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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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火柴的女孩(2/2)

    感觉很悲怆,走得太匆忙,皆因母亲没给她留余地,明明想留住女儿,变相把她逼走。

    小凡也似遗传了母亲的愚昧,明明不想走,偏偏走了出来。

    上了计程车,又下计程草,小胡把她带到一个极之肮脏的去处,小凡不住摇头,「不,不,这裹不行。」

    那小胡那张面孔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只能负担住这一区。」

    小凡呆呆看着他。

    他还责怪女友:「本来有人介绍我到英国半工读学设计,为看你,牺牲大好机

    会。」

    小凡打量着污秽的小公寓,「不,」她摇头,「我并非十六七八岁无知少女,我自已想办法。」

    小凡调头就走,行李也不要了。

    忽然身边有人叫她妈妈。

    是一个小小女孩,仰着脸,伸着双臂,叫她抱。

    「你是谁?」小凡大吃一口.背脊爬满冷汗。

    小胡在一旁冷笑,「女儿都不认得?」

    走不脱了,小凡紧紧抱住小女孩,把自己的脸贴近孩子的脸。

    怎么会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地方来,这条路或许适合很多人,但决不是她要走的路。

    小胡说:「这是你的家,好好打理它。」

    他长扬而去。

    小凡当下想,不要系,有力气,敢叫日月换新天,终究会熬出头来。

    地板一格一格擦光亮,职位一步步升上去,只要肯做肯吃苦。、

    但是她耳畔听得许多许多抱怨,母亲怪她不争气,小胡认为她不安份,胡母同人

    说:「很难得来一次,像客人一样。]

    一个下午.小凡忽然发觉,她没有自己,在别人眼中,她是妻子、媳妇、母亲,她

    失去自己。

    她微笑同小胡说:「我扮演得最好的角色,其口是王小凡,让我饰王小凡吧。」

    小胡一睑胡髭渣.指责她说:「我早就知你贪幕虚荣。」

    小凡笑,「别夸张,将来我会向你证明,我没有错,是你委屈了我。」

    她仍然提着箱子,离开另一个家,流浪到马路上,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奇怪,她认识一些女孩子,娘家永远有温暖舒适的空房空床等她们回去,不知道要做过什么好事,才能得到样好的待遇。

    小凡已经累了。

    之后她尝试过许多分工作,晚上还要进修商业管理科,疲倦到无可再倦时还得打醒十二分精神,无可奈何到最後仍得从头忍耐。

    小凡听到背后有许多叽叽喳喳声音:「作怪呢,活该吃苦。」

    在说谁呢?

    说王小凡?这时候,她的涵养功夫已经练得差不多,一笑置之。

    私底下她同自己说:我会成功的,届时才计分,好叫你们知道高下强弱。

    生活仍然像打地道抗战,累了,跌坐一角,腰都直不起来,混身上下泥斑,龌龊肮脏,一丝阳光都照不进来,她只知道一定要凿通这条地道,才能钻上地面!挺直背脊,站立做人。

    这辈子给过她鼓励的人,好似只有可爱的三婆婆。

    小凡许久许久没有见到母亲,彼此并无怀念,此刻她自己也是一个草率的母亲,且不幸地没有任何挡箭牌证明她并非草率,倘若尚有一个破败的家,倘若同床异梦的伴侣仍在身边还可以藉词指责不争气欠教养的孩子不知像夫家哪个不受欢迎的亲戚。

    但是忽然她得到了机会,工作岗位上有空缺,老板坚持由她升上,多年的耕耘终于获得成果,小凡吁出一口气。

    同事帮她庆祝:「王小姐今天生日。」

    小凡好奇,有点迷茫,她竟忘记了自己生日,从来没有庆祝,过几岁了?

    同事们狡猾地答:「智慧能干的女性没有年龄。」

    真动听。

    喝著香槟,她看到角落有张小小的脸。

    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一位少女穿着纱衣轻轻叫她一声「妈妈」。

    小凡怔住,竟长得这样大了。

    她很清楚记得,少女身上纱衣不是白色,亦不是米色,是一种自来旧的贝壳色,使她看上去,犹如古董明信片中美女扮饰的仙子。

    小凡十分感动,没想到她出落得如此标致。

    少女轻轻说:「我想搬出去住。」

    小凡一怔,「搬往何处?」

    「我们找到一个好地方。」

    「你们?」

    「是的,我们相爱。」

    小凡发呆。

    「我特地来说再见。」

    「慢着,他是谁,他为人如何?他做何种职业?」

    少女笑一笑,「不关你事。」

    少女转过身子,扬长而去。

    小凡放下手中香槟杯子,索然无味。

    背后传来欢呼之声,叫她过去切蛋糕。

    她得到不少,但失去的,何尝不是一样的多。

    对著一面镜子,小凡看进去,那是一张成熟精明的面孔,没有人可以再愚弄她,或是欺压她,她挺直北脊,稳如泰山般站在她的地盘上,终于,谁也不能把她推来推去。

    还有没有欢笑声?

    或许有,但她此刻站的位置比较高,她听不见。

    慢看,小凡皱起眉头,这是什麽?这是丝丝白发;呵怎么会,不是恍如昨日吗?她提著行李自家里走出来打天下。

    她扶着椅背,几乎站不稳,时间,时间溜到哪里去了?

    克服了一切可以想像的困难,时间却没有放过她。

    小凡咳嗽起来,背佝偻着,忽然觉得已经老了。

    她不甘心地叫起来,一声又一声。

    大厅宽敞舒适,布置无瑕可击,但四周围没有人.

    她一开口,说话简直有回音。

    母亲呢,母亲不最要面子,专等儿女飞黄腾达吗?

    有人告诉她「令堂早已不在了。」

    小凡掩着胸口,「我女儿呢?」

    「她拒绝前来,她说她生活得很好,毋需迟来的照顾。」

    小凡跌坐在沙发上,厅堂的水晶灯熄灭,一片黑暗,她忽然看到三婆婆走过来。

    「三婆婆,」她站起来迎上去。

    三婆婆微笑:「好些日子不见了。」

    「你的样子却没有变。」

    [到了这个阶段,当然不会变。」

    三婆婆伸手来握住她的丰。

    小凡隐隐知道发生了什麽事,「你是来接我的。」

    「是,你的责任已经完成。」

    「我什么都没有做好。」小凡懊恼地说。

    「够了,来!跟我走吧。」

    「可是三婆婆——」

    三婆婆只是笑。

    小凡大声叫:「三婆婆,三婆婆!」

    「小凡,小凡」

    有人用力推她。

    小凡呜咽,「我没做好,我没做好。」

    她哭出声来———

    「小凡,醒醒,醒醒。」

    小凡猛地睁开眼,在她面前的,竟是她母亲。

    「妈!」她惊呼。

    「梦见三婆婆了?」母亲叹口气,「也难怪你,你一向与她亲厚。」

    小凡抬起头,只见红日炎炎,原来她做了一场梦,她扑到镜子面前,凝视自己,只见一头青丝衬着红颜,她仍然是廿二岁的王小凡。

    她还住在家里,母亲照旧在她身边,她仍云英未嫁。

    只听得母亲说:「那剂药喝了宁神.我舒畅地打了一个中觉。」

    小凡问母亲:「有没有做梦?」

    母亲摇摇头。

    王小凡却梦见了她自己的一生。

    像古代的书生,伏在桌子上,在梦中历劫异数,待一觉醒来,一锅黄粱米才刚刚煮熟。

    小凡走到厨房,发觉药渣还是温暖的,她这一个梦还不到一小时。

    这样就在梦中过尽一生。

    她母亲在一边叹气,「每个老太太都曾经是手抱的幼婴,一团粉那样受到大人钟爱,渐渐长大,梳著丫角辫子,与小友追逐玩耍,摔倒了,哭泣,再过一会,亭亭玉立,论到嫁娶,那样,就到夫家卖力卖全,主持家务,养女育儿,很快就中年,再就做祖母,一下子就老了。」

    小凡太知道其中窍巧,整件事有点像接了电视录映机上的快速回卷钮,刷刷刷,映像飞驰而过,来不及精打细算,来不及详加考虑,更没时间小心处理,一切已成过去。

    王太太叹口气.「小凡你要搬出去,就搬出去吧。」

    小尺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我不再阻止你」王太太神态十分疲倦。

    小凡笑一笑,「母亲一定是对我心灰意冷。」

    「几时走.随便你。」

    小凡已经有了决定。

    「等拿到房屋津贴再搬未迟。」

    「什么?」王太太扬起眉毛。

    「现在有什么资格搬出去差?基础没打好,徒然叫自己吃苦,为何来?」

    王太太怔怔地看住女儿,泪盈於睫,「好了,好了,你终於想通了。」

    小凡但笑不语。

    小胡再催过她一次。

    小凡鼓起勇气说:「我暂时不想分心!我要努力工作,谁不想出人头地闯出一番局面。」

    小胡并没有怪她虚荣,虚荣这种贬词在九十年代已经不再管用!虚荣已变成上进的准动力。

    小凡轻轻说:「人各有志。」

    小胡想了想,「我等你。」

    小凡惊喜,「你说什麽?」

    小胡摊摊手,「已经在你身上投资三年.还能亏蚀吗?我决定坚持到底。」他作出巨大让步。

    「谢谢你,小胡谢谢你。」

    「不要让我失望,不然令堂更要予技白眼。」

    「你管她呢。」

    小凡松下一口气。

    是三婆婆那帖药的缘故吧!喝下去!母女心平气和,达成协议。

    可是最终小胡还是赔了本。

    小凡很快高升,接触的社会层面,人情世故—统统与小胡的世界有了距离。

    两人渐渐疏远。

    再过一段日于,小凡不复记忆,曾经一度,她曾考虑为他与母亲决裂。

    与女同事说起这件事,小凡说「幸亏没有冲动行事。」

    「离婚亦是很普通的事。」

    「到底大伤元气。」

    「当然,一大堆前夫在城里走来走去,社会再开通,当事人亦会觉得尴尬。」

    「当时他那麽想我搬出来。」小凡回忆。

    「他不是笨人。」女同事代为分析「他当然知道那个时候不逮住你,以後就没有机会了。」

    小凡不语。

    「忘了问你,你几乎连行季都收拾好了为什麽一下子转变主意?」三婆婆救了她。

    「什么?」小凡笑问「你说什么?」

    女同事感慨,「是缘分吧。」

    「是,是缘分。」小凡承认。

    她一直未婚,与母致同住,宿舍越搬越大。

    亲友都说:「王太太当年顾虑全是多余的,小凡多争气。」

    「事业成功,品格高尚,还怕没有对象。」

    王太太又另外找到噜嗦的题目「你有朋友没有?标梅差不多要过去了。」

    小凡微笑。

    母亲太懂得代女儿贪婪了,王小凡有什么资格得到一切。

    此刻的发展,比梦境中的她的一生已经胜过多多,还要怎么样?

    「他们都关心你的婚姻问题。」王太大抱怨。

    小胡倒是结了婚,生活不是不愉快的,三年养了两个男孩子,一次被小凡在见他介绍妻子给她认识,那女子的门牙没镶好,有点突兀,不算漂亮。

    三婆婆的指示错不了,往事同梦境没有什么分别。

    她要把握今天。

    至今王小凡还收着那张药方。

    秘密:

    王建晖对她的好友张秀川说:「你应诊去看看你母亲,她问起你。」

    秀川转过头来:「谁告诉你?」

    「你继父同我通过电话,他知道我与你是好朋友,也许我会有说服力,也许你会给我面子。」

    「他错了,他不应把家事外传,建晖,你若介入我们家事,当心我同你绝交。」

    建晖笑,「这算是恐吓吗?我没怕过,多年来我为你母亲传话不下百余次,至今我们仍是好友。」

    「你少管闲事。」

    「秀川,她病了.进口院巳有一星期。」

    「我不关心。」

    「你不关心你母亲?」

    「建晖,我可不可以不同你讨论这个问题。」

    「她的情况不大稳定,秀川,我劝你莫做出会令你自己后悔的事来。」

    秀川霍地转过身子来,「王建晖,如果我需要你的意见,我会问,我有没有问过你?」

    王建晖与秀川虽多年朋友,但兜口兜鼻遭此抢白,一时下不了台,也睹气离开秀川的办公室,决心不做这烂中间人。

    有什么好处?又没有酬劳,每次做好人,都损坏她与张秀川之间的感情。

    平常,秀川是最最谦和有礼兼具涵养工夫的一个人,处理人事关系尤其有一手,化干戈为玉帛是她的专长,但,别同她提起她母亲。

    一提到这两个字秀川的脸就拉下来,不可理喻。

    建晖只能叹一句每个人都有怪毛病。

    回到自己岗位,电话响起来,一听到对方声音,建晖便诉苦:「唐先生,秀川把我当贼似骂一顿,我不想再担此重任,你目已同她说吧。」

    那位唐先生呆半晌,「我们有多年没有说话了。」

    建晖原是热心人,「我真不明白,唐先生.你与秀川,以及伯母,全部都是受过教育,最最合理的人,怎么会搞成这样?」

    唐先生沉默。

    「对不起,我讲得太多了。」

    「不,」对方深表歉意,「这件事原应由我自己来办。」

    建晖松一口气,她挂上电话。

    一整个下午都没同秀川讲话。

    秀卅的脸上似蒙着一层黑气,可见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建晖颇知道秀川的家事,她俩可以算是无话不谈的朋友,除出极私陷的秘密.其他事都曾经拿出来互相讨论,双方也懂得为朋友守秘,这点两人都引以自豪。

