说出这样的土话来。」
淑美莫名其妙地看看她。
「淑美,仙菲亚便是张文光的御赐二
o九型智能机械助手。」
谷淑美张大嘴巴。
机械人。
机械人竟先进到这种地步了,难怪江湖上议论纷纷,以拥有这个类型的机械人为荣。
巧仙说下去;「它不但外型讨好,性能也高,具专业知识不在话下,还能操数国语言。」
淑美不语,深深震惊下是无限疑惑。
「但是,无论多么聪敏伶俐,帮得了多少忙,它仍然是一具机器,淑美,你记不记得,世纪初女性时常抱怨男性留恋音响设备跑车电脑,二
o九型不过是件新玩意。」
淑美仍然不出声。
那个眼神,象是机器发出来的吗,如果是,那么,机器已经活了转来。
巧仙躺在沙发上,「吸引张文光的,另有其人,我已经雇人追查。」
淑美连忙按住巧仙的手,恳求道:「不要,看在多年友谊上,听我一次,不要这样做。」
巧仙讪讪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一直劝我忍耐,淑美,忍耐不是我习惯。」
「查到了,又怎么样?」
、
「同他摊牌,叫他作出选择。」
淑美十分悲哀,张文光其实早已作出抉择,聪明一如江巧仙,居然木知木觉。
淑美冷冷笑起来。
这时湖水被人造风吹得微微荡漾,泛舟的情侣连忙抓紧帽沿。
这个城市已没有四季之分,抬起头,可以看到蓝天白云,人造天幕变幻万千,他们生活在一个巨型的空气调节罩下,科学家偶然也会走到罩外探险,但大部分人,自幼婴至成年,从未踏出过罩子半步。
科学家为这样的成绩骄傲,上帝创造天地,他们改造环境。
但是,谷淑美时常想,既然人造现象越来普遍,会不会有一天,再也分不出什么叫真,什么叫假。
张文光好似已陷入这样的危机。
淑美与巧仙话不投机,静下来,她俩随即道别。
家里通话器萤幕上有留言,是张文光找过她。
淑美回电。
萤幕上出现张文光。
「文光,有什么急事?」
他欲语还休,神情忧郁,终于开口说:「淑美,你已经怀疑了。」
淑美不置可否,过一会儿,「最令我讶异的是,巧仙竟然没看出来。」
「你一直比她细心。」
「不敢当。」
「淑美,可否暂时替我保守秘密?」
「我这边不成问题,你知道我不是爱讲话的人,但是,文光,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
轮到张文光沉默。
张文光的事,令淑美想起一则古旧的童话:皇帝官中有一只擅唱歌的黄莺,一向受宠,一日,外使进贡一只钱满珠宝的机械鸟,一上发条,唱个不停,皇帝喜新厌旧,黄莺从此打入冷官。
淑美又说:「你同巧仙,已经有好几年的感情,双方有相当了解,舍得就此结束?」
张文光干笑数声,他说:「你不十分明白二
o九型的功能。」
「请说。」
「它的性能可以随时接受调校。」
淑美冷笑一声,「我知道,它的功能一如电脑,换句话说,你要它怎么样,它便怎么样。」
张文光不语。
「但是它没有灵魂,」
张文光抬起头来,「谷淑美,假使你是我,一天仆心仆命工作十六小时,忙得不可开交,对政府、对社会,都得有交代,你还有没有空研究灵魂的问题?」
淑美瞪着他。
「我不再想安慰人、了解人、令人快乐,相反地,我希望被人安慰,被人了解,让对方使我快乐,这是一项罪吗?」
「你不必如此极端。」
「你不认识仙菲亚,她的个性非常可爱。」
淑美说:「那是一定的,你可以照着自己的心意创造她的个性,等到厌倦之后,又另外输进新的讯息,恭喜你,终于获得理想的伴侣。」
淑美语气越来越讽刺。
张文光说:「自古至今,女性都没有真正了解过男性。」
淑美冷笑,「你们实在太深奥了。」
「淑美,下次再谈吧。」
淑美毫不犹疑按下钮中断谈话。
古时男性对理想情人的要求亦与张文光相似,毋须有独立个性,必须听话,温驯,随传随到。
张文光并非畸怪,他只是没有进步。
叫人可惜的是,江巧仙与张文光这一对众人眼中的理想情侣终于也要濒临分手。
对了,那个古旧的童话,倒是有一个理想的结局:械机鸟开头唱个不停,终于有一天,机器出了毛病,它不能再唱,皇宫静寂下来,皇帝郁郁不乐,可是,呀,那只黄莺回来了,它不念旧恶,既往不咎,张开喉咙,为皇帝展示歌喉,皇帝才知道,他不该贪恋一只机械鸟。
淑美嗤一声笑出来,童话永远有童话单纯的可爱。
淑美的公事私事也很忙,只得暂时把人家的事搁在脑后。
不到一个礼拜,巧仙找上来。
她的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把一迭照片放在桌上。
淑美一看,都是张文光与仙菲亚的合照。
巧仙歇斯底里地尖叫,「机械人!叫我以后怎么见人,我的男伴竟舍我而取机械人。」
淑美不语。
比这个更糟,谷淑美的男友舍她而娶了欢场女子,羞辱更甚。
「冷静一点,巧仙,各人选择不一样。」
「我不能接受。」
淑美冷冷说:「张文光可没求任何人接受他。」
「我要揭发他!」
「请你控制你自己,江巧仙,坐下来。」
「就这样放过他?」
「我的天,这究竟是一九七五还是二
o七五?我最怕人越活越回去,你要是轻举妄动,巧仙,我俩就不是朋友。」
「淑美,你太要面子。」
「错,你才要面子,你难道看不出来,一切愤怒冲动都不值得,若干年后,提起张文光这个人这件事,你会骇笑。」
巧仙掩脸饮泣。
「去,去度假,好好休息,忘记整件事,只是失恋而已,不是世界末日,虽然痛苦,可是捱得过去,相信我,没有什么大不了。」
巧仙与淑美拥抱。
淑美相信巧仙做得到。
巧仙终于挑选了火星的其中一个卫星福博斯作为疗伤地。
那个地方,荒凉无比,只有几座大赌场,希望江巧仙不要输得精光才回来。
不过,说到底,输掉钱财是身外物,输光自尊可不是生意经。
周末。
淑美把文件带返家中死赶,忽闻通话器响,淑美不予理会,但是稍过一会儿,只有几个密友知道的特别紧急讯号忽然响起,淑美不得不去应付。
萤幕一打开,亮相的却是仙菲亚。淑美一愕,马上拉下脸来,「为何骚扰我?」
「对不起,只有这样,才能与你通话。」
「谁把我的紧急通讯号码告诉你?」淑美不悦。
仙菲亚讪讪地,「由我自己计算得来。」
淑美觉得她像足了那种不识向不谙人情世故的妇女,不懂鉴毛辨色,自讨没趣。
「我没有空闲聊。」
「我能否到你处一聚,我有话想同你说。」
「仙菲亚,听着,」淑美微愠,「我没有时间。」
仙菲亚低下头垂着眼。
外型好,真占便宜,仙菲亚楚楚可怜,淑美自觉不合情理。
「给你五分钟。」
「我马上就到。」
关掉通话器,仙菲亚就出现了。
淑美上下打量她,仙菲亚的容貌与身段属是杰作,可惜无论怎么样,她不是血肉之躯。
她只是一件实用的工具。
淑美对她很客气,「请坐。」
仙菲亚神情悲哀,「我没有朋友,不知找谁说话,想到我俩有一面之缘,故此冒昧造访。」
「你有什么难题?」
「张文光。」
呵他,他是每个人的烦恼。
「张文光怎么样?」
仙菲亚有点失措,定一定神,才低声说:「他说他喜欢我。」
仙菲亚像个天真的小女孩一样。
淑美答:「那多好。」
仙菲亚一定听不出语气里的讽嘲之意。
「我调查过资料,他是一个正义的人。」
淑美被她逗得笑出来,「那我呢,你又可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贸贸然跑到我家来,你又怕不怕?」
谁知仙菲亚一本正经地答:「谷淑美,你也是个好人。」
淑美反而不好意思再调侃她。
「人类的爱,是否很复杂的一回事?」
这个问题,足够写十本论文,淑美不知如何回答。
仙菲亚怅惘地说:「我阅读过好几百本参考书,终结资料的总论,才知道爱情的威力及其可怕之处。」
淑美的好奇心来了。
只听得仙菲亚说下去:「为爱情牺牲生命自由的大有人在,」她打个冷颤,「得不偿失,痛苦万分的爱情占大多数,即使开头完美,日后也会变质,不能永存。」
仙菲亚说得很对,爱情的确就是这样。
仙菲亚嗫嚅,「我是一个机械人。」
「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我有一具金刚不坏之身,以及无穷的智能,只要能源不绝,我可以长生不老。」
「对,理论上正确。」淑美颔首。
「张文光要求恋爱。」仙菲亚又露出彷徨的样子来。
谷淑美大奇,「你怎么说?」
「考虑了这么久,我的答案是不。」
谷淑美瞪大眼,什么,张文光已经为她撇下原有的伴侣,甚至打算在必要时牺牲名誉地位,竟然只换回一个「不」字?
