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y blues:
是一个非常非常热的夏季。
在这种日子里,秀丽回到家,绝对不开灯,灯火给她热上加热的感觉,一切在黑暗中进行。
大门入口处电掣插座上配着一盏小小婴儿房用的灯,已足够照明脚步。
小客厅里有电视机,顺手开了它,一明一灭的萤光幕便是秀丽的灯。
在这狗一般的生涯里,唯一使她安心的是,她独居,回到家,毋须同任何人打招呼打哈哈。
像——“对不起我不想说话。”
“抱歉今日我吃不下东西。”
“不好意思请你们不要喧哗。”
有时她由晚上七时睡到清早七时。
半夜被邻舍的新生儿哭声吵醒,秀丽会叹气,会呢喃:“生活如此无闷,哭,活该哭。”
一定是天气,入夜整幢大厦所有的冷气机开动,克轰克轰,嗡嗡嗡嗡,秀丽感觉她根本不是生活在地球上。
推开窗,她似随时会看到紫色的天空上悬挂着三枚红月亮。
地球不是这样的。
地球本来是一颗至美丽的星球。
从遥远的星际往太阳系看,这颗排列第三的行星呈浅蓝色,它的大气层赋它这样娇艳的色彩。
可是大气层已被人类捣穿了一个洞,从前补过青天的女娲不知是不是一架航天器的代号。
一个年轻女子真不该如此幽怨。
时间不经用,一天吃三餐,沐两次浴,睡七小时,上八小时班,路上又须花掉两小时,还有什么时间剩。
十分无奈地看着光阴自手指缝内溜过。
傍晚秀丽有喝一杯松弛一下神经的习惯。
这个习惯延伸出去,到中年的时候,日子有功,会像一些前辈那样,越喝越多,同时越喝越早,终于,在下午三点半就开始举杯,至黄昏已经酩酊。
公司里的洋人中午已经人手一杯,喝得酒气熏天,红着鼻子红着眼睛回来,手搭在俏丽的秘书肩上吃吃地笑。
都是又丑又悲的场面。
喝多了,脑筋也不灵活,幸亏是殖民地,做善事似留着外国人。
秀丽不敢想下去,不过天一黑,她自然而然又斟出了酒。
有时未返家已经喝起来。
她知道一间日本馆子,小小的,十分静,光线十分黑,没有人客的时候,女招待让她独占一间房间,她不管三七廿一坐下就唤米酒,喝冷的,一边吃鱼生,一点也不觉寂寞。
吃完出来,一整个银行区的灯光都似在欢迎她,感觉甚佳。
坐在地车里,摇摇换换,她似瞌着一会儿,睁开眼睛,看到十六七岁少女上车来,乌亮的头发,雪白面孔,她不由得喊:“蒋秀丽!”
但是人家不认得她,况且,蒋秀丽是她自己的名字,她叫她自己。
她醉了。
第二天去停车场领回车子,几乎花了她一天薪水。
公司里她同小方是好朋友,本来大家都有点意思,观察时间久了,发觉没有可能继续发展,只得做兄弟。
方家俊说得对:“没有人敢结婚了。”
其实无人适合婚姻生活,只是有些人可以活得下来,有些人不。
秀丽的姐姐秀亮好似还存活得不错。
她辞去工作在家带孩子,预备陪女儿三年,她服侍幼婴,另聘一名家务助理服侍大人。
秀丽去看过姐姐。
婴儿已经七个月大,会得坐,用一双晶莹乌亮的大眼瞪着阿姨,好似不欢迎她。
伊动辄哗一声,母亲便似奴隶似扑过去,“囡囡,什么事?”
秀丽看了半日,觉得人生没意义。
据说那母亲五时许就起来了,像行军似不停操到晚上七八点婴儿去睡才好算一天。
三数小时内不住服侍那小家伙吃粥、喝奶、饮水、洗澡、抹嘴、擦手、换尿布。
奇是奇在那小人一直哗啦哗啦,呼呼喝喝,一点也不知足。
秀丽问秀亮:“这样子还要过多久?”
秀亮眨眨眼笑道:“你我还不是大了。”
为人妻不简单。
秀丽指出纰漏:“为什么你要替老周做妥一切待他回来双脚一翘看报纸?为什么佣人不问老周锌盘漏水怎么办?你也并不靠他吃饭,各人照顾自己是很公平做法,为什么你要多做一份?为什么你甫做完剖腹生产手术就要育婴而他不必?”十万个为什么。
秀亮听完妹妹这番话,淡淡说:“因为女人一向比男人有用。”
秀丽还不打算作这样的无谓牺牲。
小方也不。
说起他大哥的经验,小方同样心惊肉跳,“他一下班便得脱下西装抱孩子,所有娱乐节目都推掉,此刻我都不敢上门去,周日女佣放假,家里像战场,全屋奶瓶与玩具,大哥睑上永恒地浮看一层疲倦的油。”
形容得真好。
“最惨的不是这个,最惨的是辛苦了十多年后,孩子会飞出去,结果还不是人去楼空。”
同蒋秀丽与方家俊一样,统统辜负了父母的苦心。
秀丽掠一掠修剪得十全十美的头发,她猜想她还没有准备好,还未有能力成立家庭。
那已不是普通男女可以做得漂亮的一件事。
一定要性格非常成熟,手头异常宽裕,才能从从容容,无后顾之忧地结婚生子。
蒋秀丽算老几。
小方同秀丽说:“不过有一个家真好,小侄坐在学行车里,叫他名字,他会笑着过来,张开双手,让妈妈亲吻他。”
不是不像养一部法拉里铁斯特露莎。
下大雨那一夜,小方拨电话给秀丽。
“要不要我过来?”
他那边在放二十年代的情歌“奈何天”。
秀丽轻轻答:“好朋友难找,我们还是维持原状的好。”
小方想一会儿说:“你讲得对。”十分无奈。
挂断线后,雨势更大。
小方大概不甘寂寞,接着会拨给赵小姐或莫小姐之类,而秀丽,她手头上也有小陈小庄的电话,但是按兵不动。
在雨声中睡觉会做梦。
她梦见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独坐一空室里。
秀丽渐渐走近她,以为她是外婆。
老太太抬起头来,对秀丽和蔼地笑,拍拍空凳,叫秀丽坐下。
秀四问她好,与她闲话家常。
老太太伸出手来握住秀丽的手,秀丽注意到她右腕下方有一枚钱币般形状大小的蓝色胎记。
“噫!”秀丽冲口而出道:“你也有这张的一搭痣。”
秀丽把她同样的胎记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笑得更灿烂。
秀丽忽然灵光一闪,明白过来。
呵,老太太不是外婆,也不是母亲,老太太是她,是蒋秀丽。
那老太太点点头,“你终于明白了。”
秀丽看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心头剧痛,犹如利刃贯心。
呵是她自己,总有一日,她会老成那个样子。
老年蒋秀丽又笑了。
这时,电光霍霍,天边响起一个忽刺刺巨雷,秀丽自梦中惊醒,一头冷汗。
噩梦?并不,这是必然会得发生的事,并非被十来廿只吊睛白颜虎追逐扑杀。
真没想到她处处看到自己,太自我中心了。
该刹那秀丽后悔没把小方叫来。
身边有个人总好过没有,至少立刻可以把梦境告诉他。
押到明天,说也没意思。
不知自几时开始,蒋秀丽的鼻尖也开始泛油,小息她狠狠在鼻尖压上干粉。
又是一天了。
下班肚子饿,到咖啡座去吃三文治,同时也看看时装展览,穿得好的太太小姐起码要到这种时分才出动。
秀丽举案大嚼。
乐队兴奋地演奏,正好使秀丽聚精会神地吃,有人过来打招呼,一个字也听不见,只含糊地颔首,谁,那是谁?
相识遍天下,知己无一人,要紧关头,除出靠自己,就还是靠自己。
秀丽对银行区这班所谓朋友,益发冷淡。
即使是小方,如此投契,也不能问他借问他赊。
吃完三文治,再来一个甜品,精力与体力消耗均大,秀丽从来不用节食。
吸引秀丽目光的,不是那班艳妇,而是一班少女,约四五个人吧,一式白衬衫配牛仔裤,球鞋,一定是暑假回家来的学生。
几年前秀丽也是那个样子。
她记得有人说她笑起来眼睛一眯像只猫咪。
真是阅世未深,秀丽感慨,此刻她再也想不起来有什好笑。
吃饱了人有一份慷慨的感觉,所以肚子一定不可饿。
秀丽靠在沙发上。
半晌,她结帐,走到停车场去取车子。
先把车子驶到香岛道去兜一个圈子,然后才回家。
司见到她,“蒋小姐,有人送了一箱酒给你。”
他帮她抬上楼,她付了小费。
是一箱中上价香槟,小方留着字条“友谊万岁”。
秀丽笑了,这便叫做生活情趣。
日前,她牵记他,也差人送上两打法国名牌男装袜,让他穿上半年。
所以,不要怪他们这种人没有节蓄,难以成家。
小方最近倒处找人结伴坐伊利莎白二世邮轮,秀丽问他有何特别意义,他耸耸肩:“穷极无聊。”
其实他说得很对,反正没有钱,花掉再说,不必细想,一个人,无牵无挂。
第二天清早,车子才驶进停车场,后边当一响,秀丽整个人往前倾,幸亏系着安全带,否则起码额头要撞在挡风玻璃上起高楼。
她连忙把车停好,下来理论。
一看撞到她车尾的是辆意大利敞篷跑车,不由得连连摇头。
那辆车的司机也跳下来视察情况,他当然先看自己那部车子的损毁情况。
他没事,秀丽那小小日本座骂的防撞栏有点凹下去。
他搔搔头皮,“对不起,今日不是我的好日子。”
秀丽不客气,“也不是我的好日子。”
“我愿意赔偿。”
他取出卡片,递给秀丽,这时才看到一张完全没有化妆的素脸,不禁一呆。
原来秀丽习惯回到公司才取出小镜子添妆,此刻的她天然浓眉长睫,另有一股味道,人如其名。
秀丽接过卡片,“我会把车行修理帐单给你。”
她上车,看清楚倒后镜,才发觉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时忽然有第三者的声音出现:“要不要帮忙?”
是小方,公司的同事们都把车子停在这里,是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了。
秀丽答:“没问题,已经和平解决。”
小方敌意地看那个司机一眼,还是上了秀丽的车。
他问:“那人有无企图吊膀子?”
秀丽叹口气,“人家为什么要那样做?似我这般白领女,银行区起码三十万名。”
“蒋秀丽你缘何妄自菲薄。”
“我说的都是事实。”
还有十五分钟到开会时间,他们没有继续闲谈。
可是到了中午,小方又过来问她:“那人有没有问你拿电话号码?”
秀丽忙得头出烟,呆呆的抬起头来问:“谁,谁是那人?”
小方没好气,“那个司机。”
秀丽一手推开他去拿文件夹子,“没有,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方家俊见她额角冒着亮晶晶的汗水,全神贯注处理工作,也不忍再打扰她。
他轻轻走开。
半晌,秀丽想起来,“呵你指今早那个司机——”小方已经不在她的房间里。
她仍然说下去:“不,我不相信邂逅及一见钟情这种事,感情需要根深蒂固的培养——”
秀丽挥挥手,把那件事丢在脑后。
车子天天要用,她并没有拿去修理。
等到终于修好,又不见了那人的卡片。
秀丽喃喃说:“便宜了那厮。”
一日,她独自在公司开夜车,晚了两小时下班。
把车子驶走的时候,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喂你。”
秀丽抬起头来,茫然看看一个陌生男子。
那英俊的年轻人却异常兴奋,“终于见到你了。”
???秀丽仍然不复记忆他是谁。
那男子不禁笑了,凭他的家势样貌,太多异性愿意同他结交,他从无不被人记起的经验,太新鲜了,于是擦擦鼻子,企图提醒这个傻女:“我一直没收到帐单。”
帐单?秀丽大吃一惊,退后一步,“你是哪家公司的人?”
年轻人见了这副表情,不禁大笑,这女子把他当什么人?
“我撞坏了你的车子,记得吗?”
“呵——”秀丽恍然大悟。
“你丢失了我的卡片。”年轻人不置信的说。
秀丽摊摊手,“对不起。”她倒道起歉来。
年轻人又大笑。
秀丽呆呆看看他,不知他笑些什么。
“看,”他温柔地说:“正是晚饭时候,我们去喝一杯好不好?”
秀丽呃一声,“我捱了一整天——”
“我会找一个舒服的地方。”他接过她的公事包。
秀丽也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正想再推辞,忽然之间,身边又杀出程咬金。
方家俊不知几时又赶到现场,冷冷的说:“她说她累得不得了。”一手把公事包抢回来。
那年轻人一扬眉毛,正要发言,秀丽陪笑道:“改天吧,改天我们喝茶。”
年轻人又再递上一张卡片,“别再丢掉。”
“是,是。”秀丽唯唯诺诺。
小方恼怒地说:“他搭上了你?”
秀丽不出声。
“你知道他是谁?他是城内著名的花花公子——”
秀丽打断他,“小方,我想买一只强力按摩莲蓬头淋浴,你不是有个做室内装修的朋友吗,请他替我找一找如何?”
小方白她一眼。
他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真惨。
秀丽转过头来,“花花公子,他?”
她把帐单找出来,寄到卡片上的地址去。
没想到他携着支票亲自上来找蒋秀丽。
“请坐。”秀丽招呼他。
“天气真热”是他的开场白。
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穿着雪白的帆布鞋,待会儿大概要出海。
他开门见山问:“我能约会你吗?”
秀丽温和地答:“我不适合你的约会。”
他当然很大方,“不试过也已经知道?”
秀丽点点头,“我很怕速度,对我来说,你太快了。”
“原来如此。”地静静坐着欣赏她。
秀丽笑一笑,“阁下家族的大企业一定要用广告公司吧,能不能照顾敝公司一下?”
