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愿望:
你有没有听过三个愿望的故事?
不晓得为什么,童话中,凡是神仙或精灵赐给凡人愿望的时候,总是三个三个那样给,所以这一次,我要说的故事,也涉及三个愿望。
故事发生在今天。
故事的主角是二十三岁的巫怡和。
地点是本市,一个繁华大都会的银行区。
时间:下午六时正,下班时分。
路上人车争道,挤逼万分,没有什么人依着条款律例过马路,大家都想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家中淋冷水浴躺下舒一口气。
怡和也不例外,她早已练就一身好功夫,穿插在人群中如一条鱼,偶而与身边的人碰撞,也懂得以手肘保护自己。
她感慨的想,人潮如过江之鲫,想要在这个都会中扬万立名,名成利就,除出努力之外,还需要一些其它吧。怡和想:运气,一定要有运气化妆已经糊掉,衬衫贴在背上,脑袋冒青烟,,她深深叹口气.
摄氏三十四度的大暑天,怡和既渴又饿更累,有一天她想,有一天,她会倒下来,就在这条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刚在心中抱怨,怡和看到交通灯上红灯亮起,行人退回路边,她自动止步,电光石火之间,怡和身边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扑出马路。
说时迟快那时快,一辆黑色大车已经驶过来,眼见要撞向那个人。
怡和一时涌上来的勇气,想都没有时间想,冲出去抓住那个人的衫角,在干钧一发间把他拉回来。
车子在这刹那亦踩煞掣停止,车胎与马路摩擦发出尖锐的一声鬼叫。
司机开了窗门,回头直骂:“投胎吗2”
怡和发呆,额角全是冷汗。
车子重新开走,绿灯亮起,行人又恢复繁忙,刚才一幕,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过是大城街角一个小景。
不过怡和发觉她的手还紧紧抓住那人的衫角不放。
她连忙松手。
这才看清楚她自市虎口中救回来的人,是一位小老太太。
怡和本来想教训她几句,看到她小小身体,银丝白发,顿时作不了声。
她俯身问:“你要到哪里去9”
那老太太微笑,“谢谢你,巫小姐,这次多亏你了。”
怡和一怔,“我们见过面吗2”
“我认识你,巫小姐。”
怡和无暇细究,再问老太太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回家去。”
怡和说:“跟住我。”
她扬手替老太太抢到一部计程车,拉开车门,让她上车,然后掏出一张钞票,塞给司机,吩咐道:“送老太回家。”
老太太在后座感激地说:“巫小姐。我会报答你。”
怡和觉得她娱乐性丰富,不禁失笑。
老太分明泥菩萨过江,还想报答人?
怡和向她摆摆手,自顾自上路。
童子军日行一善,怡和喃喃说:不过以后真得看清楚情况才提义气,不小心赔上小命,何苦来哉。
怡和倒在床上,几乎没息劳归主。第二天她还是起来了,七时三刻正,风雨不改。
刚换好衣服就听见门铃响。
怕和吁出一口气,一天又开始了,运作已经发动,不管你愿不愿意,又得投入新的一天。
她打开门,可真吃一惊。
“老太太,是你?”
确是昨日那位老太太。
衣服换过了,非常整洁,一脸笑容。
“巫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老太太笑,“我未卜先知。”
怕和也笑,“那我是南极仙子。”
她招呼老太太坐下。
“我来向你道谢。”
“不必了,可惜我赶时间上班,不然我们可以去喝杯咖啡。”
老太太感慨地说:“现在肯对老人家好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忙呀,一忙就粗心,无可奈何。”
“巫小姐,长话短说了,我说过要报答你。”
怡和拍拍老太的手背,“算了,不要再提昨天的事了。”
“不,我要许你三个愿望。”
怡和自从初中二年级放下儿童乐园之后还没有听过这样新鲜的事,马上睁大双眼,忍住笑,装作讶异地问:“三个愿望?”
“是的,”老太非常认真,“你只要把心中愿望大声说出来,以‘我真心希望’这五个字开头,愿望便会实现。u
怡和不置信地看着老太太,忍了又忍,还是笑了,“来,我们一起出门。”
“你不相信?”老太太问。
“我当然相信,谢谢你,我会好好利用这三个愿望。”
人活到一个程度,便会返老还童。
怕和问:“老太太,你贵姓?”
“你不该因我不懂得过马路而看轻我的法术。”
‘治和笑,“我才不敢呢。”
走到街角,怡和一回头,已经不见了老太太。
真怪,是谁的祖母?怡和耸耸肩,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公司里非常繁忙,这是一个大日子,老板要宣布本年度晋升名单,其中最富争论性的一个位置是营业部主管,治和真希望她的老同学老朋友王明沟可以得到这个位子。
小王是个罕有老实人,肯做肯提,又肯帮人,不知活地,却总似欠了一点点运气,三年来坐在定位子上动也没动过,手底下人眼见上司不获重用,怕连累他们的前途,纷纷露出势利原形,求调、请辞,弄得士气低落,这次升级名单内若果再没有王明洵这个人,怕他整个小组要维系不住。
一早怡和便去看小王。
“小王,祝你幸运。”
小王强笑,“怕和,你该升副经理才真。”
怕和笑,“我可以等。”
小王说:“对,你去年才升的主管,像乘直升机。”
这个时候,公司里最讨厌的一个人,唤作小猴的马屁精忽然捧着咖啡过来,奸笑答腔,“怡和,你看看这只金表如何,是太太送给我祝贺我升职之喜的礼物。”
马屁精争的,也正是小王这个位子。
怡和见他一副洋洋自得踌躇志满看不起人的样子,不禁冷笑一声,“哟,胜券在握?”
小猴晃晃脑袋,“我有内幕消息。”
“是吗,好象跟我听到的不一样。”
小猴见讨了没趣,怕和官职比他高了半级,便汕汕自动退下。
小王笑说:“怡和你何必同他这种人计较。”
怕和顿足,“小王,你好象还不大懂得这个游戏,你不同他玩,他也要来同你玩,不如跳下名利场,斗个你死我活,你事事自动弃权,上头以为你不在乎不长进。多吃亏。”
小王无奈地笑。
“再说,这种小人一朝得志,必定语无伦次,骑你头上,你有什么好日子过?”
小王黯然。
怕和叹口气,“太太自娘家回来没有?”
小王摇摇头。
事业感情两不如意,小王今年运程欠佳,怡和真替老同学难过,他需要升级,他需要鼓励,忽然之间,怡和大声说:“王明洵,我真心希望你这次可以当上营业部主管。”
小王握着怕和的手说:“谢谢你。”
大家鱼贯进会议室。
在门口,恰和看见许志文排她前面。
呵英俊冷峻能干出众的许君,怕和看见他的时候,心总是跳得急一点,动作总是紧张一点,可惜许君没有假她以颜色,对怕和以及其他女同事一样,客气而冷淡。
当下大家坐好,老板准备宣读名单时,怡和看到小猴又看一看他腕上的金表。
唉,小王的机会恐怕不大。
但是大老板清清楚楚的读出:“王明洵。”
怡和睁大眼睛,惊喜莫名,情不自禁伸出手来拍了两下,众人见她鼓掌,也跟着拍起来,场面非常热闹。
小猴大大变色,怡和听见他喃喃说:“不可能,不可能。”
怡和本人没有升级。
会散后,小猴跌跌撞撞进怕和房间来,面无人色坐下。
怡和讽刺地说:“你这个病,叫话说得太满症,我不懂得医,你请回。”
小猴掏出一张纸来,“怡和,你看,这张名单为复印是我昨日下午拿到的,你看。”
怡和接过,只见纸角上印着机密两字,接着她看到副经理巫怡和,营业部主管侯约翰两个名字。
小猴说:“怎么回事,我同你没升,反而升了他。”
怡和心中一动,嘴里却说:“你给人骗了,这张名单是假的。”
小猴还想申辩,小王满面春风地进来,“怡和,有赖你支持。”
邪不胜正。小猴只得退下。
怡和对小王说:“恭喜恭喜,大家替你高兴。”
小王前后判若两人,精神百倍,活力十足。
他的运气来了。
那天傍晚,怡和回到家门,才掏出锁匙开门,便听见有人在她耳畔说:“助人为快乐之本?”
她回头,“老太太!你简直神出鬼没。”
老太太笑说:“你把第一个愿望许给别人了?
怡和一怔,“呵,你指王明洵升职一事,他早该升了,本是顺理成章的事。”
“是吗,”老太大说,“本来是你的机会。”
“对,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公司里的内部消息?”
“我未卜先知呀。”
怡和笑,“那我是警幻仙子。”
“你仍然不信。”
“请进来,我做杯香片茶给你喝。”
不知是谁家的老人家,闲得寂寞,来找人搭汕聊天。
“还剩两个愿望,要升官还是要发财,悉听尊便。”
“都要呀,还有,再添一位如意郎君,再加长命百岁,福寿康宁,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老太太笑,“胡闹。”
怡和斟茶给她。
“对了,您贵姓,你家孙儿可是我的朋友?”
老太太说:“巫小姐,没想到你心地惩地好。”
“匹夫之勇有什么用。”
又不能使许君多看她一眼,怕和叹一声气。
老太大拍拍她的手:“想到什么,告诉我。”
“要的东西太多,三个愿望不够用。”怡和笑。
“只剩两个了。”怡和仍不在意,继续闲谈。电话铃响,是她的妹妹怡乐。
‘‘姐姐,请你马上过来一下。”
“对,妹夫的身体检查报告出来没有?”怡乐哭了,“姐姐,你过来我告诉你。”不好了,怕和跳起来,“老太太,我有急事要去一趟,下次再招呼你。”
“不用客气。”
“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了。”
怕和匆匆穿上衣裳,与老太太下楼,先替她叫:,再赶到妹妹家去。
怡乐那对三岁与五岁的孩子正在玩耍,她本人z目红肿,泣不成声。
”慢慢讲。”怡和握住她的手。
“医生一摸到他肾部肿块,便说是癌。”
怕和直骂:“这是哪一国的神医?”
“现躺在医院检验,报告要稍后才出,姐姐,若有三长两短,不堪设想。”
孩子见母亲哭,也过来伏在她身上哭。
怡和叹息,世上苦难何其多,只要无灾无难,又何用发财扬名。
怡乐已经消瘦憔悴,怡和苦无良方来分担她的忧虑,急得如热锅上蚂蚁。
怡乐哭诉:“他如今躺在医院里,不准探访。”
那个晚上,天忽然下起大雨,感觉上十分凄苦。
怡和安慰妹妹一下,便打道回府。
她实在不舍得走,一家三口妇孺,缩作一团,就像一窝猫。
过两日,医生巡房,摸摸这里,按按那里,一口咬定“这只肾要切掉”,恰乐哭得眼珠子几乎没掉出来。
一个孩子中暑发烧,另一个跌破了头,他们的母亲精神不振,家里人仰马翻。
怡和急得双眼发红,她一手抱一个外甥,累极而诉苦:“我此刻真心希望妹夫身体恢复健康,安然返家与妻儿团聚,一切如常。”
在她努力哄撮下,怕乐总算略肯进食。
这样下去,怕和伯她也要累垮。
半夜才返家,电话铃响了。
抬和真怕是什么噩耗,还好,那边不是医院,是一位老太太,是哪一位老太太。
怕和马上认出她的声音,“这么晚了,还没睡?”
“你刚许了第二个愿望。”
“是吗,”怕和谔然,“那是什么”
“你真糊涂。”
“我想起来了,”怡和说,“我希望妹夫身体健康。”
“对。”
“这是一个好愿望,我觉得我做对了,”怡和笑,“健康比财宝重要,要发财可以继续买彩。”
“你真是豁达呵。”
“假使你真的可以使我妹夫痊愈,拜托你速速叫他出院。”
老太太惋惜地说:“你原本可以希望拥有南太平洋的一个珊瑚岛。”
“我一直没有学会游泳,我情愿要一个健康的妹夫。”
“晚安。”
“喂喂,老太太。”
那边已经挂掉了。
怡和为着妹妹一家人失眠,第二早上班,没精打采,面上泛油。
怡和补妆时对着小镜子说:“魔镜魔镜,谁属至美?”
美不美不要紧,怡和希望许某人注意到她其他的优点。
假如有三个愿望的话,第三个愿望真得留着自用。
小王推门进来,“怡和,今晚我请客,你一定要赏面。”
“今晚我没空,家里出了事。”
‘‘哟,怡和,你倦容满面。”
‘‘是呀,快撑不住了。”
“请半天事假回家憩一憩,晚上再出来,派对少了你不像话。”
“我若有精神,一定来,好不好?”
小王见她眼底黑得似一只熊猫,不敢勉强她,“你尽量出来。”
‘怡和点点头。
小王一出去,又有人推门进来,哟,怕和抬头,客似云来。这人却是怡乐,怡和连站起来,“妹妹,什么事?’’她怎么来了,怡和一颗心似要从胸口跃出来。
怡和连忙道:“姐姐,好消息。”
“说呀。”
“主任医生今早取到报告了,一切无恙。”
‘‘无恙?”谢谢天怡怕和心中一块大石头就此移去。
“原来一只肾内有肿瘤,瘤内积水抽掉便可出院‘‘那先头为何说成那么恐怖?“‘‘先头的确有癌细胞迹象。”‘‘这玩笑真开大了。”
怡乐却喜极而泣。
“来,我陪你回去。”
“你走得开吗?”