仙菲亚说下去:「我对他不是没有好感,但是我计算过比率,成功的爱情在世上绝无仅有,不值得花大量时间精神。」
淑美不置信地看着仙菲亚,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句老话:无胆入情关!
这具性能优秀的机械人临阵退缩。
好家伙,不愧是科技的智能结晶,聪明绝顶,那像地球上愚昧的凡间女子,一听见爱情两字,顿时昏头昏脑,什么样的黑暗痛苦都承担下来。
淑美忍不住问:「但你有的是时间与力气,为何不试试恋爱滋味?」
仙菲亚苦笑,「对方叫我放弃许多自由,例如不准我单独外出,不让我见其它异性,一举一动都向他报告,都是绝端自私的行为。」
淑美大笑起来。
「这样下去,我会完完全全失去自我。」
淑美几乎没笑出泪来。
机械人谈自我,多么突兀。
「慢着,」淑美想起来,「张文光说,你的功能可以随时接受调校。」
仙菲亚看着淑美,「公管公,私归私。」
好,好,好,张文光应有此报。
仙菲亚说:「我已知会总部,要求调出去。」
移情别恋的张文光要失去她了。
仙菲亚的声音低低,「人类的爱情,令我窒息。」
二
o九型,果然是最先进类型的机械人。
仙菲亚说:「谷淑美,请代我向张文光话别。」
淑美摇摇头,「恕不从命,你自己同他说,开不了口,可以留一封信。」
仙菲亚喃喃道:「他会愤怒。」
「管他呢。」
「真的,」仙菲亚重复,「管他呢。」
她告辞而去。
负心的人,活该两头不到岸,张文光满以为机械人十拿十稳,他算错了帐,现在的机械人,已不同从前的机械人,现代新女性,也已与旧女性有很大分别。
巧仙度假回来。
精神似好得多,闲谈时间:「见过张文光没有,听说公司已经把那具机械人调走。」
淑美只淡淡答:「是吗?不知道。」
巧仙打听,「是怎么一回事呢?」
「谁关心。」
「机械人不听话吗?」
「没研究。」
巧仙叹口气,「他再来找我,我也不会回去,这种事,不能吃回头草,与其重拾旧欢,不如重新来过,新人事新作风。」
淑美鼓掌,「说得好。」
「有什么节目?」巧仙像是真把失败的投资丢在脑后。
「我将参加一个烹饪讲座,你有无兴趣?」
「那里可有男生?」
「最好的大师傅,都是男人。」
「去,怎么不去!」
慰寂廖:
何渭枝一搬到新居就觉得一切麻烦都是值得的。
三层高的公寓对着富利沙河,环境幽美,朝朝早一起来,凝望对岸郁葱葱的丛林,已经心旷神恰。
邻居以老人家居多,多数已经退休,早把近市区的贵价大屋卖掉,搬到这一头来,住面积较小的公寓,不但容易打理,出入也方便,十分精明。
渭枝选这里,是因为近大学。
她本来已经在香港的理工学院出任高级讲师,在系本任推荐下,获得杜格拉斯工程大学的奖学金在研究院进修一年。
于是离家别井,做起异乡客来。
不管习不习惯,渭枝已经把生活处理得井井有条。
她看上去也就是一个理智型女性;白皙皮肤,聪敏的大眼睛,漆黑乌亮的短发,白衬衫,卡其裤,懒佬鞋,加一只蚝式腕表。
全身没有多余的配件。
看到渭枝,便是看到新女性。
邻居都很尊重她,他们互相以愉快的语气说「你好」、「天气不错」、「祝你今天愉快」,但是没有深交。
渭枝渴望见的邻居,其实只有一位。
初抵埠报到,大学校务处注册人员对渭枝说:「何小姐,阁下是华人,专修电脑工程,不知可听说过杜维真博士?」
当时渭枝立刻肃然起敬,「杜博士是我的偶像。」
「那多好,杜博士与你住在同一列公寓。」
渭枝惊喜莫名,「真的,那一座?」竟这么巧这么有缘。
注册人员立刻发觉自己多嘴,半晌顾左右而言他,「欢迎你成为我们一分子,何小姐。」
渭枝莞尔。
回到公寓,渭枝与司阍攀谈起来。
「这一区华人比较少。」
「并不见得呢,何小姐,温哥华任何一区都少不了华人踪迹。」
「这一列七十多户却好象只有我一张黄面孔。」
「怎么会?四十九号的杜女士即是华裔人士。」
「呵,」渭枝佯装意外,「她也来读书吗?」
司阍笑,「我相信杜女士早已退休。」
「她一个人住?」
「她有一名非常乖巧的孩子。」
孩子?
「叫她妈妈,约六七岁左右,长得十分可爱。」
「是女孩子?」
「是,杜女士与她相依为命。」
孩子,奇怪,渭枝最清楚杜维真博士的生平简历,她未婚,终身致力教学,何来儿女?