    秀川的父亲是二世祖浪荡子,家里长辈段不喜欢他,只让他在属下其中一间公司担

    任一个闲职,生活很普通,手头一紧便把工人辞退,有名无实的少奶奶什么都自己动手,少爷爱吃爱玩的脾气一直不改,秀川七岁的时侯,父母正式离异。

    秀川曾经抱怨:「最不好的就是,她竟上法庭申请把我带走抚养。」

    建晖记得她笑道,「令堂若果没做这件事,社会与你又会怪她欠缺母爱.把你丢在

    张家,饱受歧视等等。」

    「你懂什么?」秀川瞪好友一眼,「张氏有教育基金,第三代一到十五岁,统统送英国寄宿留学,官把我判给母亲抚养,我便损失惨重。

    「你太现实了,跟母亲生活,到底比寄人篱下略强。」

    「什么叫篱?那是我父亲的家。」

    「你父亲也并不受欢迎。」

    「我这一走,便等於自动放弃一切权利。」

    「算了,秀川,我们靠自己一双手岂非更好。」

    那是要吃苦的,秀川的母亲做过许多分工作,待遇菲薄,好几次熬不下去,咬著牙靠借贷渡日。

    秀川有位三婶婶,心地特别好,时常暗中接济她们母女,直至当家的老祖母发觉此事,表示不满,才停止善举。

    这个时候,秀川的父亲早已另外结了婚,养下弟妹。

    老祖母如秀州去讲话,秀川见到张家的气派,便深怨母亲多事.把她硬带出去,弄得不汤不水。

    老祖母发话:「外人看你,怎么都还是张家川字辈的人,如今搞得这样褴褛,统共是你那不自量力的母亲所害,现在你要回来已经太迟,我这里教管深严,你未必习惯,我告诉你怎么办,你每个月到律师处去支一笔津贴费,别再到处借钱献世。」

    这番话把秀训脸上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凄凉地笑看离开张家,父母不争气,子女多吃苦。

    没有靠山,一沉百踩。

    那笔津直费用付到张秀川大学毕业。

    祖母去世,大伯当家,津贴立刻自动取消。

    那时,幸亏秀川已经找到第一分工作.与王建晖做了同事。

    建晖一直知道秀川与母亲的感情并不好。

    建晖同情伯母:吃足了苦,尽了力,可是还不够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老式女性特别喜欢给别的女性施加压力,当年人家没把孩子带走,是灭绝人性,非要家家户户卖了肉养了孤儿,才叫合理。

    张伯母的年纪非常的轻,水灵灵容貌,说她与秀川是两姐妹呢,不像,因为秀川是刚建型,但外型上张太太真不似秀川的母亲。

    秀川说:「她结婚时才二十岁。」

    当年流行早婚,廿三岁之前不结婚就有嫁不出去之叹。

    秀川虽然搬出来住,周末也偶尔返家,有时还带着建晖,直至她母亲再婚。

    那是她与母亲真正决裂的原因。

    反应是那样强烈,秀川毅然与母亲断绝关系。

    建晖见过秀川的继父,因此更加不明其所以然。

    唐大钧是们非常正派的一个人,外型十分潇洒,又是专业人士,张秀川应当为母亲庆幸,但是数年来她一直采取敌对态度。

    「如果她要再婚,应该把我留在张家。」

    这简直不似磊落的秀川说的话,建晖实在看不出留在张家有什么好。

    张家几个第三代女孩子都成了无聊的名媛,家道有田破落,她们身分也不是那材吃香,反而张秀川因在政府里身居要职,叫她们刮目相看。

    没理由秀川要调过头来羡慕人家。

    母亲与唐某旅行结婚,秀川也没留在家中,她拿了长假,走得影踪全无。

    回来的时候,一张脸黄黄的,人非常非常沉默,埋头工作,拒同事於千里之外,无

    论别人说什点笑话.她一律板著睑。

    大家感慨说:「张秀川高升之後变了脸。」

    建晖分辩:「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有心事。」

    同秀川说起,秀川落寞的答:「我有不笑的权利。」

    因此建晖也没有要求她改。

    可是母亲病重,亲云拒绝探访,实在说不过去。

    也不宜多管闲事吧,毕竟如饮水,冷暖自知。

    那日下班,建晖甫走出电梯,便看到秀川与一个人在说话。

    那是她继父唐某,神情忧郁,却不减风度。

    建晖连忙闪在一旁,自另—个出口离去。

    她没有听见秀川与她继父的对话。

    唐大钧对秀川说:「你母亲病了。」

    「我知道。」秀川低着头,如一名赌气的学生。

    「她渴望见到你。」

    「我无话可说。」

    「你不必说话,只需到医院去探访她。」

    「我不要去。」

    「为什么?秀川,为什麽?」

    「为什么?你应当知道,」秀川抬起头来,讽嘲地笑,「你还来问我?」

    「你至今不原谅我们。」

    秀川拉一拉外衣领襟,向前走去,司机与车子正在等她,她不想与继父多说。

    唐大钧忍无可忍,伸出手去,拉住她袖子。

    秀川猛地转过头来,怒目相视,总算正眼看到唐大钧的眼睛里去,呵他一点都没有变,过半晌秀川说:「你这算什法?」她挣脱他的手,「我说不去就不去,你以为用粗就可以?」

    唐大钧只得叹口气,看著她扬长而去。

    土木工程师被人叫粗人,也还是头一遭。

    秀川上得车子,泪盈於睫,掩饰地摊开一分报纸,她不想司机看见她流泪。

    不.她张秀川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自幼饱受白眼,堂兄弟姐妹把她当野孩子看

    待,一转背就讪笑,明明是张家之後,却享受不到一丝权利,她今日一切所得.都靠她

    双手赚来。

    多年来被人自一处踢到另一处,要到成年才努力建造起一个家。

    父母对她没有帮助,只有破坏。

    她不要再去想种种不愉快的事。

    回到家她主动找建晖:「出来喝一杯。」

    「要不要男士陪我们?」

    「不用,成事不足,败事有馀。」

    建晖来接她,见她双目乃红,可真是哭过了。

    建晖不再自讨没趣,一字不提好友的家事,只是说:「最近我胃口欠佳,一杯啤酒

    已可当一顿饭。」

    秀川用手撑着头,「被你道麽一说,谁还吃得下。」

    「你看你闷得快要天老地荒。」

    何止如此,秀川额角痛得似要裂开。

    「来,我们来玩廿一点。」

    「赢面很低,我才不要在这种事上失望。」

    「喂,要耍小姐睥气,对阿尊阿积驶尽幔比较有味道。」建晖挑起一角眼眉。

    「对不起,建晖,我知道我过分。」

    建晖悻悻然,「哼。」

    「我请你来,其实是想你听一个故事。」

    「谁的故事?」

    秀川苦笑,「我的故事。」

    「你的事我全知道,乏味.」建晖笑。

    「不,有一段情节我没有告诉你。」

    「秀川,我准你保留一点秘密,你情绪不安.讲出来之後也许会后悔。」

    建晖说得也是,但秀州仍想一吐为快。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唐大约,是在什么时候?」

    「当他决定娶伯母的时候。」

    「错。」

    建晖大奇,「啊,是几时?」

    「你可记得我们做过一个庞大的有关本市最新康体建设的宣传计划?」

    「记得,彼时我同你刚升职,兴致勃勃,你负责的是新落成的文化馆,唷,好多年之前的事了。」

    「是的,唐大钧正是负责设计计文化馆的建筑工程人员之一。」

    「是吗?」建晖大大诧异,「我一直不知道,我一门心思在做体育馆。」

    秀川牵一牵嘴角。

    「那後来伯母是怎么认识他的?」

    秀川笑一笑,「是我介绍的。」

    「那多好,可是,到头来你却又反对他们结婚,秀川,你搞什么鬼?」

    真的,张秀川,你搞什么鬼?

    秀川用手臂枕着头,眯起眼睛。

    建晖看看茶几上的空威士忌瓶子,摇摇头,好友已经半醉了。

    [你休息吧,我会娱乐自己。」

    「我不累,还不想睡。」

    「牌子吧,双眼都睁不开来了。]建晖叹口气。

    「不,不要离开我。」秀川犹自喃喃的说。

    建晖替她盖张薄毯子,走到好友口房,检阅雷射影碟,挑了一出首本戏,舒舒服服窝进沙发里,看将起来。

    建晖感慨,把独身之家装设到十全十美,更无出嫁的意愿,拿她来说吧,在秀川公寓消磨的时间比任何地方为多,非常不健康。

    躺在沙发上的秀川手足虽不听话,已经软绵绵垂下,思路却还清晰。

    她当然记得第一次遇险唐大钩的情况。

    文化馆开幕,他与馆长都算主角,他上台到简短得体的演辞,秀川在台下凝视他。

    仪式之後,秀川的上司为他们介绍。

    唐大钧对这个身段高佻、大眼睛充派聪慧的女孩子印象深刻。

    过了两日,唐大钧经过文化馆,顺道进去问一声:「张秀川小姐在吗?」

    文化馆职员笑答:「张小姐在宣传部那边办公。」

    同时通知了张秀川,唐先生找她。

    是,是秀川先看见他,认识他,约会他的。

    秀州拨电话到他写字楼,怪含蓄地说:「唐先生你找我可是有事?」

    唐大均听到她柔软轻糯的声音.有点恍然隔世的感觉,他离婚已有七年,没有孩子!如今是个新中年.人家却是稚嫩的少女,怎么样开口呢?

    他沉吟良久。

    秀川却耐心地在另一头等他。

    许久许久,他以为她已经挂断了。但是没有,她问:「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喝杯咖啡,那么,你才告诉我。你找我是为什么。」