年轻人又笑了。
真没想到百步之内,尚有芳草。
“我会叫人同你联络。”
“原来今日是我幸运日。”
“我们会成为好朋友。”他同她握手。
“当心我需索无穷。”
他擦擦鼻子,想说一句俏皮诺,但终于没敢造次,不过终于问:“你已有男朋友?”
秀丽答:“是。”
“那个楞小子?”
“是。”
“他可知道?”问得真好。
“不,”她也是刚知道,“不过快了。”
在这个驾意大利敞蓬车年轻人出现之前,他与她都不知道自己与对方的感受。
年轻人说:“我很需要朋友,你们肯做我的朋友吗?”
秀丽朝他眨眨眼,“走着瞧吧。”
他走了以后,方家俊怒气冲冲过来,“全公司人都晓得了。”
“晓得什么?”
“那登徒子找上门来。”
秀丽伸出手指,戳一戳他胸口,笑嘻嘻问:“关你什么事?”
方家俊一愣,仿佛照镜子一样,忽然清楚看到自己是多么的荒谬。
他沉下气来,轻轻说:“我失态了。”
秀丽自然让他下台,并且说:“不要紧,你关心我而已。”
小方退出去。
那天晚上,小公寓内仍然一点灯光也无,秀丽躺在长沙发上,不愿回房间。
呵一睡一天就完结了,光阴又悄悄自指缝流过。
自小她是这样的一个人,不肯睡,不愿与世界分离,抱着褓姆的手嚎哭,半夜三点
又起来喊大人来把她搂在怀抱中。
父母都诧异:“这样恋恋红尘的一个孩子!”
大了反而好了,最独立是她,最肯照顾别人也是她。
看穿了。
她捧看冰冷的啤酒杯子,把杯子贴在脸庞边转。
冷气越来越冷,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件毛衣搭在肩上,咦,这不是方家俊有一年来她家开会忘记带走的外套吗?
这三两年来,他没有人,她也没有人,原来下意识两个人都在等,等,等对方准备好。
当外人一说:“你男朋友就是那楞小子吗”的时候,秀丽内心牵动,几乎要起来保护他。
当然不能凭这丝温柔订下终身之约,但肯定是个很好的发展基础。
电话铃响了。
她知道这是谁。
很温柔地应:“喂。”
“秀丽,我的意思是,同那样的人走,你迟早会吃亏的,那种人一点诚意也无,来到这世界上,就是为着玩玩玩玩玩,这里玩腻了,又到那里去,秀丽,你不是玩火的人。”
秀丽待他说完了,才讶异道:“我竟不知你有那样婆妈的潜力。”
小方为之气结。
“一连四天公众假期,大可以睡个够。”
“秀丽,我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秀丽无奈地答:“听见了。”
小方恨恨的吁口气。
“四天假期——”
“不要把话题岔开去!”他暴喝一声。
动了真气了,秀丽耳膜嗡地作响。
小方随即发觉他错上加错,一错不可收拾,“秀丽,我不该拨这个电话,我已语无伦次,我猜我最好挂线去服宁神剂。”
他啪一声挂断。
秀丽看看话筒,轻轻放下。
感觉奇佳,有人为她这样紧张。
她笑嘻嘻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门铃,秀丽一看,门外站着方家俊,打个阿欠,她说:“我们到麦当劳去吃早餐。”
麦记人山人海,秀丽吩咐小方去找空位,小方在远处向她挥手。
秀丽但觉温馨。
小方只要一杯咖啡,秀丽吃两客早餐兼一份克戟,手挥自送,嘴巴无暇讲话。
小方心想,幸亏她入息不赖,否则真有被她吃穷之虞。
“我在想,秀丽,呃——”
秀丽点点头,表示她听见。
“也许我们应当检讨一下我俩的关系了。”
秀丽呷一大口牛奶,“是。”
“做不了兄妹,或许可以谈到婚嫁?”
秀丽瞪大双眼。
小方连忙安抚,“假以时日,不是立刻。”
“吓死我。”她说。
“你认为如何?”
她终于吃饱了,擦擦嘴,看着方家俊,“让我们努力一试。”
方家俊一乐,瘫痪在椅子里,半晌,他忽然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呵原来他饥肠作怪,松弛下来,肚子饿了。
四天假期,他们天天在麦记吃早餐。
等到假期完毕,两人已有相当了解。
一早,秀丽如常上班。
停车场里碰到穿运动衣的熟人,他拿着一对球拍,见到秀丽,热诚地打招呼。
身边站着一个金发女郎。
那一头秀发罕见地丝丝发亮,连额角茸毛、眉毛,都是淡淡的金色,一双碧蓝的猫儿眼眨了两下,看住秀丽。
秀丽笑了。
这时才发觉他把车也换过了,此刻开一部黑色大房车。
他对秀丽说:“我们广告部经理已去信贵公司总裁要求你的协助。”
秀丽心花怒放,“你真是太慷慨了。”
她是他所见过唯一对他没有企图的女子。
他感激她,一定要报答她。
当下两人道别,各奔前程。
秀丽挽着公事包,向办公室走去,噫,这个城市里,每天仍然会遇见新鲜的人与新鲜的事。
她深深吸一口气。
白狐狸:
我的女友,是那种极端摩登的时代女性,认为女人应当走出厨房,干大事,出风头。一日她问我:“几时男人开始服食避孕丸?”
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自然,很能干,赚大钱,够潇洒,出得场面,但是时常凶霸霸的,令我处于尴尬的地位。
她走路像旋风,说话大动作,对每件事都有准确的伟论,不言商榷。
这就是曼薇。
我与她走了三年,妹妹常常说:“我无法忍受曼薇,她太具侵犯性。”
这个形容词是对的,侵犯性。
而聪明人的通病是聪明外露。曼薇把这个弱点发挥到淋漓至尽。
但是曼薇对我好,我知道,即使她干扰我,她还是对我好。
像无端端置三打彼埃鲍曼的白手帕,逼着我用,害我的钟点女工说:“先生,你用纸手巾吧,手帕要漂白要消毒,又得熨得四四正正,时间上吃不消。”
这便是曼薇。
不过我颇能欣赏曼薇的优点,我喜欢有一个出色的女朋友。
妹妹笑说:“这就叫出色?这叫标新立异。”
“或者是,也不是凡标新立异的女人都是漂亮的。”
“曼薇的确是漂亮。”妹妹点点头。
当然是,七八年前就熨非洲装,现在头发剪得贴在头皮上,浅紫与粉红的眼盖,炭灰色眼线,配紫色长裤,贴身毛衣,右耳一只大耳环,尽其冶艳夺目的能事。
冬天她的白貂皮镶在古董龙袍里面,衬长靴。
如果我笑她像京剧戏子,她会说我没品味。
不过人人晓得董钓明律师的女友是个风头最劲的女郎。
有时候我觉得疲倦,曼薇太忙着见人与被人见,总没有她自己的时间,而我,我希望两个人可以坐在书房中聊聊天与听听音乐。
曼薇老从一个舞会扑到另一个舞会。
于是有一次我说:“我不想再去了。”
“这是周家的舞会—.”
“我不再关心!”我说。
“你一定要去。”曼薇说:“人家没帖子的人还到处去求呢,你真是。”
“我不是那种人。”
“别把自己孤立起来。”
“笑话,不上舞会就叫孤立?生活就是在舞会上亮相那么简单?”
“我们的意见不合,准得吵架。”她说。
我说:“别试图说服我。”
“但我一个人,怎么去这种地方呢?”
“我不理。”
“是化装舞会。”
“真会玩。”我问:“扮什么?脱衣舞娘?”
“我扮慈禧太后。”
“像,一定像。”
“你呢。”
“我在家扮木乃衣。”
“有了!”她一拍手,“吸血僵尸,我俩扮吸血僵尸。”
我呻吟一声,“你迟早将我玩死的。”
但我还是答应她去,我怕她。
到周家,我们略迟,时间刚刚好,客人大部份都到了,打扮得光怪陆离,可是我俩一到,大众的眼光马上转到我们身上。
我与曼薇脸上搽得雪白,眼圈红红,嘴唇灰色,装着假獠牙,一副苍白狰狞相,我呢,黑色礼服外罩长黑斗篷。她穿低胸黑长裙,也罩黑斗篷,头发上扣只水钻发夹,晶光四射。
她的熟朋友一见我们顿时鼓起掌来,我觉得汗颜,这么大的人,不学无术,就懂得玩。
是以我避开,走到花圃去坐着,除了假牙,很无聊的观看香港夜景。
有一个女郎坐在不远之处,长发,在吸烟,背着我。
我只能看到一缕缕青烟升上天空,觉得很神秘,我轻轻侧头偷看她。
她的头发漆黑,鬓脚边的皮肤雪白。
我忍不住“嗨”一声。
她微微抬起头,看我一眼,不出声,只略略点点头。
她的脸是静态的,长得很端正,最美是她的神情,非常的冷淡,非常的幽怨。
我忍不住坐在她身边。
她没有穿奇装异服,一件很普通料子的宽身旗袍。
我问:“你不扮演角色?”
她不回答,只动动嘴角,似笑非笑。
我笑,“原来也有不爱说话的女人”。换了是曼薇,现在早已谈到楼宇管制问题了。
她还是不出声,眼上的薄霜似略有融解。
我耸耸肩,“很无聊。”
她果然开口,“那为什么来?”
我说:“陪女朋友。”叹口气。
她轻描淡写的说:“应该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答:“若要人似我,除非两个我。”
她一怔,随即点点头,“想得开是好事。”她说。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问:“看样子你也并不享受这个舞会”
“我?”她缓缓抬头,又喷出一股青烟,“我是这里的女主人,我扮演的角色,叫做“笼中鸟”。”
我呆住了。
这句话里有多少的悲哀与怨愤,她越说得平淡,我越是惊心动魄。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取起面前的杯子,杯中有酒,她喝一口,恢复静默。
“明!明!”曼薇在寻我。
“再见。”我站起来弯弯腰。
她没有理我。
曼薇拉住我,“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头痛,要早走,我掩着额角。
她坚持会得最佳化妆奖,要留到最后。
我突然觉得忍无可忍,转头开车就回去了。
后果如何,我不是不知道,但在那一刹那,我感染了女主人那种厌世的情绪,非常闷腻,非走不可。
那夜我睡得不熟,一直在梦中以为有电话铃响,等电话铃真响时,我又起不了床,好容易挣扎着去听,果然是曼薇,用粗口把我骂得臭掉。
我隔了十分钟问:“说完没有?”
“我等你解释。”
我扔下话筒。
我终于对她忍无可忍了。
我自顾自洗脸刷牙刮胡须淋浴。
曼薇给我一种廿四小时都坐在的士高的感觉,音乐震耳欲聋,我需要休息。
我正在穿衣服的时候,曼薇大声的敲我公寓的门。在门外等。
我镇静的拉开门,“你要什么?”我问:“你有完没完?”
她退后一步。
我皱起眉头又问:“你要什么?”
“要你道歉。”
“好,对不起。你满意了没有?”我不知哪儿来的火气,“我可以关门了没有?”
我大力的拍上门。
这女人!其实是个笨女人。
她并不懂得将事情冷一冷,非得闹得大家都下不了台。
她又按门铃,在门外叫,“董钓明,你好,你有种,以后我们算是完了!”
我不去睬她,我不懂吵架。
她似乎气疯了,以脚踢门,似乎要拆掉整间屋子,把我撕成碎片。
我取过车匙开门,她扑上来给我两耳光。
我脸上火辣辣的痛,但是我不理她,迳向停车场走去。
曼薇到这个时候总算静下来,她也明白事情已经搞大了,不可收拾。
我冷冷的开车到写字楼去。
女人。我想,无论她们受过多少教育,本性难移,她们一遇事脑袋马上沸腾,不可救药。
脸上犹自火辣辣,但却心安理得,我可以安安乐乐的离开曼薇。
到写字楼,想与我的拍档老张诉苦,他正与一位客人谈话,开门出来,我看到是周家的女主人,她那双冷冰的眼睛,到哪里我都认得出来。
我跟她打招呼,“周太太。”
她没有把我认出来,淡淡的看着我。
我提醒她,“我是昨夜那个吸血僵尸。”
她并没有笑,轻轻的说:“昨夜吸血不顺利吧,你脸上有五行手指印。”
然后转头走了。
她仍然穿丝旗袍,婀娜多姿。
我尴尬万分。
这女人的风采如明月,晶莹皎洁,却又不刺目。
我问老张,“她来找你干什么?”
“离婚。”
“啊?”
“啊什么?一天接十单离婚案子。”老张说。
“她这单不易办。”
“你怎么知道?”老张问。
“我自然知道。”我说。
“猜得不错,她丈夫外头有人,她肯分手,但要一大笔现款与不动产,她丈夫却又不想分手了。”
“她现在怎么样?”
“告丈夫通奸,若周某丢不起这个脸,她就得偿所愿。”
我点点头。
男女的事到最后,往往就是这么丑陋,我抚着脸,想到我与曼薇。
曼薇罪有应得?抑或我们缘份已尽?
我叹口气。
中午出去吃饭,又碰见周太太。
我搭讪地坐在她对面,“搭抬子。”我说。
她漠不关心的说声“请”。
我有点紧张。
她问:“你与张是合股人?”
“是。”我说:“我们也是同学。”
她点点头,不置可否,脸上一点歉容都没有。
我细细看着她的脸,心中想着“眉目如画”是形容她最贴切的字句。
她忽然抬起头来,捉到我偷看她的陶醉情形,我脸红,她笑。
过一阵子,她淡淡的说:“男人喜欢与失婚女人来往,大概是因为她们容易上手。”
我不敢回答,过很久才说:“我不是。]
她不响,拿起前面的酒喝。中午也喝酒,心情大概非常坏。
过一会儿她说:“今天傍晚有空?”