司阍说下去:「我们相信孩子由杜女士领养,年纪上差太远,不可能亲生。」
这个推测解答了渭枝的疑团。
接着几个月,渭枝一直希望可以在无意中碰到杜博士,向她倾诉仰慕之情,但苦无机会,博梭亦欲冒昧登门造访,只怕得罪隐居的前辈。
踌躇迟疑间,时间就在指缝溜过。
算一算,杜维真博士已经过了六十岁,桃李满门的她获国际主要奖状无数,最后一份工作出任美国西屋实验室的顾问,钻研电脑与机械的结合,成绩优异,专利出售给日本汽车厂,以致有机械手臂在一分钟内拼合一部房车的惊人表现。
杜博士却不是富翁。
她一切所得,除出有限的生活费,统统捐助奖学金。
她的心胸广阔,支持的科目包括美术、文科,并不限于科技。
生活方式低调的杜博士绝对是渭枝一生最最崇敬的人。
所以她怕一旦见到杜博士,会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春天悄悄来临,公寓门外一列樱花树开得灿烂无比,渭枝紧张功课,无瑕欣赏,日日下课,都低着头急步而过。
一日下午,她捧着大迭参考书匆匆经过樱花树,淡红花瓣随熏风飘坠,拂了一身还满,渭枝抖动头发,花瓣纷纷落下,她不由得叹声「好美」。
忽闻身边石凳上有人赞同:「的确美!」
渭枝含笑抬起头,看到一名白发如银丝的老太太,正看着她笑呢。
渭枝惊喜交集,她当然知道老太太是谁。
哪有见到偶像还认不出来的道理。
杜博士穿着白衬衫、卡其裤、帆布鞋,打扮同渭枝相似,自然,这些年来,渭枝刻意模仿她。
最惹渭枝注目的是,杜博士身边倚偎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子,苹果似面孔,鬈曲短发,穿篮白水手服,正朝着渭枝笑呢。
渭枝身不由主朝杜博士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杜博士又笑说:「莫为功课辜负好风光。」
渭枝叹口气,「用功与玩耍可以并存吗?」
「当然可以,」杜博士眨眨眼,「不幸我没做到。」
渭枝笑起来,没想到大人物也会这样幽默。
「你是杜格拉斯大学的何渭枝吧,他们同我说你是个好学生。」
原来杜博士也已知道她是谁。
渭枝感动,情不自禁,握住杜博士双手,不住摇晃。
杜博士轻轻说:「你我是先后学友,不必客气。」
又这等谦虚,渭枝泪盈于睫。
杜博士讶异,「念科技的人很少这般热情。」
渭枝取出手帕印印眼角,笑起来,这的确是她的毛病。
「来,到蜗居来,我请你喝下午茶。」
渭枝忙不迭答应。
那小女孩乖巧地扶着杜博士。
渭枝有点难过,才华盖世也敌不过似水流年,一个人老了就是老了,特别是不擅保养工作忘我的杜博士,她的关节似不大好,走起路来略见蹒跚。
杜宅打整得一尘不染,整个客厅便似一间大书房,书桌上安放电脑及各种设备,书本笔记仍然摊开,表示杜博士仍然孜孜不倦。
使渭枝讶异的是,小小女孩竟会得做茶,恭恭敬敬捧出,先敬客人,后敬妈妈。
杜博士把她搂在怀中。
渭枝笑问:「不给我们介绍吗?」
杜博士看看小孩,「我们可以信任何小姐,去,介绍你自己。」
渭枝一怔,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已经走到跟前,微微笑道:「何阿姨,我是慰寂寥号。」
渭枝莫名其妙,隔半晌她说:「你慰妈妈寂寥?再好没有。」
谁知杜博士笑了,「不,她说她是慰寂寥号。」
渭枝张大了嘴。
她的身体向前一倾,差点儿泼翻了手中的茶。
不会吧。
「慰寂寥号,」渭校喃喃道:「慰寂寥号。」
小女孩笑问:「阿姨叫我?」
渭枝伸手去握住她肩膀,「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你妈妈的精心杰作。」
女孩点头,「是,我是妈妈创造的一具电脑机械人,任务是陪着妈妈,帮妈妈做家务。」
渭枝跌坐沙发上,大力喘息。
杜博士的研究竟已经精进到这种地步,匪夷所思!
在整个科技界,慰寂寥号还是个未公开的秘密。
只听得杜博士说:「她是个好女儿,没有她,我不知要寂寞到什么地步。」
渭枝吞一口涎沫,「她看上去像活生生的小女孩。」
「那得多谢我一个朋友,把她的外型设计得如此可爱。」杜博士笑。
渭枝吁出一口气,不由她不接受这个事实。
她有一千一万个问题,半晌,才整理出头绪来,「杜博士,我没想到你会寂寞。」
杜维真哑然失笑。
「你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你研究的科目便是你至佳精神寄托。」
「是吗?那么,何渭枝,请问你可有寂寞的时候?」
渭枝涨红面孔,「我怎么同?我道行不足,自然受七情六欲煎熬。」
杜博士微笑,「我同你都是凡人。」
渭枝实在忍不住,冒昧地问:「你难道从来没有过结婚成家的机会?」
话一出口才知造次,后悔得要命,借故把慰寂寥号拉到身边来,抱住她。
说也奇怪,慰寂寥号十分听话地依偎在渭枝的胸前,使渭枝不由得把她抱得更紧一紧。
怀中有个小小孩儿感觉原来这样好,渭枝许多朋友已经结婚生子,女儿也有这么大了,可是渭枝仍然独身。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研究学术是何渭枝的选择,与人无尤。
她看着小小机械人可爱的脸庞,不由得冲口而出:「假如你是真的,那又多好。」
没想到杜博士笑答:「假使她是真的,世上就没有杜维真博士了。」
这话是真的。
「年轻的时候,野心勃勃,不甘服雌,大志要有所作为,怎么有空养儿育女。」
渭枝插嘴,「我也一样。」
杜博士说:「对当初的选择,我并没有后悔。」
这个时候,慰寂寥号轻轻躺在渭枝的腿上,渭枝不由得把她当真孩子一般,抚摸她的髦发。
「一直到了中年,一日,走在路上、忽然听见孩子唤妈妈--我深深震荡,认为那是天地间至美至爱的称呼,比杜博士不知动听几万倍。」她笑了。
渭枝愣住。
「可是杜博士,你的成就……」
她摊摊手,「除了慰寂寥号以外,其它的都不会唤妈妈。」
渭枝苦笑。
得不到的,日后统统会变成最好的。
小小机械人这时过去收拾茶具,拿到厨房洗涤。
杜博士似有点疲倦,渭枝便识趣地告辞。
「我可以再来吗?」
「当然欢迎,不过,我已退休,只话家常,不谈功课。」
渭枝自然没口价答允。
没想到慰寂寥号那么有礼,前来送客。
「何阿姨有空再来。」
「好好照顾妈妈。」
小小人儿颔首。
回到家中,渭枝大大震荡,整夜不寐。
不,不是为着栩栩如生的机械人,而是为着事业成功女性私底下不可告人的寂寞。
同样的命运难保不降临在何渭枝身上。
时间飞逝速度超乎想象,一晃眼,生儿育女的生理期便会过去,她将丧失人间至大乐趣之一,她永远看不到婴戏。
渭枝双手掩着面孔,惊恐悲哀。
杜维真博士对渭枝一生的影响至远至深,她愿意终身追随偶像的脚步向前走。
渭枝从来没想过杜博士会有常人的烦恼,渭校一直认为一个人修练到她那个程度,已经超凡入圣,百毒不侵。
渭枝太息。
她为事业女性深深不值。
天亮了,渭枝又急急赶回学堂去,无暇悲秋。
埋头在实验室内做小组讨论,过程令人振奋,直至天黑才离开。
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何渭枝心甘情愿在大学度过她的流金岁月。
黄昏。
有人在门口等她。
渭校停睛一看,小小人儿竟是慰寂寥号,不由自主笑出来,握住小人儿的手,充分了解博士为何要将它命名慰寂寥。
渭枝怜惜地问:「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妈妈叫我来等你,请你到我们家。」
有事。
渭校连忙摔下公文包,把小人儿一把把起飞奔到杜家。
杜博士病了。
一生的功绩荣誉并没有给博士带来金刚不坏之身。
她一样会生病。
渭枝中到她床沿。
博士轻轻说:「到头来还是要麻烦人。」
渭枝在博士耳畔说:「有事弟子服其劳。」
博士微笑,「我想喝一碗鸡汤,劳驾你。」
「博士,要不要叫医生,抑或住院?」
「老人家,老人病,我情愿留在家中。」
渭枝是那样尊重她,不敢拂逆她的意思,立刻回家取了材料,在厨房动起手来。
小小的慰寂寥号一直旁边观察。
「你可是在学习烹饪?」渭枝笑问。
她点点头。
「你真乖。」
这时,小小人儿忽然有点遗憾的说:「但是我不会长大。」
渭枝马上答,「成长是很痛苦的。」
「妈妈也那样说。」
「你妈妈是天底下最有智能的人。」
小人儿又问渭枝:「你是不是别人的妈妈?」
渭枝摇摇头。
「那你岂不是很寂寞。」怪同情的。
渭枝笑,「有你做我的朋友,我便不寂寞,去把灯开了,服侍你妈妈。」
渭枝停一停,问慰寂寥号:「你知道妈妈是什么人?」
「妈妈是爱我的人。」
渭枝想一想,「对。」
杜博士喝了汤,「好手势。」十分满足。
对生活的要求是这样低,对生活的奉献是这样大。
渭枝双眼充满泪光。
到头来与她作伴的竟是一具机械人。
博士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认为儿孙满堂是一种牵绊,他们不见得都可以寻到快乐。」
渭枝温和的说:「浑浑噩噩,另有奇趣。」
杜博士又笑,「生老病死不好应付。」
「你想得太周到了。」
「是,年轻的时候,一位男生曾愤怒地向我表示,如果人人想法与我相同,人类经已绝种。」
渭枝莞尔。
杜博士累了,轻轻闭上双目。
渭枝戴着小机械人离开卧室,小心掩上门。
「妈妈没有事吧?」她担心地问渭枝。
「我会密切的注意她情况。」
她似放下心来。
「来,过来,」渭枝唤她。
她走近渭枝。
「抱紧我。」
她伸出小小手臂,揽紧渭枝的腰。
渭枝也把双手绕着她小小身躯,「说你爱我。」
.