“我想穿了,世上没有走不开的人,放不下的事,弄得不好,不由你不走,不由你不放。”
怡和吩咐几句,离开了办公室,先把妹妹送回家,随即返转公寓,把电话插头拔掉,埋头就睡。
这三天来受的压力,真是不易提的,如今放下心来,非得畅快地睡它一觉。
怡和本来不打算醒来,奈何黄昏时门钟不停的响,她挣扎下床,前去开门。
“老太太,是你。”
“干嘛不听电话?”老太大舞动着双臂责备她。
怡和存心开玩笑,“你为什么不施展传心术?”
“你心中杂念太多,不能接收。”
“老太太,你还没有告诉我您尊姓大名。”
“姓名有什么重要。”
“那么,你急急找我,有什么事吗?”
“提醒你参加一个重要的约会。”
“约会?我没有约会。”怡和莫名其妙。
“怎么没有,想想清楚。”
“呵对了,王明淘今晚有个庆功宴,去不去都无所谓。”
“既然睡醒了,为何不去2”
“我想在家看电视。”
“越看越呆,年轻人该多多走动。”老太太有点倚老卖老的样子,“穿那件白色丝旗袍去。,,
怡和奇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一件那样衣裳?”
老太太瞪她一眼,“从头到尾,你根本不知我是谁。”
“咦,”怡和不服,“我一直问你,你又不肯说。”
“傻女孩。”
怡和笑,“第一次听见人家这样叫我,可见老太太你眼光独到,一般人都觉得我太过精明,难以应付,十分巴辣。”
“傻,傻得无可再傻。”
“别说了,”怡和充满感慨,“再说我要哭了。”
“来,穿衣化妆,出外吃饭,当是送给我的礼物。”
“老太太,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肯常来陪我聊天,我就受用不尽。”
“说话倒是讨人欢喜。”
等怡和换好衣服出来,老太已经离去。
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
这老太太到底是谁?
既然没有恶意,怀着什么目的?
怡和耸耸肩,出门去。
老太说她是许愿者。
多么可爱的身分。
偏偏怡和许下的两个愿望都已实现。
老太太的身分更加半幻半真。
坐在街车中,怡和心情平和愉快。
睡过一觉,精神来了,怡和决定痛痛快快的饱餐一顿,与同事好好聚一聚。
到达目的地,怡和一眼看到小王与太太站在一起迎宾,她放下心头大石,小两口子已经言归t
好,确是好消息。
她坐下与同事们玩扑克牌。
牌风正顺,身后多了个人,“打这张。”
怡和的目的在乎娱乐,输赢她无所谓,于是打出皇牌,结果赢了三注。
怡和转过头来多谢那个人,发觉他是她心仪已久的许志文君。
同事们起哄,“他俩联合对付我们,我们还有得剩吗,不玩了不玩了。”
怕和怕她的眼神出卖自己,连忙把牌推掉,站起来,搭讪说:“不知什么时候开席。”
“还有半个小时。”
“我们到酒吧那边坐一会儿如何?”
许君并不反对,“我正想喝杯啤酒。”
太顺利了。
怡和想,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的?
怡和又想:还没有动用到第三个愿望呢。
他给她一杯威士忌加冰。
“咦,你怎么知道我喝这个?”
许志文微笑,“我打听过。’:
一句这样简单的话,便使怡和心中暖洋洋。
那一顿晚饭他们坐在一起,散席时同事们已经把他们当作一对,众人以为他俩故意趁这晚来公开关系,连怡和都不相信他们才刚刚开始。
约会就此开始。
完全有种相聚恨晚的感觉。
从这个时候开始,怡和没有再见过那位老太太,她不再造访,不再拨电话,她像是在空气中消失了。
怡和非常想念她。
她还保留着第三个愿望,不知有效期多久,倘若十二个月内不用作废,损失太大。
她又不想胡乱应用,噫,好生踌躇。
但最近凡事顺利,怡和并无苛求,怎么许愿?
三个月后,许志文把怡和带回家见家人。
怡和先见过许伯、伯母。
饭后,志文说:“我与你见我祖母。”
怡和有点意外。
“老人家茹素,不与我们吃饭,来。”
祖母住在大宅的阁楼上,另有佣人侍候。
她背着门坐椅子上。
好熟悉的背影:小个子,银丝发,怡和一时热情脱口而出:“老太太。”
老太太转过头来,一脸慈祥的笑容:“你就是我未来孙媳?”
怡和看仔细了,不禁有点失望,此老太不同彼老太,并非同一个人。
所有的老太都有点像,怡和亲热地坐近她,如果没有与那一位相处过,肯定此刻没有那么自然。
怡和的身分差不多被决定下来,老祖母喜欢她到极点。
怡和没有什么要求了。
虽然每天下班过马路,她都特别留意路面情况,但始终都没有再看见那位老太太。
怡和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许志文,她怕他笑。
三个愿望?
哪里有这种事。
都是巧合吧。
也许有一天,怡和会说:我真心希望老太太你再出现一次,告诉世人,三个愿望事实存在。
但,怡和又想,还是留着将来于要紧关头用的好。
呓语:
护士念出名字:“夏荷生。”
一位中年斯文优雅穿西服的女士站起来走进程健文医生的诊室里去。
诊室内光线柔和,看装修,便知道程大夫是位心理医生。
“夏荷生女士?”医生的声音非常亲切和蔼。
他是一位年轻人,穿格子衬衫,灯芯绒长裤,此刻双手插在袋中,若果不说,真看不出他是位医生,假使要凭他的外型猜他的职业,他更似一位大学讲师。
那位太太答话:“不,我是夏荷生的母亲。”
医生有点意外,“夏小姐本人呢?”
“大夫,我想先与你讨论一下荷生的情况。”
“请说。”
夏太太闭上双目叹口气,像是不知从何开始。
医生耐心地等候。
过一会儿,夏太太终于说:“荷生是我惟一的女儿,我在四十三岁那一年才生下她,她今年刚满二十岁。”
程健文欠欠身,不予插嘴,虽然他想说,夏太太保养得真好。
“因为年纪的距离,荷生与我相爱,但是没有太大的沟通,她平日生活颇为寂寥,同龄朋友并不大多。”
程健文专注地聆听,身体微微倾向前。
夏太太心想,怪不得熟人都说程大夫是位好医生,单是身体语言,已叫求诊者放心。
她说下去:“荷生染上这个怪习惯,已经有大半年。”
程医生忍不住间:“什么怪习惯。”
“自言自语。”
医生莞尔。
夏太太连忙说:“医生,我知道你想什么,每一个人,包括你同我,在某些时候,都会自言自语,但荷生的情况,有点不一样。”
程健文见夏太太分析得这样合理,也有点佩服,他不动声色,鼓励她说下去:“荷生怎么样?”
“她一个人坐在房中,同自己说话,一说可以整个小时。”
程健文内心恻然,太寂寞了,简直是一种自闭
夏太太打开鳄鱼皮包,“这是荷生的近照。”
程医生接过照片,看到一个浓眉长睫大眼睛少女。
夏太太说下去:“最近这一两个月,情形更不对了。”
程医生抬起头来。
夏太太脸上露出恐惧的样子,“荷生的自言自语,变为一种怪异的对白,我真不知该怎样形容才好,她独自坐在房中,却会问:‘这件衣服你喜欢吗?’过一会儿,又会笑答:‘好好好,领子开太低,我换掉它。’医生,开头我还不明白,过了好几个星期,我才发觉,她是与一个人对话哪,那个人是一个隐形的人,你我都看不见。”
程健文听到这里,手臂上的寒毛忽然竖起。
他连忙说:“夏太太,你先别多心,我慢慢分析给你听,这可能只是神经轻微分裂。”
“不能再拖了,医生,我一定要你替她治疗。”
夏太太说到这里,语气充满担心。焦虑。害怕。
程健文连忙安慰她:“夏太太,我相信荷主不是大问题,我能够了解她的情况。”
得到医生的保证,夏太太似安心许多。
“我叫荷生明天来。”
“好的,看护会替你约时间。”
程健文把夏太太送出诊室。
第二天,夏荷生没有出现,仍由夏太太上来,她把一卷录音带交给程医生,便走了。
“荷生说她没有病,不用看医生。”
程健文把录音带放出来听。
开头的时候,带内充满杂音,接着是一个女孩子哼歌的声音,听得出她心情愉快,过一会儿,她开始说话。
——“母亲一向有点,希望你不要介怀。”
夏太太说得对,房内好象真的不只一个人。
但这不稀奇,自言自语也可以采取各种方式体裁,像夏荷生这样,一个人扮演许多角色,也很常见。
大都会生活紧张而寂寞,几乎每个人都有些微的精神失常,不少人更患上妄想症,自尊自大,歇斯底里,作为心理医生,程健文见怪不怪。
他听下去。
“母亲又叫我去看医生,她以为我有精神病。”笑,“我不怪她,许多人都会误会。”
过一会儿,“什么,屋内有录音机?母亲太过分了,为什么伤害我们的总是我们最接近的人?看样子我们要搬出去住了。”
一阵移动家私的声音,夏荷生在找录音机。
“找到了,”她说,“母亲,你不该千方百计掀我,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录音带至此结束。
程健文有点生气。
夏荷生说得对。
夏太太过了分。
关怀同干涉不一样,夏氏母女年纪相差太远。代沟有若鸿渊,相处必有困难。
许多老式母亲都不明白,孩子虽然出自母胎,母亲却并不拥有儿童,她们不应设法控制另一个生命。
因夏太太侵犯性的行为,夏荷生的情绪由轻快而急剧转为愤怒,一手由其母造成,其伤害程度至高至大。
程健文觉得夏夫人亦应接受心理治疗。
他曾知道一位病人,专爱偷窥女儿的秘密,每当女儿外出,她必翻箱倒筐搜查女儿的信件。日记。甚至内衣,每当女儿返家,她盘问。质询女儿一天的行动,她窃听她所有的电话,主动找女儿的异性朋友,问他们:“你是否打算同我女儿结婚?”名曰关心,“我要保护她”,其实心理已经失去平衡。
经过大半年的治疗,她向医生承认,女儿的成长,相比出她的衰老,女儿受欢迎,冷落了她,她不甘心,她要兴风作浪,以破坏吸引注意力,表现权威。
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后来那个做女儿的离家出走,多年没有回过家。
夏荷生恐怕也会在压力之下作出此类决定。
程健文没有想到荷生会主动来看他。
那一天,时间已经订满,护士在午饭时分进来说:“夏荷生要求见你。”
程健文正在用三文治,闻言说,“马上请她进来。”
荷生推门而进,是一个非常非常苗条的少女,大眼睛会笑似的,脚步轻盈,走到程健文跟前,她并不是想像中的忧郁型,荷生活泼爽朗。这种性格的人,多数看得开放得下,程健文意外了。
他招呼荷生坐下。
荷生无奈地说:“家母一定要我来一次。”
程健文问:“你可知为什么?”
“知道。”
“说来听听。”
“因为她精神没有寄托,忽然视我为目标,全副精力钻研我一行一动,挑出无数毛病来,最后还认定我有神经病。”
程健文微笑,不予置评。
荷生问医生:“自言自语有什么不好?我自小有这个习惯,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十岁的时候,父亲已经六十岁,寂寞的时候,往往自言自语。”
程健文觉得荷生是一个率直坦诚的少女。
夏太太也许过虑了。
护士在这个时候进来说:“医生,管理处有事找你。”
程健文请荷生等一等他,出外应付杂务。
五分钟后推门进诊室,听见荷生的声音:“——瞒过了医生,我同你,便可暂时无事。”
健文吓一跳,一松手,弹簧门轻轻合上。
难怪夏太太要担心事,的确怪异。
“我们”、“我同你”,都是荷生的常用语,另外一个人,到底是谁?
健文再推开门,荷生却正转过头来,对着他笑。
健文轻轻间:“你跟谁说话?”
“我自己。”
“谁是你自己?”
“夏荷生。”
“这个习惯,从几时开始?”
“每次需要分析一个问题,我都喜欢把自己抽离,冷静地假设有两个人在讨论一个问题。”
“好办法。”
荷生摊摊手,“这样,通常会得到比较客观的答案。”
多么聪明的女孩子。
“荷生,我希望你给我一点时间。”
“真的需要吗医生?”荷生叹口气。
“我受令堂所托。”健文凝视她。
“好的好的,”荷生似愿意妥协,“无法向你证明我是一个正常的人,也是我的错,但是医生,请问你所认识的人当中,哪一个的心理可说全无毛病?”
程大夫无法回答。
她走了。
看护与荷生一起乘搭电梯,事后她同医生说,夏小姐并没有自言自语,看上去漂亮动人。
夏荷生并没有逃避诊治。
她一连上来三次,每次一小时,与程健文畅谈童年往事,家庭背景,对将来的憧憬,抱负,甚至择偶条件,都一一述及。
程健文觉得荷生非常懂事,合作,有问必答,他找不出破绽。
他想跟夏太太说,令媛无事,你请放心。
疑心会生出暗魅。
也许这就是令夏太太不安的理由。
程健文再没有理由叫荷生上来。
虽然他想再见她。
人如其名,说夏荷生长得似一株荷花,也实在并不过份,他喜欢她的笑声,莫管是开朗的笑,苦笑,自嘲,都有股特别的韵味。
他问她:“我能来探访你吗?”