    唐大钧笑了,新一代同从前完全不一样。

    不知恁地,他渴望有个女伴陪着说几句话,再不相干.也有益心身。

    他们约好了地方时间。

    他一进咖啡室便看见她,她没叫他等,是一种激励,女孩的温婉叫他感动。

    于是他把他的故事告诉了她。

    想到这里,秀川落下泪来。

    建晖听到声音,出来看她。

    看见秀川痛苦的脸容,她忍不住说:「喝那么多为何来?」

    秀川伏在她怀中哭泣。

    建晖喃喃说:「我醉过一次,哗,以後拿机关枪指著我都不喝了。」

    建晕隐隐觉得秀川是为著一个人。

    她同秀川说:「晚了,我要回去休息,明天星期六.我来接你出去玩。」

    秀川点点头。

    她听见开门关门声,建晖走了,秀川亦渐渐入睡。

    第二天醒来,头痛得似要拆裂。

    建晖说得对,又不会喝死,醉死倒也算了,此刻一切烦恼不变,还要应付尊头。

    秀川把面孔侵入为水里,门铃叮当叮当响起来。

    秀川呻吟著拉过毛巾,这一定是建晖来强逼她出去.有时候这个热心过度的朋友造成她很大的心理压力。

    秀川打开门,看到的的唐大钧。

    「我希望你让我进来。」

    秀川呆半晌说:「我马上就要出去。」

    「你母亲想见你,」

    秀川忽然笑了,「唐大钧,你似永不言倦。」

    唐大钧也已有几个晚上没睡好!他神态疲倦,没有刮胡须,但是奇怪,看上去仍然俊朗。

    「我想喝杯浓咖啡。」

    秀川终于让他进来。

    这间小公寓他了如指掌,不知来这里听过多少次音乐,谈天说地.渡过多少个愉快的晚上。

    这一次感觉却完全不同。

    「秀川,」他颓然说:「她不行了。」

    秀川一震,不语。

    半晌,厨房传出咖啡的浓香,秀川进去半晌,捧出咖啡,下意识记起唐大钧只要一粒糖,不要牛奶。

    他仰起头,喝完咖啡,说:「麻烦你再给我一杯。」

    秀川也没有忘记他这个习惯,连忙再斟给他。

    他叹口气,「我要失去她了。」

    秀川冷冷说:「有得必有失,像我!一无所有,一无可失。」

    「秀川,全是我的错,不要怪你母亲。」

    秀川哑然失笑。

    男性太喜欢低估女性智慧。

    秀川十分清楚母亲.她并不介意牺牲,别人利害关头.她立刻把握机会,以自己为重。

    秀川不想再提前事。

    「医生怎么说?」

    「心脏衰竭。」

    「这是我家的母系遗传,我的外婆也没有活至耋耄。」

    「秀川,你何必装得这么冷静。」

    「我有约会,」秀川站起来,「建晖马上要来接我。」

    「给我一点时间。」

    「对不起。」

    「秀川,我需要人与我分担痛苦。」

    「你自私,她也自私,你们是很好的一对,我在三年前已经退出,我永永远远不想再度介入。」

    门铃再度响起来。

    秀川去开门,这时她又庆幸有建晖这样专爱无事忙的朋友。

    只听得她大大声说:「你无恙吧?秀川,今天可不准你窝在家中。」

    一踏进门,看清楚有人,便向唐大钧点点头。

    秀川取过外套,「来,我们走.」

    逼着唐大钧告辞。

    他一走,秀川坐倒在沙发上。

    建晖说:「去好好梳洗,换套浅色衣服,去,我等你。」

    秀川并没叫建晖久等。

    她不想独自留在公寓内,决定限建晖出去泡一天,无论到什么地方;无论见什么人,都无所谓`

    她需要热闹。

    建晖把车子开得飞快,秀川闭目养神,可以感觉得到,建晖一直把车子开上山去。

    车子终於停下来.秀川睁开眼睛。

    她猛地转身,「为什么驶到这里来?」车子竟停在山顶医院面前。

    建晖静静的说:「下车,进去,不然该我同你绝交。」

    「你为何强人所难?」秀川无限恼怒。

    「因为这是朋友的义务,你以为我喜欢扮演这种讨厌的角色?多次我都同自己说不要再管这种闲事,但是我办不到,绝交就绝交吧。」

    建晖把车子调头,下山去了。

    秀川站在医院门口,山顶的风劲,她衣服也穿得不够,神情一激动,她呕吐起来。

    那短短一段时间,对她来说,似夭老地荒。

    秀川镇定下来,静静走进医院。

    她报上身分,以及病人姓名,缓缓走上三楼。

    母亲躺在单人房内。

    秀川轻轻过去在床沿坐下。

    母亲容颜尽失,同所有病人没有两样。

    秀川回忆到第一次把唐君带回家去见母亲的一幕。

    门一打开,唐大钧一看见她,便怔住不动。

    秀川还不晓得其中机巧,忙笑着为他们介绍,见母亲一句客套的话都没有,还以为她不满意唐君年纪较大,一直为他美言。

    他只比女友的母亲小两岁。

    两个都是有经验的人,一见面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後的事,一直瞒着秀川。

    当下,病榻上干瘦的病人转动一下,睁开眼睛.示意要水喝。

    秀川扶起她,把杯子递到她唇边。

    她看清楚了,怔怔地搜索眼前年轻秀丽的面孔,如偿还了心愿,吁出一口气。

    「你来了。」

    秀川点点头。

    她并没有叫女儿原谅她,那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谢谢你来看我,近日来我十分想念你。」。

    秀川不语。

    世上没有如同身受这件事,假设别人感受,永远失准。

    秀川不发一言。

    她母亲笑了,倦瘦的脸上突现妩媚,「我舍不得呢。」也不知道是舍不得这个世界,抑或是舍不得那个人。

    秀川觉得仁尽义至,用手按一按她的手,轻轻站起来离去。

    意外地看见建晖的车停在医院门口等她,这家伙,兜个圈子又来接她。

    秀川跳上好友的车。

    建晖轻轻说:「不是那明困难吧?」

    秀川不予置评。

    「为什么不呢?免得自己将来後悔。」。

    委川说:「请送我回家,我宿醉未醒。」

    建晖再无异议,直把秀川送回公寓。

    建晖说:「幸亏伯母再婚了,总算过了几年温馨的日子,唐先生待她不错,虽然你从头到尾不赞成他们。」

    秀川仍然不发一声。

    建晖又说:「我们来日方长,还有许多时间可以寻找快乐,你说是不是?」

    秀川忽然开口说:「是。」

    建晖笑一笑:「你先回去眠一眠,晚上一起吃皈。」

    秀川转过头来说:「谢谢你。」

    「不用提。」

    当时秀川只觉得唐大钧一日比一日疏远她,少女的矜持却禁止她向他提出质问,直到有一天.他亲口说,他打日在日内结婚。

    秀川至为震惊,强笑问:「幸运的女士是谁?」

    「秀川,是你的母亲。」

    是她的母亲。

    秀川是这样失去他的。

    秀川回到室内.静静坐了,她斟出一杯咖啡,呷一口放下。

    真的;她真的还有许多时间寻找快乐?可是,时间往往过得比我们想像中的快.而快乐,又往往比我们想像中的远。,

    秀川缓缓走到窗外,抬起头,凝视苍穹,像是想看透人生。

    女儿乐:

    小虹极小极小的时候,大约只有几岁大,就伏在窗台上者大姐的男朋友开车来接伊人,鲜红色的敞篷车轻巧地停下,喇叭响起来,大姐便扔下粉扑,拾起手袋,打开门奔下去,嘴里嚷:「不要等我吃饭。」

    大姐是许小虹的偶像。

    大姐坐进车里,总不忘向楼上的小小妹招招手。

    然后红色跑车便绝尘而去。

    大姐一走,小虹便坐上大姐的梳妆台,拿她的粉扑了一面孔,又用她的口红搽一张大嘴。

    非要等母亲进来阻止她以及大笑地把她抱离梳妆台不可。

    小虹此刻想起来还惆怅得不得了,小到可以随时让母亲抱起来,毫无疑问,是人类的黄金时代。

    大姐的男朋友多得不得了。

    那时二姐三姐全在寄宿读书,一个高中,一个初中.家口只余已经毕业的大姐与刚准备入学的小妹.

    每天下午,小虹的职责便是等父亲下班,一听到门铃声,老佣人三婆婆去开门,她便高声唱起来:「六点钟了!爸爸来了。」

    好日子像永远不会过去。

    饭後,父亲离开儿童乐园,讲孙叔敖与两头蛇的故事给她听。

    那时.偏厅里彷佛永远坐着一两名年轻人.都是等大姐的。

    喝完一杯茶又一杯茶,翻毕一本杂志又另外一本,大姐老是没准备好,小虹幼受庭

    训,觉得矜贵的女性迟到个把钟头,稀疏平常。

    小小的她老是偷偷张望他们。

    他们便尴尬地笑。

    大姐从来没有找过工作,毕了业在家耽了两年,便决定结婚.那年,小虹念二年班。

    二姐三姐都自学校回来参予盛事,忽然之间,屋子里热闹起来,叽叽喳喳.全是女孩子的声音。

    曰纱礼服的式样挑出来,二姐看一眼,「很不时髦,今年流行短裙子,裙边上膝才漂亮,精神奕奕。」

    三姐也说:「这件太老气,你才二十一岁,大姐。」

    大姐质问:「你们结婚还是我结婚?」

    三姐笑道:「咄,逢女子都可结婚,结婚又不是你的特权。」

    「不一定阿,」大姐说:「我看你就是老姑婆的材料。」

    「去你的!」

    三姐妹扭成一团。

    小虹艳羡到极点,跑去同母亲说;「妈妈,我也要结婚。」

    许太太忍俊不住,「你也要结婚?」

    「是。」

    「恐怕还要等十多年呢。」

    「太久了。」小虹遗憾地说。

    许太太把小虹拥在怀中,,轻轻说:「一点不久,一下子就到。」

    大姐还是把婚纱裙脚截短。

    大姐夫姓郭,小虹叫他郭哥哥。

    郭君是大姐无数追求者之一,家境很过得去,那辆红色跑车.就属他所有。

    婚後住进郭家的公寓房子里,公婆住三楼,他们住二楼。

    小虹去看过姐姐,没有佣人,什么都自己来,小虹记得大姐倔强地说:「一个好的家庭主妇,不需要佣人帮忙。」

    小虹小学毕业的时候,已经做了第二任阿姨,大姐养了一儿一女,都粉团似。

    小虹听得妈妈说:[真没想到她带孩子会比我更胜任。」口气非常感慨。

    大姐胖许多,郭家哥哥渐渐也一副富泰相,小虹忽然决定,大姐不再是她的偶像。

    她开始崇拜二姐。

    二姐甫自学校出来便找到一分鲜活的工作,她当上了时装模特儿。

    许太太脑筋不算不开通,但是并不满意这分职业,曾试探地说:「或许你可以教书。」

    小虹听得二姐笑,「不知恁地,做母亲的总希望女儿教书。」

    小虹插嘴说:「我也要做模特儿,」一边翻出十七岁时杂志,「看,多美,多神气。」

    真的,那些女郎个个粉妆玉琢,艳光四射。

    许太太取笑小虹:「那你是决定不结婚了?」

    小虹一点遗憾都没有:「是!不结婚了。」

    二姐大笑,「小妹看样子比我们都厉害。」

    升上中学,高班男同学拿著时装杂志过来问:「听说这是你姐姐?」

    小虹更加崇拜二姐。

    或是她那身打扮,白靴子、极短的裙子,压舌头帽,看上去有点怪,但最最时髦的打扮永远带些突兀。

    大姐回娘家时颇有点感慨,「没想到女性工作机会一天比一天好,我们那时候,最

    多不过做打字员,」她停了一停,「二妹这分工作,蛮出锋头的。」

    不防她三妹冷冷的声音传过来:「抛头露脸,往来的人杂七杂八,更无一点高

    贵。」。

    大姐诧异地问:「噫,你又有什么想头?」

    「妈,」三丫头看着许太太,「请送教到英国念大学。」

    许太太召没回答,大姐便稀罕地说:「三妹你志向不小哇。」

    许太太犹疑地道:「不知恁地,这一阵子刮得好大的留学风,家家户户都把子女往外国送。」

    大姐呆半晌,「你们花样真多,我想都没想到居然有些选择,真替自己不值。」

    三丫头笑,「大姐那一代.除出结婚,没有出路。」

    大姐跳起来,「喂喂喂,我同你才差六七岁,什么上一代下一代的。」

    三丫头只是笑。

    许太太来主持公道:「婚烟幸福,对於一个女性来说,才重要呢。」

    大姐不言语。

    她走了之後,许太太喃喃说:「边我都佩服你大姐,她贤良,我有面子,那么吝啬的婆婆,亏她忍耐。」

    「可是郭家哥哥对她好。」三丫头笑着安慰母亲。

    「幸亏如此。」许太太苦笑。

    小虹不甚了了,问道:「大姐为什么不找工作做?」

    许太太反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做什么?」

    小虹当时仍不明白。

    二姐搬出去的时候,父亲气得发昏,小虹从来没见过父子发那么大脾气。

    小虹亲眼看着父亲把一双拖蛙直摔到二姐背脊上去,啪地好大声,想必也一定很痛。

    二姐头也不回的走掉。

    据三婆婆说,她是出去与人家同居,非常不名誉.因世风败坏,才公发生这种悲剧。

    自此父母不提二姐的名字.

    三姐在翌年便乘飞机到伦敦升学。

    寄许多许多好看的明信片回来,还有四季不同风光的生活照片,一些在巴黎铁塔下拍摄,另一些用威尼斯的叹息桥作背景。

    小虹最喜欢的一张是秋季的海德公园,金黄色树叶落了一地,非常浪漫,三姐站在树下,旁边有一个金头发的洋人。

    母亲问:「这是谁?」

    「同学吧。」父亲在看报纸。

    「张先生的儿子娶了洋媳妇你可知道?」

    「老张还挺骄傲呢。」

    「人各有志。」

    「只要开心就好。」

    「我可不那么想,我不会讲外国话。」

    小虹把照片压在书桌玻璃下,她十分佩服三姐,一个女孩走那么远,生活起居,都得靠自己,何况还要应付繁复的功课。

    彼时社会风气颇为崇洋,小虹老觉得混血儿得天独厚,三姐要嫁洋人.无可厚非,小外甥长相一定好玩可爱。

    大姐归宁。

    她凝视小小妹,「长这底高了。」

    母亲笑,「比你们都怪,她没有馊主意。」

    「近视眼那么深,打算做书呆子?」

    母亲问:「小妹你有什么打算?」

    小虹老老实实的答:「读好书再说。」

    大姐怪怜惜地说:「我看你们的书包越来越重,小妹,你考几科?」

    [九科。」

    大姐骇笑,过一会又问,「窄脚裤又流行回来了吗?」

    小虹拍拍大姐胳臂,「回来已经一两年了。」

    大妞老气横秋的感慨:「匪夷所思,」又说:「妈真疼你,买好些时兴玩意儿给你。」

    「妈才不肯,」小虹笑,「我替人补习赚的。」

    大姐又吃一惊,好能干的小家伙。

    她压低声音,「有没有见过老二?」

    小虹点点头,二姐常约她到时兴标致的地方喝咖啡。

    「她怎么样?」

    「很好,与朋友集资开了家时装店,自己接订单,还打算设厂。」

    [仍与那人在一起?」

    小虹笑,「大姐,那人姓区;人家此刻是个很出名的服装设计师了。」

    「为什么不结婚?」

    「有人就是不喜欢结婚。」小虹淡然说。

    大姐一怔,听小妹的口气,像是嫌她迂腐,「不结婚.可以吗?」

    小妹反问:「为什么不可以?不吃米可以吃麦,不喝茶可以喝咖啡,法律又无硬性规定女子过了廿一必须结婚。不得同居,违法者监禁六个月或罚款十万元正。」

    「可是,同居没有保障呀。」

    「大姐.世上可以保障就们的只有我们的学历及工作能力,」小妹笑,「大姐;你

    才比我大十年,思想却如老婆婆。」

    「谢谢你。」大姐悻悻说。

    小妹搂着大姐陪笑。

    「小妹,你好像比我们都聪明。」

    「是吗?」小虹笑了。

    「恐怕你已为将来设想好了吧。」

    「我?」小虹笑了。

    大姐似乎不明白一件事,我们从来没有控制过将来,永远是将来控制了我们。

    那一年秋季,小虹的三姐同—个姓达苏道夫的外国人结婚。

    并没有事先征得父母同意,结了婚才通知许氏夫妇。

    许先生气得肺都要炸开来。

    「还是我交的学费哪,还欠一年多才毕业,为什么不同我们商量?」

    三姐有三姐的好运,「父亲什么都要反对,扫兴是他的首本戏。」

    二姐知道了这件事,一手夹着香烟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活该,现在他知道什么叫生气了。」