慰寂寥号却没有照说,呵,小小机械不说谎,不骗人,不懂得分解感情的层次,真了不起。
渭枝注视她的脸,她正在微笑。
「好孩子。」
杜博士一直没有醒,渭枝在深夜才离去。
慰寂寥号一直坐在博士床沿,如一承小小守护神,双眼在黑暗中间着亮光。
第二天,渭枝一清早起来,梳洗完毕就去看博士。
博士精神似好转不少。
渭枝替她炖了一锅稀粥。
「去呀,还不去上课。」博士非常歉意。
「实验室可以等,它不会逃跑。」渭枝笑,「耽会儿我会告假。」
「我坚持你去上课。」
刚争持不下,医生到了,渭枝便放下心来。
渭枝同慰寂寥号看着医生替杜博士诊治,半晌,医生给渭枝一个眼色,叫她到外头说话。
他的开场白很有趣:「你是老太太的女儿吧?噫,这一定是她的外孙女,多好,年纪大了,最需要亲人在侧,对,老太太身子是有点虚弱,说服她,进医院观察比较妥当。」
「她情愿留在家中。」
「我看也不妨,我放下一点药给她。」
「什么病?」
「年纪大了,功能自然衰退。」
渭枝苦苦的笑,把医生送出门去。
杜博士唤渭枝。
渭枝到她身边。
「你看见外头书架上的笔记册没有?」
渭枝点点头。
「那是我退休后私人研究的一点心得,全送给你了。」
渭枝打一个突,强笑道:「博士自己还要用呢。」
博士笑笑,不置可否。
小人儿这时伏在博士胸前。
「博士,我送你进院休养如何。」
「明天再说,」博士问:「你还不到大学报到?」
「我现在到唐人街去买送粥的小菜,你爱吃什么?」
「千年蛋。」她指皮蛋。
渭枝笑笑。
「你把孩子也带出来晒晒太阳,」博士说:「吸收阳光对她来说是必须。」
渭枝即时明白慰寂寥号是太阳能机械人。
「我一小时即回返。」
渭枝忐忑不安,她驾着老爷开篷车出去,心急如焚,只希望速去速回。
买好菜,又打听有无帮佣可以照顾杜博士起居,留下联络号码,才拨到大学去告假。
组长声音都变了,「何,你一定要在场,下午英国曼城理工有电脑代表团来访,你怎么忘了?」
「哎呀!」渭枝大力拍自己脑袋。
「马上来尚赶得及,他们两点到。」
「没有我不成?」
「一定要你。」
渭枝不忿,「当我到医院去生孩子好了。」
「可是你还没有结婚,怎么生孩子?」
渭枝叹一口气,「好好好,我马上赶来,不过你错了,没有丈夫,也可以有孩子。」
渭枝把慰寂寥号送到公寓门口,「你照顾妈妈,告诉她,我一办妥事即返。」
慰寂寥号接过食物,朝渭枝摆摆手,进屋子去了。
整个下午渭枝都被嘉宾缠着。
渭枝抽空拨电话到杜宅。
慰寂寥号清晰地对她说:「何阿姨,妈妈睡着了。」真管用。
到四点钟,大家正用茶,渭枝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悯乱,一失手,拨泻了茶。
她站起来向组长要求早退。
组长讶异,「何,你一向工作忘我,今日为何忧心忡忡。」
太忘我了,今日也许是开始重拾自我的时候了。功课固然重要,但绝对不是生活全部。
她取过手袋,便飞车回家。
在杜宅门前用力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慰寂寥号。
「妈妈呢?」
「睡觉。」
渭枝匆匆入室,一推开卧房门,就觉得不妥。
杜维真博士一动不动躺床上。
渭枝脸色都变了,走近唤她,不应,一探鼻息,经已停止。
啊机械人不懂睡眠与死亡的分别。
渭枝急痛攻心,似一无助的孩子似蹲倒在地,失哭失声。
伟大的杜博士已经悄悄离开人世。
渭枝挣扎拨电话到派出所要求协助,抹干眼泪,把慰寂寥号拥在怀里。
「看,妈妈手中握着什么?」
渭枝过去一看,才发觉杜博士手中握着小小一个银镜框,照片是一个小女孩与少妇合照,分明是母女俩,小女孩可能就是杜维真博士,临终一刻,她想起妈妈。
渭枝已停的眼泪又汩汩流下,她把头靠在墙壁上。
「妈妈怎么了?妈妈为什么不醒?」
作为一具机械人,她已经懂得不少,可是还有许多有关人类的常识,博士没有输入她附属的电脑。
「为什么水自你眼睛流出,你在做什么?」小小的手来抚摸渭枝面孔。
她没有见过人哭,由此可知博士是多么坚强。
救护车呜呜赶至。
警察前来查问:「请问阁下是杜维真什么人?」
「我是她的学生。」
「这名小女孩是谁?」
渭枝不加思索,「我的孩子。」
「何女士,请在这里签名。」
深夜,渭枝整理杜博士的笔记,发现慰寂寥号的功能手册。
渭枝翻开第一页。
娟秀的中文字这样写:「我发觉生活寂寥,是在退休之后,童年时与母亲嬉戏之乐,历历在目,未料时光飞逝,转瞬间已成老妪,所有功课,皆未能慰我寂寥,只得利用我所知所能,制成慰寂寥号,伴我身边。」日期是三年之前。
渭枝伏在桌上饮泣。
忽然有一只小小手放在渭枝肩膀上,「妈妈,妈妈。」
渭枝抬起头来,「孩子。」
她与慰寂寥号紧紧拥抱。
「杜博士,杜博士,」渭枝喃喃说:「我明白你的启示,但命运不一定受性格控制,倘若注定独身,至少有这名孩子作伴。」
渭枝含泪的眼睛一直看到遥远的星空里去。
生活助理:
二o三五年。
大都会。
吴琪回到家,已经累个贼死,深觉面孔浮肿,犹如劫后余生。
她打开门便叫:「汉斯,汉斯。」
幸亏有汉斯,不然日子怎么过。
「汉斯,」吴琪踢掉鞋子,「威士忌加冰,快快快。」