“希望你不是以医生身分前来。”
“不,我不会。”
但是他以医生的身分,获得许多资料,像知道荷生并没有异性朋友,还有,他知道荷生喜欢听五十年代的国语流行曲。
处境与爱好都同他一样。
他到访那日夏太太不在场,佣人将他引人大宅,在书房前引退。
程健文轻轻推开门,看见荷生背着他坐,正想扬声,听见荷生在呢喃。
他侧耳细听。
荷生说:“你认为他如何,过得去,呵,谢谢你同意我的看法,我在想,至少,他会懂得女孩子的心理。”
健文涨红了脸,原来这个“他”是他,倒使他进退两难。
隔一会儿,荷生说下去:“是,他是比较文静,我同你说,姐姐,性格不一定要相似。”
健文一怔,缓缓退出书房,重新掩上门。
这人呼之欲出。我们。我同你,最后是姐姐。
是荷生的姐姐,她同姐姐在对话。
但是,这个姐姐在什么地方,难道,只有夏荷生才看得见她?
大宅光线一向不足,程健文忽然觉得走廊问有点阴沉,刚踌躇,荷生已拉开了门,“你来啦。”她笑。
程健文不动声色,陪着荷生听一个下午的音乐,用完茶点才告辞。
他刚要找到夏太太,夏太太已经来找他。
她满心欢喜的问:“健文,你到过我们家?”
“是的,夏太太,昨天你不在。”
“还叫我夏太太?一声伯母也应该吧。”
“是,”健文笑,“夏怕母。”
“你同荷生做朋友,真叫我高兴。”
健文不语。
他有心事。
过一刻,待夏太太情绪平稳下来,他才说:“请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假如你把我当医生,大可告诉我,假使我是荷生的朋友,也应该告诉我。”
夏太太低下头,内心交战半晌,终于问:“你想知道什么?”
“荷生有个姐姐?”
夏太太忽然不能控制情绪,她用手掩着面孔,呜咽地回答:“是。”
健文发觉她情绪极易激动,他斟一杯热茶给夏太太。
“荷生的姐姐呢?”健文问。
夏太太抬起苍白的脸,“荷生没有姐姐。”
健文呆住,没想到夏太太言语矛盾至此。
“荷生原是孪生儿其中一名,另外一名,不幸在胎中夭折,健文,所以荷生有姐姐,但事实上没有姐姐。”
健文背脊一阵凉意,“但是,我明明听见荷生同她姐姐说话。”
“你总算明白了,”夏太太饮泣,“你现在知道我的恐惧了。”
健文跌坐下来,他不再怪这位母亲,事情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荷生知不知道她是双胞胎其中一名?”
“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她会不会无意中知道了这件事,渴望姐姐生存,幻想姐姐在她身边,所以与姐姐说话?”
“没有可能,我们就是怕孪生儿会有这种联想,这才瞒着她。”
健文托着头,这件个案真的棘手。
“医生,”夏太太的声音擅抖,“会不会她看得见姐姐?”
健文抬起头,温和地问:“看见一个幼婴,抑或与她同龄的一位少女?”
夏太太低头:“我不知道。”
“我是一个科学家,”健文说,“我的心胸并不狭窄,我承认人类科技落后,有许多现象,无法以我们有限的知识来做解释,但是我也不提倡迷信。”
夏太太无奈而哀伤。
“我想我得再花些时间深入了解一下这件事。”
“拜托你了。”夏太太说。
健文在诊所以外的地方,约会荷生几次。
他几乎假公济私,忘却任务。
健文同自己说,不能再向夏太太支取费用。
同荷生在一起,每一分钟都是享受,他从来不知道与异性约会可以带来这么大的乐趣,直至今天。
他俩甚至没有固定的节目,随着心意,爱做什么便做刊一么。
明明是生活上很简单的细节,像喝杯茶,逛一条街,有荷生作伴,感觉就是不一样。
有一个傍晚,健文坐在夏家的院子里与荷生看云霞,荷生忽然问他:“你已经知道了吧?”
这样没头没脑一个问题,健文一时会不过意来。
他转过头来,荷生正看着他微笑,晚霞如火,夕阳金光四射,统统反映在荷生的鬓脚脸庞,健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少女,看得发呆。
半晌他反问:“什么,知道什么?”
荷生嗤一声笑出来。
健文不好意思,索性握住荷生的手。
他知道他恋爱了,动作要多笨就多笨。
荷生说:“我与我姐姐的事,你知道了吧?”
健文一怔。
“瞒不过医生。”
“是伯母告诉我的。”
荷生点点头。
过一会儿她说:“我俩原是双生儿,上帝取走一个,放下一个,相信并无故意挑选,因她的死亡,造就了我的生存,多么不可思议。”
健文警惕起来,“是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
荷生诧异地看着健文,“还有谁?”
健文紧张起来。
“本来我们想瞒你,反正母亲已经披露此事,而你也很接受,干脆向你承认。”
健文精神有点恍惚,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话。
他复述求证:“你姐姐告诉你?”
荷生又点点头。
老天,健文无法不吓出一额冷汗。
“你是几时接触到她的?”
荷生回答:“两个月之前。”
“你听到她?”
“不,不是听,是感应到。”
“换句话说,你自言自语。”健文松口气。
“你可以这样说,但是我知道感应不同想象,健文,你对这方面也有研究,我不用多说了吧。”
健文仍然只愿相信一切是荷生的想象。
“你可看得见她?”
“不。”
“你们谈得很融洽!”
“绝对开心。”
健文忍不住说:“我与我自己也相处得十分愉快。”
荷生并不生气,她笑笑,“不是我与我自己,是我与姐姐,她知道我寂寞,前来陪我。”
“她可孤独?”
荷生看着健文,“你十分好奇。”
“谁不想知道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事。”
“健文,你的态度如此开放,我很高兴,母亲的反应差得多。”
“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应付得很好。”
“不,她大大的害怕,令姐姐十分不安,我们俩都是她的女儿,她没有理由怕姐姐。”
健文代夏太太解释,“她不是怕你姐姐,她是怕你受到伤害。”
“乍人生!”
“譬如说,怕你过于沉迷在小世界里,与现实生活脱节,随便举个例子,暑假就快过去,你连新书都没有买。”
荷生笑:“不是每一个人都要念大学。”
“那也只有大学毕业生才有资格讲。”
“健文,我可不知道你这么世俗及势利。”
健文摇头笑,“你早被宠坏。”
“姐姐也这么说。”
除了荷生本人,没有人肯定是否有一名姐姐,抑或没有一名姐姐。
健文只是一名心理医生,不是灵魂学专家。
对夏太太来说,荷生在日渐痊愈。
“她吃语的次数减低。”
健文暗暗好笑,当然,最近荷生在家的时间根本不多,健文与她走得越来越勤。
荷生的确有自语习惯,这没有什么稀奇,健文有一位作家朋友,写小说的时候,往往把所有的对白照着角色的身分一句句读出来,像演广播剧似,忽男忽女,忽哭忽笑,时而温柔,时而激动,不知就里的人,不被吓坏才怪。
但是放下笔,他又是一个非常正常的人,健文一直以为他会精神崩溃,但是人家一写写了二十年,名利双收。
荷生的情形也许与作家相似,姐姐是她的创作,渐渐活了,拥有自己的独立生命,作家说起笔下人物,何尝不一样,有时,还会为自己编排的情节流泪。
这也是健文的分析。
无论怎么样,荷生说得好:“姐姐讲的,你能连我们姐妹一起接受,便是真正爱护夏荷生。”
夏荷生在程健文的鼓励下,在九月份入学读书。
这个时候,健文才发现荷生已在家中休养了一整年,在这十多个月内,他已是她看过的第三位医生。
夏太太在一个适当的场合十分汗颜的告诉他:“现在都几乎是自己人了,健文,说出来也不妨。”
健文不介意、他是一个聪明人,自古略具智慧的人都不计较过去的事,将来才最重要。
秋季结束的时候,健文与荷生订婚。
只请了至亲好友到夏宅吃一顿饭,荷生的父亲本来已经不大露面,这一天出来招呼客人。
气氛十分热闹。
健文无意溜跳到花园,有两位女眷背他而坐,正在闲谈。
闲谈内容,当然尽说是非,只听得一位说:“荷生福气好,这下子她母亲可安下心来了。”
“可不是,程医生一表人才,又比荷生大十岁八岁,正好照顾她。”
“荷生病了不只一年,是程医生给治好的。”
“真是福气,听说刚失恋的时候,情况非常可怕,大哭大叫,又扬言见鬼,唉,过去的算了,荷生因祸得福。”
“我们都不相信有人敢娶一个精神病患者。”
“可见是真喜欢她。”
健文笑笑走开。
从头到尾,他并没有见过荷生无理取闹,也不觉她受过什么刺激,外人的观察,时常与事实相距十万八千里,人们往往只看见他们愿意看见的东西,他们的脑电波,何尝不正在接触不存在的事与物。
比精神病人更糟,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有病。
“健文,你在这里。”荷生找出来。
健文握住她的手,这么多人丑化她,他非得加倍补尝地爱护她不可。
“快乐吗?”
荷生点点头。
“姐姐今天有没有同你说话?”
荷生低下头来。
“怎么一回事?”
“姐姐昨晚跟我详细谈过。”
“她怎么说?”
“姐姐觉得我自从认识了你,再不愁寂寞,凡事可以同你商量,有你陪我说说笑笑,她说,她决定不再来骚扰我了。”
健文先是一怔,渐渐打心底喜欢出来。
“我会想念姐姐。”
健文按捺着欢喜之情,“我们大家都会。”
荷生忽然抬起头来:“健文,姐姐一直喜欢……”
“我知道。”
夏太太在那边叫:“荷生,过来陪爸爸拍照。”
荷生过去了。
健文知道荷生已经完完全全痊愈,他偷偷跑迸书房,欢呼一声,喝下香槟。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他:“健文。”
“谁?”他脱口而出。
“我。”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是谁?”四周围不见有人。
“好好待我妹妹。”
健文呆住,张大嘴巴,他明明听见有声音,不不不,说他可以感应到有人同他说话才对,他心头通明,忽然之间全都明白。
“荷生很吃了一点苦,照顾她。”
“你——”
“嘘,你知道我是谁就可以了,健文,再见。”
“喂,喂。”他朝越来越远的声音追上去。
荷生恰恰推门进来,“健文,你同谁说话,干嘛自言自语?”
健文回答不出,他急急拥住荷生。
呵,也许他也梦呓了,也许不,但怀中的荷生是真实的。
小花园:
吉文投考华南大学,有一个奇怪的理由。
中三的时候,到华大参观展览会,无意中溜跄到女生宿舍附属小小的花园,她就爱上了它。
花园并不大,却种满白色香花,而且作之字型用冬青树间开,每个凹位有一张长凳,换句话说,坐在那里温习,完全不受他人打扰,十分幽静。
花园一共有六个凹位,吉文看中第三个,该处山坡,有一棵影树,树影婆娑,阳光疏疏落落洒下,吉文看了,不相信天下有如此写意的安乐土。
所以投考华南大学,完全是为了这个园子里小凹位的一张长凳。
吉文没有告诉任何人。
华大并不是容易进去的大学,平均五十名学生只取录一名。
吉文中奖那一天,舅父舅母着实替她高兴了一阵子。
吉文没有父母,自幼跟舅舅生活,他们对她不是不好,但吉文总恍然若失,她从来没有资格无理取闹,看到表妹与父母吵到离家出走,不出三日又回来与爸妈抱头痛哭,吉文就羡慕兼夹遗憾。
她一直是个理智的好孩子。
永无资格放肆。
到华大的宿舍去住是好事,脸上那个因寄人篱下永恒客气愉快的笑脸可以剥下来放进抽屉里。
吉文说得出做得到,课室课余,都很少笑。
每个学生都说住宿舍是迈向自由第一步。
她被配到一间双人房,推开窗户,她有意外之喜,原来房间对牢小花园。
更加欢喜的是因树荫浓密,在三楼往下看,都看不到长凳上坐的是什么人。
与她同房的,是位活泼爽朗的女孩子,叫张美君,骄纵但不做作,未到周末,就吵着找节目,与吉文的沉静刚相反。
吉文相当喜欢她。
只有一件事,吉文爱开着窗帘睡,嗅那花香,听那鸟语,美君不肯,一熄灯便去关窗。
吉文问她:“怪懊热的,你不怕?”
“这扇窗开不得。”
“为什么?”
美君吞吞吐吐,“你没听说过吗,是华南著名的传说呢?”
吉文笑,“是什么笑话?”
美君睁大双眼,“知道了就保证你笑不出。”
“说来听听。”
不是有人前来唱情歌吧,不是有人想爬上女生宿舍吧。
“他们讲,小花园里有那个玩意儿。”
吉文一怔,随即道:“没有的事,美君,别再说,到此为止。”
“吉文,不少人言之凿凿--”
吉文摇摇头,“无稽。”
美君见她那么大胆,倒也觉得安慰。
吉文很快养成到第三个凹位温课的习惯。
说也奇怪,很少同学来这里,也许还真得多谢那个无聊的谣言。
每次吉文都在掌灯时分回饭堂晚膳。
一日,她贪图树荫凉快,看起小说来,直到黄色路灯亮起,她才收拾笔记。
吉文听到背后一阵悉率声。
她知道之字型树丛背后,另外有人。
有女孩子低声说:“这一句真美,独立小桥风满袖,怎么想出来。”
吉文微笑,这一定是国文科同学。
不止一个人,吉文又听到一个男孩子说:“我读得眼睛都快老花了。”
吉文嗤一声笑出来。
谁知隔树的男女同学吓一跳,“谁?”