    「二姐,不要这样说爸爸。」

    「你看,闷声不响嫁了洋人,毋须他出席;也不告诉他,这是不是现眼报?」

    「我已经有四年没见过他,现在轮到老三犯下滔天大罪,大姐又忙着煮饭洗衣带孩

    子,许家只剩你一个乖女儿了。」

    「谁说的,我们都是乖孩子。」

    「我才不稀罕,乘女儿不是容易的,平时捱批捱骂,将来生养成死葬,全在你身

    上,我乐得不肖,逍遥自在。」,

    「二姐,你不是真心的。」

    老二失,「我不真心?我真得不能再真,你走着瞧好了。」

    小虹见二姐心肠刚硬,无可奈何,回去同母亲诉苦。

    许太太说:「这回于你三姐苦了,下学期学费不知从哪里来?」

    [这苏道夫言许有办法.」

    「他?」许太太苦笑,「他还比她低一班。」

    「三姐怎么办?」

    「我在长途电话里问她,她说她会辍学找工作来支待丈夫读毕医科。」。

    「什么?」。

    许太太长叹一声,「夫复何言?一切都是注定的,你想想,我生的女儿,竟巴巴的

    走到那么远去还感情的债,怎么不是注定。」

    小虹不语,真的,三姐是中国人,那位达苏道夫君是德裔英籍人士,风马牛不相

    及,但是许家三小姐好好地一见他,即时爱上了,心甘情愿为他牺牲。

    这种事,还说不是谁欠了谁。

    「妈妈,我觉得父亲应当支持他们。」

    「你爸爸那脾气,算了。」

    「假使有能力,何必为一时意气陷三姐於困境?」

    「你三姐不听话。」

    「为什么要她听话?她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她又不是一只宠物小动物。」

    许太太变色,「小虹,你也来教训父母?既然她有独立思想,那么,她就能独立生活。」

    三姐没有得到父母的谅解。

    许久许久没有她的音讯。

    小虹已经中学毕业,考进理工,成绩一流,许氏夫妇午夜梦回,也以她为荣。

    这时社会风气完全不一样,功利排名第一,感情沦至第九.一般的口号是「只要我活得更好,哪怕我不到更好的伴侣」。

    许虹年轻秀丽的脸上有股冷冷的亮光,使异性不敢轻易接近,她所有时间用在功课上,周末经学校推荐,到大银行电脑部实习。

    小小的,想结婚的,想做时装模特儿的许虹,长大後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许太太深深诧异。

    幼时的小虹看不出是有出息的孩子,上面三个姐姐,比她聪明的有,比她漂亮的亦有,许太太当时想:又是个女孩!不知要带到什庆时候才会成年,也不存任何希望幻想。

    没想到长大之後,小虹刚健大方一如男孩,时势不一样了,塑造的人也不一样。

    理工里小虹靠的是奖学金,生活费用一早有着落,替人补习如今收入还真正不差.她不是父母的包袱,自姐姐的实例看到,经济不独立,就不得人尊重,父母有时候也顶偏心。

    暑假,她到伦敦去了一趟。

    大家都知道她去看老三。

    小虹也的确看到了三姐。

    三姐令小虻想起了梵高的名画「吃马铃薯的人」。

    那是一张以灰黑色做主调的口,画中人贫苦、苍老、狰狞、眼神空洞。

    三姐正是那样。

    她的脸相整个变了。

    以前皎洁的皮肤如今似蒙了一口黑气,不知要怎样洗刷才出去得尽。

    小虹吃惊得出不出话来。

    她本来约约好三姐在外头茶室吃茶,三姐一句「太贵了」,改上她家去。

    那不算是一个家。

    小虹从没有见过那么简陋的居所,最重要的是,暖气不足,难怪三姐身子越来越蜷缩。

    过半晌小虹说:「要不要回家来?」

    「我同约翰很幸福。」她强笑道。

    这叫幸福,

    「你此刻在做份什么职业?」

    「我们不说这个,大姐目二姐好吗?」

    「大姐一直胖,你记得吗,她年轻时腰身才十寸,穿大蓬裙真正好看,此刻伞

    裙又复苏了。」小虹无限感慨。

    都变了。

    「二姐呢?」

    「二姐很厉害,生意做得不错,担的风险也大,口是市内成功女性之一,对,她们托我给你这个。」小虹取出一只信封。

    「我不需要。」

    「别傻了,这是姐姐妹妹给你的。」。

    三姐轻轻讪讪地收下。

    都变了。

    三姐早已失去那分活泼,眉目间处处透出悍强,都变了。

    「爸妈呢?」

    「爸爸明年退休。」

    「爸老想家是出一个女才子,看样子靠你了。」

    小虹只是笑。

    半晌,三姐夫回家来。

    三姐一见他,脸上露出满足之情,与他拥抱,小虹略觉安慰,看,心甘情愿,旁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况且也这些年了。

    约翰人品还算老实忠厚,情形又没有小虹想像中那么坏,她祝福他们,但愿一天比一天好。

    临走之前,小虹把身上质地比较好的羊毛衫脱下送给三姐。

    回到家,不发一言。

    大姐与二姐何尝托她带过什么礼物,信封里全是她一个人的心意。

    一家人又怎么样,一朝失意,也就不受欢迎。

    将来这金毛儿医科毕业,三姐做医生的夫人,说不定家人又是另外一副嘴脸。

    这时候,大姐的女儿也有十三岁了。

    小囡脸容标致,小虹笑说:「妈,你看她多像大姐小时候,我真想叫她小小大姐。」

    谁知小囡不甘心地叫嚷起来,「我不要像妈妈,我要像小阿姨。」

    连小虹都怔住,「像我,」她失笑,[像我有什么好?」功课与工作的压力都大得不胜负荷。

    [阿姨神气。」

    「像妈妈也不错呀。」

    小囡讲出惊人的内幕来:「妈妈老给爸爸骂,只会哭,我不要像她。」

    小虹呆呆地看著外甥,一阵深切的悲哀渐渐爬上心头,宛如刀割。

    许太太只是别转头佯装没听见。

    一般人满以为母亲的职责便是随时随地挺身而出替子女挡去枪林弹雨,错。

    没有这种事。

    这年头,谁的担子,便由谁背一辈子。

    儿女成年之後,已经尽了责任,父母有父母的想法,不然怎么办,六十岁的子女难道还可以回来向八十岁的老父母讨吃用?

    理工出来,小虹随即获得优差,她如开动的火车头,停不下来,白天上班,晚上特别进修。

    小虹仍然住在家里,现在开销全部由她负责,并且请了佣人,服侍父母及三婆婆,三婆也要退休了。

    升级与加薪的速度令许先生许太太讶异。

    在这一段时间内,小虹做过几件大事。

    她跑到大姐夫家,同他温柔而坚决地开过谈判,请他善待大姐。

    那中年男人敬畏地看着小姨,不相信她就是那个当年伏在窗台上台风景的小小孩儿。

    今日的许虹成熟老练,一言一笑,都隐隐透露权势,她不是单为大姐而来,大姐夫要的一批电子仪器订单,她已经为他争取到手。说完了.她去找大姐。大姐在熨衬衫,一边教儿子读英文。真的,当年亦是著名英文书院的高材生。小虹把手放在姐姐的肩上良久。大姐问.「老三那里有没有消息?」「约翰达苏道夫医科毕业,三姐熬出头来。」「他没有变吧。」「三姐的眼光不错,现在由他供她再回大学攻读。」「三妹好运气,险胜。」小虹笑笑。「你呢,有对象没有?」「谁谈这个。」「小妹,我真羡慕你,自由自在的一个人。」

    「可是,没有人叫我妈妈。」

    「有什么用?烦死人。」

    另外一宗大事,是帮二姐回家。

    她在生意上受到挫折,自置公寓被银行收回,一时竟无家可归,小虹淡淡说:「回家来休息小憩,来日方长,立即可何机东山再起。」

    「爸妈会怎么说?」

    小虹浅笑,「家里由我当家已经多年,他们现在不说话。」

    老二立刻明白了。

    果然,晚皈桌子上,小虹只是说:「二姐会回来住一段日子。」

    许氏夫妇没有吭声。

    「还有,三姐夫妇下个月来归宁省亲。」

    会议完毕。

    许太太说:「小妹要表示友爱,随她去。」

    许先生则纳罕说:「原来我生了三女一子。」

    许太大笑:「儿子有这样能干果断吗?有几个兄弟恩及姐妹?都是老婆奴罢了:妻儿用完了到自己,自己用完了才想到父母。」

    许先生不出声,算是默认。

    事隔多年,四姐妹总算又共聚一堂。

    许虹知道只能把他们拉在起一会儿,但已经心满意足。

    姐姐们跑在前面,她们的错误使她得益良多,她从她们的过错中学习。

    姐姐们全体是她的良师益友,所以她要疼爱她们。

    小虹忽然发觉女性在这十多年间,已经走了这样遥远艰难的路。

    她独自走进书房,斟出一杯威士忌加冰,喝一日。

    下周末要飞到纽约去开一个会,她打算把章程好好读一遍。

    归来:

    已经六点半。

    自早上十时打开店门,便一直忙到此刻.怎么不累,送走最後一位客人,刘肖碧偷

    偷伸一伸懒腰,吁出一口气,吩咐助手关上玻璃门。

    近一连串假期,时装店的生意总算不错。

    助手笑,「那两张斗篷居然在同一个下午卖掉。」

    她一直担心没人要。

    是个忠心的好帮手。

    轮到肖碧坐下,脱掉鞋子,伸展一下足趾。

    「你想不想退休?」肖碧说:「我才想呢。」

    助手不便插嘴,只忙着收拾。

    「钱足够舒适地生活以及使我们自由自在已经太好,我对大财没有兴趣,还有,也从来不想拥有权势。」

    精灵的助手给她一杯热茶。

    肖碧喝一口,耸耸肩,「另外一天,另一块钱。」

    她取过外套及手袋,刚想走,听见有人敲玻璃门。

    是一位打扮时髦的女士,想进居来。

    肖碧说:「告诉她我们已经休息。」

    助手两只手合拢,表示店门已关闭。

    那位女郎不放弃,仍然敲玻璃。

    助手不去睬她。

    她仍然恋恋不舍,在店门外徘徊。

    肖碧说:「我先走,请锁门。」

    助手颔首。

    打开门,肖碧对那位女士笑笑说:「明天请早。」过门都是客人,都要好好招呼。

    她住商场的自动电梯走去。

    忽然之间,肖碧听到有人叫她:「肖碧,你是刘肖碧吧?」

    肖碧转过头来,看清楚叫她的正是在店门外踯躅的女客。

    「哪一位?」肯碧问。

    女客踌躇一下,「肖碧,我们去喝杯茶如何?」

    肖碧笑笑,「可是,」她据实说:「我不认识阁下。」

    「肖碧,你连我忘了?」

    肯碧一怔,是哪位故友?