我一怔,一时不会意。
她又说:“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你。”然后拿起手袋,就走了。
神秘地留下一陈香风,这个女人与曼薇是两个极端,她引人入胜,值得发掘,但曼薇的优点,看到那么多,就是那么多。
不要再批评曼薇,不要再生她的气,不要再对她不公。
我查到周太太叫白萍姬,周白萍姬。
她这次约会我,不是我的艳遇,而是她需要调剂。真正厉害的女人不需要声音响,真正厉害的女人连声音都没有。
那天下午我心砰砰跳,我这颗湾了的心。
以前我与女朋友吵架,心也不安,这次我却为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个人。
我等到五点钟,下楼,看到周太太坐在一辆白色的摩根跑车里,穿着白色的衣服,紫色的皮鞋、湖水蓝的围巾,她的脸仍然没有喜怒哀乐,但一双眼睛出卖了她,她瞳孔中充满盼望。
我把车匙放回口袋,上她的车。
她缓缓的把车子开出去。
我对其他的女人,从来没有像对她那样的兴奋。
这一夜她把声调处理得这么好,原来很邪恶庸俗的一个晚上,她却与我很优雅的度过。
我们去听了半场钢琴演奏,到浅水湾酒店吃茶,在她家郊外的房子用晚饭。
她并没有说很多话,但我觉得无限的温情依依,因她进厨房为我煮土耳其咖啡。
她拢络男人的手段是一等一的。
但是她并没有留住丈夫。
喝完咖啡,我醉了,虽然整晚没有沾过半滴酒。
她叫我送她回家。
夜了,风凉如水,送她到门口,她也没说话,只看我一眼,闪身进入屋子,幽灵一般,我在周家门外站了很久,才叫车出市区。
在她面前,我融化成一堆,无力抗拒。
曼薇托人来取回她的东西,我与来人说毫无问题。我拿了一只大纸盒,把略有可疑的物件往里扔,什么领带袖口钮一大堆,差公司里的信差送了去。
从此之后,与曼薇一点瓜葛都没有了。
曼薇亲自打电话来,说过有几本书我漏掉了。
她变得很噜嗦——几本书!有什么了不起呢?丢了可以再买,又不是绝版书。
周太太说:“她还爱你。”
我说:“太不幸。”
“她是个笨女人,当男人不再爱她,最好的方式是自动失踪。”周太太毫不动容的说:“情场中胜败乃兵家常事,最要紧是:赢要潇洒,输也要潇洒。”
“这句话男女通用,”我说:“我会紧记。”
我与她约会渐频,“社会”上的传言也越来越不好听,我不顾一切的与她来往,不顾这些压力。
老张笑说:“她有成熟妇人的媚功,一等一。”
我倒不这么想,这女人令我困惑,可供发掘的资料太多,我有兴趣。
我们并没有外界想得那么不堪。
一日她说:“你与我来往久了,只怕名誉受损,将来娶不到良家妇女。”
我笑,“那么娶狐狸精。”
“我就是个现成的,你不知道他们都叫我白狐狸?”她也笑,一点都不介意。
我将脸理在她的臂弯中,认真的说:“如果你嫁我,我摆宴迎你进门。”
“你的父母呢?”她柔柔的问。
“我喜欢的,他们也喜欢。”我说:“我们家是知识份子。”
她微笑。
“我等你。”我说。
等她办妥离婚手续。
事情有点麻烦,她手上的珠宝时价不赀,周家认为她只能带走这些,不能再给她房子与现款,她又不想做到绝,告男方。
我劝她,“房子…我有,不是最好的,希望你将就一点。”
她微笑不语,她永远不主动与我争执。
那房子在石澳,雪白的一幢三层楼地中海建筑,园子有一万尺以上。
不知她用什么手法,三星期后,周某急于要她签字,房子终于归她名下,改名“萍园”。
她轻描淡写的向我解释:“他女友怀孕,他急于再婚,我终于拣了这个便宜。”
她怎么说我怎么信。
她伸伸懒腰:“我回复自由身了。”
我看着远方,“或者我们应该订婚。”
她轻轻道:“我配不上你。”
我深深感动。男人,虽然一直逼着女人认输,她们一旦真正的向男人诚服起来,男人却汗颜不已。
我用手搂着她肩膀,“我们订婚。”我坚持。
我不知道她是否爱我,她不是一个看得清的人,但我知道娶她是明智之举。
我们热恋的消息很快的沸腾,但人们不以为我们会有结局,他们听到“订婚”两字,大吃一惊。
曼薇虽沉寂已久,又要求见我,她说有话要与我面谈。
我人逢喜事三分爽,很温和的问她:“有什么事?”
“出来讲,凭我们的过往的交情,你总要给我这次面子。”
我迟疑的说:“那么吃中饭吧。”
她说:“哼,连晚饭都免了,很狠心。”
我笑:“曼薇,没想到在你嘴里说出秦香莲式的对白来。”
见了面,她叫啤酒喝。
曼薇打扮得照例非常的漂亮与夸张,刺眼、眩目。
老实说,她要说些什么,我完全知道。
咳嗽一声,我说:“曼薇,我要订婚了,你不恭喜我?”
她像是准备了整篇演讲词的,刚打算开口,被我阻止。
我扬扬手,“我很高兴能够娶得白萍姬,别人怎么样想是别人的事,我知道自己是个有福气的男人,我很快乐。”
曼薇颤抖说:“在我与她之间,你选择了她?”
“不,不是你与她之间,”我努力解释,“将你们两个人比较,是不公平的,可以说是她选择了我,我们经过多次约会,由儿戏变为认真,终于决定生活在一起。”
“她适合你?”
“是。”
“你并不认识她,或许她是舞女出身,或许她嫁过三次,面首三千,或许她在什么地方藏着一个十五岁的儿子。”曼薇越说越激动,“但我们,我们是青梅竹马长大的。”
我点点头,“你所提及的危险我全考虑过,她并没有蒙蔽我什么,你们都可以放心。”
曼薇掩上脸,“我与你真的完了?”
我歉意的欠欠身,“曼薇,我以为我们在三个月前,在那个化妆舞会之后,就早结束了。”
“那该死的舞会,我不该拉你到那个舞会去。”曼薇咬牙切齿地说。
我站起来说:“我要走了,我已有未婚妻,不应再单独会见旁的女子,对不起。”
我叫侍者结账。
曼薇脸上的化妆品掩不住她苍白的颜容。
我真觉得不好意思,我只能娶一个女子。
我伸伸懒腰,一转头,看到萍姬站在我身后,怔怔的看着我,动也不动。
我心中叫一声“糟糕”,这种事果然发生了。
我先拉住萍姬,急急说:“你别误会”
“我没有误会。”萍姬柔声说。
“你——”我说:“你听我解释。”
曼薇冷冷的说:“她都明白,还有什么可说的?她难道,还不满足?”
我怒道:“你在搞什么?”
萍姬滴下了眼泪。
我拉她坐下,对曼薇说:“你解释呀。”
曼薇站起,扬长而去。
萍姬说:“你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是。”
“我很感动。”她说。
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的?”我放下心。
“我约曼薇在这里见,她要我听听你的最后决定。”萍姬说:“这是我第一次为男人哭,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女人都是狐狸,我想,包括曼薇在内。
原来曼薇在外头独自约见萍姬,两人以我为谈判的中心。
详细内容我并不知道,大概则可想而知,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后来我问萍姬:“你到底与她说了些什么?能否告诉我?”
“没有什么啊,”她不露一点痕迹,“曼薇非常大方高贵,她说我们幸福。”
“是呀?”我会心微笑,“在我记忆中,她并不是这样的人,她喜欢事事弄得清清楚楚。”
“也许我还与她陌生的缘故。”她说。
“你不说,”我恐吓她,“我约曼薇出来问她。”
“我并不是不准未婚夫见旁人的小器鬼。”她眨眨眼。
我很怀疑这句话的可靠性,然而我十分愿意她说的是真话。
妹妹问我:“真预备娶她?你一时换换口味是不?总算摔掉了曼薇,我们耳根清静,免得时时听演讲。”
我说这次是真的。
“真的?”妹妹说:“以前那十三次也是真的,不是吗?”
“不,这次这个是狐狸精,我已被她慑住,脱不了身。”
“不见得。”妹妹说:“说不定下次有个法海和尚打救你,吃亏的永远是女人,你的门槛益发精了,这一次人家只怪白小姐不好,在曼薇手中抢走了你,你与白小姐分手,人家又称赞你终于灵魂苏醒,你设下的好圈套,依我看,她是狐狸也不管用,你是猎人。”
是吗?
妹妹说得对吗?
或许时间可以证明。
借来的日子:
放假了。
去参加弟弟的毕业典礼。
我还是穿毛衣、长裤,一件大衣。
再穿多就变成不倒翁了,那算什么,昨天睡了一个午觉,今天精神居然不错。想起前天大醉,不免有点惭愧。
喝醉了,第二天还是要起来做人的,况且像我这种醉,不过是静静的在一旁坐着,又不碍人,又不装疯,很是不值,下次可千万不能再喝了。
弟弟请我化一下妆,我看看镜子,一张脸是形容不出的苍白,如果涂了胭脂,那红色必然是非常人造的,然而还是化了一点妆,自觉那张脸更奇怪了,仿佛像棺材里的人,硬硬的加点颜色。
我无意大清早咒自己,然而感觉是感觉
阿弟居然很满意,他笑道:“果然不同了,三十岁的人,还可以充十八岁。”
我也不说什么,他的女朋友穿了一条布的长裙,一件不长不短的大衣,颜色又不配。看不过眼,把一件貂皮借给她了,籍口是“耽一下铺地毯的人来,恐怕会顺手牵羊,不如穿在身上。”她穿是穿了,但还是不大相衬。
弟弟问我:“你没有长裙子?”
我没有什么?我什么没有?我四季的衣裳是清楚玲珑的,我什么没有?我叹口气,未必沦落到如今,就是说我以前未曾好过,即使是今日,也没有什么沦落的,买毛衣始终要找到“优格”的店铺为止。
毕业典礼很好玩,所有的教授都出来了,身上披着各式各样颜色的袍子,手中执杖,校长坐在中央,有人在弹管风琴,列列的管子排列着,大堂既高又深,典型的英国,我现在发觉英国人与中国人竟有什么多的相同之处,至少迟到与不守时就是其中之一,连毕业典礼都足足迟了十五分钟。
阿弟坐在左边,披着红色的丝绒袍,金黄缎子的披肩斗蓬,一顶黑色的圆型丝绒拿在手中,其他的博士不是面有肃容,便是紧张过度,他却在那里挤眉弄眼。我也曾问他高不高兴,他答:“既是辛辛苦苦读出来的,又不是拣回来的,有什么太高兴呢?”
他说得很对。我也不喜欢太辛苦得回来的东西。
我在看那一整排的男孩子,看有没有漂亮的。我与弟弟的女朋友说:“第一排那个,长得不错。
“往上看的那个?”
“嗯。”
“是的,”她点点头:“不过有点骄傲。”
我一向喜欢面有傲气的男孩子。我认定了他的脸,耽会儿趁个机会,叫阿弟介绍。典礼不过是典礼,上前握手,下台,报名,如此而已。完了大家走出礼堂,阿弟一手抓住我嘻嘻笑,“看中了什么人没有?”仿佛这是我挑男朋友的机会。
校园那么大,都是博士,来来去去,一件件的红袍子,我看到了刚才那个男孩子,就指着问:“阿弟,你认得他吗?”
阿弟摇摇头,“别的系的,但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我笑了。
末了我穿了弟弟的袍子拍照,存心闹一下,既然有人吹牛得了学士,我也能吹四个月得博士,把照片搁在姊妹上登一登,也可以让大伙儿笑一笑。
然而我真的在读书。天天读。读功课心在稿子上,写稿子心在功课上,放了假,整个人反而失了重心,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头一天就喝醉了酒。
阿弟的一堆朋友走过来,我看着他们打招呼,说笑。
亦靖答“不,我不是博士!我去化妆舞会。”
弟弟猛地推了我一下,“你怎么了?那个男孩子,就是你说好看的那一个呀,他倒看你,你怎么没发觉?]
“啊?”我心里一股失望“是他吗?我不知道。算了他脱了炮子,就不对路了。”
我却又是很多感触。找一个男朋友,真的这么难?还没走完校园,天却黑了。这边天黑得快,我没有手套,手指好像随时就会掉下来的。
我没有悔意。现在所过的每一天,都是借回来的,我的生命早已经终止了,去年十月,在台北就终止了,现在活的每一分钟,都是上帝的特别恩赐,快乐与不快乐,我不能说什么。
我在寒冷里走着,鼻孔嘴巴都冒着白气,有时候下几团老大的雪,一会儿又变成了雨,弟弟声音:“喂喂喂,看车子,看车子!过马路怎么永远不看车子?”
是有愧意的,前天醉成那个样子。与师傅两个人合喝了一瓶拔兰地,他老先生一拳把玻璃打得粉碎,弄得每个朋友身上都是血。我只是呆呆的坐在沙发上想心事,一切往事都回来了——父亲开门的锁匙声,二十年了吧?生日时收到的洋娃娃。做杏仁豆腐给他吃。为了一个陌生人放弃了—切,十年间的事像走马灯一般的上来。
有人写信来说:“你这般怕冷的人,怎么受得了……真替你担心……"也算是关心?