她跌坐在沙发中。
过半晌见汉斯尚未出来,大哭吆喝:「汉斯,你这厮还不现形,看我不拆你的骨,老娘花了七位数字买你回来,你敢躲懒!」
就在这时候,厨房门打开,吴琪闻到一阵烤肉香味,汉斯出来了。
它是一只圆鼓型的电脑机械人,用四只轮子滑动行走,非常灵活。
它手中捧着吴琪要的威士忌加冰,迅速走到吴琪身边:「主人,不敢待慢,立刻赶到。」
吴琪笑了,接过酒,吁出口气,「汉斯,没有你怎么办?」
「没有我,也有其它机械助理。」,
「可是我爱你。」
「主人,你不是爱我,你只是爱奴役我。」
「你看,光是这幽默感已经难能可贵,千金不易。」
汉斯叹口气:「主人,晚饭十分钟内可以准备好,请沐浴,水温调校在摄氏二十八度。」
「谢谢你。」
没有汉斯,真的不晓得怎么过日子。
如今每一个时髦家庭都拥有一具机械助理。
吴琪的经济情况普普通通,平日讲究穿讲究吃,花得光光,没有节蓄,可是为着汉斯,她着实省了半年。
证明是值得的。
汉斯是二手货。
那意思是,在吴琪之前,它曾经有过主人。
吴琪当然希望购置全新机械人,不过能力实在够不到,只得退而求其次。
二手货也分好几等。
汉斯属于上等货。
在代理商面前,吴琪说出她的要求:「必须会做家务,煮一手好菜,洗熨打扫均在行,它需有独立思考能力,会奕棋及玩扑克更好,要能言善辩,有幽默感……」
代理商眨眨眼。
生意难做,对机械人要求都这么高,这种时代女性不知如何挑选丈夫。
可是当下他堆满笑容,「不是没有,可是……」
吴琪没好气地给他接上去:「可是稍贵。」
代理商笑,「吴小姐真是个明白人。」
吴琪看了价钱,有点不舍得。
「吴小姐,一分价钱一分货,试用一个月,不满意可以退货或换货,只收少许服务费,本公司老字号,最可靠。」
吴琪莞尔,代理商的口气亦似机械人。
算了,纵容自己是应该的,这年头,不自爱,谁爱你,辛辛苦苦,从早做到晚,回到家来,也有点享受才行,吴琪咬一咬牙,「好,让我跟它说几句话。」
那生意人按下通话器:「叫汉斯出来见主人。」
吴琪一听,眉花眼笑,她想做主人已不知有多久。
仓库门打开,汉斯嘟嘟嘟跑出来。
吴琪见它圆头圆脑,一副可爱的样子,已经决定一掷千金。
她问它:「汉斯,好吗?我是吴琪。」
「你好,吴小姐。」
「汉斯,你过去的主人是谁?」
「机密资料,不允透露,请多多原谅。」
「他有否恶待你,使你受伤?」
「没有,他亦是一位好主人。」
「他为何将你出售?」
「他有事远行。」
吴琪抬起头来,看看代理人,「试用一个月?」
一个月后,吴琪已与它难舍难分。
汉斯是个体贴的天才。
生活上照顾得吴琪无微不至,做得一手色香味俱全的好菜,赌起扑克牌又懂得让吴琪赢几手,有事吴琪可以尽情向它倾诉,它还会代吴琪分析轻重利害,得出结论……
试用期届满,吴琪问它:「汉斯,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汉斯答:「我将以美丽的女主人为荣。」
吴琪与代理商讨价还价:「应该打一个九折吧。」
。
那奸商却道:「吴小姐,我这边起码有三个人客想试用汉斯。」
「好好好,你派人过来取支票。」
从此与汉斯相依为命,无话不说。
自浴缸出来,披上毛巾衣,吴琪享用晚餐。
汉斯在一旁侍候。
吴琪说:「汉斯,我真感激你。」
「主人,你从来不请朋友回来吃饭。」
吴琪低下头,「我没有朋友。」
「主人,对朋友要求不宜太苛。」
「四周围都是谈不来的怪人。」
「主人,当心错过结婚年龄。」汉斯提醒她。
「许多女友说:丈夫还比不上机械人体贴。」
「主人,这样愤世嫉俗,于事无补。」
吴琪笑,「好汉斯,开一瓶红酒给我。」
「恕不从命,你不应喝太多。」
吴琪无奈,「我自己动手。」
「主人,你不知酒放在何处。」
这是真的,让汉斯服侍了一年,吴琪像那种老式男人,茶来伸手,饭来开口,家务已与她无缘。
生活中有了这名助理,的确十分舒适。
饭后她在书房看电视,汉斯收拾好桌子,静静耽在一角。
过一会儿,吴琪忽听得嘟的一声。
她随口应,「你说什么,汉斯?」
吴琪随即听见汉斯说:「我的慷慨浩瀚如大海,我的爱也如海样深沉,越给你,越是拥有,因为两者都无穷无尽……」
吴琪呆住。
这是谁写的情诗?这么动听。
「汉斯,汉斯。」
汉斯进书房来,「主人,有什么吩咐?」
「你刚才说什么?」
「主人,我没说什么。」
「不,你明明在朗诵一首情诗。」
汉斯半晌不作声。
「汉斯,你有什么瞒着我?」
「主人,对不起,天气潮热,我的零件多少受到影响,那是我过去主人的录音,无意播放出来。」
呵,吴琪点点头。
二手货可怜到底是二手货,有着太多的过去与回忆。
「诗是他的创作吗?」
「我不知道,主人。」
「他常对着你吟诗吗?」
「我不记得了,主人。」
汉斯守口如瓶,吴琪便扬扬手,叫它离去。
她渐在沙发盹着,半夜醒来,迷糊间十分寂寥,想叫汉斯做杯热茶,抬起头,开亮灯。
又听见汉斯在自言自语:「爱情叫我探听出这个地方,它替我出主意,我借眼睛给它,我不会掌舵,可是即使你在最远最远的海滨,我还是会冒着风波来寻访。」
吴琪听了,为之神驰。
谁?谁是汉斯从前的主人?
那人怎么写得出这样美丽的句子?