“英文科的段吉文。”
他们松出一口气。
“你们呢?”吉文问。
那女生笑答:“请恕我们不能报上姓名。”
吉文也笑,“我知道,小花园属于女生宿舍,并不招待男生,你们怕我告发。”
那男生好不忸怩,“你们慢慢谈,我先走一步。”
冬青树长得很密,吉文看不到他们样子,当然,拨开树枝伏在那里张望,也可窥端倪,但吉文对他人的私隐不感兴趣。
那女孩子轻轻叹口气,“叫我咪眯吧,吉文。”
吉文捧起书本及笔记,“明天见,咪咪。”
这么年轻就谈恋爱,难怪有烦恼,咪咪的语气,似有心事。
用完饭回房,美君躺床上看漫画,这家伙,连小说她都懒读。
一边满嘴糖果,吃得十分香甜。
“从哪里来?”她问吉文。
吉文知道她对小花园患敏感症,不去刺激她,便答:“你才不关心呢。”
“对后天的测验有无把握?”
“你知道我读书有个笨方法。”
“嗯,每页课文都背得滚瓜烂熟,太费时间了,有没有内幕消息?”
“没有。”
“糟糕,我一定不及格。”但美君的语气并不着急。
吉文笑,“放下图画书吧。”
“你一定要救我,吉文,出去打听打听出什么题目。”
吉文摇摇头,不理她,淋浴休息。
浴室在走廊另一头。
迎面而来的是两位女同学,嘻笑着闲聊:“最近才有人在小花园看到他俩。”
“不是吧,好久没有人提起了。”
“真的,穿着六十年代的衣裳,手拉手走过,一晃眼失去踪迹。”
吉文打一个突,问道:“你们在说谁?”
两位女同学停下脚步,看着吉文,“放心,我们闲谈决不说人非。”
她俩笑着向前走,“奇怪,偏爱在小花园出入。”
“听说以前他们二人常在小花园温习功课。”
“但他们并不骚扰人。”
走远了。
吉文都听在耳朵里,心里有点异样。
真不该把他人的私事当作新闻来说。
第二天,吉文把功课搬到图书馆去做,一看,全馆满座,她犹疑一刻,索性回去三号长凳。
大白天,会有什么事,她一直读到华灯初上。
才站起来,就听见有人问她:“是吉文?”
“是。”
“我是咪咪。”
吉文好奇,“你一个人?”
“对,你读什么?”
“明天测验莎士比亚,漫无目的,只得乱读。”
“啊,读《仲夏夜之梦》好了,准有一题问故事中有什么超现实因子,--举例,四十分在握,已经及格。”
“我倒没留意,”吉文笑问,“你念什么?”
“我?我无心向学。”
“你有烦恼是不是?”
“连陌生人都听得出来。”她十分沮丧。
吉文试探地问:“愿不愿意倾诉一下?心里会舒服一点。”
咪咪长叹一声。
“是感情吧。”古文劝道,“不如毕业后再谈这奢侈的问题。”
咪咪忽尔笑,“你口气同家母一样。”
“也许我们是对的呢?”
“但我心不由己。”
“你要控制自己啊。”
“谢谢你的忠告。”
吉文说:“我也知道说时容易做时难,但世上尚有其他更大的苦恼,做若太过自我中心,多愁多感,并无益处。”
“吉文,你听上去像是有智慧的人。”
“别笑我了。”
“明天见。”
吉文回到房间,看到美君一边搔头皮一边翻课本,怪可怜见的,便对她说:“读《仲夏夜之梦》。”
第二早,试卷一摊开来,吉文头一个呆住,那条题目俨然就是必答题,占四十分。
吉文边写边暗暗喊奇。
考完了她与美君齐齐欢呼一声,跳着出试场。
美君提醒她,“谁给你这个秘密消息?还不快去谢他。”
真的。
吉文跑到小花园,“咪咪,咪咪。”
没有人应,她索性走之字路,找遍整个花园,只有老园丁在低头料理花朵。
吉文摊摊手。
园丁问:“你找谁?”
“找同学。”
“你天天在这里温习功课是不是?”
吉文点点头。
“我没有见过其他人。”
“有一位女同学,黄昏常来这张椅子坐。”吉文指一指。
园丁慢吞吞说:“黄昏之后,很难说。”
吉文被那古怪的语气影响,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她强笑,“你不会相信那个传说吧?”
园了不答,埋头苦干,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吉文见不得要领,只得回到树丛另一边坐下。
她听得园丁脚步声远去。
“吉文,吉文。”
吉文跳起来,“咪咪?”
“吉文,”在她面前出现的是美君,“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憩一憩。”
美君脸色都变了,“别开玩笑,小姐,大白天都阴森森,快跟我走,大伙去看电影呢,来。”
吉文推不掉,只得跟美君去凑热闹。
回来已经晚了。猜想没有人会到花园去,只得作罢。
隔一日吉文一边温习一边留神,一听到翻书声她立刻笑:“咪咪,是你。”
那边不出声。
“你不介意我兜过来让我们见个面吧。”
“请不要。”
“太神秘了,同学之间的交情最单纯,何用见外。”
“我的心很烦。”
“说来听听。”
“家里不准我同他来往。”
“你几岁?”
“二十一。”
“与我同年,何必理他人怎么想。”
“他们负责我生活学费。”
“那么,你肯不肯为他牺牲学业。”
“那会失去前途。”
“可见你还是清醒的,”吉文笑,“暂停见面不可以吗?我真不明白你们,一生那么长,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夹在当中,左右为难,父母逼我,他又为难我。”
其实吉文只要站到长凳上,就可以看到咪咪的长相,既然她不愿意,吉文不想勉强。
“谢谢你开导我。”
“不用客气。”
“开饭了,你回去吧。”
“咪咪,我们约好,明天下午四点见面怎么样?”
“我怕太阳,晚上六点吧。”
“也好。”
吉文同自己说:你应该有所怀疑,为何没有那种感觉?
“再见。”吉文仰起头。
忽然之间有人问:“你同谁说话。”
是老园丁,他站到长凳上,往树丛另一边看去,然后又跳下来,怀疑地瞪着吉文。
吉文若无其事地说:“人家已经走开。”
“小姐,我劝你回宿舍去,饭菜都凉了。”
吉文答:“我这就走。”
晚上,美君对她说:“吉文,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再到小花园去。”
“为什么,有与众不同的事吗?”
美君见她明知故间,瞪她一眼,“有人看见你独自坐在长凳上自言自语,表情丰富,声音激动,我替你担心。”
“我与同学讨论问题,”吉文摊摊手。
“是吗,那位同学,只有你看得见?”
“来,穿件外套,我带你去现场,保证你一看就明白。”
“现在?”美君骇笑。
“没胆子?”
“少激将,我的胆色不是要来这样用的。”
“美君,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美君忽然跳起来,自抽屉中取出一支强烈电筒,“我们这就去现场考察。”
两个女孩子乘夜摸下楼梯,兜到小花园去。
其实她们并不需要电筒,路灯足够照明。
吉文把美君带到第三号长凳,伸手一指,才要开口,已经听到一男一女对话声。
美君脸色发白,拉住吉文。
吉文听到树丛那边的男生说:“你同父亲讲了没有?”
那女孩答:“没有,我不敢。”
吉文凝神一听,分辨出并不是咪咪的声音,一时好奇,她拨开树枝,开着电筒,坐在另一边谈天的男女猛地跳起来,“谁,是谁?”
美君发觉他俩更为害怕,不禁反惊为喜,飞足奔到另一头去。
不消一会儿,吉文听得美君踌躇志满地说:“吉文,在这边,抓到了。”
吉文啼笑皆非,这才发觉这个玩笑开大了,连忙关熄电筒,“美君,回来。”
美君在隔壁说:“这花园是男生禁地。”
“不关我们事。”
一言提醒了美君,她“啊”地一声,匆匆回来吉文这一边。
吉文说:“你现在明白了,这树丛是天然屏障。”
“吉文,你猜刚才那两个人是谁?猜都猜不到,不是亲眼看见,也不会相信。”美君的声音很兴奋。
这件事足以令吉文难堪十年,她不想再提,她说:“我不感兴趣,别告诉我。”
“你看你,假撇清,假道学,最没有意思,”
“随便你怎么说我。”
“他俩飞一般逃去,在椅上留下这个。”
美君手上拿着一本词选。
吉文接过,册子已经相当残旧,自图书馆借出,打开扉页,上次惜书的印章是六五年七月十四日。
吉文吓一大跳,呆在那里。
“喂,吉文,我们走吧,寒气蚀骨。”
“这本词选不是他们的。”吉文喃喃说。
“我不管,以后我都不会再来。”美君拖着吉文便走。
“我要把它放回去。”
“快点。”
把词选放回原处,吉文和美君结束这一次历险。
美君躺在床上吃巧克力糖,一边说:“不是讲恋爱最快乐吗?刚才那两个人却一脸愁容。”
“他们似有解决不了的烦恼。”
美君吐吐舌头,“那太痛苦了。”
“不是正确的时间,亦非正确的对象。”
“也不是适当的地点。”美君加一句。
美君说:“可是到毕业时分,我们已经是老姑婆了。”
“说得也是。”
“二十四岁才能离开大学,若果等到事业有所基础才物色对象,三十岁都结不成婚,非得做超龄产妇不可。”
吉文苦笑,“真是荒谬,孩子三五七岁时,咱们已是中年人。”
美君叹息,“我们在大学内浪费掉一生。”
“别诉苦,同那些十五六岁出道做童工的人比较,已经够幸福。”
“我不知道,也许人家并非一无所知,也许人家享受过丰盛人生。”
吉文说:“睡吧,小姐,已经夜深。”
熄了灯,美君还在讲:“目前的生活,太闷太闷。”
吉文不去睬她,过一会儿,美君也就睡着了。
吉文倒是失眠。
第二天她到图书馆去找资料。
把六四年七月后的报纸港闻头条缩微底片逐一取出看,只用了一小时,她已经找到她要的消息。
头条说:“华南大学男女生自杀殉情”。
日期是七月二十八日。
吉文觉得背脊一丝寒意。
她接着读了详情。
是一个陈腔滥调的故事,他俩想结婚,双方家庭反对,把他们逼出街外。
两个年轻人辍学以后前路茫茫,不知恁地,在一个意旨力薄弱的晚上回到大学的花园中服毒。
第二天早上才有人发觉他俩,已经太迟太迟。
吉文抬起头来。
他们的家庭也太过残忍,孩子听话时便是好孩子,孩子稍有个人主张他们便认为是大逆不道,非得设法扑杀不能出一口鸟气,尽情践踏。
闹出这样的悲剧后不知会否生出悔意。
换了是吉文,必不下此愚策,必要努力奋斗成才,出一口气,叫这些势利的亲人服服贴贴前来陪笑。
说不定他们会得奉承地说:“唉呀,我们早看出你并非池中物,上帝不知多么恩宠你,若果没有上主拉你一把……”
不但把责任全推给社会,且推给上天。
什么都好,吉文都挣扎到底。
永不言倦,永不放弃。
即使做孤儿,也不影响她的斗志。
吉文叹口气,成日抱着战斗格示人的人当然不是可爱的人,但是没法子,谁叫环境不允许她享用比较雍容的姿态。
她是夜与咪咪有约。
吉文有点胆怯,该不该去呢,她问自己,要不要拉美君一块去?
考虑很久,吉文终于独自赴约。
灯虽不华,也算初上。
咪咪准时在树丛另一边出现。
吉文问:“心情好一点没有,问题解决没有?”
咪咪笑:“昨晚听说闹好大的事。”
吉文一怔,谁,谁把新闻传得那么快。
咪咪猜到吉文的疑问,便说:“当然是你们其中一人说出去的。”
吉文有点气,美君为何偏要渲染此事。
“没想到我们这烦恼他人也有。”咪咪幽幽叹口气。
吉文问:“那本词选,属你所有?”
“是。”
“惜了好些日子,怎么不还?”
“没有呀,才两个礼拜罢了。”
吉文自椅上跳起来。
她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双腿好象不肯听话,忽然似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过很久很久,对古文来说,恐怕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隔壁再也没有声音传过来,她才生硬地转一转脖子,听见自己的颈项发生“格”一声。
然后,吉文挪动左腿,慢慢向外边走。
她听到树丛后有人轻叹一声,“无论如何,吉文,谢谢你陪我说话。”
吉文拨脚飞奔,她从来不知道她自己可以跑得那么快,一直到转角处撞在另一人身上。
她“鸣哗”大叫,那人退后一步,也吓得尖叫。
叫了一会儿,吉文停睛一看,是个年纪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再看,见她脚下连着影子,才放下一半心。
吉文上气不接下气的问:“你是谁?”
那女孩反问:“你又是谁?”
“你干吗来这里?”