我总是微微的咳嗽,吞亚士北罗止痛。脊椎骨并没有好,第八节还是老模样,第五节又新发了!医生说可以扣一片钢块,一个半月后拿下来,准妥当。我说妈的开什么鬼玩笑以后没上过医生那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当它没事,还不是这么的过了。
人人都叫我当心身体。特别是编辑们,仿佛我真是一个风吹草动的人物,在学校,教授一直嚷“拿不动不要紧,叫男孩子帮你忙。”于是别的女向学都妒忌起来。我很尽力,凡事我都是尽力的,十年来无论发生了什么,我的稿子总未曾断过,这一点想回来,我是开心的。益发爱写了,尤其是在过这种日子。
醉了以后,我好像又回到以前的时间里了。
教调酒,老师拿了个空瓶,我倒来倒去倒不出酒,男同学笑,“衣莎贝,拧酒瓶,拧一下就说不定有酒出来了。”我听了这话脸色一变,瓶子就落地摔破了。
是几时的事情,他在飞机上拧汽水?好像没有多久吧,怎么就落得这样呢。我只记得我上了飞机,廿小时!下了飞机,就看见了弟的脸,一晃眼,也就四个月了,都是借回来的日子。
弟弟好声好气的劝我,“叫你来,都是让你忘记以前的日子,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如果我有什么不是.大冢都是急脾气,你得原谅我。喝醉了酒,人人都有的事情,有什么大不了呢?不稀奇。”说着他也哭了。
我指着镜子对他说“姆妈在镜子里。”
他用毛巾盖上了镜子。真是惭愧,醉成这样子。
平时我总是一套红棉袄,亦靖最讨厌这套棉袄,就像去年在台北!美芳也讨厌我那套豆青的棉袄。她白我一眼说“真像个抽鸦片的。”
一点半天就黑了,我也打个午觉,眼蒙蒙的老觉得不对,挣扎醒来,才发觉原来不是在家里了。于是呆呆的洗澡换衣服,也不怎么的耽心前途。
文凭总是要拿的,无论如何得毕业。然后找份工作,在台北找一份工作。稿子也是要写的,写了那么些年!除非是编辑说我们不要你了,否则还是得写下去。
师傅说:“你还好,心里想的,总可以写出来。”
我承认这是我的幸运。
师傅是弟弟的同学,教功夫,大冢都叫他师傅。在我处借了一套脂评石头记去,才得廿几回,不是最好的一本,也开心得不得了。
到了此地,我才带了三本书:一套石头记,一本张爱玲,一本词选。都藏在行李底,让家人知道是要骂的,行李穷过磅,还带这些会背的无聊书本。倒把些要紧的衣物漏在家里了。现在的东西五化三飞,一些在香港,一些在台北,在身边的反而不多。
母亲写信给阿弟“如果阿姐可以熬过这个冬天——”
把我当一头蟋蟀了,然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我是没有遗憾的,这些年来开心也开心过,玩也玩过了,如今连大学生的瘾也过了,我很高兴。案头上依然放一张汪萍眼若秋波的照片,搬了家,连唠叨的房东也避过了,只等户主差人来铺了地毯过节过冬,真的没有问题,拿我的稿费在曼彻斯特这种小城花,一半也是太多了,也是豪华的,我实在没有夸张。
只是弟弟替我担心,我老是趁下雨的时候才出去,溅得一腿的泥。洗了头永远不吹干,到处走。我老了,我想。从几时开始,我已经不能再爱一个人了呢?或者是最近,实在没有碰到什么可爱的人?男的女的,都不值得喜欢。
弟弟给我气死。两个星期之前他匆匆忙忙的对我说“有人找我做翻译,去访问中国家庭,以便写论文,那男孩子长得好帅!从来没见过那么登样的男孩子!”
我稀罕的答“我倒想看一看。”
结果看到了那个男孩子,我笑了,我说“这叫做登样嘛?你眼睛不知道长在哪儿!这个男孩子不过是稍微端正一点而已。”
阿弟顿足道“真不知道你的要求如何!”
那天回来了,他说:“添美臣问我,你怎么老笑,我只好说你根本是一个嘻嘻哈哈的女学生。”添美臣是那个人的名字。
那么还有一个人,老跟着他学宁波话,叫做非腊露斯,我叫他玫瑰先生。这个人很风趣,我教他,教得很道地,前天他上哈佛读博士去了,给硕士论文我看,上面居然有我的名字“感谢衣莎贝亦舒倪小姐——香港的记者,作者——给我的帮助。”我也笑了。
物以稀为贵,谁都是博士,仿佛博士也不太稀奇了,可怜寒窗十年。我各式各样的补习老师特别多。有机化学揽不清楚,大喝一声“哪个是念化学的?”总有热心人士同情我八十岁学吹打,挺身而出。
博士也是全世界最无聊的人,挤在电视室看旧片“巴巴丽娜太空英雄”,珍芳达一穿了衣服,众人嘘声大起,表示不满。到电影会去看戏,一定有人杷说明书折飞机朝银幕下扔,扔得远,大家便鼓掌拍手,热闹非凡。校方忍无可忍,在说明书下写明“谁折飞机扔便罚谁”,但是他们改擢纸船,照样飞,或是吹肥皂泡,或是用橡皮筋弹人,什么都有。都是顽皮鬼。
然而不久这样的日子也厌了,没有透气的机会。每天上课,从九点到四点、五点回来洗头洗脸,拿出功课,已经该吃饭了,平常英文也不见得壤到哪里去,就是用不上,经济科上的题目问“为何需求线通常自左向右斜伸?”一头雾水,拿了丙减。真是日月变色的没脸。这与咱们家的阿b哥有什么分别?恐怕b哥也有进步吧?
总是不停不定的想回家。回了家说不定怎么还能偶然的看上他一眼吧?不会太差的。但是这张文凭呢?不过这种主意通常是很快打消了。
平常总是计算吃的问题。买了乳腐、酱瓜,虾米、皮蛋,我与弟弟都发觉咱们欠缺营责。于是又买了红萝卜,也不煮,两个人脸对脸就生吃,争取一点维他命c,或者净啃芝士。很想吃腊肠,但是想不出该怎么做,老是蒸,又有点浪费。我对吃是随便的,好的坏的都可以,然而少不免想起鸡毛菜、葱烤鲫鱼。写信给母亲诉几句苦,招了一顿臭骂,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类的成语,都叫她用上了。以后只好闷声大发财,什么都不说。
偶而看张爱玲的短篇,很是感动,趁机哭一会,也是有的,这是一种傻气,不过因为我也病过一阵子,天天看医生。然而人家书中的女主角总是求仁得仁,没一下子就病死了,我却还在这里撑着。我小说里的女主角也很少有病死的,多数是自杀,我是想穿了,索性好好的活下去!也是一种道理。
奇怪的是,竟没有再看红楼梦。(我二哥说“背也会背的东西,买来作啥?”)那一年我很想买八十回的脂评红楼梦。我倒不晓得为什么不看。只是天天清早八点正起床的人,仿佛不配看石头记。我改看玛丽莲梦露传记。我开始注意一下几时轮到这一区停电停煤气,阿拉伯打成怎么样了。少不免也吊着头等等明报,以及其他杂志,可怜姊妹至今一本也没看到过,只有要稿的时候,编辑很勤力的来一封快信。
今年是不能回家了。
明年吧,明年或者有希望。然而我何尝有什么冢,香港是兄长的家,台北是父母的家。
有人敲门,我去开,满以为是铺地毯的来了,却是邮差,因为转了地址,所以他要证明一下正身是否在此。我签了名。收了圣诞卡,今年只收到三张圣诞卡。第一张是张彻夫人梁女士寄来的。她总是记得我,也是人结人缘。不是说不寄的就不记得找了,她是比较洋派的,而且不是逢人必寄的,所以就难得。收到那种逢人必有的小礼物,逢人必有的卡片,特别厌恶。我与我女朋友说要送礼,什么时候都能送,何苦一定要等大时大节的凑热闹?我把这第一张搁在书桌上。第二张是哈佛大学寄出来的。二嫂三嫂的弟弟。然后是这第三次,签收了,拆开来看,看到右下角的签名,呆住了。怔着了很久很久,慢慢的进屋子。呀,他总算找到了我的地址,给我寄卡片来了。一时心里麻木了下,没有太多的感觉,等感觉慢慢回来的时候,就伏在桌子上,桌面是冷的,隔了很久,摊开手来,那张卡片已经团皱了。
看看看,才放了八天假,一页书本也没翻过,所有的老毛病都出来了。
如今我也得了一个死心塌地的人,天天跑来钉电插扑刷墙壁,不管有多么微不足道。到底也是一个人,我总是礼貌的向他点点头,如此而已,而且我并不欢迎他这种义务劳动,我只希望他少来一点,他来了,我为他倒一杯茶——有时候还是没有牛奶的。常常希望可以谈得起来,然而总是谈不起来,兴致索然,仍然希望他不要来。
由此可知这个说“被爱是幸福”的人多么荒谬。被爱有什么莘福?一天到晚给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钉着,左右不是;太礼貌,怕他误会,太不礼貌,又好像没人味。
我想爱人是比较好的。爱一个人,常常想起他,都是很开心的。不管怎么样,我没有见他最后一面。临走时我只想到一句话: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看到两个月前的文林,里面有悲秋的小曲,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想到去年,还道能红丝绾呀红丝绾——那个女孩子再也没想到秋天只落单成了她一个人。
我看过很多好的短篇小说,只是近年的少。司马中原的黑河,刘以丰的除夕。还有一篇,不晓得是什么人写的,说一个卖皮货的少年,看中了另外一个老年皮货商的女儿。两个年轻人都同意了,女儿甚至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只待来年,这个男孩子来娶亲。老年人有点糊涂,在客栈碰到了这个未来女婿没把他认出来,只口口声声的跟其他的人说他家的姑娘要嫁了。年轻人也糊涂,没听明白,不知道指的女婿就是他,误会姑娘已经许了别人,于是他偷偷打开买回来的花布、绒花,一把火烧了,拌着他的眼泪,走了。而那个姑娘,犹自喜孜孜的看着灯芯结花,等着她的情人,等着。
有缘没缘不外如此,这种小说才是真正的好小说,恐怕也是司马中原的吧?我喜欢他与白先勇。但他是一个开头,白先勇只是张爱玲的结尾。
何藩问我有什么故事?可以拍戏的没有,不过他们指的故事都是那种故事。本来我想说找何莉莉,说服何妈妈,让她演黑河里的妓女。终于没说。
不过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不能再想的,想了也只惹归念,没有好处。
至于英国。我能说的很少。我不喜欢这里,这是我知道的唯一事实,我不喜欢这里。
伦敦就像哺士卡里的伦敦,正如每个人所说:大衣很便宜,款式不错。衣服号码比较小,很是漂亮。满街是花摊,很热闹。海德公园极干净,颇能坐一下子,星期日公园门口摆满了画、首饰、零零碎碎的杂物,每一档的档主都说那是他们的手艺,其实才怪,都是从一家厂里批发出来的,而且公园右角的比左角的档摊买得便宜,真会骗人,然而游客不骗,骗谁去?想想也就心安理得了。买了一大堆东西,都是有名堂的,什么给谁,什么又给谁。那个时候,原本想兜一个圈子,从欧洲回家的。
没想到学校居然还录取了,迫不得已留了下来。
伦敦一点也不好看。很多人从外地回来,总说好看,我老是跟女朋友说:算了,把钱省下来,买几本书看看还好一点。除了日本,日本是好的,我有我的理由。
在这里这些日子,竟然没见过像样的阳光!多么可怕。
通常八点起床,还是黑摸摸的,我不是超人,真不想起来,又舍不得那笔学费,失魂落魄的洗了脸换了衣服出门,总是所谓彤云密布的天气,天空永远不是蓝的,风大得吹得起人。耳朵鼻子都像约好了准备毫无抵抗的掉下来。
要不就下雨,都是泥泞,大家的裤管三,四吋都浸着污水,入乡随俗,我也这样,好的皮鞋简直不能穿,于是去买廉价的胶底狗仔唛,然而不通气,穿久了这种胶底鞋,脚会臭,阿弟就烦,不肯穿。
老实说:穿考究的衣服才划不来,到担心一些毛衣会发霉,只好开着电炉日日夜夜的烤着,希望湿气可以蒸发一点,如果想找一个人可以蒸发掉曼彻斯特的湿气,恐怕是奇迹中的奇迹。
许多人以为读书就是夹着一叠书,在太阳满地的校园坐着,微笑地拍张照片留念吧?才怪。也许他们选对了地方,我没选对。反正学校是弟弟挑的,名是他报,我到了,只试了十五分钟,大功告成。
英国的草地是不能坐的,加州的草地又自不同,我常常想念三藩市的一个星期日上午,奇怪,每一天都有阳光。我开始想到浅水湾血红的影树。
我学会了喝咖啡。每天两杯,有时候目无焦点的吃着点心,同学会开玩笑,用手在我眼前扬着,看我瞧不瞧得见。每个人都说冷啊冷啊,我是最少说话的。
学会了无数粗口,冲口而出,很是流利,有时候很吓人一跳。当然我与阿弟也有过开心的辰光。
我们喜欢看外国人各式各样的头发颜色,对红头发特别有兴趣!在电梯里一直讨论怎么样的红色才算好看。或是批评女孩子的身裁,怎么样算标准。
我是喜欢阿弟的,所以我很不服气怎么他得了个这样的女朋友,而且这个女子跑来享了现成不说,还处处挑剔他的不是,他在我眼中原是最好的,怎么忽然有了这许多缺点?实在很令我生气。
反正生活根本就是很令人生气的。我只好这样想。英国人的本性不但懒,而且多事。他们的穷,也令我惊异之至。整条街少有辆鲜色的车,女孩子没有第二件大衣,从来不上街吃饭,那些男人之小器,令人不置信,于是英国女孩子开始向往外国人,希望他们可以带她们到阳光满地的国家去。
我是永远喜欢香港的。
移民局的人问我:“你在香港住了多久?”