吴琪暗暗记诵,记在案头。
第二天,她借用公司的电脑,把诗句输入记忆系统,命令它:「请搜查,请找出来源。」
电脑默默操作。
三十分钟之后,那意思是,它已搜索过超过三千本书,电脑打出下述字样:「情诗出自英国十六世纪著名创作家威廉莎士比亚爱情名篇罗蜜欧与茱丽叶。」
啊原来如此。
吴琪听母亲说过,科技越落后,人类便越向往爱情这门虚无飘缈的事。
早就不流行感情用事了。
没想到那么落后的玩意儿竟那么动听。
诗篇不知恁地记录在汉斯的系统里。
它的前任主人,一定是个不切实际,游手好闲,不大为社会接受的浪漫派。
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
那天晚上,吴琪把汉斯唤到跟前。
汉斯似知道事情有点不妙,行动略见闪缩。
「站好,」吴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是,主人。」
「你一定要把你前任主人的资料告诉我。」
「我已经完全忘记他。」
「汉斯,你难道不相信我?你当我是小人?速速把你的历史招供出来。」
「我不愿做一个不忠的机械人。」
「去你的,你不听话,当心我把你卖掉。」
「机械人往往有着十分悲惨的命运,我们听令于人,身不由主,一生精忠,但下场却时时不堪,到最后,躯壳被拆卸丢弃,电脑部分改装,生命就此结束。」
「汉斯,」吴琪叹息,「我会那样对你吗?不可能。」
「主人,那又何必恐吓我,勾起我的心事。」
吴琪怕了它,扬扬手,「去吧。」
汉斯如蒙大赦,机灵地转到厨房准备晚餐。
吴琪听得它轻轻地,充满感情地朗诵:「不要起誓,要的话,就以可爱的你,我心中的神明,起誓吧,我一定会相信你。」
吴琪只觉荡气回肠。
这家伙何以为生、长相如何?
吴琪渴望见到汉斯的前任主人。
她推开厨房门,「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他是否一个好人。」
汉斯冲口而出,「当然他是个好人,我的主人全是好人。」
「谢谢你。」吴琪满意了。
吃完饭,吴琪躺长发上听音乐。
忽然有另一股乐声自客厅传来。
吴琪莫名其妙地靠起身子,发觉汉斯正尴尬地欲把乐声关掉,几个掣一齐闪亮,但它似不能控制自身的机件。
吴琪啧啧连声,「汉斯,你老了。」
汉斯气馁,「你说得对,主人。」
「你瞒了年龄是不是,你到底几岁?」
汉斯劳气,「我不是说谎的机械人。」
慢着,吴琪拾起头来,她听过这篇音乐,年幼时母亲把她抱在怀中,告诉她,这是奥地利作曲家马勒的联篇歌曲旅人之歌。
「嘘。」吴琪把她正在听的爵士乐关掉。
汉斯忽然把音乐声量提高。
吴琪喃喃说:「美丽,美丽。」
汉斯轻轻说:「主人,乐曲的第一首是『当我所爱的人结婚时』。」
吴琪沉醉在乐声中。
「这一曲描述大自然的美丽与作曲者身处他人婚礼上的痛苦形成强烈对比,马勒廿四岁时与一位歌唱家堕入爱河,后来这段恋情失败,激发他创作旅人之歌。」
吴琪的心一动。
汉斯想告诉她什么?
难道,这也正是他前主人的遭遇?
汉斯轻轻地继续介绍:「第二首,叫「今晨我走过田野」,作曲者再次以四周的欢乐和他内心的愁苦作对比。」
吴琪忽然泪盈于睫。
她在感情上也吃过小苦,凭意旨力硬是将悲苦压抑下去,努力忘我,今日被一首曲子钩起满腔心事,不能自已。
难道,汉斯的另一位主人也是苦主?
汉斯又说:「第三首『我有一把发光的匕首』,描述作曲家心如刀割般凄苦的心情,最后,她的『那双蓝眼睛』令他痴狂,这首歌以绝望的小调葬礼进行曲开始,以最纯洁的摇篮曲结束,彷佛只有在梦中,甚或在死亡中,他才能寻到平安。」
吴琪终于落下泪来。
汉斯递一方雪白的手帕给她。
吴琪擦干眼泪。
且慢,她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汉斯,「你的零件不是出了毛病吗,好象不见得呢。」
汉斯一怔,立刻说:「不知道怎么搞的,现在又仿佛没事了。」
就在此时,机器哔哔剥剥响起来,打断音乐,汉斯又说:「唉,时好时坏,不知所云。」
这只鬼灵精,从头到尾,这是一场由它指挥的好戏,机件何尝有失灵。
它一溜烟钻进工作室去。
「汉斯,汉斯。」
它不再应吴琪。
吴琪却一夜失眠。
当然,科学进步到某一个地步,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受人工控制的,随便一颗药丸,便可以使吴琪一觉睡到天亮。
但是吴琪却没有那么做。
她许久都故意不去思索私人感情问题,装作世上没有这回事,逃避现实。
是夜被乐章翻出旧帐,唏嘘不已。
天亮时她带着黑眼圈吃早餐。
汉斯吃惊道:「主人,你好憔悴。」
吴琪瞪它一眼,都是它这个罪魁祸首。
汉斯问:「心情不好?失眠?」
「闭上尊嘴。」
汉斯不甘心,「你何必拿我出气。」
吴琪看着汉斯,「告诉我他是谁。」
「行有行规,你知道二手机械人的守则是不能透露前任主人的私隐,否则的话,我自你这里出去,一迳宣扬你睡袍同内衣是什么颜色,卸了妆是否可以保持花容月貌等等,只怕你也吃不消。」
这是真的。
「我几乎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你想想是不是,我的嘴巴必须要缝密密。」
「好,你是个有宗旨的好汉。」
「主人,你亦深明大理。」
「不过,汉斯,本市天气这样潮湿,你的机件如此精密,齿轮什么地方卡住了,一时失灵,那就不能怪谁了。」
汉斯不出声。
「二手机械人日久失修,也是有的。」
汉斯颔首表示赞成。
吴琪笑,「那么,今晚下班我们再谈吧。」
汉斯已经透露许多给她听。
它绝对是善意的,这具可爱的机械人,它敢情是意图拉拢前后两个寂寞独身的主人。
该晚,汉斯做了清蒸小龙虾给主人享用。
吴琪不由得赞叹,「汉斯,你的手段真正一流。」
「主人,我也不过是跟人家学的。」
人家,人家是谁,谁是人家?吴琪心又动,她已知道人家是谁。
她搭讪道,「如此人才,居然不遇。」
汉斯咬牙切齿,「可见亮眼瞎子自古是有的。」
吴琪婉转道:「也很难说,缘分不到,合不来,不是什么人的错。」
「喂,你到底帮谁?」
「我说的都是事实。」
汉斯对旧主的确无比忠贞。
它忽然说:「主人,你看,花那么好,月那么圆,快乐与忧伤都需要有人分享,你说是不是?」
吴琪笑,「算了吧你。」
汉斯挤眉弄眼,嘴巴嘀嘀嗒嗒吐出一张字条,上面印着一个号码。
吴琪眼快,立刻抢过。
汉斯遗憾的说:「对不起,我的老爷记忆系统又生障碍。」
它急急转开去。
吴琪摊开纸张,上面印着刘之良,通讯号码三三七八六九o一。
这便是汉斯的旧主人了。
吴琪有点踌躇,大胆冒昧去约见人家,也并非不可行,只是,该说些什么呢?
索性讲:「汉斯存心撮拢我俩,它的电脑计算过,我俩会合得来」?