“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声音好不熟悉,吉文指着她,“你是咪咪!”
那女孩怔怔地,忽然露出笑容,“啊,见鬼,原来是段吉文。”
吉文吁出一口气,原来是一场虚惊,两人在出口处遇上了。
咪咪拉住吉文的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难题已告解决。”
“真的?大替你高兴。”
“父母不再反对我们,但希望我们毕业后才谈其他,一人退一步,有商有量。”
“对,这才是道理,”吉文笑问,“刚才为什么不把好消息告诉我?”
咪咪一呆,“刚才?”
“是呀,你这个人鬼鬼祟祟,一早就可以与我正式见面,偏偏藏头露尾。”
“刚才?但是我恰恰进来。”
吉文不相信,“五分钟前我才与你谈话来。”
咪咪怔住,“你搞错了,五分钟前我在饭堂,有三十位同学见证。”
吉文沉默。
“你在什么地方与我说话?”
“咪咪,我们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吉文,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叫你走就走。”
以后,吉文都没有再到小花园去。
学期结束,同学们返家放暑假,吉文见舅舅舅母再三催她,也只得暂别校舍,回去与亲人团聚。
吉文心中始终有个疑团,如果依住脉路寻下去,可以找到肯定答案。
但有些时候,当事人根本不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
放完暑假,已经秋凉。
到底年轻,记忆力特差,什么都可以从头来过,吉文已把上学期的奇遇忘记一大半。
开学的时候,她已经换了房间,再不与美君同住,新室友是一位叫朱小玲的同学。
房间也不再面对小花园。
再说,也不再有小花园。
吉文第一天走过,就发觉花园用木围板围起,内边仿佛在进行什么建筑工程。
她拉住老园丁问:“是怎么一回事?”
园丁答:“饭堂扩建,从此少个花园,不过也不重要了,反正没什么人到这边来憩休。”
吉文呆住。
“对了,建筑工人找到这本书。”
吉文一看,正是那本词选。
“是你的吗?”
“不,不是我的,你去还给图书馆好了。”
吉文匆匆离去,回头望去,犹自似嗅到花香,以及幽幽叹息声。
遗产:
在那件大事发生之前,方莉芝是一个愉快而平凡的女孩子,有一份过得去的差使,一个不错的男朋友,住在中等住宅区一所小小公寓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抱负期望,故此也没有压力失望。
直到一天,一件意外的事故改变了她的生命道路。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星期五,五点不到,同事们已看着钟,心飞出去老远,期待着周末的好节目,莉芝也不例外,她约了小陈在惯见的咖啡室等,陈家家长催他们结婚已有好久,似乎应该开会决定这件事了。
就在五时正,莉芝接到一个怪电话。
那边问:“方莉芝小姐?我是刘关张律师楼的刘显逊律师。”
方莉芝莫名其妙,她还没有资格同律师打交道,一向奉公守法,还有,房子是租来的。
“请你明早九时三十分到我们这里来一趟,我们的地址是--”他把街名号码念出来。
“我想你们搞错了。”
“方莉芝,女,六七年十月三日生于香港救世医院,母林中英,可是你?”
莉芝一呆,他从何处得来如此详尽资料?
刘律师像是知道她想些什么,笑笑道:“你明天来一趟,是个好消息。”
莉芝还来不及说什么,那边已经挂断线。
下了班,莉芝见到小陈,来不及把这件事告诉他。
小陈本来颇有重要的事与莉芝商量,听到更奇的新闻,注意力亦被转移,星期六他们已计划一连串节目,只得暂时取消。
第二天一早,莉芝穿戴整齐上了刘关张律师楼,刘律师迎上来接待她。
进到会议室,莉芝看到五六位年轻人已经坐在那里,看到莉芝,一起转过头来,用奇异敌意的眼光,向她行注目礼。
莉芝也打量他们,好一群俊男美女,约二十多岁年纪,穿戴考究华丽,而且他们是认识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律师已经坐下来宣布:“今天,我们聚集一起,是要聆听靳怀德先生的遗嘱。”
室内一阵轻微骚动。
靳怀德,莉芝一头雾水,没听说过,是何方神圣?
莉芝懂得推理:既是宣读遗嘱,那么,在场的应是他的后人,这班年轻人气度不凡,看样子,靳某一定也是位显赫人物。
刘律师打开文件,咳嗽一声,大家屏息以待,只有莉芝一人,毫无心理负担,目光四处浏览。
坐在她左边的是位英俊小生,太阳棕皮肤衬得一双会笑的眼睛黑白分明,见莉芝注视他,他向莉芝陜陜眼,莉芝连忙别过头。
右边是位小姐,年纪同莉芝差不多,一脸骄矜之气,一双手叠在膝上,一枚绿宝戒子似薄荷糖大。
莉芝不敢再看,连忙听刘律师说些什么。
刘律师宣布一连串名字,什么什么物业给什么什么人,一边读一边有人发出满意之声。
到最后,莉芝听见身边的俊男低声问:“山顶那块四万尺的地给谁?”
刘律师显然是听见了,笑一笑,读道:“我把祖屋连地留给方莉芝小姐。”
众人哗然,目光如箭般射向莉芝。
莉芝瞪大眼睛,下巴差点掉地,不相信有这回事。
她并不是一个经济实惠的人,却也约莫知道本市山顶一幅四万尺的地皮价值若干。
这等于无端端连中七百次连环彩。
刘律师说下去:“待遗产清税之后,便可办移交手续。”
莉芝身边的女子站起来尖声发问:“我以靳怀德长女身分问,方莉芝是家父的什么人?”
刘律师维持好风度,“坦白的说,靳小姐,我不知道。”
方莉芝本人也不知道。
众人忿忿不平的散去,只剩下莉芝目定口呆的对牢刘律师。
过一会儿,莉芝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律师答得很含蓄,“也许,令堂可以解答这件事。”
“不,家母过身已有三年。”
刘律师扬一扬眉毛,“呵,那么,令尊呢?”
“家父与家母离异后早已移居澳大利亚。”
“那太可惜了。”
“刘律师,我应该怎么办?”
“如常生活,直至收到遗产,届时,你便成为本市富女之一。”
“那么简单?”
刘律师微笑,“不然谁做有钱人。”
莉芝不认为她可以继续如常生活。
“目前,谁住在靳家祖屋?”
“没有人,你愿意人住的话,我可以替你办手续,那房子有一座非常曼妙的花园,你会喜欢的,将来,你亦可把地皮卖出重建。”
莉芝如做梦一样,“我要想一想。”
刘律师说:“我不反对,方小姐,请随时同我联络。”
“在他们之中,我分到最多?”
“不,靳家大少爷占大份,你第二,”
“你暗示我是靳氏的--”
“我什么都没有说过,方小姐。”
“谢谢你。”
莉芝走出律师楼,迎面碰到一个人,那人伸出手来,“莉芝?我是邓一明,是靳家姻亲,我们没有血缘。”是刚才坐她旁边的年轻人。
莉芝有点啼笑皆非,每个人都自动把她当作靳氏的私生女。
但据莉芝记忆,事情不是这样的,她长得极似生父,有照片为证,并且,父母在婚后五年,才生下她。
这里边有个误会。
“来,我送你一程。”
莉芝说:“我约了人。”
“我送你去。”
莉芝觉得难以拒绝。
她日常在办公室接触到异性不是这样的,他们才没有这样聪明活泼漂亮。
在途中,小邓问:“星期一下午我们出海,你也一起来好不好,三点正我到府上接你。”
莉芝说:“星期一我要上班。”
“小姐,我有没有听错,”小邓笑,“你还上班?”
莉芝一怔,真的,还用上班?还上班来干什么。
“我准三点来按门铃。”
到达目的地,小邓替她拉开车门。
莉芝走进咖啡室,小陈早已在等她。
他关切的间:“律师那边是怎么一回事?”
她回过神来,忽然决定暂不声张这件事,“没有什么,是我中学的同学搞笑。”就此打住。
她抬起头来,看到小陈,呆住。
莉芝忽然发觉男朋友过胖,皮肤脏,头发待理,衣着落伍。
同邓一明完全不能比。
怎么搞的,前后差二十四小时,莉芝的目光要求骤然抬高。
她有点羞愧,噫,同小陈走了有两年,以前总觉得他胖胖傻乎乎有趣得很,现在看法完全不同,是钱作怪?她还没有拿到钱呢。
莉芝跟着说:“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家休息。”
“我陪你。”
“不用,我自己叫车得了。”
莉芝跳上计程车,并没有回家,她着司机驶到山顶去看靳家的祖屋。
单在围墻外观望,已经叫她心沂,下星期非叫刘律师取了锁匙让她进内参观不可,这幢华厦,从此属于她,相信维修需要一笔极大费用,还是出让的好。
有那么重要的事要做,谁还耐烦坐在写字楼枯燥地做文书工作?
告假太麻烦了,辞工算了。
莉芝真没想到她的生命因刘律师一通电话而产生这样大的变化。
她终于回到家,才放下手袋,门铃便响,是花店送花上来,一只花篮大得要双臂环抱才围得住,香气扑鼻,全是各色玫瑰花,邓一明已经打听到她地址了。
从此之后,她的身分两样了。
怎么样应付,会不会适应,都是一个未知数。
莉芝躺在沙发上想,靳怀德,到底是她的什么人?
若果同她有关系,为什么一直与她没有联系,若说没有关系,为什么赠她一大笔遗产?
莉芝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同刘律师熟稔之后,他会向她透露一二。
电话跟着进来,是邓一明,风趣地问候她,说了几个笑话,把靳家的人际关系说了一些捧了莉芝几句。
总而言之,同他闲谈是一种乐趣。
莉芝很了解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邓一明是靳家的边缘人,虽然贵为皇亲国戚,但平日并捞不到什么好处,他最大的抱负是追求其中一位靳小姐,但靳家的女孩子怎么会看他,他始终徘徊在门口。
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看到方莉芝,退而求其次吧,总比落空好,况且,白赔了这么多年的笑脸,也怪累的。
所以改变目标来她跟前献殷勤。
莉芝微笑,他把她当土豹子,没见过场面的小家女,一经哄撮立即人彀?真正小觑了人。
把他留在身边,享受他提供的服务,但,靳小姐不给他的,她方小姐亦不会给。
莉芝吓一跳,几时变得这么奸诈,这么闪缩?
这等遗产尚未到手,已经把人性最坏一面暴露出来。
莉芝很晚才睡,做梦,看见自己在华宅中自一间房间游荡至另外一间,像逛梵尔赛宫一样,但身边一个亲友也没有,无比冷清。
惊醒,汗流浃背,真是不值,未见其利,已见其害,是祸是福,无人知道。
星期天,一大早,莉芝收到电话,那边自称靳幼兰靳小姐,要求与莉芝见个面。
莉芝只得出门去约好的地方。
她认得那女郎。
靳幼兰开门见山,“家母愿意出价收买靳家祖屋,你请律师出来签名吧。”
莉芝见她如此嚣张,答曰:“何必卖给你们。”
“若不,我们与你有一场官司要打,很容易证明靳怀德在立遗嘱时神智已经不清。”
“为着一点点利益指生父神经不正常,那人才应长期住在精神病院。”
“好厉害的一张嘴,在出人口商行里赚几千块是委屈你了。”
“自食其力,不理贫富,均属高贵。”
“靳怀德是你什么人?”
“我不知道。”
“那你有什么理由接受他的馈赠。”
“不管你事,”莉芝站起来,“对不起,我不想再说下去。”
她离开现场。
莉芝心头一团气久久不散,她很懊恼,好好一个礼拜天就此被毁,受罪。
回到家,仍觉不安,小陈找她,“要不要到我家晚饭,母亲问起你。”
莉芝婉拒,不再稀罕家常小菜。
“莉芝,你有心事吗,不妨说出来详细谈谈。”
同小陈商量?不不,这不是他可以了解及接受的。
“我只是有点累,休息多两天会好的,星期一代我向公司告假。”
小陈知道莉芝有事,她不肯说,又怎么办。
她似故意把他拒之门外,他有点难受,静默片刻,他知道最难得便是忍耐,便说:“莉芝,你知道我是即传即到的。”
“谢谢你。”
该刹那莉芝有一丝感动,小陈的诚意可嘉。
她躺在沙发上听音乐。
小邓的软功又来了:“好吗,有无节目,怕不怕静,要不要跳舞,花谢没有,我来看你可以吗?”
虽然动听,稍嫌肉麻。
他最终目的是什么?
莉芝知道小陈有什么目的,他打算与她结婚,组织家庭,与她共同生活。
大阿福管大阿福,小陈是个正经人。
但是邓一明君的企图就不那么明朗了。
莉芝对他说:“明天我有正经事办,下午恐怕不能去坐船。”她不是乡下人,不会一请即至。
莉芝本来没有摆架子的习惯,但是邓一明不该把她看得太容易。
那边一怔,慢慢的说:“晚上吃饭总来得及吧。”
莉芝说:“也许。”
也许邓君在心里骂她,但是她顾不得了,说声再见,放下电话。
既然靳怀德那么看重她,她不能令他失望,她要做得与靳幼兰一样好,甚至好过幼兰。
她并没有说谎,第二天她约刘律师去参观大宅。
共有十六间房间,陈设已旧,有几间还是空房,大理石走廊,走过的时候发出阁阁阁的脚步声,空洞不散,说话有回声。
莉芝有点失望,这简直是恐怖电影的活布景。
“非常难得的一问屋子。”她说。
刘律师笑,“但是住在这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莉芝也笑。
花园遥眺维多利亚港,景致极佳,庭院已鞠,野蔷薇的蔓藤处处都是,一般结着艳红的花蕾。
莉芝忽然问刘律师:“靳家其实已经中落了吧。”
刘律师只是说:“方小姐,你很聪明。”
莉芝虽然不认识靳怀德,也十分唏嘘。
“修葺一下,可以恢复旧观,拍卖行一向最欢迎这种贵重物业。”
“靳幼兰要同我打官司呢。”
“你会不会考虑出售予她?”