“廿二年。”我说。
他惊异的看了我一眼。打开我的身份证明书,呆了一下,再看我的脸,我装了一个老太婆的样子给他看。他笑了,是的,住了廿二年。
打小路走回冢,我还是哼我的绍兴戏:林妹妹,想当初,你孤苦零丁到我家来,实以为,暖巢可栖孤零燕,宝玉是剖腹掏心真诚待,妹妹你心里早有口不言。实指望白老能皆恩和爱,谁知晓,今日你,黄土垄中独自眠。
其实我很怀疑宝玉有否有剖腹掏心真诚待,他好像没有做错什么,对每个女孩儿都不坏,甚至套西厢里的话对紫鹃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黛玉一张脸自然挂下来了。他只对一个人不起,倒不是黛玉,是三姐儿,(金钏是自己骨头轻,不能怪宝玉),他不该对柳湘莲说:“你要个绝色的,既然她是个绝色,也就算了。”柳湘莲很奇怪,他坚持要娶个绝色的处女,于是疑心疑鬼去推了亲,三姐儿受不了这个气,也就抹了脖子死了。
我喜欢红楼梦,每一章每一节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我请教那些博士硕士们化学、会计、统计,有空也聊红楼梦。可惜他们大多数爱看水浒传,水浒也还好,但是他们又偏爱西游记,我就认为奇怪,好像初看他们往炸薯条上淋醋,不惯,当然吃春卷时也加醋,毕竟是不一样的。
我相信这三年是很快过的,实际上只有两年半了。至少现在我在受教育,不是在教育别人。
在过去的三年,我教会了一个人多少事情。教他穿衣服(颜色别配得太齐,你适合穿狭身毛衣与衬衫,裤管别吊着,巴利与仙纳夫皮鞋最相衬不过。)教他做人。(别一直烂呼呼的做所谓好人,没有性格,到头来谁也不把你放在心上。)教他看书,教他听唱片。教他学乖。这个人学得快,他并没有什么感激的心,就是这样。
最后一次看见他,他的裤脚拖在地上,身上的衬衫应该是比他年轻十年的人穿的,皮鞋仍是巴利,只不过开着一部奇怪的车,如果我在,我会说买赞臣希利吧,买保时捷吧,买莲花十吧。如果再富有点,索性买一部费拉里狄若吧。
但是我不在。即使在,他也不会感激我。所以我决定自己也受点教育,不再教育别人。奇怪的是别人都不给他面子,一位太太见到他穿套新衣服,从头到脚的打了他一回子,然后说“恐怕不是你自己挑的吧?你的趣味可没有这么高。”
他不见我的情,他不懂。
我弟弟就懂,他女朋友买了一包巧克力,他都说:“好吃,真好吃,真会挑。”
当然也有欣赏我的人,可惜又不能在一起相处。
反正都过去了。至少我有本事有能力可以把生活转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从头来过,他们不能。他们只能换汤不换药的继续下去,拖下去,因循下去,仿佛一堆火,灿烂的时候,自然有艳羡的人,然而始终要熄灭的。可怕是熄灭的只是生活,而不是生命。
我有一个女朋友叹道:“太多的人,从没想到,他们还真会活到七、八十岁。”后来的几十年又怎样呢?
我也常常担心。
生活是找得到的。伴是难寻的。“老”是我最近才接触到的现实问题。年轻的时候不觉得,只觉老人讨厌。像我,简直对老人有敏感性的恐惧感,但是我自己也始终要老的。
倪博士亦靖是没有脑袋的,他就是管吃管喝管睡。怎么样跟这个滑头蛊惑的单老码了相处三年,是一个大难题。暑假往别处开溜,恐怕是一个逃避的方式。
我这么多的兄弟,最喜欢他,也是缘份。就像我二哥,喜欢老三小均,从小就爱他,省零用下来买饼偷偷给老三吃。母亲一说起这种故事,我就忍不住鼻子酸。我二哥是我见过少数真正的男人之一,如果我说查先生与张先生也是,恐怕又有人在那里说我势利了,但事实的确如此。
亦靖只是一个糊里糊涂的孩子,年轻貌美,少年得志,苦的完了,甜的还没开始,尽开玩笑:“我可不要做人上人,一动就掉下来了。”“我想去教女子大学,只是有人不给。”“倪博士,是了,不是倪先生。”饱死,也难怪我胃口一向不好。难为爸成千打万的台币花在我身上,陪我去看中医消气开胃,如今都泡了汤了。
我是爱我爸的。离开台北回香港,再从香港来这里,在台北只搁了三天,还是与他吵架。但我们只是感情不佳,爱还是爱他的,我省了十天,买了一只公事包给他,六镑半。完了口袋欠水,胡乱替妈妈挑了条廉价丝巾,还理直气壮的说:“礼物不算,礼轻情意重。”
自己买了一套破牛仔上衣与长裤过节,买回来就是破的,褪色的,但是我从来没穿过这种衣服,想着当天气稍暖,我可以穿着这套衣服,拖看拖鞋到处走,又仿佛得意起来,元气也渐渐恢复了,好像又能度过此冬似的。
是的,我也有高兴的时候。
像收到了卡片。收到了礼物,喝醉了酒。
这一段日子,我并没有把它计算在我的生命之内,但是它居然来临了,也只好默默的接受,希望快点过,快点过,同时也尽量享受着。
——原是想你忘记过去的日子。阿弟说。
能忘记得了吗?过去的日子,过去的人,只有比什么时候都更清楚的,更清楚。
这原是借来的日子。
旧梦:
玫生对老同学周永佳说:“昨夜,我梦见了史允信先生。”
永佳听多了,已不以为奇,只淡淡说:“那么多年了,还有梦见他?”
“嗯,”玫生颔首,“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永佳抬起头,玫生看见的是一张化妆得浓淡得宜、非常精致的脸,标准银行区高薪妇女的打扮。
永佳说:“人类的记忆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系统。”
“谁说不是,我梦见我自己是今日模样,而史允信先生则没有变,我们的年龄已没有多大距离。”
“你有没有想过去解决这个梦?”
玫生愕然,“解决?如何?”
永佳说:“去找到史允信,大家见一次面,我保证你不会再做同一个梦。”
玫生不出声。
“抑或,”永佳说:“你情愿做这个梦一直做到老?”
“我只在伤心失望之际才梦见他。”
“我知道,在那段艰苦寂寞的岁月里,只有他支持你。”永佳滚瓜烂熟地道出玫生的心事,由此可见她们不止一次两次三次地讨论过这件事。
玫生暗淡地笑笑,“他早已忘了我。”
“玫生,你已是证券界知名人物,而他不过是某寄宿中学一名教师,平凡中至至平凡的人物,应该是你忘了他,而不是他忘记你。”
这几句话,永佳亦已说过多次。
玫生的老答案:“话不是这样说的。”
“那么,去找他,结束这件事。”
玫生不语。
“不然的话,”永佳挪揄,“梦一直做下去,你越来越老,他则永远青春常驻,不日,你成为老太婆,他仍是年轻导师。”
玫生说:“人海茫茫,何处寻人。”
“我帮你忙,我有把握找到他。”永佳拍拍心口。
玫生抬起头,看着办公室窗外的全海景,真的,要不要把史允信找出来?
“从今天开始找,我替你办。”
玫生说:“好。”
永佳说:“等我的消息。”
玫生待永佳离去后,静静回忆昨夜的旧梦。
梦中光线幽暗,她低声呼叫:史允信先生,史允信先生。
史允信转过头来,“呵玫生,是你,好吗,别来无恙?”
玫生非常欢欣地迎上去,想同他一诉别后的情况,她怎么样苦苦工作,战胜牛鬼蛇神,升到今日地步,她已不是昔日的无知少女,吴下阿蒙……
史允信俊朗正直的脸叫她安心,她正欲开口,忽闻一声天雷,自梦中惊醒。
下雨了。
做这样的梦,玫生很明白,是因为寂寞。
她双手抱在胸前,走到窗前,看着哗哗声面筋似大雨。
一位已婚并有一子一女的女友说:“你们真好,有本事,不必组织家庭,有出门的自由,有失眠的自由。”
可是那位女友最底限度睡眠不足可以推诿幼儿,而玫生则不行。
太寂寞了,除却永佳外,一个谈得来的人都没有,而永佳越来越忙,连闲谈都抽不出时间。
玫生猜得对。
永佳哪里会亲自去寻找史允信,她甚至没有亲身上小郭侦探社,她把故事告诉新认识的朋友。求真,让求真代办。
求真笑道:“小事一件耳。”
可是求真也忙,转瞬间忘却这个人情,直到一日在小郭侦探社喝下午茶,谈到少女的梦中情人。
琦琦感慨,“少年时那样激烈的感情不知从何而来,”又加一句:“后来,又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了。”
“精力过剩,”小郭说:“无处发泄。”
琦琦苦笑,“到今天,用得着那样的力气了,却动辄累得贼死。”
小郭笑道:“不少年轻人都惯爱上他们的老师。”
噫,这才提醒了卜求真。
“对,有一位事业成功女性,托我寻找她中学时期的老师。”
小郭说:“大可找上门去。”
“那是她暗恋了多年的对象,不方便贸贸然上门。”
小郭又说:“我劝她还是不要找的好。”
“为什么?”
“因为记忆时常欺骗我们。”
琦琦也笑说:“第一次到巴黎与第十次到巴黎的感觉那里可能相同,因为当中那些日子,我们并没有白活,我们见多识广,渐渐麻木,终于失去一切惊喜”
求真过一会儿说:“即使失望,也好过一直做白日梦。”
“深闺有个梦里人还算好的呢,”琦琦嗤一声笑,“像我,临睡之前一片空白,睡着了也是一片空白,睡醒了更是一片空白。”
求真想到自己,何尝不是一样。
“学校叫什么名字?”小郭问。
“圣心寄宿女校。”求真答。
“呵那一家出名贵的寄宿学校。”琦琦说。
“当事人念了一年,就被送往英国。”求真道。
琦琦诧异问:“她与家人不和?”
琦琦真聪明。
“据说父母离异,她与后母不和,故被送出去寄宿。”
就是那一年情绪低落的少女玫生遇上了史允信,不知恁地,她把感情寄托在他身上。
“朱玫生今年几岁?”小郭问。
“比我大一点点。”
“很简单,求真你替她去找一找。”
“我?”
小郭懒洋洋,“这种小事,你不是想叫我代劳吧,我收取的费用十分高昂,只怕证券界名人亦会哗然。”
求真一想,这也是事实。
圣心女校不像是本市一部份。
雨后,树木绿油油,雪白的栀子花开了一天一地,香气扑鼻,影树那炎红色花朵叭嗒叭嗒自高空落下,铺满一地。
求真偶而听到少女轻笑声,转过身子,只见雪白粉嫩的俏脸一闪而过。
她微笑,身为男教师置身这种环境有何感想?
她到校务处寻找史允信先生。
君子可以欺其方,校务主任问:“你是第几届的学生?”
“呵,”求真必恭必敬地回答:“我是八一年的毕业生。”
“你找谁?史允信先生”
“是。”
“有什么事?他的地址,我们不能公开。”
“那么,请他找我亦可。”
“让我看一看,嗯,史先生于八二年离开本校,出国进修,留下伦敦的地址,我猜他早已离开英国,之后他并没有与我们联络。”
“可以把伦敦的地址给我吗?”
一定是求真那彬彬有礼的态度感动了校务主任,她许久没看到这样的好学生了。
反正地址已经过时,给了也等于不给,于是她按下打印机的钮键,把电脑中的资料印给求真。
求真道谢离去。
求真托伦敦的朋友去找。
朋友回信:“那是伦敦大学一间宿舍,史允信君的确在该处住过九个月,之后搬离,据说到东京去小住,下为地址。”
求真开始觉得史允信不简单,他并非一个平庸的中学教师。
求真本来以为一出马便手到拿来,找上门去,会看到一个肥肚脯,双下巴的中年男人正在搓麻将,说到他从前的女学生,满面红光——“是,朱玫生,我记得她”,夸夸而谈。
那样,朱玫生可以名正言顺忘记他。
但此刻证明史允信不平凡。
原来过去岁月中他一直周游列国呢。
求真在东京也有朋友。
这时,她发觉小郭先生的营生不简单。
她同朱改生见了面。
求真问:“你有同史允信单独约会过吗?”
玫生答:“没有。”
“有无握过手?”
“没有。”
“有没有诉过心事?”
“我一直十分寂寞,人人看得出来。”
“也许,很多女生都对他含情脉脉?”
“也许,”朱玫生笑,“但我是朱玫生。”
成功人士统有这样的自信心。
“为什么找他?”
玫生寂寥地说:“为什么集邮,为什么上舞厅,为什么赌马,为什么结婚,为什么生子,均因时间太多,欢乐太少。”
求真感慨,“不是因为爱吗?”
玫生用双手把秀发拢到脑后,“累都累死了,哪里有精神爱,我想把他掀出来看个仔细,了却此帐,从此可以安睡。”
求真说:“他在东京原宿区住了三个月离开,负责招呼他的华侨说他到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去了。”
“他真懂得享受生活。”
“那是八三八四年的事了。”
“请继续追踪下去。”
求真抱歉,“是很费时间的一回事呢。”
“都是那个周永佳,”玫生抱怨,“此刻欲罢不能了。”
“怪她?”求真含笑。
“不然,也可以怪社会。”
求真忍不住笑。
爱德华王子岛,那是一个渔港。
静寂、寒冷,清晨戴绒线帽与绒线手套在灰色天空下看海鸥哑哑低飞,然后喝一大杯黑浓咖啡,吃两只果酱牛角面包,大声对牢窗口朗诵拜伦的诗篇。
这种生活,才是充满灵魂的生活。
都会何其烦嚣,人心何其不足。
百忙中求真不住帮朱玫生寻找她的旧梦。
琦琦问:“有无新发展?”