只怕见了面,不合眼缘。
吴琪承认肤浅,在她心目中,理想对象外型也颇为重要,最好汉斯能帮个忙,印张旧主人的照片来看看。
谁知汉斯设想比她更周到。
它唤吴琪:「主人,主人,你最好叫代理商把我抬回去修理。」
吴琪大吃一惊,「怎么,你不行啦?」
「差不多啦,口吐白沫,行将就木。」
吴琪跑出客厅,见它倒在地上,双眼放出七彩光芒,「我的天,别担心。」吴琪用力扶起它,刚要拨电话,忽然发觉汉斯双目在播放映像。
映像落在白色墙壁上,就像放映电影一样,吴琪看了汉斯一眼,它演技益发逼真。
放映的是一套家庭式电影,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伏在案头苦苦做工,忽尔抬起头来,笑了。
那么清秀的一张面孔,真正少有,眉宇间有点忧郁,观其笑容,仍不失开朗,端的是个美男子。
只听得他笑道:「汉斯,你在干什么,偷偷拍摄?别乱搞了,我还有大堆讲义要准备,走走走。」
影片在此间中断。
吴琪睨着汉斯,「你毋须修理,你已病入膏盲。」
汉斯喃喃道:「知恩不报是人类天性。」
第二天,在办公厅内,吴琪摊开电话,三三头是欧洲英国的电话,她拨了过去。
通讯萤幕上首先出现的是一位金发碧眼的传达员。
吴琪说:「请接刘之良先生,我名吴琪,请告诉他,我是汉斯的新主人。」
传达员含笑说等等。
不到三秒钟,映像便接过来。
正是那英俊的男子,「吴小姐?我便是刘之良,汉斯那家伙好吗?」
刘君那一分忧郁已经散尽,很明显,他已经开始新生活,吴琪为他庆幸。
当下她笑答:「汉斯很好,谢谢你。」
「吴小姐怎么知道我是汉斯的旧主人?」
「我自别处打探得来。」
「我很想念它。」
「看得出来。」吴琪微笑。
「吴小姐,下月我将返来公干,可否让我见一见汉斯?」
「当然可以,不然我不会同你联络,请到舍下喝杯咖啡。」
「好极了,届时再联络。」
「对,你有没有发觉汉斯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毛病?」
刘之良笑,「它有时会热心过度。」
到时不乏话题,两个年轻人都笑了。
一年后。
一切进行顺利,吴琪与刘之良一见面便知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是怎么一回事,蜜运数月,便决定结婚。
又一年后。
他们搬到一家较宽敞的公寓,刘之良为着妻子,已调回本市工作,汉斯仍然是他们的生活助理。
又再一年。
吴琪生下一对孪生儿,一男一女,她坚持采取天然孕育及生养法,做了母亲之后,照常工作,家中大小事宜,统共交给汉斯。
今日,刘宅是一家四口的幸福家庭。
没有人有怨言,除了汉斯。
早晨,它老大不愿意的打理日常家务,开口便向女主人抱怨:「别的机械人都是一对一,或是一对二,独独我特别命苦,一个服侍四个。」
吴琪当它的话如耳边风,只管同丈夫说:「今天我七点才能回到家。」
刘之良答:「那我早些回来照顾孩子。」
汉斯咕哝,「讲得好听,沐浴喂奶都是我,抱着说故事却是你。」
刘之良笑,「汉斯你一日比一日噜苏。」
「真的,」吴琪也说:「汉斯,人类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你要当心。」
气得汉斯什么似的,那边厢两个婴儿又齐齐哭起来,它便匆匆赶去安抚。
刘之良对妻子说:「汉斯语气似我岳母。」
吴琪瞪他一眼,「你敢。」
刘之良笑,「我看你还是把好消息告诉它吧。」
「不,我想给它一个惊喜。」
「明天新的生活助理汉娜会前来帮轻它的工作量。」
汉斯却不知道。
它瞪着小床上的孪生儿,气道:「从没见过你们这般顽劣的孩子,一个一个来还不够,干脆挤在一堆出生,存心与我过不去。」
那对小婴听得出汉斯语气不善,更号啕大哭起来,它只得一手抱一个,哄撮他们。
「早知今日,」汉斯憔悴地说:「谁撮合他们两个,俗语说: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果然。」
这话恰恰被刘之良与吴琪听到了,偷偷笑得翻倒。
两夫妻在上班途中同意:「真的,没有汉斯,没有我们。」
「新助理来了之后,它又能够恢复以往比较清闲的日子。」
「对,它又可以奕奕棋玩玩扑克牌,我们要好好对它,让它在刘宅终老。」
炽热的心:
救护人员找到南薇号的时候,它左臂毁坏不堪,右腿完全失去,体内机件失灵,只有脑部传出微弱讯息:「危险,危险……」
吴琪博士来到实验室,看到这种情形,先是伤心,后是愤怒,接着泪盈于睫。
南薇号是她的心血结晶,她将她母亲的名字给它作为纪念,吴琪与它有着深切的感情。
「吴博士,它不过是一个机械人。」助手们劝她。
吴博士冷笑,用手抹掉眼泪,「百多年前,乡间养下女儿,随即溺毙,也轻描淡写说一句:『不过是个女孩』。」
助手们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心中不约而同想:吴博士一生致力研究工作,操劳过度,已经走火入魔。
话虽如此说,看到南薇号一具如此精密细致的仪器毁坏到这种地步,也不禁心痛。
用它的那一组人,太不知好歹,根本不配。
吴琪走近,握住南薇号唯一的一只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吴博士,报告在这里。」
吴琪冷冷问:「谁写的报告?」
「探险队队长高金林。」
「我不要看这种谎言。」
助手有点尴尬,「吴博士,高金林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地质学家,他对此事深表遗憾。」
遗憾?