    细心和蔼的她从头到脚打量站在她对面的女士,是,是有点面善。

    换了别人,早日不耐烦,肖碧却极有涵养地说:「你看我的记性,你是哪一位?」

    「肖碧,」那女客秀丽的脸上圳出失望的神情来,「肖碧,我是赵荣荣呀。」

    肖碧整个人呆住,真没想到会是她,本市六百多万人口,叫肖碧猜到天亮,也没想到会是她。

    肖碧发呆,赵荣荣回来了。

    可不就是她,同十年前一个样于,身段脸容,一丝不差,可是大家太努力想忘记她,用尽力气想把她自脑海剔除,所以甫见面,没把她说出来。

    肖碧的涵养功已练得到了家,她刹那间便镇定下来.微微笑道:[好吗?长远不见。」

    「能否拨冗喝杯咖啡?」

    「不一定有位于。」

    「真的,本市竟然繁荣到这个地步。」

    [是经过许多挣扎的。」

    赵荣荣答:「那自然。」

    她们总算轮候到一个角落座位。

    赵荣荣说:「没想到是我吧?」

    肖碧点点头,「真没想到是你回来了。」

    赵荣荣低头,「我第一个便是见你。」

    肖碧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样找到我的?」

    「我在报上看到你时装店的广告,记得吗?十年前你的店刚开幕,一点点大,客人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没想到转眼间你大展鸿图了。」

    肖碧失笑,「十年已经过去,没有进步,还当了得。」

    [你好吗?」

    [好,托赖。」

    「肯碧,你比从前时髦了,也漂亮了。」

    「谢谢。」

    「你结婚没有?」

    「去年巳组织家庭。」

    「呵,那多好,有一度大家都怕你嫁不出去。」

    肖碧笑笑,不语。

    有一种人,不知恁地,一认识人,就存一种成见,认为他在高,人在低,盲目地坚持他人全是丫环胚子。

    肖碧想起来了,赵荣荣便是这种人。

    初相识,真诧异,相熟之后,才一笑置之。

    十年人事几番新,在这个大都会,不消三五七年,已经翻了几翻,赵荣荣如果托

    大!只怕要摔交。

    「大家都好吗?」赵荣荣问得好不含糊。

    肖碧的聪明不外露,心中早已如道她指的是什么人,只是糊涂的答:「好,大家都

    好。」

    「肖碧,我们都是同学,你一向又与他熟稔,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没事,他很不错,最近又在局里升了一级,已是堂堂副局长。」

    这个他,指的是赵荣荣的前夫。

    没想到她一坐下来便问起他。

    人若是当时得令,今日胜过昨日,很少口想到往事,赵荣荣莫非今非昔比。

    肖碧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竟失踪这些年。」

    「我在英国。」

    「你家人在当地大报上刊载过寻人广告,你没看见?」

    起荣荣不出声。

    「当初为何一走了之?」.

    「你不会明白的。」

    赵荣荣一直以为她是地球上唯一高级生物。

    「现在我回来了,肖碧。」

    「你有何打算?」

    「我想见见两个孩子。」

    「孩子?他们已经长大了。」

    「是,我知道。」——

    「你是他们的母亲,可以直接同他们连络。」

    赵女士有点尴尬,「我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

    肖碧取出纸笔,写一个电话号码给她。

    「谢谢你.你总是我的好朋友。」

    「举手之劳耳。」

    「肖碧,你有没有见过我女儿?」

    肖碧点点头。

    「她长得可漂亮?」

    「非常漂亮。」

    「功课好不好?」

    「一等一好学生。」

    赵荣荣十分满意,吁出一口气,「十五岁了。」

    「你倒还记得。」肖碧无意挪揄,实在忍不住才会这么说。

    她的旧友并不介意,「我知道你怎么想,我早说过,你们不会明白,我也并不希望你们明白。」

    气氛有点僵,但是赵荣荣笑了,往日妩媚仍在。

    「儿子呢.老二可同姐姐一般出色?」

    「脾气有点倔,但感情丰富,心地善艮,刚升中学,对数学最有兴趣。」

    赵荣荣看着肖碧,「你对他们的情况好像顶熟识。」

    轮到肖碧一怔。

    「你时常见他们?」语气有点狐疑。

    肖碧点点头。

    「对,我忘记你们是好朋友。」

    肖碧说:「我有点累,想回家休息。」

    「那好,我们改天见。」

    分了手,肖碧又回头说:「赵荣荣,保重。」

    司机在门口等肖碧,笑口替她开车门,「太太,我等得好急.差点要进去找你。」

    这一幕都落在赵荣荣眼中,她驻足细观,什么,刘肖碧竟然已经进化到这种地步了。

    肯碧回到家,先放一缸水,浸下去,读当天的报纸。

    丈夫林维峰稍後下班,两人轻松的交谈几句,吃完晚饭,肖碧说:「叫司机去把孩子们自祖父处接回来吧。」

    「说好度周末的。」

    「家里少了妹妹与弟弟好象非常静。」

    「我倒觉得是一种享受。」丈夫笑。「猜我今天看到谁。」「谁?」「赵荣荣。」林维峰陡然噤声。肖碧不怪他,这的确如晴天霹雳。半晌林维峰问:「她想怎么样?」「不知道,离开了十年,大概想四处看看,从新估计一下处境。」林维峰脸色苍白。「你担心什么?」肖碧问。

    「没什么。」林君忙加否认。「我还有一本小说要看,稍後再谈。」这就给了林君单独思索的机会。

    一方面,肖碧也要把此事的来龙去脉好好地想一想。

    当年赵荣荣离家之前,曾与肖碧谈及,肖碧只当她无聊,说来发泄。

    「肖碧,」她对老同学诉苦:「我闷得想哭。」

    肖碧不予置评。

    「我想离家出走。」

    「带着孩子一起走?」

    「不!一个人走出去。」

    肖碧一怔,随即笑了,赵女士最擅长无中生有。

    「有人在外头等我呢,他打算伴我通宵跳舞,竟日散步——」

    「吃什么?」脚踏实地的肖碧问。

    「我有节蓄。」赵家曾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

    「孩子没有母亲要吃苦的。」

    「权充我早死好了。」她不在乎。

    真的好像很闷的样子,肖碧劝道:「找分工作调剂精神,发展一种嗜好,别胡思乱想。」

    肖碧记得赵荣荣抬起头来笑了,口角有点轻蔑,像是笑刘肖碧一辈于也不会明白这种情操。

    肖碧见话不投机,便起身道别。

    谁知一个月後,赵荣荣真的失了踪。

    就那样,啪的一声,消失在空气中。

    两个孩子才几岁大,天天哀哭。

    亲友啧啧称奇的多,肯助人一臂之力的少。

    肖碧是出力最多的一人。

    一年,两年.三年,赵女士去如黄鹤,开头的时候,登报纸寻人,托私家侦探查访,到处想办法,到了第五年,大家都改变了心意,不约而同地努力忘记过去,眼睛看向未来.

    孩子们忘记得最快。

    肖碧要到今天才知道赵荣荣一直在英国。

    这时,林氏走进书房来,轻轻坐下,问道:「她可知道你结了婚?」

    「我已经告诉她。」

    「她可知道你嫁的是我?」

    「她很快会晓得。」—

    林维峰静了一静,「我不会容许她破坏我们的幸福。」

    「放心,她不会的。」

    「我讨厌这个女人。」

    「别这样说,她仍是孩子们的生母。」

    林氏很坚决的说:「我不怕她。」

    「去,去睡吧,大家都累了。」

    两夫妻躺在床上,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刘肖碧与林维峰在赵荣荣出走的第六年发生感情。

    肖碧佩服林君处变不惊,庄敬自强,人前人後.没发过一句牢骚,没出过半句怨言。

    林维峰欣赏肖碧大方成熟,古道热肠。

    两人渐渐熟络。

    孩子们尤其敬爱刘阿姨。

    由她看着这两个孩子成长发育。

    谁陪少女去选购内衣、上生理卫生课?刘肖碧。

    谁在大考期替他们补功课,又为他们举办生日会?亦是刘肖碧。

    连祖父母都忍不住说:「肖碧,你还不嫁入林家,等什么?」

    第七年,林维峰与律师商量过,单方面申请离婚。

    案情太简单,刊登过寻人启事,另一方没有回应,法庭判林维峰赵荣荣正式离异,以後男婚女嫁,互不拖欠。

    肖碧这时候得到外商支助,大展鸿图,把时装公司扩张三倍,忙得透气时间也无,

    平均一天只能睡五六个小时。

    她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地向维峰诉苦:「双眼才合拢,天就亮。」

    维峰微笑:[我却觉得夜长梦多。」

    肖碧一怔。

    「怕你藉词跑掉。」

    肖碧深深感动。

    事业一上轨道,他们便正式结婚。

    婚纱由妹妹帮手挑选,象牙白缎子小礼服,三串塔型珍珠。

    「真美!」小林小姐赞叹说:「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

    肖碧暗地里对丈夫说:「也许她会怀念母亲。」

    维峰答:「她没见过母亲作新娘打扮。」这是故意打叉。

    妹妹像是猜到他们在说什么,转过头来,微笑道:「刘肖碧就是我的好母亲。」

    她五岁起就与肖碧相依为命,对生母印象模糊透顶,亦根本没有留恋。想到这里,肖碧转一个侧。维峰问:「没睡着?」肖碧笑,「你也没睡着呀。」第二天早上,两人出门,双眼似熊猫。等到中午,赵荣荣上门来。一见面就低声说:「他们说你嫁了林维峰。」肖碧颔首。「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仍有点咄咄逼人。肖碧闲闲答:「你没有问。」过一会儿赵女士说:「我们一起吃午饭吧。」肖碧摊摊手,「我早约了人。」赵女士说:「我想与我子女见面。」「我已经把电话号码交给你。」「你代我约他们出来。」

    「不,」肖碧提高了声音,「你同他们清心直说,你自己告诉他们,你是他们的生母,你现在回来了,想见他们,你自己同他们解释,这十年间,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一言一字都没有,我才不会替你安排任何约会。」

    赵荣荣瞪着肖碧。

    肖碧讽刺地问,「事情比你想像中棘手是不是?」

    她大概以为只要打出母亲牌,子女便已飞扑进她怀抱。

    「你走的时候弟弟只有两岁半,他不认识你。」

    「我快闷死在那个家庭中,及必需离开。」

    「去呀,你去把这番理由告诉他们呀,他们也许会相信,也许不!千万别让我站在你们当中,我有生意上门了,恕我不能再陪你说话。」

    肖碧不耐烦地走到另一角。

    赵荣荣只得悻悻离去。

    晚上,林维峰告诉肖碧:「她来公司见过我。」

    「要求什么?」

    「开头我没有把她认出来,接着她要我把孩子带出来见她,我告诉她!孩子早已不是手抱,我才不会费劲同他们解说来龙去脉,鼓励他们与生母相会,要说她自已说。」

    肖碧笑出来。

    「神经病,过了十年,还想我承担苦差,」林维峰说:「我把爸妈的电话号码丢给她,叫她自己去备台辞。」

    「她到底回来十什么?」

    「天晓得。」

    「你变了我变了整个社会都变了,就是她没变。」

    「怎么没有,憔悴得多了。」

    林维峰并没有特别忌讳不批评她,语气完全客观,不带一丝感情。

    肖碧不语。

    过一天,赵荣荣又上时装店来。

    肖碧问:「见到孩子们没有?」

    她摇摇头,坐下来,点起一支烟,助手想过来干涉,肖碧摆摆手,递上烟灰缸。

    赵荣荣说:[我从来没有後悔离开那个家。」

    「那多好。」

    「我不知道你怎么同他相处,也许他自我处学了乖,否则你会闷死。」

    「我还活着。」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

    「对。」

    「我打过电话到那边去,老人家一听我名字便扔下听筒。」

    「你怪不得他们恼怒。」

    「我回来并不是要拿回什么,他们不必害怕。」

    「你误会了,他们不是怕,他们只是生气,况且,这里没有属於你的东西.你不可能予取予携。」

    赵荣荣讪笑地看著肖碧:「你这个小妇人永远不会明白这件事,你没有资格嘲弄我。」

    肖碧想一想:「你说得对,我是外人,我不明白。」

    肖碧见过更坏的例子。

    店里长期主顾中有一位太太,廿多年来被丈夫供养,锦衣玉食,乘的是头等飞机,戴的是翡翠珍珠,司机平治接送,纽约巴黎都有自置公寓,嗳,丈夫还循规蹈矩,可是平地一声雷,她说闷,离了婚。

    可惜肖碧不明白闷为何物。

    人舍她取,刚刚好。

    肖碧走到一角,取起电话,拨到祖父母家去。

    「可否让孩子们到店来接我下班?」

    老人家马上答应,「爷爷爱吃的巧克力蛋糕请司机带一只回来。」

    「一定。」

    赵荣荣侧着耳朵全听见了,「你真行。」

    肖碧笑笑,「人在,人情在。」。

    「店里发财也有关系吧,两老顶势利。」

    「你的嫁妆也不少呀。」肖碧笑道。

    二十分钟後孩子们已经出现在店门口。

    妹妹先进来叫妈妈,她心目中的妈妈并非赵荣荣,弟弟依偎在肖碧身边,磨着她要

    即刻去吃冰淇淋。

    「孩子们,孩子们,静一静。」

    两个孩子这才发觉有位女士正用复杂矛盾的眼神看牢他们。

    「孩子们,这是你们的生母。」肖碧指一指赵荣荣。

    妹妹先一怔,反应冷淡,她上下打量赵女士,过半晌只说:「你好。」

    赵荣荣泪盈於睫,「妹妹,你过来。」

    妹妹对这种陌生的热情骇笑,只是摇头。

    弟弟更不知所谓,催肖碧:「我们还不走等什么?」

    「同妈妈说几句话。」肖碧鼓励他们。

    妹妹耸耸肩,「回来了吗?打算耽多久?几时走?」

    赵荣荣心死了。

    肖碧说:「过去让妈妈看清楚你们。」

    弟弟与妹妹你推我,我推你,都站在肖碧身边,不肯动。

    忘了。

    全忘了。

    忘了幼时喊妈妈的眼泪,忘记创伤,忘记失望。

    肖碧叹口气,「去吧,我稍後来找你们。」

    他们如皇恩大赦般地去了。

    肖碧对牢赵荣荣摊摊手。

    赵荣荣站起来掩脸离去。

    她似又消失在人海中。.