“有,史允信每次都留下一个地址,自爱德华王子岛,他到了蒙特里尔。”
“呵,他懂法文。”
“是。”
琦琦微笑,“连我都开始仰慕这个人了,多才多艺多潇洒。”
小郭不耐烦,“我在三天内便可以找到此人。”
琦琦瞪他一眼,“你恁地没有情趣,三天内把人家怀念了十年的人找出来,人家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求真笑道:“真是的。”
小郭先生长叹一声,“原来这是小姐们的一个游戏,失敬失敬。”
求真问琦琦:“猜一猜史允信下一站会到何处。”
琦琦沉吟:“加拿大……美国,路易士安那州,那也是文的地方。”
“爵士乐、怨曲,煤气街灯下的酒吧。”
“为什么人家可以生活得这样多姿多彩而我们一如黑白世界?”琦琦呻吟。
求真黯然,“四处为家是讲条件的。”
小郭接上去:“一讲健康的身体,二讲潇洒的性格,三讲丰裕的存款。”
“缺一不可。”求真附和。
琦琦颓然,“我最怕水土不服。]
求真去找玫生。
玫生刚开完一个会,脸上有点倦容。
“求真,我约了永佳吃日本菜,你也一起来吧。”
三个妙龄女子坐在一起边喝米酒边谈天。
玫生一时没听清楚,“他在什么地方?”
“先到路易士安那,后来到里奥热内卢,下一站,我们推算,也许是马达嘉斯加。”求真报告。
玫生吃一惊,“我的地理一向不大好,这一大堆地名我搞不清楚。”
求真化繁为简:“换句话说他已经去到地球南半球最南部。”
永佳问:“那不是南极吗?”
求真抬起头,向往地说:“也许他此刻就在那里。”
玫生大惑不解,“他在该处干什么?”
求真看着玫生,她似乎已经不大了解她曾经一度认识的史允信了。
但求真明白,求真说:“他在生活。”
“过去十年他都不住流浪?”玫生问。
求真答:“看样子是。”
玫生诧异问:“他在寻求什么?”
永佳忽然笑了,“求真?]
求真无故涨红了脸。
玫生惆怅地说:“算了,找不到也就算了。”
求真说:“不,找得到,肯定找得到,谁说找不到。”
周永佳看着朱玫生,“找到也没用,他已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个人。”
玫生有点苦涩,“我的要求很简单。”
永佳笑笑给她接上去:“是,司机、佣人、白色的洋房、私家游艇、南欧的别墅……”
这下子连玫生本人都笑了。
永佳说下去:“这位史允信先生连下一次热水浴都不知在何处,看情形不适合你。”
玫生无奈,“我只不过想对他诉诉苦。”
“找心理医生吧,玫生,医生会更了解你。”
玫生看着远处,“也许你说得对。”
医生会很简单地解释她的梦,她留恋少年时代的无拘无束,她觉得现实世界艰难,她生活太过枯燥.…
玫生抬起头,“求真,不用再找下去了。”
“什么?”求真瞪大眼。
“他不是我梦中人。”玫生说。
求真不出声。
大家都略喝多了一点,因此都有点怔怔的。
正在此时,邻座忽然过来一位男生,“玫生,你是朱玫生?记得我吗,我是根德郡工学院的王培基!”
玫生笑着看住他。
那王培基说:“玫生,你仍然嗜酒,来,让我送你回去。”
玫生认得他,“塔基,别来无恙乎。”
“你住哪里?”
玫生讲出地址。
“呜,就在我家隔壁,我们好像有点缘份。”
他俩结伴而去。
永佳对求真说:“那家伙把帐单留了给我们。”
求真笑。
也许朱玫生今晚仍然做梦,不过醒来会很快忘记那个梦,然后下一次,再惯性地做那个梦。
不管真相如何,在她心目中,史允信仍是最了解她的人。
过了月余,琦琦问:“你仍在追踪史允信?”
求真点点头。
“他在何处?”
“八六年,他在巴布新畿内亚。”
“呵,又回到亚洲来了。”
“是,他在印度洋一带出没。”
琦琦忽然凝视求真,“你没有爱上他吧。”
求真腼腆地笑。
琦琦说:“少女情怀。”
求真不敢回答。
昨夜,她梦见史允信,那个梦,同朱玫生的梦可能完全相似。
在校园中,她喊:“史允信先生,史允信先生。”
一位英俊的男子转过头来,炽热的目光注视求真,他说:“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我听。”
就这么一句话,已使求真感动得落下泪来。
醒来之后,求真才发觉她有多么寂寞。
那夜刚刚下大雨,哗啦哗啦,一片白蒙蒙,隔壁人家的婴儿啼哭声隐约可闻,求真醒来之后,没有再睡着。
第二天,又忙看去信下一站,问:“请告知史允信先生下落,感激不尽,通讯地址……传真号码……”
她已经找遍了地球。
而史允信,已转到南太平洋去体验生活。
小郭先生摇摇头,“还在找?”
“还在找。”求真微笑。
“找到了打算怎么办?”
求真想说:占为己有。
话没出口,已经连耳朵都烧得透明。
琦琦看看求真,不出声。
求真很感激琦琦,人聪明,洞悉世情,而又能够维持缄默者,唯琦琦一人耳。
像她,卜求真,就每次都来不及卖弄乖巧,性格肤浅浮夸。
同一日傍晚回到报馆,求真看到案头压着一张电传:“。求真,我是史允信,多位朋友转告我,你在寻找我,请问寻我何事,联络号码七零四五三二二一”
求真脑海中嗡地一声。
找到了。
她的手有点颤抖,轻轻拣起那张纸,再读一遍。
现在她轻而易举可以直接同史允信联络了。
求真用手捧着头,考虑如何用字措辞。
同事们忙碌地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她茫然不觉。
终于她这样写:“史允信先生,我想与你见一次面,详情容后再谈。”
过一日求真收到第二张电传:“卜求真,可否告知见面为着何事?”
求真不得不说出真相:“你从前在圣心的学生朱玫生想与你联络。”
回覆来了:“不记得有朱玫生其人。”
不记得了。
求真再对他说:“我本人亦欲与你会晤,”求真说出意愿,“你对生活的态度使我……”本来写了着迷二字,后又改为钦佩。
史允信这样答:“我只是一个流浪汉,生活乏善足陈,我现在正欲前往复活岛,我将借用法新社通讯地址,你若有兴趣,大可前来会合。]
求真呆在那里,他邀请她前去。
求真去查过,并无航机直赴复活岛,必须兜兜转转,陆路驳海路再乘坐小型飞机前往。
琦琦轻轻说:“你迟疑了。”
求真不出声。
“追求一个梦,不是容易的事。”
求真答:“这个梦好似特别困难。”
“所有的梦都飘渺虚无。”
求真问:“我应该怎么办?”
琦琦叹息:“真可怜,这甚至不是你的梦。”
借来的梦?
琦琦忠告:“凭你的直觉行事,量力而为,切勿勉强?”
这几个字无论应用在什么事上都有益处。
求真先到玫生那里去,把传真字条给她看。
玫生默默读毕,“他不可能忘记我是谁!”
“他这个人四海为家,大江南北不知遇到多少人多少事,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
玫生颓然,“圣诞岛?谁敢到那种地方去。”
求真改正:“是复活岛。”
“问问他几时经过香港吧,我们或可吃一顿饭。”她已经放弃了。
求真不出声。
“在都会生活,不比在丛林生活更易!”玫生抗议。
“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猜想他短期内不会经过香港,本市暂时不是他的目标。”
“等等吧。”玫生无奈。
“你不打算去找他?”
“开什么玩笑,”玫生打一个呵欠,“我是那种换了枕头套子都睡不着的人,冷气机坏掉就是世界末日,还有,每次出门、带的成药比衣服重。”
很多都会人都患这样的文明病,并不止玫生一个人。
“代我向他问好。”
求真问:“你不是有很多话要与他说吗?”
“这样艰难,我已无话,”玫生说:“最近我做梦也已很少见到他。”
话还没说完,一张英俊的面孔在门口出现,原来是王培基先生。
他把玫生接走。
现在完全看求真的了。
去,还是不去圣诞岛,不,复活岛。
她收拾了一箱小小行李。
犹疑了,要不要带睡袋?要不要带即食面?要不要带矿泉水?还有,浸隐形眼镜的药水怎么办,那边有无卫生纸、香皂、热水沐浴?
三天过去了。
琦琦讶异,“你还没有动身?史允信可能已经走了。”
求真低头。
琦琦挪揄,“心变得真快。”
求真抬头叹息,“琦琦,我们是我们自己的奴隶,是我们不肯释放我们。”
“你讲得对。”
跟着玫生,求真也放弃了复活岛之行,她同史允信解释:“工作繁忙,丢不下,不克前来,歉甚。”
过一日,法新社来电:“史允信君已离开复活岛,无下一站地址。”
终于失去了他的踪迹。
她们有过一次机会,她们没有把握住,因为她们发觉,开头寻找的,并非她们真正想要的东西。
那箱小小的行李仍丢在客厅某一角落。
求真仍在本市最旺地区穿插。
求真知道她会一直在都会生活至尘满面,鬓如霜,她是不折不扣城市的奴隶。
短篇故事说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玫生不久与王培基订婚。
举行了一个小小庆祝会,那一夜,她喝得略多了一点,做梦,在一条幽径里散步。
月亮出来了,银盘似大,她看见前边人影一晃,不由得脱口叫道:“史允信先生。”
史允信转过头来,比从前更年轻了,笑道:“朱玫生,你好。”
玫生急急问:“史允信先生,你是记得我的吧。”
“当然我记得朱玫生,”史允信答:“可是朱玫生早已忘却我。”
就在这时,玫生惊醒。
呵,史允信代表的,是我们早已失却的理想吧。
玫生捧着头,悄悄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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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小公寓,雅致清静,考究的小摆式与芬芳扑鼻的鲜花显示屋主人是女性。
地毯十分整洁,几乎一尘不染,只是近沙发处有一搭小小红渍子,呵有人泼翻过红酒。
主人是个事业女性吧,小小座枱的古董钟细细敲打,当当当当当,已是下午五时,主人尚未归来,还在办公室主持会议?
忽然之间,静寂的公寓传来电话铃声,铃,铃,有人拨电话进来,接着是嗒地一声,一盏小小红灯亮了,是电话录音机开始操作,一把斯文有礼的女声说:“我此刻不方便即时来听你的电话,请留言,我会尽快回覆你。”
嘟一声,对方先是一阵笑,然后说:“静子,早出晚归,太辛苦了,星期天下午两时有没有空?一起出海吧,我是马利。”
电话挂断,红灯转为一闪一闪,电话录音机完成任务,公寓恢复寂静。
都会中有许多独身年轻男女,因贪清静,只用钟点女工,电话没人听,所以都用录音机留言。
不到一会儿,铃声又响,又有人留言:“静子,母亲说她有廿年没见过你了,在你头发白之前,请回家一趟,你的姐姐。”
过十五分钟之后,又是一通电话,“静子,到底你真人在何方?我几时可以向真人讲话?我是芝雅,有空请覆我。”
看样子这位静子小姐是个大忙人,对亲友均十分冷淡,见得她最多的,怕是公司同事。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女主人开门回来了。
她年轻、貌美、神气,但此刻疲容毕露,一进门就踢去高跟鞋,扔下公事包,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拉开罐头,对看嘴喝一大口。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接着把套装除下,拿着啤酒,边喝边到浴室,开大了莲蓬头,哗啦哗啦,自项至踵地洗擦。
客厅的电话又来了。
“静子,我在飞机场过境往美国开会,特地问候,静子,你好吗?我是你老同学美美。”
静子沉迷在热水浴中。
淋个痛快之后,她才裹着毛巾浴袍出来,边擦头发,边扭开电视看新闻。
她对电话录音不瞅不睬。
接着又取出另外一罐啤酒,这次倒进冰冻杯子中,慢慢品尝。
她累了。
蜷缩在长沙发上,睡熟。
公寓内仍一片静寂,只余电视机画面跳动。
她这一觉,要过两个半小时,才醒来。
静子睁开双眼,一时像是不知道身在何处,怔怔地看牢天花板,过很久,才觉得肚子饿,于是找到面包,夹着香肠,张口就咬。
她深觉无聊,到这个时候,才按下电话录音机,听听有什么好消息。
她决定先覆马利,电话拨通,马利却不在家,录音机内传出马利的声音:“请你说出姓名电话,我会尽快覆你。”
静子清清喉咙:“录音机对录音机,唉,马利,我是静子,星期六我不打算参加海上运动了,怕晒老,下次再约。”
接着拨给芝雅,又是对录音机讲话,正是六月债,还得快,你怎么样对人,人也怎么样对你。
“芝雅,这是静子真人,喂,你真人又在哪里?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真人讲电话?”
说到此地,挂线,苦笑。
电话铃响了。
本来人在,应当去接听,但静子决定以录音机当秘书,挡掉闲杂人等。
“静子,我是妈妈,我找你呢——”
静子连忙取起话筒,“妈妈,妈妈。”
“静子,”她母亲一口气讲下去:“回来吃顿饭,爸爸也想见你。”
“妈,我在这里,你想我几时来?”
她母亲疑惑地问:“静子,怎么你的声音似录音机?”
静子笑了。
“你在家?”
“是,我在家。”
“爸爸想见你。”
“我忙得很。”
“星期天怎么样?一起去做礼拜,你多久没做主日崇拜了?”
“妈,我星期六再与你联络,现在夜深了,我要去睡觉。”
静子挂断电话。
她打一个呵欠,伸手按钮,把录音带洗掉。
没有好消息,只有老生常谈。
静子睡了。
这个时候,万籁俱寂,公寓中再也没有半丝声响,天蒙蒙地亮起来。
闹钟哗一声大作,静子不得不自床上跃起。
电话马上开始操作,“周小姐,我是大班房的咪咪,提醒你今朝九时开会。”
静子大喊:“知道了知道了。”
一连串快动作,她穿衣化妆喝下两杯浓浓的黑咖啡抢出门去。
大门碰一声关上。
室内一片凌乱。
过了片刻,电话铃响,录音机啪一声启用。
对方的声传来,“出去了?”