吴琪轰地笑出来,在她生命中,何曾没有绝度遗憾的事,遗憾得叫她午夜梦回,流汗流泪,遗憾得叫她光天白日,抬不起头来,可是同事件有关的人,并不打算因她深切的遗憾而原谅她。
吴琪也不准备饶恕高金林。
当下她收拾悲愤心情,与助手们细细视察南薇号的伤势,逐一纪录。
整队工作人员努力八小时,吴琪的体力与精力同时支持不住,才回到办公室坐下开会谈论结果。
助手甲:「吴博士,南薇号已经彻底毁坏,不适宜修理。」
助手乙:「重新设计一具机械人比较经济省时。」
吴琪筋疲力尽,不发一言。
助手丙:「博士,我有一个问题,这已是南薇号出生以来第三次严重毁坏,恐怕我们难以令它起死回生。博士,它的设计原是无敌机械人,会不会是程序上出错,引致这么多次数的失败?」
吴琪的心一动,抬起头来。
「博士,请批准南薇号毁灭。」
吴琪站起来,「那么,你们先申请将我毁灭吧。」
「可是博士--」
「这里由谁说话?我,还是你?」
助手不再出声,逐一散会离场。
吴琪回到实验室,蹲在南薇号身边,坚决地说:「我会把你修理好,即使花一年时间,我会使你光洁如新,并且彻底追查你受伤原因,加强你的设计,使你真正无敌。」
吴琪熄灯离开实验室,稍后,又打回头,取起高金林的报告,关门离去。
吴琪一夜不寐,阅读报告。
报告中附着高金林博士的探险日志。
他的文笔简单流利,扼要地摘录了那一个月来的大事下文中的「我」,便是高金林本人。
一月一日,天气寒冷,南薇号前来报到,它真是机械工程与微型电脑科同事的精心杰作,当场测验它的智识范围,其水准超越我名下若干优异生,惊喜不已。
一月三日,队伍出发,万绿丛中一点红,南薇号一定会帮到我们,名义上她是我的私人助理。
读到该处,吴琪抬起头来,她注意到,高金林在这个时候把它改成她字,从此处开始,南薇号变成一个她。
吴琪低头读下去。
一月六日:我们的任务,是要登上神秘高原测量该处大气居中臭氧厚度,如果适合,将之捕捉贮藏,带至南极上空,放出填补该处破穿之巨孔,多么虚无飘缈的任务,却影响民生至大至伟。
吴琪当然知道这件事,臭氧层日渐稀簿,有害紫外线直抵地球,患皮肤癌者日渐增加。
二月十日,工作无进展,众队员开始急躁,只有南薇号风趣温柔如故。
二月十五日,汽球第三次升空,测获理想成绩,南薇号自告奋勇,愿随队伍出发。
二月十六日,降落仪离地面三百公尺时突生意外,队员顾、庞、司马均受重伤,南薇号借出其私人喷射器一一救助我队员在千钧一发间降落地面,她本身摔落急流失踪。
一月二十日,寻获南薇号,送返实验室。队员痛失良伴,悲伤不已……
看到这里,吴琪将报告摔到地上,用脚把纸张踩个稀烂。
她才不会相信这等鬼话。
高金林的队伍彻底利用了南薇号,逼它顶替队员做高度危险动作,该项精密仪器原本只负责测量、记录、分析数字用。
深宵,一阵风吹来,一片碎纸飞扬,如一只纸蝴蝶,缓缓飘落书桌。
吴琪悲痛地看到纸上写着「炽热的心」四个字。
她憔悴疲倦地回睡房休息。
第二天一早,上司召见她。
吴琪约莫知道老人家要说些什么。
果然,他一开口便道:「吴琪,我想你放弃南薇号。」
「不行。」
老人家也早知固执的吴琪会给他这样的答复。
「你不如致力于发展南薇二号。」
「相信我,我可以修复一号。」
「我还有其它的计划要交给你。」
「我可以用私人时间修理它。」
「吴琪吴琪,如此感情用事,有碍你做一个优秀科学家。」
吴琪冷笑。
老人家扬扬手,「去吧。」
从那日开始,吴琪对南薇号,犹如一个医生,对待深切治疗室的垂危病人,死马当活马医。
她每日留在实验室直至深夜疲倦到极点,只伏在桌子上打一个盹。
吴琪所有的敌人庆幸不已:吴的固执一定影响她日间工作水准,不到几个月她一定败下阵来。
吴琪的朋友则心痛之至,这样下去,燃烧殆尽,只怕精神崩溃。
她的助手默默地一个个回来帮她,大家轮更,细心地把支离破碎的南薇号逐一拼拢。
最先要修复的是它的脑,亦即是它的记忆系统,开头的时候,杂乱无章,有一段没一段,渐渐,拼图一块块夹拢,透出曙光。
「南薇号南微号,你听到我的声音吗?请回复我。」
南薇号发出微弱的声线:「博士,我的摄影系统已完全毁灭。」
大家仍然欢呼,第一步已成功了一半:南薇号有反应。
吴琪把南薇号紧紧拥抱。
「发生了什么事?南薇,告诉我,我替你申冤。」
南薇号必必剥剥,发出杂音。
助手甲说:「吴博士,南薇号记忆亦有问题。」
吴琪叹口气,「我来负责修理。」
又一整个月过去,吴琪日渐消瘦,整间实验室在等她倒下去。
老人家再次召见吴琪。
「你着了魔还是怎么的?」
「我一定要找出南薇号出事原因。」
「高金林的报告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
「道听途说,不是科学态度。」
「吴琪,恐怕我要勒令你放大假。」
「再好没有。」
「吴琪,这会影响你的前途。」
「我不关心。」
「吴琪,我的门生中,再也没有你这样任性的。」
「老师,你一向包涵我的缺点。」
「去,去放一个月假,回来的时候,我要看到一个精神饱满,外型光鲜的吴琪。」
这等于间接帮了吴琪的大忙,她大声且愉快地喊「是,老师。」
老人家仍然爱她,偏心她。
于是吴琪名正言顺地运用所有时间修理南薇号,似自一团烂铁里寻找完整部分重新拼成一辆汽车。
成绩渐渐显现。
开头的时候,南薇号很悲观:「吴博士,我已不堪造就,你不必再花心思在我身上。」
「胡说。」
「我相信我的工作成绩已经及格,博士,凡事不必勉强。」
吴琪苦笑。
南薇号这种口气,像煞一个人,谁?当然是它的创造者吴琪。
当初把知识录入南薇号时,老人家已经批评过说:「程序中无聊的意识太多。」
老人家永远是对的。
「你少废话。」吴琪对南薇这样说。
它的记忆系统慢慢恢复。
「危险……危险……」它喃喃道。
「南薇,我要你回答我所有的问题,不得有误。」
「是,博士。」
「高金林是否剥削你,利用你犯奇险做你范围以外的工作?」
南薇似在思索半晌它说:「高君是位正人君子。」
「呸,我才是君子。」
「是,博士。」
「你不妨有话直说,有我替你撑腰。」
「不,博士,高君真是优越,外型高大英俊,性格英勇潇洒,内涵丰富美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博士,我记得你说过,你也一直在找这样的对象。」
吴琪发呆,她忽然听出南薇语气中倾慕之情。
「有危险的工作,他总是站在第一个,博士,请你不要误会高君。」
吴琪沉默。
「你且休息,」过一会儿她对南薇说:「今日到此为止。」
吴琪为南薇镶回一条手臂。
这个时候,助手进来说:「博士,有人求见。」
「我不见客。」
「他说他的名字叫高金林。」
是这厮。
吴琪皱着眉头,内心挣扎一会儿,才说:「叫他进来。」骂他一顿,唾其面,也是好的。
高金林一出现,吴琪认真呆住。
外型真的一百分,南薇形容的还不及真人十分一,此刻的他一脸于思,有三分憔悴,进得实验室,与吴琪颔首,便走至南薇身边,握住它的手,低声叫它的名字。
吴琪冷冷说:「我已关掉它的能源。」
「请让我跟她说几句话。」
「它已疲倦。」
高君叹口气,「听说你对我有成见。」
「如果有人杀死你的姐妹,你对她有无成见?」
「吴博士,」他似试图解释,犹疑片刻,终于噤声,颓然道:「你说得是。」
吴琪冷笑一声。
不知恁地,她走到南薇身边,开启能源。
南薇一怔,似非常欢喜地说:「高君,你来了。」
高金林俯下身子,「大家都挂念你。」
「我不行了,高君,我是多么希望我俩还有机会合作。」
高君泪盈于睫,「南薇,我们一组人的生命,由你拣回来。」
「是吗?那么,你要感激吴博士,是她这样创造我,是她给我一颗炽热的心。」
吴琪真正震动了。
这一番说白证明高金林的确不是好人,而更惊人的真相是南薇竟然会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机械人再聪明也不过是机械人,工作效率再超卓,也不懂得杀身成仁,南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南薇已经活过来?
不可能。
只听得高金林说:「南薇,你且休息,我明天再来。」
吴琪把能源关掉,冷冷道:「谁让你明天来?」她仍然恨他。
高金林到这个时候才说:「吴博士,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吴琪怒道:「十年前我为海军设计的紫薇号,今日尚完好无缺地在为他们服务,你这个队长是怎么做的?两个月不到就毁了我的南薇号!」
「确是我失职。」
停了一停,吴琪问:「它救了多少条人命?」
「五名。」
吴琪深深叹息。
「她可以修复吗?」
「从此恐怕只能担任文职。」
高君似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吴琪忽然抬起头,「你称它为她。」
高君答:「她根本不似一具机械人,她完全有独立思考能力,我们一组队员一直把她当姐妹看待。」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