“假如她客气地提出这个建议,我也会改良态度。”
“好,我代你传达。”
“幼兰的母亲很富有吧?”
“越南米王的千金。”
“幼兰站在她母亲一边?”
刘律师不语,隔一会却透露,“靳氏与夫人分居超过十年。”
律师说话很有趣,举出的皆属事实,没有私人意见,不带猜测成分,莉芝很佩服,决定学习。
“我送你下山吧。”
莉芝说:“看样子我过两日我还得去上班呢。”
“这是明智之举,在你手心的才是你的。”
莉芝笑笑,“你是托私家侦探找到我的吧。”
“可以这样说。对,下午请你带了出生纸到我们办公室来登记。”
“没问题。”
“方小姐,我必需赞你一句:你适应得很好,毕竟在一夜之间发觉自己身世另有奥秘是非常突儿的事。”
“也许震央尚未抵达大脑,我对这件事疑幻疑真,似做梦一样,痴呆之余,你误会我镇定。”
刘律师笑了。
莉芝随他下山。
她随即把文件送上去,再次返回家门,发觉小陈正在按铃。
莉芝温和地叫他:“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不是说不舒服?却又满街跑,电话没人接,我慌了便过来看你。”
“请进来。”
“粥是母亲做的,水果是我买的。”
莉芝握着他的手,“小陈,你真是个好人。”
小陈凝视她,“光是人好,是不足够的吧。”
他看出来了。
这么老实的人也看出来了,莉芝低下头,就在这三两天里,她发觉她要的不只小陈的世界那么简单。
“我不会催你,”小陈温和的说,“我会给你时间,无论怎么样,我都是你的好朋友,女孩子在走进厨房之前有权多看看这个世界。”
莉芝看着小陈,没想到他的胸襟竟然如此广阔,她低估了他。
“不管是什么事令你心乱,你知道我总是支持你的。”
莉芝点点头。
小陈没有噜嗦,他告辞。
莉芝同自己说:你是一个幸运的女孩子,拥有这么好的一个朋友。
小陈却不是她理想的终身伴侣。
她希望将来那个人会有小陈的忠诚以及小邓的俏皮,太过奢望?莉芝年轻,她可以等待。
邓一明的花束又来了。
收又不是,不收更加不是,莉芝感到一种压力。
一得必有一失,莉芝现在明白了。
傍晚,靳家大少爷同莉芝联络,要争山顶那块地。
莉芝很得体的说:“请你与刘律师联络,我一窍不通,全权委托他办事。”
那边说:“我刚自纽约回来,方小姐,方便的话,我们见个面如何?”
莉芝用神过度,不但疲倦,左边脑袋隐隐作痛。
“三十分钟之后我们来接你如何?”
“靳先生--”
“方小姐,请你赏光。”
“我只可与你谈十分钟,而且只见你一个人。”
莉芝也学会讨价还价,变成一个非常厉害的人。
小靳先生长得与靳幼兰一个印子似的。
一见面就说:“我与母亲妹子不和,因她俩排挤我妻子,这块地皮,我志在必得。”
“你同刘律师去商讨好了。”
“方小姐,”他细细打量莉芝,“假如你是我同父异母妹妹的话,我希望我俩可以联合起来。”
莉芝退后一步,才不,她怕这家人。
她干笑说:“靳先生,你错了,我同令尊没有关系。”
“是吗,你的母亲,不是林中英女士吗?”
“但是她不认识靳先生。”
“你错了。”
莉芝瞪着小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豪门思怨一剧客串的起重要的一角来。
“我见过林中英女士,她与家母,亦开过谈判,弄得不欢而散。”
“靳先生,这与家母名誉有关,你说话小心点。”
“我讲的都是事实,这是七○年的事,那时你大概只有两三岁。”
“慢着,七○年,你记清楚?”
“太肯定了。”
“七○年我们母女俩并非住在本市。”
“方小姐,别开玩笑了。”
“真的,我有护照可以证明,那一年,母亲带着我住在新加坡表舅家里。”
小靳见莉芝说得认真,不禁严肃起来,“那么你是谁?”
莉芝即好气又好笑,“我相信我是方莉芝。”
“你母亲是靳氏船务员货贷部职员。”
“才怪,家母一直是钢琴教师。”
小靳纳罕起来,“这里边有误会。”
莉芝接上去,“对,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那我父亲为什么要把那块地赠予你?”
“我不知道,我已经说过一千次我不知道。”
小靳发呆。
莉芝摆摆手,“看,十分钟时间到了,我想休息。”
靳某只得满肚疑惑地离去。
莉芝累得倒在床上。
她想明天去上班。
在公司里,因地位不高,她与同事争无可争,不如和睦相处,大家似弟兄姐妹一样,莉芝向往回到她熟悉的环境里去。
莉芝哑然失笑,小船不可重载。
接近天亮才睡,当然只能多请一天病假。
小陈提醒她:“销假时记得带一张医生证明书。”
他周到得像一位家长。
甫放下电话,刘律师找她。
声音充满歉意,“方小姐,我们派车来接你,有一件事要向你澄清。”
莉芝不假思索地说:“我知道,你们搞错人了。”
刘律师讶异,“你已经晓得?”
“见面再说。”
莉芝连忙沐浴更衣,下楼坐上刘律师派来的车子,直赴银行区。
刘律师在接待处等她。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的大侦探摆了乌龙。”
他们进入会议室,已经有一位中年男士在等。
“这位是郭侦探,小郭,你向方小姐解释吧。”
莉芝看牢他,这位侦探仿佛非常惭愧。
他开口:“方小姐,令堂叫林中英,我们要找的人,却叫凌宗音,看到出生纸才知道弄错。”
莉芝问:“那位承继人的姓名与出生年月日与我相同?”
“完全相同。”
“这么巧?”
“可不就是,她已经由她母亲带着现身了。”
莉芝松一口气,“那块地,归她所得?”
“不,有变化。”
莉芝扬起一条眉毛,“还有曲折?”
刘律师答:“我们已经接获通知,靳氏生前欠税欠债,该项产业可能要变卖偿还。”
啊,没有遗产,根本什么都没有,靳家子女白争了。
小郭说:“方小姐,请你多多包涵,你的损失,我们尽可能补偿。”
莉芝忽然微笑,“没有,我没有损失。”简直还有得益呢。
刘律师吁出一口气,“小郭,劳驾你送方小姐出去。”
小郭陪莉芝走到电梯大堂。
他说:“方小姐,如果我没有看错,你好象庆幸你得不到遗产。”
“是吗?”莉芝笑了。
“从这件事故中,你学到一些教训吧?”
莉芝点点头,这位小郭侦探,是个聪明人。
“去哪里?”
“返公司上班,得不到巨型遗产,只得打回原形。”莉芝装个鬼脸。
小郭说:“相信我,方小姐,一切都有代价。”
莉芝侧着头,幸亏不是她,还是不幸不是她?每个人看法不一样。
至少她现在知道要的是什么,从今以后,她会依着清楚的方向走。
小陈会继续做她的好朋友,而小邓,大可去追另外一位方小姐。
这场奇遇闹剧,才演了七十二小时,不然,她恐怕不甘心自主角位置掉下台来做观众。
五年前:
是一个寻常的晚宴。
有人生日,伏雨有幸客串陪客,罗汉请观音,耽在家里也是白耽,不如出来走走。
吃到一半就开始闷,不得不借助酒精力量,松弛神经,增加乐趣。
伏雨喝的是啤酒,近年因节食的缘故,体力只够应付正常活动,不胜酒力。
她带着好耐心的微笑,听其他客人发表高见。
一边想,他们怎么会有用不光的精力,说不完的话,散不尽的欢乐。
伏雨轻轻吁出一口气,在这般热闹场合,当然没人听见叹息声。
对面坐的是小郭与他太太,整个江湖都烦嚣地传着他俩即将分手,但此刻两人却恩爱如常,合拍如昔,像是专门为辟谣而来,人生如戏。
只听得郭太太笑道:“……我那个朋友姜玲,闹的趣事真多,也难怪,自小在美国长大,一直不肯回来,上大人孔乙己都不懂……”
伏雨抬起眼,“姜玲此刻在香港?”她认得这位女士。
郭太太答:“回来做事兼定居。”
伏雨很少寻根究底,但这次却追问:“谢文也一起回来了吗?”
郭太太答:“谢文同姜玲离了婚。”
“什么?”
“嘘,”郭太太说,“别紧张,别警惕,很普通的事,离婚是很平常的事。”
郭太太说得对,但姜玲同谢文完全不像是会离婚的一对壁人,由此可知,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了。
伏雨陷入沉思中。
一边小郭说;“他们分开已有一段日子,你不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伏雨说,“这么说来,谢文此刻是自由身?”
小郭笑,“是。”
“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纽约,喂,你打算怎么样?”
伏雨知道不说笑话是不行的了,于是回答:“我打算买双球鞋穿上去追谢文。”
饭局终于散了。
伏雨开着小车子回家。
下了一场雨,车窗上全是雨水,对面车头灯射过来,雨水反映亮光,看上去活似密麻的星。
谢文这个人给伏雨的印象再深刻没有。
她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已婚。
伏雨那时刚毕业回来,还未找到理想工作,为生计也得紧守岗位,在许许多多留学生中,她一点不算出色,没有背景,先吃了亏,再说,样子也并非突出,惟一胜人一筹之处,便是肯苦干。
谁也不看好林伏雨这黄毛丫头,谁也不料到有一日她会冒出来。
但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林伏雨此刻在广告界很有一点名气,势利的社会多多少少给她三分面子,并且争着说,一早就看出她并非吴下阿蒙。
她认识谢文,是在微时。
公司派她出去接洽一宗生意,她是新人,战战兢兢,走步路都会打跌,红着脸,跳着心,饶是这样,还事倍功半。
没上去之前,她已经向人打听,谢文是个什么脚色。
他们告诉她:“美国留学生,通用公司老板的女婿,回来帮岳父推广业务。”
这么说,是个有资格掌决决策的人物,事情好办得多。
最怕一种对手,姿势像老板,事实是伙计,摆完架子,还得去请示上司,真正讨厌。
谢文英俊、爽朗、才气纵横,几次交手,伏雨便有出门遇贵人的感觉,他真诚真意想帮伏雨完成这个宣传计划,即使小节上有异议,推翻伏雨的意思,他也会有更好的建议。
做了两年事的伏雨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好的好人。
可惜结了婚,不然一定追他。
但,也幸亏他结了婚,否则,不追可惜,追,又没有能力。
那一年,是伏雨士气最低落的一年。
与同班同学走了近两年,她想安顿下来,略提了一下,那位男生忽然十分鄙夷地看着她说:“我知道,你想我同你结婚罢了。”
伏雨即时与他分手,却已经丧尽自尊。
今非昔比,那位骄傲的男生此刻时常过来与伏雨的手下开会,伏雨遇见他,总是客气颔首,行家嘛,留三分面子大家好过。
不知道他怎么想,有没有觉得当年过分,失去良伴。
人各有志。
受过这次挫折,伏雨在感情道路上变得十分羞涩。
越是喜欢及尊重一个人,越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合作了四个星期,大家已经很熟,小息时间,偶而也会讲一两句私事。
伏雨记得谢文说:“有空出来喝茶。”
多么普通的一句话,伏雨已经觉得心跳加剧。
“好的,”她答,“我跟你联络。”
“但是太太自纽约催我回去呢。”
“她为什么不来?”
“她不喜欢香港。”
喝茶一事,不了了之,谢文没隔多久,也就回纽约去。
这一件差使的成功决定伏雨的地位,老板对她另眼相看,以后,一切事情开始顺利,枯燥乏味的工作变得多姿多彩。
伏雨仍然不改勤奋本色,越做越出色,五年之后,终于成为一个突出的广告从业员。
她一直认为谢文是她的恩人。
之后伏雨并没有再见过谢文,但认识了谢太太姜玲。
姜女士回来度假,小郭介绍她给伏雨。
伏雨对她印象甚佳。
姜玲出身世家,骄矜之气早三代已经收敛,她不炫耀不夸张,非常大方。
当然,她有她精明之处,但绝对不会妨碍别人
伏雨很欣赏这种气质,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起谢文。
幸运的姜玲,什么都有,真令人羡慕。
车子越驶越慢,但伏雨终于回到家里。
原来他俩离婚一段日子了。
第二天一早,伏雨亲自拿起电话,向直接间接的朋友打听谢文在纽约的地址。
世界并不大,要找一个人,总有办法把他掀出来。
到下午,伏雨已经得到她要的资料。
那天她晚下班,七点半,正好是那边的清晨,她拨通电话,响了三声,有人来接,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事业上春风得意使伏雨添增了三分自信,一分霸气,她说:“香港找谢文先生。”
“谢有事到加州去了。”
“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后天下午,你是哪里找他?”