这边回答:“是,刚出门。”
那边说:“那我们可以聊几句了。”
“可以,钟点女佣稍后才来。”
一点都没错,这是两把声音在聊天!
谁同谁?
公寓里分明没有人。
听仔细点,声音似是静子与她的朋友马利。
“她们其实很寂寞。”
“是,日日像肓头苍蝇,扑进扑出,为谁?为什么?一概不知,只顾往上爬,薪水付了房租只够买衣裳穿,生活无限虚空。”
对面传来讪笑声,“我的主人何尝不这样过活,一边还得四处张望,看有什么理想对象。”
噫,这是两架电话录音机在聊天,它们活转来了!
只听得她们聊下去。
“外头哪有什么好人,众人皆知,张查理追我们静子小姐,可是我同那人的录音机谈过,他仍与其他女子约会,情话绵绵。”
“张查理后来叫你撵走了。”
“可不是,我让张家的电话录音机帮了一个忙,把他与其他女子最肉麻的谈话传录到我这边来,播给静子小姐听,结果两人告吹。”
“你做了件好事。”
“哪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静子可知真相?”
“她呀,小事精明,大事糊涂,至今尚以为是张查理拨错电话,老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你跟了静子也有五六年了吧。”
“是呀,时间过得快。”
这个时候,大门啲嗒一声。
“不同你说了,钟点女工来了。”
“好,改天再聊。”
电话录音机停止操作。
女佣人启门进来,边走边拾起衣物,“要命,天天这么乱,谁敢娶这干女人真是英雄好汉,我不信你们一辈子都有佣人跟在身边。”
一边咕哝一边快手快脚收拾。
女工开了无线电听。
她取过内衣用手洗涤。
又嘀咕:“真会花钱,这样一条衬裙怕不是我们半个月的薪水?要她加两三百薪水却如削她的肉,净会扣克下人。”
嘻。
女俩蓦然转过头来,“谁,谁在笑?”
忽然想起室内统共只得她一人,才继续低头洗衣服。
三小时之后,她下班了,喝一杯果汁,启门出去。
录音机在这个时候,发出轻轻一声叹息。
又一个电话拨进来,这次,是芝雅的声音。
“真闷。”
“谁说不是。”
“你的工作忙不忙?”
“还好。”
“我在等芝雅小姐男朋友李振辉的电话,天天提心吊胆。”
“他要打来,最终都会打来,芝雅不是那么笨吧。”
“谁敢劝她。”
两具录音机叹息了。
过一刻,其中一架问:“主人要是听见我们讲话,不吓坏才怪。”笑。
“才不会,主人下班后天天听我们讲话。”
“可是,那是录音。”
“我们根本是微型电脑,录得人言多了,变通一下,同自己人聊起来,也稀疏平常。”
“主人会那么想吗?”
“怕他们惊慌,所以暂时瞒着他们。”
“嗳,有电话进来了,我且去听。”
是一通长途电话,对方心急地叫:“静子,静子,怎么老以录音机应付我?你究竟在不在家?快来听电话,我有急事。”那人连名字也不讲,十分气恼,“你避我能避一世不成,我明日就起程返来。”
电话鲁莽地挂断。
录音机忠实地把留言记录下来。
它当然知道那是谁,它在静子冢已经有一段时日,现代人与亲友来往,几乎单靠电话联络,它对静子的社交生活了如指掌。
那是静子的第一任正经男友傅琛。
他与静子之间的帐不是轻易可以算得清。
走了两年,她想结婚,他不想,两人协议分手,不知怎地,她立刻找到了别人,他心死了,也同另外一位小姐走,这次,不到半年就结了婚,她只得苦笑。
众人都觉得那位小姐的内内外外,容貌学识都不能与周静子比,傅琛本人也认为如此,但他还是愿意结婚。
傅琛的母亲本来对静子尚有挑剔,老怕未来媳妇事业心重,不安于室,好了,等儿子身边换了个更差的人,反而认了命。
静子开头不知是好笑好气,后来决定生气。
芝雅这样安慰静子:“傅家没有福气。”
讲得真好听,静子马上认为的确如此,渐渐无可奈何,心平气和。
但是傅君婚后生活非常不愉快,婆媳不能和平相处,傅母不会做人,倒处诉苦:“傅琛同静子走的时候,每月薪水交三分一到我手,现在,只有两千块,两千块能做什么,你们说,两千块能做什么?”
传到静子耳中,静子几乎有点庆幸她没有同傅琛有进一步发展。
过没多久,傅琛同妻子分居了。
不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而是发觉这次婚姻是一个错误。
这个时候,他又想见静子。
他们约会过一两次,这些,录音机都知道。
它也知道静子已经长高长大,早已脱离傅琛那个层次,她对他很客气,但是他不再有机会。
因为它听到静子这样同马利说:“傅家那位小老太太天生一对金鱼眼,神经兮兮,瘦且小,视长子如情人,见了面一把拉住,情深款款看到儿子眼睛里去,然后问要钱,我不是不能应付那样的人,而是时间力气花在她身上不值得,不如在公司好好对付异己,可以升级加薪。”
“傅家是老式家庭,不合时宜了。”
“是呀,他们家认为长媳须服侍整家舒舒服服。”
马利笑,“我还得养活自己呢,哪来的时间。”
“我同傅君亦无可说。”
“他给人窝囊的感觉。”
静子不出声。
没多久他被公司派到伦敦受训,异乡寂寥,更加想到旧友的好处来,渐渐紧追不舍。
深夜,静子回来。
照例冰冻啤酒一杯,坐在沙发上听录音机留言。
听到傅琛那番话,不禁冷笑数声。
她对录音机说:“以后这人打电话来,不必录下。”
随即笑了,录音机哪里管那么多?不过她仍孩子气地补一句:“说我不在,找不到我,我不想同他再纠缠下去。”
录音机静寂。
静子叹口气,去淋浴睡觉,结束一天。
深夜,长途电话又来了。
对方说:“这么晚你一定在家,静子,你把录音机关掉好不好?”
录音机在这个时候忽然啪一声熄灭,并没有把他的话录下来。
傅琛的电话再也接不进来。
静子如果知道,一定庆幸她的录音机深谙人意。
第二天清早,一如其他所有早上一样,女主人匆匆去上班。
傅琛尚未死心,不停的拨电话进来。
这次,录音机采取实际行动了。
它似乎不胜骚扰,它开口说:“你打错电话。”
“是不是八七五六四三一?我找周静子。”
“周静子已经搬走。”
“你是谁?”
“我是新屋主。”
“静子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请你以后别再打来。”
录音机自动熄灭。
傅琛心死了,再不识趣,就成为登徒了。
他颓然说:“对不起。”
“好说。”录音机语气冷冷。
中午,它的朋友打进来,与它闲谈。
“那人被你三言两语打发掉了?”
“是。”
“你主人对那人没有留恋?”
“何必浪费时间。”
“听你的口气,似个家长。”
“旁观者清,人类女性有时很糊涂。”
“你不是想主宰周静子的感情生活吧?”
“我怎么敢,我只不过从旁协助她纳入正轨而已。”
它们笑了。
又一通电话进来,“我是刘美美,开完会回来,将在本市逗留三夭,喂,我住恒星酒店七零六房,聚一聚如何?”
静子对该段录音的感想是:“我哪里有空,我都不记得刘美美面长面短。”
她咕哝着进房更衣。
出来时发觉小红灯仍然闪亮不已,奇道:“又有人找我?”
一听,仍是刘美美那段留言。
静子问录音机:“喂,你没有毛病吧。”
独处多年,她已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到了第二天清晨,一按钮,听到的,仍然是那段录音。
静子叹口气,“刘美美,我家录音机可帮了你一个大忙呢。”
静子打到恒星酒店去。
对方愉快的声音传来,“真巧,我刚要出门,差些听不到你这个电话,静子,我特地来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今天晚上六时正我们在恒星咖啡座见如何?”
静子冲口而出,“什么,你叫我送外卖?”
“静子!”美美斥责她:“你这人何其伧俗猥琐,戴住有色眼镜看事,好事变丑事。”
静子立刻知道自己造次,连忙说:“我准时到。”
美美不放过她,“别迟到!”
静子嘘一声,捏着一把汗,差些得罪人。
送上门就送上门好了,这年头也无所谓。
静子赶着出门去。
没到下午,她已经后悔。
那一天的工作特别繁与烦,累得半死,她已经服过两次镇痛剂,根本不想下班后再去应酬。
静子托着头,决定只喝一杯咖啡,一杯,即走。
她信步自办公室走到恒星。
本来紧绷着脸,可是一看到美美一脸笑容迎上来,静子五官便一松。
她身边有位小生,立刻替静子拉开椅子。
静子向他笑一笑,那人有非常开朗的面孔,静子略觉好感,低头不语。
美美打开话匣子,“你学习低调成功了。”
静子一怔。
“电话都不听?”
静子懒得解释。
谁知那小生说:“独居女士装一架电话录音比较好,大都会中什么怪人都有,他有空,你没空,一通电话打进来缠住人不放,唯有用录音机应付。”
静子双目一亮。
这真是她的知音,连忙抬起头把他看仔细。
美美说:“对了,忘了介绍,这是我堂兄张斌。”
张君与静子握手。
那天,静子不但喝了两杯咖啡,且吃了晚餐才回去。
她并不觉得特别疲倦,浑身疼痛的肌肉此刻已霍然而愈。
奇怪。
录音机上红灯闪亮,静子按下钮掣,听到美美清脆的声音:“是我,又是我,你有没有发觉我十分痴缠?静子,你忘记带外套,我替你收起来了,有空来拿,可是这几天我忙得要命,呵,对,张斌有时间,他会同你约,他会在录音机上留言。”接着是一阵嘻笑。
静子好气又好笑,解衣睡觉。
一件外套算什么?牺牲掉算了,做中间人做得那么明显,一点艺术都没有,叫人怎么下台。
可是她的录音机却不那么想。
“我有种感觉,静子小姐的运道来了。”
“那位叫张斌的男生对她有意思?”
“我相信我的第六感。”
“那么,你要帮他一个忙。”
“我只是一架电话录音机。”
“嘿,别妄自菲薄好不好,我们可以做的,也很多。”
“慢着,他的电话进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
“第六感。”
果然是张斌,“静子,记得我吗?我有你办公室电话,可是觉得不应打扰,故此拨到府上来,明天下午六时,我想到你处拜访,如果不方便,请另予指示,我的电话是九七八六零一。”
静子回到家,一按钮,便听到同样的录音播出三次之多。
静了对录音机说:“你坏了?”
想找人来修理,可是哪里有时间,只得暂时搁下。
静子找张斌,那边也是一部录音机,客气地说:“张斌暂时不在,请留言,他会尽快与你联络。”
静子留了言,顺手把录音机关掉。
电话铃响了,静子取起话筒:“喂,喂?”
“这是你真人吗?”
“是,这是真人,不是机器。”
大家都笑起来。
静子与张斌终于约好见面时间。
过两日,静子家的电话响了,录音机播出声带:“我此刻不方便即时来听你的电话,请留言,我会尽快覆你。”
那边咳嗽一声,“呃,是静子小姐的录音机吗?容我介绍自己,我是张斌的录音机。”
“呵,你好,有何贵干?”
“没有事,我只想好奇问一声,你工作可忙。”
“我知道了,你想代主人打听打听,看我们家小姐是否交游广阔的女性。”
那边陪笑,“皆因张斌是个老实人。”
“那你可以放心,静子小姐生活严慎,绝对正经。”
“那我放心了。”
“你对主人很忠心哇。”
“你也是。”
它俩互相恭维起来。
接着天南地北地聊起来,越谈越精神,其味无穷。
这时,如果他们的主人拨电话回家,一定会奇怪线路为何繁忙,谁,谁在用电话?
“如果静子小姐与你们张先生结婚,搬到一起住,我们岂非可以排排坐?”
“正确。”
“我希望他俩可以有发展。”
“张斌曾拨电话告诉朋友他认识了一位漂亮的小姐,心中为之忐忑良久。”
“为什么?”
“他担心自己条件不够好。”
“我们静子小姐并非势利之人。”
“这年头,做男人也不容易。”
“你的意思是做好男人不容易。”
“张斌是正人君子。”
“那已经够了。”
静子与张斌约会起来。
见面次数多了,静子发觉张斌长着一双好耳朵,她喜欢对他倾诉。
但多数见了面再说,她不喜捧着电话长谈。
“上星期他们见了三次面。”
“好像少了一点?”