    三个星期后林维峰说;「大概又有十年可以太平。」

    肖碧暗暗叹口气。

    一个下午,妹妹却旧事重提:「那个女人,真是我同弟弟的生母?」

    肖碧点点头。

    过一会儿妹妹说:「我们是不会跟她走的。」

    肖碧答:「她并无不合理要求。」

    妹妹又说:「我长得并不像她。」

    「不.你像父亲,有张圆面孔。」

    妹妹放心了,过些时候,过来握住肖碧的手,「妈妈,我爱你。」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

    「她会不会再回来?」「我不知道,假使她再出现,我希望你们与她沟通一下。」「我不认识她!」「尽量试一试。」「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再回来,我有一个母亲已经心满意足。」在很寂寞很失意的晚上,谁不想抛弃旧的一切去追求新的风景。可是很少有人真正提得起勇气走得开。赵荣荣失去的,肖碧看得到,她得到的,也一定不少吧,肖碧不会替她担心。她的野心是追求快乐,求仁得仁,是谓幸福。晚上,林维峰说:「结婚周年,要好好庆祝。」「为什么?」肖碧奇问,他从来不作兴这个。「两人在一起生活,需要天大的缘分,我们要庆幸上天恩赐。」这根本不似维峰的口气。肖碧笑了。

    维峰又说:「得到的方是最好的。」

    得不到的,管它呢。

    观点已经变了.

    一家四口,在结婚纪念日特地去拍家庭照。

    妹妹说:「妈妈拍得美极了。」

    弟弟笑着过来看:「比英国女皇还好看。」

    妹妹白地一眼,「英女皇已是老太太,你不懂不要乱讲。」

    早已经没有赵荣荣的位置。

    除了赵荣荣,每个人都知道。

    空室:

    分手后,梅梅表面上什么什么痕迹都没有露出来。

    毕竟这种事,一日普通过一日,处理得好,也是应该的,现代女性,应付私人生活,量好似办公室事务,科学化,讲究效率。

    好友问梅梅:「为什么离婚?」

    梅梅实在不欲作答,想了很大,才答:「他从不补充不足。」

    小自牙膏肥皂用尽,从不晓得添置,大至感情磨损,绝不弥补。

    这一招最使伴侣疲倦。

    任何事都由梅梅斟酌张罗,对方只顾理所当然地享用现成,换句话说,梅梅一直做双份。

    她不喜解释,亦不喜抱怨。

    直坐在那里噜嗦有什麽用?

    不如站起来,走为上著。

    对比较生疏的亲友,梅梅会非常认真地说:「都是因为我贪慕虚荣。」

    人家被她搞得啼笑皆非。

    再把她丑化也用不到这样的罪名,梅梅一切所有,都靠双手赚来,手法公平,绝无绰头。

    晚上比较可怕。

    她不喜应酬,也没有听音响的习惯,一到家便开着电视,荧幕闪闪,絮语细细,但从来不看。

    公寓有一个相当大的向海露台,她爱独坐喝杯酒,累了上床睡觉。

    梅梅笑着嘲弄自己:终有一天,七老八十,她会坐在这张藤椅上离开这个世界。

    不过,离七老八十,还有很长一段日子。

    命运对梅梅另有安排。

    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熟同事过来请求梅梅给个人情。

    梅梅说:「我能尽什么棉力,请告诉我。」

    女同事似难以启齿。

    梅梅纳罕,「是经济上的原故吗?」她知道这位同事此刻亦独身,带著个十多岁大的女儿。

    「不,不,」同事吁出一口气,「我的孩子犯了一点事,现在社会福利署指定她去接受心理辅导。」

    梅梅马上明白了。

    这是标准的长话短说,其中复杂过程.全部简略。

    「我答应陪她见心理医生,但是後天那个会实在不容缺席。」

    梅梅微笑说:「我代你陪孩子去好了。」

    女同事连忙道谢,忽然之间,触支心事,泪盈于睫。

    梅梅只装没看见。

    过一会儿女同事悲愤地说:「生活上太多荆棘。」

    梅梅用一只手按住同事的手,半晌,对方才镇定下来,留下地址时间,再次道谢,才轻轻离去。

    梅梅对自己说:日行一善。

    她开车去接那个孩子。

    十五六岁,长得非常俏丽,穿着校服,嘴里不住嚼口香糖,神情冷漠,目无尊长。

    梅梅心中暗暗叹口气,这样的小孩,假使不顾一切立定心思打算堕落,千军万马未必能侬妮临崖勒马,梅梅预备把她带到心理医生处即走。

    在车上女孩哼歌,搽口红,梳头发,一句话都不同梅梅讲。

    到达目的地,梅梅查看同事给的卡片.是政府诊所六o九室。

    谁知电梯到了三楼,门一打开,那女孩忽然向梅梅装一个鬼脸,随即飞奔逃去。梅梅愣在那里,要过很久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摇摇头苦笑连连。她这个押送问题少年的公差这次可大大失职。且不忙通知女孩母亲,当务之急是向医生道歉。六o九室。是一扇天蓝色的门,看上去挺舒服。梅梅敲敲门,听到一把男声在里头应首:「请进来。」梅梅推门进去。房内光线异常幽暗,写字台面前坐著一位男士,背光,梅梅一时看不清他的脸。「梅小姐,请坐。」梅梅一怔,奇怪,他似早已知道她是谁。「梅小姐,不用急,慢慢说。」医生的声音十分温柔。梅梅的神经立刻受到安抚,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那小女孩不合而别,跑得影踪全无。」梅梅诉苦。医生笑了。

    过一口儿,他说:「你呢,你有什么事需要倾诉?」

    「我?」梅梅指着胸口,这位心理医生好不幽默,凡是进得门来,都一律当作病人。

    梅梅想把他看清楚,但是坐位距离相当远,光线虽然不好,但却使她有一种安全感,她不由得微笑道:「我的烦恼?,你有没有六个钟头,如果不怕累,我倒可以慢慢说于你听。」

    梅梅好像看到一双晶光闪闪的眸子正在注视她。

    医生轻轻说:[人生失意难免。」

    梅梅忍不住学著女同事的口吻说:「荆棘何多,温馨何少,」长长太息。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有时候我有种想法:我们这些人,来这世界一场,百分百是为着接受刑罚。」

    「这是悲观的假设。」

    梅梅腼腆:「当然,我得到的也很多,但抱怨是人的天性。」

    医生接上去说:「无可厚非,心事说出来有益身心。」

    「我得走了。」梅梅站起来。

    「我替你订下一个约会的时间。」

    「医生,我并不是你的病人。」

    「我这里没有病人,你们或需辅导,但并非不健康。」

    梅梅愣住一会儿,为什尘不呢,她也是纳税人,有权使用这项措施。

    「好的。」

    「下星期三同样时间。」

    梅梅离去。

    室外光亮,她连忙架起太阳眼镜。

    回到公司,女同事迎上来,梅梅还没开口,人家已经一叠声道歉,知女莫若母.这孩子难缠。

    见到做母亲的如此烦恼,梅梅只得轻描淡写。

    她并没有白走一趟,心理医生同情了解的语气使她得益非浅。

    不晓得多久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心底的话,她不敢,也不想,一贯苦苦忍耐,渐这粉。深寂寞悲哀,渐觉生活无味。

    人生能有几何可以对牢一个可靠可信的人畅所欲言。

    梅梅决定下星期三再次到诊所去。

    心理没有毛病的人也需要抒发。

    到了六o九室,仍是那扇天蓝色的门。

    她敲了门,听到有人应.便像上次般进去。

    光线似乎更暗了。

    梅梅自动脱下外套坐好。

    医生轻轻关怀地问:「你今天好吗?」

    梅梅笑,「已经没有人会这样问候人了,只要交出功课,谁还管我们好不好。」

    医生也笑,「世态真真为炎凉。」

    「你这里真舒服,一瞌上双眼,就可以熟睡。」

    「确是特别装置,好使你们松弛。」

    「我意不知世上还有这样好的逃避之处。」

    医生但笑不语。

    「请告诉我,在以後的日子里,迂迥的人生路某一个转角,是否还可能有惊喜等待我?」

    医生答:「有。」

    梅梅用手掩睑,「你不过是安慰我罢了。」

    「我不会骗你,我有专业道德需要遵守。」

    梅梅笑了。

    确是位好医生。

    「多出去接触朋友。」

    「我曾多次受过伤害。」

    「所有伤口都必然痊愈,你得到的却是宝贵的经验。」

    梅梅想一想,十分不值,「有否比较没有痛苦的学习方式?」

    医生笑,「梅小姐,同你说话真是乐趣。」

    「你也是呀。」梅梅心里宽舒得多。

    「下星期三同样时间再见。」

    他们的关系,止於一间房间内,他是辅导员,她有烦恼,每星期三,她按时去见

    他,诉说心事。

    梅梅问同事:「孩子最近怎么样?」?

    同事摇头,「拿她没办法,打算送到她父亲处读书。」

    梅梅说:「过几年她会回头。」

    同事苦笑。

    「愤怒过后,心情平息,理智恢复,她会做一个好孩子。」

    同事不敢奢望,「你好不乐观。「

    梅梅骤然发觉,自与心理医生倾诉心事之後,她的态度的确有所改变。

    「是,我有信心,孩子只要有三分像你,已经十分能干可靠,你也要信任她。」

    同事感激地看住梅梅,胀红面孔,半晌作不得声。

    生活在冷酷的都会,难得听见一两句温暖的言语,偶一得之,足以感人肺腑,我们真的那么忙那么自私,抽不出一点点温情?

    天蓝色的门上写着六o九三个数目字,门内有了解她的人。

    梅梅告诉心理医生:「我开朗得多了。」!

    医生轻轻地笑,「那是好消息,一连十次诊治时间於这次结束,你的进步使我宽慰。」

    「我有一个请求。」梅梅按捺不住好奇心。

    「请说。」

    「我能否看清你的容貌?」

    「我的五官相貌是否重要?」他反问。

    梅梅据实答:「不,一点都不重要。」

    在希腊神话中,赛姬因偷看爱神邱比得的容貌而受到惩罚,她永远不能再见到他。

    梅梅的心一动:「可是医生,我连你的姓名也不知道,在俗世中,我们习惯叫亲友

    的名字。」

    医生默然不语。

    梅梅略为不安,「可是我得罪了你,可是我讲错什么话?」

    医生摇摇头。

    气氛有点僵,梅梅只得站起来,「我到门诊部去续期,最好再能给我十次约口。」

    医生轻轻说:「为什么不靠自己,你是聪明人,应当一通百通,不必再借助医生之

    力。」

    梅梅一呆,「无论如何,谢谢你,医生,经过这十个星期辅导,我得益良多。」

    医生没有回答。

    梅梅打开门走出去,内心忐忑。

    她一定无意之中得罪了医生,他好像拒绝为她继续诊治。

    不久又释然,他一定会得原谅她。

    同事们见梅梅精神爽磊,开始怀疑她在恋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人不晓得在五大洲哪一个角落。

    星期三,她急不及待地赶到诊所大楼,照常电梯按六字,出来,如常走到六o九室前,敲门,没人应。

    梅梅再敲门。

    仍然没人应。

    她考虑一会儿,伸手旋动门纽,门是锁著的,推不进去。

    梅梅好不讶异。

    她呆视那自天蓝色的门一口儿,找到六楼的负责人,问他:「六o九室的医生今日告假?」

    那位先生很有礼:「请问你找哪一位医生?」

    梅梅叫不出名字,「他是心理医生。」

    「我们这里的心理科医生分别姓欧阳与司徒。」

    「哪一位用六o九号房?」

    负责人笑问:「你找哪一位医生?」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梅梅只得说:「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一见欧阳与司徒医生?」

    那位先生陪笑,「小姐,他们在工作中,实在不方便打扰。」

    梅梅楞在那里。

    那位先生好心肠,「这位小姐,你有没有把诊症卡带来,一查便知是哪位大夫。」

    「我没有诊症卡。」

    那位先生一怔,「那么你说出姓名,我们一样查得到。」

    「我没有登记。」

    那位先生警惕起来,毕竟这层楼负责精神病科,这位小姐,没有什么毛病吧?