“世界广告公司。”
“贵姓?”
“姓林。”伏雨不肯定谢文是否记得她。
“我同他说。”
“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那女子笑,“我是他管家。”
伏雨也笑,“麻烦你。”
管家。
没有这一分幽默,还真不能随便在别人家出没。
刚挂上电话,伏雨的老板出现在房门。
洋大班问:“还没下班。”
“对了,我要向你拿十天假。”
“开玩笑,三天。”
“喂!”
“五大。”
“我要到纽约去,来回已需两天。”
“我不管是否去冥王星,五天。”
五天也好过没有。
“几时动身?”
“明天。”
“你疯了,明天同蓝金化妆谈八千万生意,后天有绿波香烟,大后天是碧柱冰淇淋,年底出发还差不多。”
洋人推门而出。
伏雨坐下来。
不被他提醒,还真的不发觉青春就此消耗殆尽,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待他们找到新血,才把她淘汰出局。
能不为自己打算吗。
伏雨订了下一个星期的飞机票。
把所有的业务约会往后挪,她说什么都要到纽约去看谢文。
以前没有机会,现在有了。
这段日子,当然有人追求她,花与情书一叠叠送上来,与其说是追求林伏雨,不如说是追林伏雨的名誉地位。
短短五年,伏雨想到初人行做的不过是抄写,各色人等把一叠剪报摔在她台子上,她就得综合资料做一篇详尽报告,往往写到点。
此刻她情绪略为不快,连老板都要让她三分。
这社会的酸同甜她都尝过。
伏雨在找一个真正对她好的人。
她不避嫌疑,每天都拨电话到纽约去。
管家不在,电话没人接。
终于,在出发前三天,她找到了谢文。
伏雨认得他的声音,她很愉快客气地说:“谢文,我是林伏雨,记得吗?”本来这是件顶尴尬的事,但由林伏雨做来,却亲切温和,成功人士,一定有他们的魅力。
“世界广告?”谢文想起来。
“对。”
“你一直做到现在?”
“不错。”
“必定升过好几次了。”
伏雨只是笑,“你好吗?”
“过得去。”
“谢文,我后天会到纽约公出,有没有空一起喝杯茶?”伏雨简单明了的提出要求。
“可以呀。”
“那么,届时我找你。”
“欢迎欢迎。”
“再见。”
他那边也挂上电话。
看看钟,才说了三分钟。
多年来喝一杯茶的心愿即可偿还,伏雨有点紧张。
她问自己:该穿什么衣服去见谢文,头发要不要修一修?
她的洋老板疑心地问:“你这次到纽约,有重要的事?”
伏雨不出声,众所周知乘二十二小时飞机一向是她最深痛极恶之事,如今不吭声,聪明人当然看得出端倪来。
老板郑重其事地问:“你不是爱上了什么人吧?”
“不不不,”伏雨笑,“我只是去把升职的好消息告诉一个好朋友。”
“那么,同他说,明年开始,你就是我的合伙人。”
“行”
“迅速回来,成箩的事等你开动。”
“是。”
伏雨还是去修了头发,恢复五年前那个样子,看上去不但年轻点,伏雨还希望谢文一见她就有亲切感。
她当然没有失眠,多年来见惯大场面,夜夜睡不稳,第二天怎么办事。
她只是感慨了一会儿,如今总算有资格去喝这杯茶了。
她或许会告诉谢文,他们别后,发生过什么大事。
不不,还是不说的好,过去的事已不是重要的事。
将来一有机会,她便会到纽约见他。
只是,他现在于哪一行呢,他在大学里念的是美术,会不会在博物馆任职,要不,就主持一个画廊,以他那样的人才,这五年来,一定有很大的发展。
或者也可以谈谈他离婚的前因后果。
说到妻子的时候,伏雨记得谢文的声音与语气都是温柔的。
他是一个非常体贴的人,所以才会对伏雨那么好。
他根本无需那样做,但是他没有阶级观念,伏雨感激他到如今。
出门这么多次,鲜有这么开心。
飞机上的情况与伏雨初出道时有点两样了,从前后舱总余一两排空位,可供人伸伸腿倒下睡一觉,现在甭想,只只位子客满,经济座上统统是移民,拖大带小,十分喧哗,令人侧目,商业客位上一半浓妆的女白领,匆匆忙忙操作,不住书写文件,按动计数机,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头等舱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伏雨已经不大肯乘搭其他座位了。
对于出门,她的要求很低:一、飞机上必需给她平躺着眠一眠,二、抵步后她一定要住酒店,千万不要介绍她到亲友家住宿,她完全不想省这个费用。
过五关斩六将,到达酒店房间她第一件事便是拨到谢文家。
“我是林伏雨,我到了。”
“啊对,旅途愉快吗?”
“好得不得了,明天下午三点,皇牌大厦的咖啡座见。”
谢文在那边笑,“我必定抽空出来。”
“请你写一写,我在希尔顿一一○三号房。”
伏雨长长吁出一口气,倒在床上,连衣服都不换,拨好闹钟,便睡着了。
也并没有睡好,不住看到自己坐在咖啡座上等,但半天也不见谢文到,他爽约了,她打电话到他公寓,拨来拨去总无法接通,惊醒的时候,才清晨五点半。
她开亮了灯,淋了一个浴,再回到床上,已无法入睡。
叫个早餐到房间吃,一边看七点钟新闻报告,一大早,纽约市已经不太平,警车呜鸣。
伏雨真觉寂寞孤清,大希望在黄昏或晨曦身边有个人作伴。
对这次见面,她抱无限盼望。
耽到百货商店启市,她出去挑衣服,但凡觉得有可能性的都买下来,捧回房间,慢慢选一件认为适合的穿上,再三照镜子,才出门去。
还是早到了。
她站在楼下商场心不焉地看橱窗。
听见有人在她身后说:“时间到了,一会儿再看吧。”
伏雨惊喜,转过头来,看到她面前的人,怔住。
这是谢文?
两鬓都白了,神情虽然愉快,形容却略见憔悴,看样子这次离婚给予他一点打击。
谢文响亮地吹一下口哨,“果然是林伏雨,但是,你做过些什么令自己看上去标致十倍?”
伏雨笑,“谢谢你。”
“这次又来接什么大生意?”
他俩找到座位坐下。
伏雨看着他,半熟悉半陌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他好象同她记忆中的谢文有点出入。
“忙什么?”她问他。
“实不相瞒,我目前赋闲在家。”
伏雨一怔,“暂时休息?”
“暂时了有一年多,目前在联合国做些临时差使。”
“是情绪因素?”
“很多原因,对,我们说说你。”
“我?”伏雨像是忘记此来目的,“呵,我,我来向你道谢,记得我们首次合作?你对一个无名小卒爱护有加,使我衷心感激。”
“无名小卒?”他不以为然地笑,“林小姐,彼时你已锋芒毕露,才思敏捷,言语果断,是一名勇将,唉唷,而且姿态咄咄逼人,不好应付呢。”
伏雨大大出乎意料,瞪着谢文。
这是她?她本人怎么不知道?
“真多亏你把那个宣传计划处理得那么完美,我对你的印象非常深刻。”
“我有那么好?”
谢文点点头,温和地说:“自然,幼虎大了才会变猛虎,你不是以为小猫长大会变猛兽吧?”
“你一直欣赏我。”
“不只我一个人,你们老板才是识货之人,不然不会委你重任。”
伏雨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真的,外国人把所有重头计划都派给她。
谢文语气中那一点温柔仍然没有变。
他说:“而且你最有人情味,已经多年没有朋友自远方来看我。”
“大家都忙。”
“你不忙吗?”
伏雨只得笑,“我一整天都有空,你呢?”
“打算去哪里?”
“你住哪一区。”
“村里。”
“上你家参观如何?”
“像个狗窝。”
谢文的外型的确比从前逊色,衣服似需重新洗熨,皮鞋得上油,头发最好理一理。
他的家倒还好,他住在一个地牢里,似个仓库,一大间近千尺不间断的大舱房,工作室睡房客厅统统在一起,的确像艺术家之家。
伏雨坐在一张旧沙发上。
谢文给她一杯咖啡。
“我只喝茶。”
“对不起,没茶包。”
“那么开水好了。”
他无奈地笑,“真不好意思,我生活太过简陋。”
伏雨连忙说:“哪里,单身人是随便一点。”
“姜玲一走,把所有华丽的享受都一并带走。”
伏雨安慰他:“一杯红茶算不得华丽。”
“以前我们住在第五街的公寓。”
“你们快乐吗?”
“开头不错,但你知道搞艺术的人脾气的,我想我并不容易相处,且捱了八年未见天日,作为另一半,日子也不好过。”
伏雨默然。
“于是姜玲的父亲叫她回娘家去。”
“你可以继续帮岳父发展。”
谢文摇摇头,“是姜玲对我厌倦了。”
伏雨喝一口水,不知说什么才好。
地库有一排短窗,可以看到路人一只只脚走过,感觉奇突,伏雨有点迷芒,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谢文笑了,“来,给你看我的近作,”
他把他的雕塑一件件取出来。
伏雨是个行政人才,对艺术不甚了了,她礼貌专注地敷衍着谢文。
谢文没有发现这个微妙的变化。
他蹲着搬移作品的时候,伏雨看到他后脑肩一搭地方头发已经稀疏。
她轻轻咳嗽一声,“真受不了长途飞机,到现在竟还觉累。”
谢文抬起头来,“那你该回去休息。”
“也好。”
“几时回香港?”
“明天开一整天会,后天就走。”
“呵,那么后会有期。”
谢文伸出手来,伏雨与他一握。
“八月我也许回香港探亲。”
“呵,我们真得好好一聚。”
伏雨叫了汁程车,向谢文挥挥手,关上车门。
她对司机说:“往铁芬尼珠宝店。”
到了纽约,不去铁芬尼,到纽约来干什么。
伏雨并不觉得累,她在第五街一直逛到日落西山。
回到酒店,脑袋一片空白,结结实实的睡熟。
第二天,她把所有的新衣服收在箱子里,换上牛仔裤球鞋,到大都会美术馆逛。
奇怪,同一段故事,竟有这么多个版本,人们惯遭回忆戏弄。
想到回程二十二小时飞机,伏雨不寒而栗。
但最令她震荡的,却是一踏进谢文的寓所,便闻到一阵霉湿之气。
今日的谢文同五年前的谢文并非同一人。
她进步了五年,他退步了五年,加在一起,造成时空上的混乱,错过一切。
奇怪的是,伏雨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她接受事实,照样做一个愉快的观光客,到了上飞机的时间,她回家去。
销假上班,老板问,“纽约之行可有收获?”脸上挂着一个神秘的笑容。
伏雨伸一个懒腰,“唉呀,出门一里,勿如屋里。”
“那么,”老板问,“下半年派谁去伦敦呢?”
伏雨但笑不语。
她一切闲情押后,锁在一间空房内,发誓永不开启房门。
时间过得真快,有做不完的工夫,应酬不完的宴会,同时,伏雨觉得她越来越贪睡。
她认识更多的朋友,参加更多的舞会,处理更多的公文,赢得更高的声誉。
林伏雨真的成为响当当的一块牌子。
一日上午,她回到公司,脱下外套,正预备大施拳脚,秘书进来报告:“一位谢先生打过两次电话来找你。”
“哪里的谢先生?”
“他只说他是纽约来的朋友。”
谢文。
“你怎么说?”伏雨问秘书。
“我说替他留话。”
“很好。”
秘书乖巧地问:“他再打来,如何应付?”
“向他道歉,说你是替工,因为林伏雨小姐偕她的助手已赴伦敦开会,”
“去多久。”
“三个礼拜。”
秘书得到口讯,出去办事。
伏雨走到窗口,往楼下看。
三个礼拜,或许更久,对于谢文来说,她永远不会自伦敦回来。
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林伏雨花了她一生最好的五年来建立目前的地位,创业艰难,竞争剧烈,因为行家个个同样辛勤工作,她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牺牲此刻的身分。
喜欢或不喜欢一个人,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italian lily:
许久许久之前,在他刚刚入行的时候,王佐明已经听说过,在他们这个行业里,有一位前辈,叫意大利莉莉。
呵请别误会佐明干的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职业,他在一间时装公司工作,任采购之职。
现在也没有谁会以为采购时装是轻松活泼逛花园性质的工作了。
做了五年。佐明已觉得宇宙洪荒,疲倦的时候,十分后悔当年没听老父之言,去读一门实用科学如电脑或电机,但一获奖励,又默默地苦干下去。
他听闻意大利莉莉这个大名的时候,一窍都不通,很天真地想,那该是什么东西?