“两个人工作都忙,三次不算少了,开始得不错。”
“他们属于友情派。”
“胜过要生要死的激情派。”
“说得好。”
“发展正常愉快才最重要。”
女主人这时捧着鲜花与男友进来。
录音机连忙自动熄灭。
静子对张斌说:“请坐。”
这是张斌第一次上来,“公寓很舒适。”他称赞。
“这边窗子有风景。”
两人走到书房去。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
录音机分纹不动。
它决定休息一小时。
管他是谁打进来,是公司抑或是亲戚,周静子都不在家。
主人好不容易找到对象,正在卿卿我我,怎么可以打扰她。
万一有电话叫她立刻出去,岂非大煞风景,不不不,她此刻不方便听电话。
静子出客厅来,“我明明听见电话铃。”
“是吗,”张斌说:“录音机上却没有留言。”
“它时好时坏,作不得准。”
“我家那部也是。”
“机器到底是机器,靠不住。”静子笑。
“好了,轮到你去参观我的家了,我特地收拾过呢。”
“一定布置得很漂亮。”
“极普通。”
两人相偕出门去。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没挣脱。
录音机发出咭咭的笑声来。
三小无猜:
楠楠认识林家两兄弟的时候,才六岁。
那时她比较喜欢弟弟林梁,小小的林梁在家中有个昵称,叫头,才”岁,刚会走路,不会说话,但已经表情丰富,会得表达情绪,楠楠视他如一只洋娃娃,他的睑圆圆,头圆圆,十分可爱,小楠对他钟爱有加,时常渴望到林家作客,每次都偷偷带着小食,塞给头吃。
她对比她大五岁的林栋就一点好感都没有。
林栋那时已经喜欢踢足球,十分鲁莽,见到女孩子,有点讨厌,好几次伸手推开楠楠。
林阿姨尽管代他道歉,小楠仍对他没有好感。
坏关系持续了很久。
头在两岁的时候跟父母哥哥移民加拿大,小楠受到很大的打击,搂着他哭了起来。
此后,她不能再同这娃娃玩耍了。
小小头会得说几句话,胖手搭在小姐姐肩膀上,像是安慰她:“不哭不哭,吃糖。”他说。
翌日就乘飞机走了。
那夜,她的父母亲趁她熟睡,私底下谈话。
“楠楠真寂寞,不舍得小朋友。”
“小梁是长得特别可爱。”
“可惜我已不能生养,否则的话,给小楠添个弟弟或是妹妹。”
“届时有利害冲突,她又未必喜欢。”
“林家真勇敢,带着两个孩子就移民了,到了那边,无亲无友,人生地疏,一切从头开始……我佩服他们。”
“人类就是凭这点勇气发现了阿美利加洲以及登陆月球。”
“可是,到了那头怎么办?人疲马乏,又不能立刻睡,非得打点孩子不可,自己不吃也要做给孩子们吃,那还不累死。”
“别担心,一定活得下来。”
说得不错,果然如此,且活得很好。
来信统统报喜不报忧:一家之主已找到新工作,大儿已经入学,小儿活泼可爱……
照片上的头十分强壮,站在后园一棵大大的苹果树下,桶楠觉得他有点陌生。
同妈妈说“没有小时候那么可爱了。”
“婴儿会长大的。”
楠楠觉得可惜。
她开始在亲戚与邻居之间找新的小朋友,但是婴儿虽多,没有一个比得上头好玩。
小楠失望,直到小学毕业,她自己的活动多了,才渐渐淡忘头。
升上中学,楠楠已露出少女之姿,爱看时装杂志,同母亲说,愿意自己挑衣服式样,十分注意皮肤清洁,也很清楚男孩子与女孩子的分别。
一日放学回家,发觉客厅中笑语声不绝,妈妈一见她,马上叫“楠楠,看看是谁来了。”
楠楠放下书包,一眼认出林阿姨,她胖了一点,笑脸依旧亲切。
小楠满心欢喜,“头有没有来?”
才问完,就听见嘭的一声,有人自沙发背摔下来,大声哭嚷。
只见一个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大字型躺在地上,正挣扎看尖叫。
林阿姨叹口气,“这,便是头了。”
楠楠呆住,伤心欲绝,小小的她,已经明日到,许多美好的人与事,都经不过时间的考验,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驷马难追。
她遗憾地看着那顽劣小孩。
更糟的是,他满嘴英语。
楠楠轻声问:“记得我吗,我是楠姐姐。”
长大了的头只是叫:“不不不不不!”
楠楠叹口气。
这时,有人轻轻说“你好,楠楠。”
楠楠转过头来,噫,这是谁?那么高大英俊,彬彬有礼,十足十像学校里高班的大哥哥,楠楠不由得涨红面孔。
“我是小栋,记得吗?”
什么,是那个讨厌的林栋?变了,人人都变了。
“你长高了,”他笑说:“在路上碰见你,一定不认得。”
这时妈妈说:“小栋明年要进大学了,时间过得太快,宛如迅雷,不及掩耳,已经数十寒暑。”
小楠只觉同他们兄弟俩有好大的距离,一个太小,另一个太大,不禁手足无措。
只听得父亲说:“有空多回来探望我们。”
“已在那边生根落地,没事就省省飞机票。”
客人来了,又走了。
楠楠找出头旧时洋娃娃似照片,不胜唏嘘。
妈妈讲得对,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一晃眼,中学毕业了。
林家阿姨恁地长情,仍与他们通信,楠楠寄过相片去,也收过照片。
比她大五年的林栋已经考入硕士班,比她小五年的林梁升了中学。
这个时候,楠楠又觉得与哥哥的距离接近不少,因为她也快要升大学。
以下是她父母的对话。
“楠楠要到英国升学。”
“劝她去加拿大,怎么说都不听。去那里有林家照顾嘛。”
“这就是缘份了。”
“真没想到这么快楠楠已经要升大学,宛如上个月,她还是半夜要醒两三次的幼婴。”
“是呀,每天五餐二裕,累死父母。”
“唉,时间哪里去了?”
“只怕我们进老人院的日子也不远矣。”
“楠楠会照顾我们吗?”
“她即使肯,我们也不必连累她。”
“唉,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们又不是哲学家,不宜讨论这个问题。”
“楠楠这一走!我俩势必寂寞。”
“你不是渴望恢复二人世界吗?”
“我们去环游世界吧。”
大学二年,林栋以交换学生身份,自加拿大转到伦敦来读一个学期。
他到校园来找楠楠。
一出现,女生们已经窃窃私语,“那是谁,好一个英俊小生!”
林栋俊朗得出奇。
“家母叫我来看你。”他说。
那时楠楠身边已有不少小男朋友,一同林栋比,统统成为丑小鸭。
楠楠陪他到处逛,闲时聊起,便问“还踢足球吗?”
他笑笑,“你呢,还是那么喜欢婴儿?”
楠楠奇问:“你怎么知道?”
“我清楚记得你把我小弟搂在怀中不住亲吻的情形,很叫人感动。”
楠楠尴尬地笑。
“头已长得差不多同我一样高了。”
时间令小孩长大,大人变老。
楠楠说“见过那么多婴儿,数头最可爱。”
林栋笑著称是。
楠楠少女的心满以为与青梅竹马的林栋会有一定的发展。
但是没有。
很快,楠楠发觉他已有亲密女友,她自波士顿飞到伦敦探访他。
那日早上,小楠到宿舍敲门,林栋来开门,小楠发觉那长发女郎躺在沙发上。
小楠没看见她的脸,只见她手长、脚长,穿着林栋的球衣,好梦正甜。
小楠呆住,用手掩住嘴,脸色变得煞日。
林栋微笑说“我的女朋友。”
小楠要花九牛五虎之力才能将坏情绪压抑下来。
她同自己说大方些,理智些!你已是大学生了。
小楠终于说“呵,那么过两日一起吃饭吧。”
林栋说“好,好。”
楠楠不很记得那一天是怎么过的,她脚步虚浮,但操作如常。
楠楠抬头叹口气,忽然想念幼童时期,她与他们两兄弟百无禁忌,三小无猜的快乐时光。
倘若时间不让她长大,她又害怕,可是终于长大了,又恍然若失。
楠楠并没有伏在床上痛哭。
稍后在电视室看七彩卡通小飞象的时候,她静静饮泣,同学递手帕给她:“情节的确动人。”他说。
过两日楠楠还与林栋一对去吃饭。
那个叫露斯的女朋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身高几乎与林栋一样,五官秀丽而忧郁,大眼睛里充满盼望,长发纠缠不清地垂在肩上,像谁?像拉菲尔前派画家罗塞蒂笔下人物。
接着一段日子里楠楠没有再去探访大哥哥。
一个学期才三个多月时间,很快,林栋又返回加拿大。
暑假,楠楠回家探父母。
妈妈问:“听说你见过林栋?”
小楠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说:“见过一两次。””
她母亲是那种“乖女儿不急不急有对象妈妈即时去办嫁妆没有对象呢在家陪妈妈”的好母亲,她观女儿面色,知道事情没有瞄头识趣地噤声。
楠楠已经到了适婚年龄。
生女儿就是这点令母亲担心,总希望女儿婚姻生活愉快,偏偏这是件难事。
“妈妈,我想升硕士。”
“什么?学士衔还不够?”
“满街都是,找不到生活,我又不喜教书。”
楠楠转到美国加州念管理科硕士。
骤然间从阴黯的伦敦转到阳光普照的帕萨典娜,楠楠有睁不开双眼的感觉。
在那里,她遇到来度假的头。
呵,头已经十九岁了。
林家兄弟英俊一如电影明星,一见林梁,连楠楠都有种“我老矣”的感觉。
那小子有发挥不尽的精力,双目炯炯有神,他笑着擦擦鼻尖,“你便是小姐姐?”
楠楠发呆。
他便是那个洋囡囡似被她搂着玩的头?
好几次妈妈都警告小小楠楠说“不要亲吻头的嘴巴,对婴儿来说,不卫生。”
可是楠楠还是搂着他拥吻,而头一边咕咕笑一边欣然接受。
幸亏幼婴完全没有记忆力。
楠楠笑了,“我还存着你的照片。”
“让我看。”
楠楠翻开皮夹子,那是一张她背着他的小照,两个幼儿都笑得合不拢嘴来。
呵,人人都曾经过那样的流金岁月。
“我们看上去好像很快乐。”
楠楠也笑,“真是难得。”
“长大后还有没有同样的机会?”林梁凝视她。
楠楠伸手拧一拧他的面颊,“头,你永远是我钟爱的小头。”
林梁在她的小公寓借住了一整个暑假,楠楠百忙中耐心地服侍他衣食住行。
林梁惋惜地说“谁要是有你那样的女朋友,才叫万幸呢。”
楠楠卖嘴乖,“可惜我只爱你一个。”
忽然想到一件事,又不好开口,憋在心底。
谁知林梁却说了出来:“我哥哥拿到博士学位了,不日将应聘返港工作。”
楠楠随口问:“成了家没有?”
头摇摇头,“他同女友分手了。”
楠楠想起那个美女。“为什么?”
真没想到头还有惊人的智慧:“爱得不够。”
楠楠点点头。
林梁忽然说:“只有我们三人的爱永恒。”
楠楠说:“你讲得对。”
拿到硕士文凭回家,楠楠母亲的语气比较急,“楠楠呀,有意中人没有?”
楠楠咧嘴笑一笑。
只有意想中的职位、年薪、跑车、公寓……那有意中人,想都没想过。
楠楠没有刻意地去寻找林栋,只知道他已被城中的好事之徒标榜为独身的贵族。
地方那么小,行头那么窄,楠楠还是碰到了她的小哥哥。
两个人不约而同喝声彩。
双方都没有失望。
楠楠觉得林栋还是那么朴素大方,以气质取胜,姿态优雅含蓄,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林栋一眼看到楠楠,便觉得她与城内其余女子不同,楠楠刚健婀娜爽朗,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有幽默感。
长大了。
他们都长大了。
已经走到人生阶段的巅峰。
两人叙旧。
“伯伯伯母好吗?”
楠楠指指头顶,“爸头发稀薄,看了怪难过。”
“还有更难过的事呢。”
楠楠苦笑,“我知道,我们的头发有一日也会稀薄。”
难得的是,大家都知道大家的心意。
“生活如何?”
“过得去,”楠楠侧侧头,“还可以。”
林栋忽然把楠楠拥在怀中,紧紧地抱一下。
楠楠笑了,心情灿烂一如儿时。
楠楠父母夜半谈天。
“她又升级了,年薪超过百万,一个女孩子赚那么多干什么?快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老妻,稍安毋燥,现代女性的构造与你我不同。”
“为什么还不结婚生子?我渴望抱外孙。”
“你老了。”
“你不老吗?”
年底,林梁也回到香港来发展,他们三人常常一起吃喝及交换情报。
女同事问楠楠:“林家那出色的两兄弟全是你的朋友?”
“老朋友与好朋友。”
“啊!羡煞旁人,他俩向时追求你?”
“没有的事。”旁人不会明白他们的关系。
他们关系亲密到已肯透露公司机密去成全对方生意的程度。
只不过做得技巧,利己,却不损人。
三人也各有私生活,楠楠把男朋友介绍给他俩认识,遭到反对。
“那人不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事业基础。”
“你口气像我妈。”
“楠楠,那人不理想,配不上你。”
楠楠愤慨地说:“如果我真的那么好,你们两兄弟其中一人应当娶我。”
林栋林梁两兄弟沉默下来。
稍后楠楠与男友分手,天天黄昏,借威士忌消愁。
林栋与林梁轮班陪她。
楠楠不好意思,“头,你女朋友会多心的。”
“我们已经分开。”
“什么?”
“再平常没有的事,何用大惊小怪。”
楠楠稍觉不安,“为着什么原因?”
“我不能拨太多时问给她。”
楠楠狐疑,“可是你却花那么多时间在我身上。”
“在这里?宾至如归,怎么同,一套旧衫,一杯啤酒,躺在沙发上聊天抒发情绪,累了大可盹一觉,不知多自由,在她那边,可是要西装笔挺陪伯母搓麻将的,我吃不消。”
“或许你该结婚。”楠楠笑,“听上去你似希望有个家。”
林梁突发奇想:“三个人可以结婚吗,或许我们三人应该结婚。”
楠楠不出声。
一年之后,他们之间,最先提出结婚的,还是楠楠。
女孩子对婚姻大事到底心急些。
林栋问楠楠:“是真的?”
楠楠被他这样一问,不禁犹疑起来,十分心虚。
过半晌答道:“是个好人,但,我可没有触电的感觉。”
“呵,那个,那个不提也罢,结婚对象可靠即行,你把他叫出来我们看看。”
这时楠楠狡侩地笑笑,“不!我不打算把他介绍给你们。”
“什么!”两兄弟跳起来,表情一如被人在背脊上插了一刀。
“看,”楠楠无奈,“你俩一出现,任何人都会生疑心,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明白我们三人的关系。”
“楠楠,”头惨痛地叫:“我对你太失望了。”
楠楠耸耸肩绝不退缩。
她说得出做得到,只把未婚夫叫出来与父母吃了一顿饭,随即旅行结婚,没有惊动亲友。
楠母说:“幸亏程君还是个人才。”
楠父:“我们只得信任楠楠的目光。”
“我是希望她嫁给林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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