    梅梅又问:「六o九室为什么锁著?」

    「六o九室一直是锁著的。」

    「不,上星拍三我才进去过。」

    那位先生脸色开始凝重,「小姐,你弄错了,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最好回家休息。」

    「六o九室是什麽房间?」

    那人被梅梅缠上良久,想抽身出来办正经事,便打开一格抽屉掏出一串锁匙,「请跟我来。」

    他俩走到六o九室天蓝色的门前。

    那位负责人用锁匙打开门,往里推。

    梅梅抢前一看,呆住了。

    房间里没有人不稀奇,但是此刻她看到的只是一间空室,连家具都没有。

    「这间房——」

    「它一直空置,小姐,你满意没有?」

    那人把门拉拢,重新锁好,走开去办公。

    梅梅呆在那里,「慢著。」

    「还有什么事?小姐。」他停住脚步。

    梅梅翻手袋找出同事女孩的复诊卡,「你看,明明印看六o九室。」

    那人接过一看,「小姐,你弄错了,这卡片上印著九0六室。」他速速走开,躲避纠缠。

    梅梅心智渐渐走入五里雾中,犹自强作镇定,追上去说:「我要见司徒医生与欧阳医生。」

    这时那人的同事过来问:「什么事扰攘良久?」

    「这位小姐想见欧阳日司徒。」

    「司徒正在小息,我去通报。」

    大家这样合作,梅梅过意不去,但不把这件事弄清楚,她不肯罢休。

    穿白袍的中年医生走出来,「有人找我?」

    梅梅呆视他良久,不,不是他.黑暗中虽然没看清楚他的五官,但身型潇酒得多,声音也较为温婉。

    梅梅问:「欧阳医生呢?」

    「谁找我?」

    因是下午茶时分,医生们都闲着。

    更不对了,欧阳医生是位女士。

    梅悔差些儿没哭出来。

    那个年轻人在哪里?他为什么同她开这么大的玩笑?

    这时欧阳医生温言说:「这位小姐,你若有疑惑,我们愿意帮助你。」

    梅梅一个转身,奔出诊症大楼,匆匆回到办公室,紧紧闭上门,斟出一杯酒,喝下去。

    她伏在桌上艮久,没有抬起头来。

    整件事不会是她潜意识启发的幻觉吧。

    那样幽暗的诊所,看不清相貌的医生,他叫她自助自救,到头来,六o九只是一间空室。

    梅梅的嘴唇颤抖著,根本没有那间房,根木没有那个人,她太渴望有个倾诉对象,她太希望得到安抚。

    梅悔自觉精神已濒崩溃边缘,只有两个做法:一是再斟一杯酒,消其万古愁,二是鼓起余勇,放下过去,努力将来。

    想到这里,梅梅连双手都簌簌不住的抖,她勉强睁开双眼,这时办公室光线忽然转得暗澹不堪,她对面坐著那熟悉潇洒的人影。

    梅梅霍地站起来,颤声说:[你来了。」

    她听到那把温柔的声音:「振作起来,帮你自己。」

    梅梅泪盈於睫,[你帮我就帮到底。」

    「不!其馀要靠你自己。」

    「我不相信你只是我的幻觉。」梅梅站起来,向他走去。

    就在这时候,秘书敲门进来「梅小姐,开会的时间到了,」一眼看见梅梅伏在墙角,快快过去扶住她,「梅小姐,你不舒服?」

    梅梅缓缓抬起头来。

    [我替你告假好不好?」秘书看着她。

    「给我一杯热茶。」梅梅已疲乏不堪。

    「是,梅小姐。」

    「你记录我所有的约会,过去十来个礼拜三下午,我见过谁?」

    秘书不用翻阅记录,「梅小姐,星期三下午你从来不见人,你在办公室整理文件。」

    「我根本没有出去过?」梅梅虚弱地问。

    秘书温言答:「有一两次我替你斟出咖啡,门锁着,推不进来。」

    梅梅掩著脸,已弄不清楚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

    秘书不放心,「我去通知大班你不舒服。」

    「不,」梅梅抬起头,[在马上来。」

    她深深吸口气,喝一杯热咖啡,拢一拢头发,补好妆,穿上外套,取起文件,走进会议室。

    是把目怜自卑撇下的时候了,当务之急是快快把碎成一片片的梅梅重新拣回来。

    不能让生活上一点点挫折毁掉自己。

    她挣扎到会议室坐下,挤出一个笑容,发觉不难瞒过同事与客户,谁会关心她情绪面色的变幻,总而言之,办公室内论公事,成败得失,单凭工夫,若不用心,她准会败在自己手里。

    梅梅咬一咬牙,硬生生把晕眩压下去,金星乱冒地运用余勇鼓起意旨力,她们如纵容清绪那还同老式女人有什么分别。

    会议进行得很好,梅梅一丝闪失也没露,半小时後,她似没事人一样,处处表现她应有的、不过分的机智。

    这一次忍耐之後,梅梅的心情像是老了十年,可是她也知道,她终克服离异带来的痛苦。

    她忘记六0九室。

    每逢星出三下午,她只要有空,便轻轻关上办公室门,锁好,把百叶帘拉上,关掉灯,见她的心理医生,与他详聊,现在约书的时间地点,由她控制。

    在温柔舒适幽暗的光线中,她说.「你记得那个要接受心理辅导的小女孩?她到了外国,十分适应那边生活,意学乖了。」

    她听到有人对她说:「那多好,可见没有绝望的事,处处都是生机。」

    梅梅点点头,「她母亲心广体胖,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你呢?」

    「我?很孤苦很寂寞,我的心房如一问空室。」

    她的听众讪笑,像是取笑她用字文艺腔,过时过气。

    梅梅只得也笑了。

    是次会晤被助手打断。

    她同梅梅烦恼的说,「海外母公司本不了解本市市场情况,强行牵制,长此以往,怎么办事。」

    梅梅说:「那边的副主管下个月来巡视业务。」

    「谁敢同他直言?」

    梅梅平静的说:「我来。」

    助手惊疑地说:「这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一件事。」

    「与其寸步难行,日夜抱怨,不如当面说明,长痛不如短痛。」

    「可能会触怒对方。」

    「在所不计,非慷慨陈词不可,否则业绩减退!一样罹罪。」

    助手神色转为欣佩,「那全看你的了。」

    「我要大量资料支持我的说法。」

    助手说:「铁证如山,你同我放心。」

    一连两个星期,梅梅与手下忙着整理这分报告,她无暇再向她的心理医生报到。

    百忙中她惆怅地抬起头来,也许已经痊愈了。

    她原先还以为自己会像奥菲莉亚或是阿黛尔雨果那样为失意而疯掉。

    没有。

    梅梅生活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每次打击都把她锻炼得更强壮,要命不要命。

    报告完成後先呈上去给大班年过,她读后十分感动,表示支持,决定同母公司开仗。

    大家日日等钦差大使出现。

    公关部去接的飞机,回来赞不绝口:「端木君面孔英俊,气宇轩昂,态度谦和,没话日,真正人才。」

    说话也许会容易点,梅梅想。

    先设一个晚会欢迎他,大家穿戴整齐笑语晏晏的等地检阅。

    一进场已经看见他站在那里,很普通的一套西装,已把他衬托得精神奕奕。

    梅梅心中嘀咕:身型好熟悉,一定是像哪个电影明星。

    她走近他,公关部大员连忙过来郑重介绍。

    他一开口,梅梅怔住。

    他笑说:「你好,梅小姐!久闻大名,听说这次你的部门有宝贵意见要提出来商讨。」

    天,这声音,这笑容,梅梅再也不会忘记,在六o九室,他们曾经见过面,好多好多次,他不嫌其烦地静静听她诉说心事,直至她想看清他的容貌,知道他的姓名。

    梅梅一时震惊,说不出活来。

    原来真有这个人,她几近无礼地瞪著他。

    端木无比和蔼,「有什么事,至要紧大家商量,梅小姐,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是他,梅梅定下神来,微笑说:「你讲得再正确没有了。」

    端木也端详她,「梅小姐我们从前有没有见过?」

    梅梅连忙答:「我相信没有。」

    「那么必定是一见如故。」

    梅梅喝一口手上的香槟,压下惊疑之心。

    他并不是心理医生,但是梅均可以想象,与他熟稔之後,不难向他倾诉心事。

    那边已经有人在说:「梅梅同端木看上去像是一对。」

    「端木一副相见恨晚之情。」笑。

    「两个人此刻都独身,大可重新开始。」

    「公事撮合终身的实例甚多,我们乐意看到。」。

    梅梅仍然怔怔地,她希望有一日可以把六0九室的故事告诉端木。

    舞伴:

    邱小岫周末往医院陪祖母.

    老人家握住孙女儿的手问:「没有人约你吗?」

    「有,同事们搞舞会,我嫌吵。」

    「为什么不去跳舞?」

    小岫笑笑。

    「奶奶不用你陪,我在这张病床上躺了好几个月,一定会得熬过春天,你去玩。」

    小岫懂得祖母心意,「那么.我去去就回来。」

    「不用,」祖母挥着干瘦的手,「你玩得高兴我就安乐。」

    小岫把头伏在祖母胸前,「我不舍得离开你。」

    「人老了总是要走的。」

    小岫暗暗落下泪来。

    「生老病死是人类自然循环,避无可避,小岫,你已长大成人兼有事业,为何看不开?」

    小岫不语,祖母温柔地轻轻抚摸她头发。

    过良久,小岫终於抬起头来,「我去半个小时就回来陪你。」

    祖母握住孙女的手一会儿才放开。

    小岫回到家,批件跳舞衣裳换上,因心中愁苦,也不再添妆,便叫部车子往目的地。

    同事一见到小岫,马上迎上来,人缘好,自然受欢迎。

    小岫一台,大家不约而同已换上春装,彩色缤纷,异常美观,心怀不禁抒展开来。

    「我们玩一个游戏,小岫,你来做第一个嘉宾。」

    小岫最伯胡闹,「且慢,是什么游戏?」

    「别怕别怕,」大家存心叫小岫开心一下,「不过是个跳舞游戏。」

    有一位同事说,「我们带来五位陌生朋友,首先,将小岫的双眼朦起,然后,派其中一位朋友与小岫共舞。」

    另一个活泼接下去,「舞後,把朦眼巾拿开,五位男士再轮流与小岫跳一次,看看她能否辨出,朦眼舞伴是谁。」

    小岫笑,亏他们想得出,这样一来,非跳六只舞不能离场。

    「今天,」有人宣布,「我们恢复青春,玩个痛快。」?

    小岫坐下来,由得同事轻轻朦上双目。

    音乐响起来,是她可以应付的四步,小岫微笑着站起来,立刻有人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小岫一怔,这是一只大而强壮的手,给她许许多多安全感,似帮她负担了部分多月来积聚的压力。

    她决定享受这一只舞。

    那人的舞步轻盈,又能迁就她,带著她在舞池转动。

    小岫觉得无比欢愉,不由自主,振作起来,步伐也比往日轻松,脸上露出笑容。

    自初中到今天,她跳舞岂止千百次,却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好的舞伴,她愿意结识这位陌生的男士。

    看情形跳舞游戏最终目的是好让邱小岫多拥有几个朋友。

    小帕不禁赞:「你舞步奇佳。」

    同事们马上叫:「不准谈话。」

    小岫涨红面孔,耳畔似听见男伴轻笑。

    许久没有这样高兴。

    一首曲子只不过三五分钟长,一下子便跳完,小岫有种好梦易醒的感觉。

    对方可不理会她的感慨,放下她的手,静静退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声叫:「小岫,小岫,医院打来的电话,你祖母——」

    小岫猛地扯下朦眼巾,一言不发,剧奔出去。

    她如由项至踵被淋下一大盘冰水。

    刚才愉快的心情被驱逐得影综全无,她匆匆在门口截一都车子便赶往医院。

    一路上呆著张脸,心中已作了最坏打算。

    祖母病了不止一明一夕,年纪老大,身体衰竭,进进出出医院也有一段长时问。

    这次恐怕未能出来。

    小岫穿著舞衣,直奔上病房,只者见病床上白布覆盖着。

    她靠在墙壁上,整个人崩溃下来,泪如雨下,明知祖母灵魂经已安息,所遗下的不过是具躯壳,好比一件无用的旧衣裳,但是这却是小岫所认识的祖母,感情上她实在舍不下,继而号吻大哭。

    看护过来说:「老太太一点痛苦也没有,只不过是心脏抽搐了一下。」

    跳什么舞,竟未能侍候在侧。

    「邱小姐,我们需要你签字。」

    小岫发誓以後不再跳舞。

    同事们帮着小岫办事。

    都知道小岫自幼父母离异,跟着祖母生活。

    后来父母又各自结了婚,移居外地,一两年不回来一趟,回来也见不了多少次,小岫半弟半妹一大堆,真正的亲人,只有祖母。

    如今祖母已离她而去。

    「小岫,我们再举行跳舞游戏,那次你只玩到一半。」

    小岫哪里还提得起兴趣来。

    「喂.别这样好不好,老人家也希望你高高兴兴生活下去,你忍心叫她难过?」

    「过一阵子吧。」小岫幽幽说。

    「明天在小刘家开花园派对,天气渐暖,在泳池旁搭个地方野餐烧烤。」

    小岫不语。

    「你一定要出来,没人叫你笑,你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但我们要你坐在那里,你看你瘦多少,再这样下去,做你朋友没面子。」

    都是他们好心。

    小岫实在推辞不过,只得由同事接了来干坐。

    她一点欢容也无,脸上只看得见一双憔悴空洞的大眼睛。

    吃喝之馀自然少不了音乐,碎碎细细的快拍子,有人起劲地扭起腰来,花伞似裙子飞扬,笑声一直传到老远,连坐在角落的小岫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悄悄打开手袋,取出香烟,点燃一支吸起来。