法国莉莉是他们国徽上一个标志图案,意大利莉莉,可没听说过。
同事说,她是一个人。
形容得浪漫一点,她是一个传奇。
每一个走近意大利的买家都敬佩她,多多少少希望在她处得到一点帮忙或指示。
她具天生灵感,对意大利各等级时装了如指掌,很清楚知道,下一季什么会得流行起来,什么不。
她与每一家厂,每一个设计师,都有私人交情,其他人得不到的优惠,她可以取到。
她长住在意大利米兰,行家有空多数会去拜遏那幢位于近郊,墙上挂满紫藤的小别墅,但获她接见的人却不多。
事实上,近年来她已不大见客,故此大家都猜想她年事已高,真的,算一算,佐明的老板马太太与她同一辈分,如今,玛琳达已准备做外祖母。
岁月不知不觉流走。
佐明最近对于时间飞逝这个问题亦十分困惑,幸亏忙,他可以不大去想它。
佐明近一年在马氏时装担任的角色是在本市发掘可造之才,推广本地时装。
比诸跑意德法英的同事更累,他老怕埋没了人才。
一日,马太大召见他。
“佐明,伊利莎白结婚去了,你替她走一趟意大利如何?”
“不。”做替工最最吃力不讨好,又不知首尾。
“佐明,合理一点,帮帮忙,同舟共济,”马太太笑,“这样吧,在意大利办完公事后,放你一天假。”
佐明失笑。“一整天假,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敢当?折煞我了。”
听佐明这副口气,不难猜到他在马太太跟前受宠爱的程度。
“飞机票已经准备好,你明天上午不用上班。”
马太太结束这一次谈话。
佐明已有一段日子没到过欧洲,只得把文件带回家通宵温习功课,一壶黑咖啡,一盒薄荷巧克力,很快天就亮了,年轻,也不觉一夜不寐是什么大事,所以马太太常常说:“给我十年前的精力,我便可发大财。”
他收拾简单的行李上路。
在飞机上吃过午餐,才发觉有点疲倦,靠在窗口,便憩着了。
一觉睡醒,几乎已是着陆时间,与空中侍应生说几句笑话,佐明准备下飞机。
一连三天,马不停蹄,总算幸不辱命,连他这样铁打的小伙子,都觉得早上有爬不起床之苦,三天总共不知有无睡过六小时。
电话铃响,佐明去听。
是马太太,“佐明,八点半了,还不起来?你以为我不晓得罗马时间?”
“今天是我的假期,你答应过的。”佐明叫出来。
“佐明,”马太太不理会他的抗议,“我要你到米兰去一趟。”
“我不去我不去,今日我要逛梵蒂岗。”佐明懊恼到极点,语气似个孩子。
“你非去不可,我替你约了意大利莉莉。”马太太语带恐吓。
佐明静下来,他完全醒了。
“真的?”慕名久矣。
“当然真,你马上去搭十时正的飞机,我约了她下午三时,把地址记下。”
“我不会讲意语。”佐明还想混赖。
“佐明!”
他委屈地答:“好好好。”
“回来自有你的好处。”马太太挂上电话。
什么好处?加三块钱薪水已是天大的好处。这个万恶的社会,富者愈富,打工者永不出头。
赶到米兰,心倒是静下来。计程车驶了二十五分钟到近郊,嫣红姹紫,繁花似锦,鸟语花香,天清气朗,佐明并不后悔到这里来一趟。
意大利莉莉住的那间农庄房子,比佐明想象中小得多,佐明猜想它只有七八间房间。
没有狗,只有一只玳瑁猫悄悄地探头出来咪呜一声,表示好奇。
佐明按铃。
要过一会儿,才有一位管家模样的胖女士出来应门。
佐明礼貌的说:“我找莉莉小姐。”
管家问:“香港来的王先生?”
佐明点点头。
“你来早了,不过请进来稍等。”
“谢谢你。”
室内布置十分考究舒适,却一丝一毫中国味道都没有,佐明十分诧异,算来这位莉莉小姐应该想必接近五十,老人家通常留恋过去,又喜欢储物,务必把家居装扮成杂货摊子不可,但这个客厅明亮雅致,没有陈腐之味。
后园有个荷花池。
佐明迷醉了。
将来,如果经济允许,他也要到一个这样的地方来退休隐居,所不同的是,他不会接见任何人,他愿意从此消失蒸发在这个世界上。
花香渐浓,佐明躺在木凳上,简直不愿起身。
他听见脚步声,睁开双眼。
一位年轻女子已经站在他面前。
她穿一件黑色丝裙,式样简单,不配饰物,更衬托得容貌秀丽,肤色胜雪。
佐明连忙跳起来。
女子与他握手,“你好王先生,我是苏维加,让我来接待你。”
佐明有点失望,看来莉莉不打算亲自招呼他了。
但他又觉得庆幸,与其小心翼翼拘谨的与一位老太太打交道,不如认识一个年龄相仿、气质怡人的女子。
“你代表香港马氏时装?”
“正是。”
“马太太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我听说是。”
“王先生,过来喝下午茶。”
“幸亏你们没有午睡习惯。”佐明微笑。
“所以要喝茶提神呀,华人到哪里总要比当地人用功十倍。”
这是真的。
“我本人在英国念书,吃惯了英式茶点,舍不得放弃。”
佐明坐在她对面。
她手势熟练地倒茶递糖,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干爽朗的人,这点令佐明放心。
“马太太跟我通过电话,她提的几点都不成问题,只是维隆纳这个牌子一向在香港打不开销路,没有信心找代理,恐怕会曲折一点。”
“你穿的正是维隆纳吧。”
“是的,”苏维加笑笑,“我是它信徒,喜它线条简单,舒适大方。”
“许多女顾客觉它设计得太朴素,不值那价钱。”
苏维加莞尔,“见仁见智。”
话盒子一打开,便有说不完的题材。两人皆不多话,这里一句,那里一句,却无比融洽。
佐明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过一会儿,他客气地问候:“莉莉小姐无恙吧?”
维加一怔,继而微笑,“很好,谢谢你。”
“但是不打算见陌生人。”
“有话同我说完全一样。”
佐明点点头。
会客室火炉边茶几上放着许多精致的银相片架子,都由名设计师所赠,照片角多数签着上下款。
时常在相片里出现的是一位优雅华裔中年女士,想必便是大名鼎鼎的意大利莉莉了。
苏维加在一边注释:“我的姑母。”
佐明有点意外,没想她们有亲戚关系。
维加又指着另一张照片说:“我阿姨与维隆纳是姐妹。”
原来是一个家族生意。
“家母对这个行业不感兴趣,她在伦敦是位律师。”
“你进这行有多久了?”
苏维加吁出一口气:“一个世纪。”
佐明同情地说:“我明白。”
“请把香港最新的情况说给我听听。”
佐明摘要地把他们的苦与乐、明争与暗斗、过去未来、前途的光暗说了一遍。
时间溜得很快,维加虽然听得津津有味,也不得不无奈地说:“我还有另外一个约会。’,
“我送你出城。”
“让我送你才对。”维加问,“你几时走?”
“明天中午。”
她垂下双眼,或许是在意大利耽久了,浓眉长睫,染上南欧人的秀丽。
佐明忍不住说:“办完公事,还有晚上,你可愿意与我吃饭?”
维加微笑,“这是我最高兴接受的邀请之一。”
佐明也笑。
维加开一辆小小跑车把他送出城区,“我建议你到米兰开兰基罗广场附近的市集去逛逛,那里有未成名的设计师集资开的时装店,有些媲美名家,一小时后我在拱门处等你。”
“一言为定。”
佐明被维加推荐的一列时装店迷惑,设计之新颖独特,用料之大胆不羁,简直匪夷所思,却又令他爱不释手。
佐明为他的模特儿朋友买了一件又一件,为参考用又买一大堆。
结果站在拱门下的他身边大包小包如行李一样。
维加尚未把车子驶近,看到这个情形,已经吓一大跳。
她帮王佐明把一只只购物袋塞进车尾厢。
维加含蓄地说:“年轻女孩看到这些设计真正会爱煞。”
佐明看她一眼:“我没有女朋友。”
完全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维加有点不好意思。
“多谢你的推荐,叫我大开眼界。”
“那条巷叫纪亚尼尼路,我阿姨曾经预言,二十一世纪的意大利时装将会是他们的天下,一定会有人窜出来。”
“我不会惊奇。”
“我跟他们其中一位签了合同,先支持他,再做他的代理,猜一猜是谁?”
佐明不加思索的答:“弗朗可,他最好。”
维加笑了,“说得不错。”
佐明想,不知维加与那英俊的意籍小伙子有什么交情。
维加立即解释:“我们纯粹是宾主关系。”
轮到佐明脸红,他的牵念,真的形诸于色,叫维加一眼看穿?
两人沉默下来。
发展得这么快,数小时竟仿佛已有数月光景的交情,佐明不禁迷茫起来。
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原以为来晋见一位老太太,吻过她的手,喝杯葡萄酒,寒喧数句,便可以交差,脚底抹油,溜之哉。
谁知遇见苏维加。
佐明有许多谈得来的异性朋友,结果统统变成兄弟姐妹一样,与维加相处的三数小时,佐明内心已经知道,他与她之间,绝对尚有下文。
他偷看她的侧脸,噫,耳朵后的皮肤一如凝脂,佐明运用极大的压制力才能勉强自己按手不动。
维加把他带到一家小小露天花园餐厅,情调与食物都一流。
佐明喝了相当多。
许多次许多场合,他都以为那一刻会得来临,做足准备工夫,结果完全不是那回事,失望而返。
得来全不费工夫。
佐明已经肯定。
他问维加:“你会不会考虑转移阵地?”
“我们家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佐明也知道自己的要求过苛。
“你呢,”维加问,“你决定以后都在香港发展?”
佐明无奈,答曰:“我家自祖父那代南迁到小岛也已有五十年光景。”
“你是否痛恨乘搭长途飞机?”
“这倒未必。”
还有希望,维加放下一半的心。
“你已经订好酒店?”
“马太太替我订的。”
这个时候,维加看见了熟人,三数位当地人士迎上来与她拥抱亲吻,并且介绍她给随后的朋友。
佐明听到他们嚷:“莉莉,意大利莉莉。”
正在嫌他们喧哗的佐明一怔。
招呼过后,维加坐下来,微笑说:“意国人与中国人有太多相似之处。”
“嘈吵。”
“怨怨相报。”
“家庭第一。”
“面食多多。”
两人一起笑。
佐明静了一会儿,才说:“我听见他们叫你莉莉。”
维加一怔,然后坦然道:“那确是我的名字。”
佐明凝视她,“你与意大利莉莉同名。”
“是。”
“原来有两个莉莉。”
维加但笑不语。
佐明本来还想发问,随后觉得毫无必要,无论她叫什么名字,他还是打算追她。
问来干什么。
隔壁又是一桌熟人,“莉莉。”向苏维加招手。
维加笑,“看来是散席的时候了。”
佐明并不反对。
他们走出马路,佐明心酸酸的,他很清楚知道,从今天开始,他身上点东西,大抵不再属于他了。
“相当夜了。”维加笑说。
“你疲倦吗?”
“肩膀发酸。”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们在此道别。”
“但是,你没有告诉我,我们下一次约会订在何时何地?”
“这里头可能会有点困难。”
“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佐明说,“我愿意尝试。”
“年轻人都喜欢这样说,不久之后,你会发觉,命运自有它那一套,。用一只大能无形的手,一直推,一直推,把每个人推至奇怪的角落。”
佐明听到这个悲观的论调,知道夜已深,人已倦,意旨力开始薄弱,真的到了分手的时候。
“下个月我再来,我会要求玛琳达马让我走意大利。”
维加笑,登上小小跑车,向他挥挥手,绝尘而去。
第二天清早,佐明盼望她来送行,飞机起飞之后,他才知道,这种想法,太过奢侈。
一下飞机,他直接回到公司打理公事。
马太太推门进来,“一切顺利?”
“托您老的鸿福,幸不辱命。”
“以你这样一表人材,谈吐得体,当然百战百胜。”
佐明几乎没想请马太太介绍一个户头给他。
同事伊利莎白放完假,显得容光焕发,与佐明办妥公事,含笑问一句:“有无艳遇?”
佐明生气了,“原本是很美的一件事,你们总有办法将之丑化。”
挨了骂,伊利莎白不服气,“那该叫什么,邂逅、偶遇?归根究底,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算了。”佐明挥挥手。
“受不了你那副文艺青年腔。”
佐明在她身后说:“对牛弹琴。”
伊利莎白转头给做一个不雅的手势,大意是叫他去死,而且死得有失斯文。
佐明坐下来,怔怔考虑如何向马太太提出调职之事。
下午,趁老板有空,他捧着咖啡杯进大班房。
马太太抬起头来对他说:“请坐。”
上司气色好的时候不妨多说几句话。
佐明把握机会,开口:“你不是一直说,想找多一个走意大利?”
“如果我没有听错,你好象话中有话。”
佐明走近窗户,看下街道,鼻端似还嗅到花香酒香以及伊人的体香。
“莉莉对我说,你是个人才。”
佐明一时间没有分清楚马太太指的是哪一个莉莉。
“她喜欢你。”
“谁,谁喜欢我。”
“著名的意大利莉莉呀。”
“她一定是听她外甥女说的。”
“外甥女?”马太太开始糊涂,“我不明白,谁有外甥女儿?”
“意大利莉莉的外甥女儿,二十岁年纪,她的英文名字,也叫莉莉。”
“啊,有这样一个人?”
“有。”
“我可不知道。”
佐明解释,“她老人家并没有亲自招呼我,派代表同我见面。”
“莉莉可没有代表。”
佐明问马太太:“你好象有一段时间没同她联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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