    旁边有人搭讪问:「爱静才躲在这里?」

    小岫抬起头,看到一个陌生的英俊年轻人。

    礼貌上她只得说:「不,我有抽烟恶习,怕骚扰他人,放躲在一角。」

    「我可以陪你坐吗?」

    「当然,别客气。」

    「烟是戒掉的好。」

    「谁说不是。」小岫敷衍。

    陌生人笑,「我姓刘。」

    「阿你是今天的主人。」

    小刘欠欠身。

    小岫说:「我有个朋友,她是位导演,对於抽烟,她说得好:吸烟将来也许会生癌,不吸肯定立刻闷死,毫无选择。」

    小刘骇笑。

    小岫轻轻说:「除出有烟癖,其实我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小刘只是笑。

    小岫按熄香烟。

    小刘又忙说:「不,不,你尽管抽。」

    小岫不由得笑出来。

    小刘温柔地问:「有无意思跳一只舞?」

    小岫的心一动,但随即低下头:「我不再跳舞。」

    小刘轻轻说:「何必苦了自己,又於事无补。」

    小岫一怔,谁把她的事情都告诉了他?算了,又不是不能见光的事。

    「来,试一试,还记不记得舞步?」

    这样谆谆善诱,小岫缓缓站起来,她有点颤抖,侧耳听听,音乐照样是四步。

    小刘轻轻握住她的手,小岫略略失望,这只手的确也非常温暖,但却不是她想念的那只手,小刘带她踏出第一步,一不小心,就踩她一脚。

    跟着心一慌,又连二接三踏上来。

    终於逼看小岫丢开手弯着腰笑。

    小刘十分尴尬,「对不起对不起,平时我不是这样的,今日特别紧张。」

    效果却一样,小岫终於笑起来。

    「我们再来。」小刘说。

    这次好些,但小岫忍不住惆怅,她多希望小刘就是那个神秘的舞伴。

    可惜不是,小刘的手比较轻,脚步比较拘谨,小岫跳完这只音乐,不想再跳,便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坐下。

    小刘要为她取食物,她摇摇头。

    很快他被另外一堆朋友拥撮着到另一边去,小岫又静下来。

    她喝完手上的酒,再缓缓吸一支烟,便站起来离开。

    到底破了戒,又再跳舞了,小岫吁出一口气。

    她们这一代女性,又与上一代不同.到底封建有封建的好处,孩子一直是老式妇女的资产,好歹生几个,拉扯看大,一可排解寂寞.二则养儿防老,越苦越能表扬母爱伟大。

    所以祖母有子,小岫的母亲也生下她,轮到这一代,即使结婚,也不一定养孩子,此刻虽不觉得有什么损失,但可以想像晚年会是多么的孤苦。

    女同事间也广泛商谈过这个问题,都接受事实:没有耕耘,何来收获,况且辛辛苦苦奶大的孩子,将来也不一定会侍奉在侧,即使他肯,又於心何忍,当然要给他们自由。小岫已经打了电话叫计程车,做现代女性首要条件就是要会照顾自己。车子没来,小岫踢石子作为消遣。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开蓬车停在她眼前,司机是小刘。

    他微微笑看小岫,[唷.不告而别。」

    小岫已是有意外之喜.没想到他有这分心意,好几十个客人,却一眼关七,注意到她的动向,而且,还撇下他们,跟了上来。

    现代的男性,同现代的女性一样,都十分自爱,做得这样明显,实在难能可贵。

    虽然他跳舞踩人脚趾,小岫也不由得对他产生好感。

    「我送你一程。」

    「你还有其他的客人。」

    「他们才不会发觉我不在场。」

    「不大好吧。」

    「没关系,你放心。」

    这时计程车来了,小岫塞两张钞票给空走一趟的司机,登上敞篷车。

    小刘把车子驶得极其畅顺,小岫想,至少他是个好司机。

    小刘忽然轻轻说:「家母去世时,我才七岁。」

    小岫十分动容,「呵。」

    「自此之後,我做梦一直看见她,多年来未曾间断,幸运的人不会明白我们这种倩怀。」

    「她是否好母亲?」小岫忍不住问。

    「至善至美,她是个画家,在家工作,成日把教背在身上,我们一起吃饭、睡觉、说故事、看电视,形影不离,我根本不知寂寞为何物。」

    真幸运。

    「她去世後,我好不容易弄明白母亲永远不会再来,天天哭。」

    真可怜。「寡母病逝之前同我说:儿子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不要惧怕你的命运。」小岫看到小刘泪盈于睫。她伸手轻轻拍他的肩膀。「对不起,我的话说多了,平常我不是这样的。」小岫莞尔,平常的他,是否风流倜傥,她倒想知道。她口中却说:「没关系,这样就很好。」车子驶出市区,接近闹市。小岫笑问:「你知道我住哪里?」小刘大吃一惊,「什么,光天白日,你竟要回家?」小岫笑,「我想回去休息。」「我陪你。」「什么?」「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他涨红了面孔,「唉,陪你在市区走走,喝杯咖啡,看部电影之类,免得你独自一人伤神。」

    小岫假装看不见他的尴尬相,「谢谢你,我还是决定回家休息。」

    小刘看她一眼,他不想十分勉强她,倒底只是第一次见面。

    「好。」他把车子转弯。

    由此可知,他完全知道她住在哪里。

    在门口,他试探地问她:「明天?」

    小岫点点头,「明天!我请你吃晚饭。」

    「五点半我到办公室来接你。」

    一言为定,他大喜而去。

    小岫那夜失眠。

    第二天一早回到公司,她想问的问题没出口,同事已经挤眉弄眼的走过来。

    「小刘怎么样,很可爱的小生是不是?」一切都有预谋。

    小岫且不答,把同事拉到一个角落,「可记得那日你叫我出来跳舞?」

    「哪一天?」一时弄不清楚,「我们常常叫你。」

    「我祖母去世那天,游戏玩了一半,就被打断。」

    「呵是,那一次,真可惜是不是。」

    「那日,」小岫有点紧张,「我被朦着眼,看不到舞伴,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人家瞪大眼,「什么,小刘没同你说?」

    「关小刘什么事?」小岫莫名其妙。

    「他就是你该日的舞伴,一舞之後,对你印象深刻,苦苦恳求我们不着痕迹地介绍你给他,我还以为昨日他已对你说明白。」

    「是他?」小岫瞪大双眼。

    「可不就是他。」

    小岫怔怔地,「真是他?」不,不像,感觉完全不一橡,「你没有骗我吧?」

    「全场廿多人可以作证,的确是小刘。」

    小岫嗒然失望。

    「怎么了,你不喜欢他?」

    「不,不。」小岫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也许她把那只朦眼舞想像得太好了。

    「给他多一点耐心,也给自已一点时间,慢慢习惯了,就会合拍,甚至配合得天衣无缝,相信我,小刘是个好舞伴。」

    但是他与当日的水准差了一千八百倍。

    小刘准时在下班时分来接小岫。

    小岫多想藉故握一握他的手,看看到底是不是他,由此可知跳舞是多么亲昵的一种社交活动:一男一女并不熟稔,却因跳舞而握住手、搭着肩、揽起腰,距离顿时缩近,气息可闻。

    没有,小岫没有握他的手,也没有问他是否就是她当日的舞伴。

    该晚的气氛很温馨舒服,她不想破坏它。

    有人说,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她缓缓道:「我说,周末干什么好呢?」

    小刘福至心灵,马上回答:「跳舞。」

    「那么,请你来接我。」

    如今跳舞的好地方也不多了,日式夜总会里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大豪客,西式跳舞厅又震耳欲聋、挤逼非常。

    且看小刘把女友带到什么地方去。

    当然,刘家泳池边是好地方,但已没有新奇感。

    有人喜欢把车开到郊外,借汽车收音机音乐起舞,可是小岫与他又没有熟络到这种地步。

    要不落俗套地把女友带出去跳舞,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且看他怎么办。

    小岫真没想到目的地是一栋私人住宅的宴会厅。

    是小刘表妹生日。

    他们到得略迟,主人家已切过蛋糕,华灯初上,自宴会厅的落地长窗看出去,灰系色天空下的灿烂夜景如一张明信片。

    小岫要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小刘的家势非常好,心中不禁略略踌躇。

    她自问不是拥物狂,物质过分丰盛,叫她为难,至今小岫连她那分中等收入都花不光,每月尚有剩馀,她是那种觉得两只手袋三双皮鞋已经足够的人。

    穿得时髦整洁是应该的,但绝对不是衣饰的奴隶。

    倘若小刘本身真正富裕倒也罢了,最怕上头还有太后父皇,受足人家气焰,却享不到福,白遭殃。

    一听到太子同什么民间女子走过两三次,就忙不迭查根问底掀人家的底揭人家的疤——

    这种事小岫听得多了。

    小刘注意到小岫睑上表情细微的变化,不禁莞尔。

    他解释:「我表妹姓欧阳,姨丈在建筑生意上颇具盛名,是以住宅豪华。」

    小岫微笑,「你家也不差。」

    「你们那天来的,是我外婆的家,亦即是舅舅此刻住的地方。」

    小岫不由得奇问:「你呢,你又住哪里?」

    「来,边跳舞边告诉你。」

    小刘把她自椅子上拉起来,小岫一征,说也奇怪,他的手今日彷佛有力得多,也温暖得多,有点像小岫向往的那个人。

    整支音乐奏完,他都没有踩到她的脚,舞步虽不如神秘舞伴般出神入比,却也令到小岫十分愉快。

    小刘向她眨眨眼,「有进步?」

    小岫嘉奖地向他笑笑。

    进步是至大的压力,对小刘不公平,小岫又补一句:「是我跳得不好,所以希望舞伴高明。」

    同男女关系一样,懒人才天天希望配偶高中高升,有志气的人只鼓励自己做好本分。

    对人不宜要求太高。

    她握着他的手坐下来,「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哪儿。」

    「下个礼拜你来看便晓得了,是一间小小的公寓。」

    小岫意外。

    他笑说:「我只不过是一个拥有富裕亲戚的穷小子。」

    小岫轻轻问:「养得活自己吗?」

    「那个当然没问题。」

    「已经足够。」小岫说。

    小刘紧紧握住她的手一会儿,已经有了默契。

    小岫往露台走去,她歉意地说:「我要抽烟。」

    小刘没有干涉她。

    他第一次同她跳舞的时候,她朦着眼,小刘过去握住她的手,鼻端已经闻到淡淡烟味,混着她身上的茶玫香水,颇使小刘迷惑,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与众不同,十分独突。

    他一直等着再见她。

    再次有机会共舞,因为紧张,大失水准,幸亏她还肯宽限。

    不能再使她失望了。

    小岫站在露台上看风景,一手持烟,隔一会儿吸一口,一派悠然自得,小刘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真正享受吸烟。

    以後恐怕不由他不接受这支烟。

    也罢,慢慢才诱便她戒掉。

    他们逗留至深夜才迎著灿烂星光离去。

    小岫一直期待下一个周末。

    他希祈到他家去参观。

    他的王老五公寓到底有多大,用什么装修,打扫得可乾净,有没有种植物……都使她好奇。

    最使她高兴的是,他同她一样都是靠双手努力的劳动阶层,不必抑人口息。

    星功六,小刘的敞篷车来了。

    据说今日有人管接管送实在不易,小岫好生感激。

    小刘的家不算小,也不算大,两间房间,小的是睡房,大的是书房,睡房里除出床便是一只六寸左右放枕头旁的手提小电视机,书房内一张书桌却足足四尺乘八尺那么大。

    没有装修,一切都最自然大方不过,小岫觉得舒服得不得了。

    房子连天台,种满仙人掌,还有一张绳网,小岫立刻躺到上面去。

    小刘坐在附近欣赏她,阳光直射到她眸子里去,本来漆黑的眼珠此刻染上一丝金光,变成褐色,小岫的神情柔和松弛,与他开始认识她时,大有进步。

    小刘取出一具小小收音机,放石栏上,扭到一个电台,轻视的跳舞音乐立刻传出来。

    小刘把小岫自绳网用力拉起,小帕不由得嚷,「是你了。」是他,这只有力的手的确属于小刘,一点不错,现在她相信他的确是她的神秘舞伴。

    小刘大惑不解,「什么叫是我不是我?「

    小岫微笑,「没有什么。」

    「那么让我们好好跳这只舞。」

    小岫闭上双目,凭感觉踏出第一步,小刘舞步轻盈肯定地带领她轻轻旋转,感觉同那天一模一样,小岫高兴之极,睁开眼睛说:「幸亏没有放弃跳舞。」

    小刘向她笑笑。

    小岫忽然主动,把他搂得紧紧。

    小刘居然轻轻责备她:「邻居看到了会怎么想。」

    他自己先忍不住大笑起来。

    邻居是一位中年太太,她的确看到了,那一对可爱的年青人,青春的面孔神采飞扬,分明是在恋爱中,她艳羡地观赏半晌,思潮飞出去老远,回到一个五月的早上,当她也年轻的时候,有人对她说他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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