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落花帘不卷:
明熏才起床,眼睛还没全张开,就问我:"昨儿晚上下雨了吗?"
我放下笔看看她,"现在还在下呢。"
她爬上窗框一看,"唷,真的。"她说:"还在下。"
"你吃面吗?"我问:"我弄了面,替你热在炉上了,要吃自己去拿。"
"嗯。"明熏说。她拖着长长的睡衣裤进了厨房,"碰"的一声推上了门,过了一会儿搬了面出来,就从新回到窗框那儿开始坐着吃。
明熏有这样的坏习惯:她可以不洗脸不擦牙齿就吃早餐,还要蓬着头发打着呵欠,使我看着毛管直竖,你要知道,我是非到弄得浑身整齐是无论如何不用早餐的。
"几点钟了?"她拨着面问。
"很早,十一点半。"
"是还早。"
这是明熏第二个习惯,她很少在十二点以前起床,可谓恶劣之至了。
"干吗这么早起来?"我问。
"冷了,冷了我难睡得稳,就起来瞧雨。"
她呆呆看外边的细雨。雨很密很急,却是真的细,不是一条条一滴滴的,像满天撤了的网。
"我挣不脱了。"明熏说。
"什么?"
"没什么。"
"你怎么不吃面?不吃冷了又要再煮,再煮面发胀了就不好吃了。"
"你记得我那把油纸伞?"她忽然问。
"什么油伞?"
"油纸伞!喂,你停一下写东西好不好?听听我说话。"
"我在听了。"
"你记得我那油纸伞?我不该把它送给家明的。"
"那你既然送了也就算了吧!"我皱了眉。
"那也不是,你不知道,那实在是把美丽的伞。他在的时候我老是希望下雨,每次天阴我跟他出去,我就好笨的提着那把伞,等着下雨,那么我可以撑起了伞,和他走在下面,与他看伞上描的西湖风景,听雨掉在纸面的声音。那知他等不到下雨就跑掉了,我始终没有在雨里见过他。后来他要走了,我就想:我一个人在这儿要这样的伞干什么呢?送给他算了。"
"那你难过什么?你这不是很好吗?也免得触物伤情呀。"
"那不对。我很后悔把伞送了给他。要不然我还可以一个人走在雨中,幻想他还在我身边。"
"明熏。"
"可是现在我拿什么作幻想的凭据呢?"明熏说着就哭起来,扶着窗框让细雨撒在她脸上。
"明熏,"我向她说:"你不要哭好不好?你真的莫名其妙你知道吗?咋儿是哭不下雨,今天又哭伞送了人,等一会家明的信不到你又得哭,看了他的信你也是哭。你究竟要怎样呢?这样哭下去你会死的,明熏。"
可是她倚着墙还是哭。明熏哭得极文静,她只是消眼泪,从来不出声,就是默默的看看前面流泪。
明熏。"
我摇她的双肩,"你先吃面好不好?吃完了我陪你去国货公司再买一把。记得吗?你以前说是在那儿买的。你不要哭了。再下去我的心也会乱的,真的。"
然后明熏眼珠漆黑的看了我一会,不响的咽下了面,就回房去了。我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她在伏着枕头哭,直到气也透不过来。我只希望她的家明能在这时候看看她,好让他知道,有人这么的想他要他。你听过这词:"若将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吗?
我不知道,于是我也只好闷声不响的躺在沙发里睡了。要过一天很容易,等我们俩醒来,天都黯了,雨也停了。明熏苍白着脸怔怔的倚在床上,我进去斜眼的看到她湿湿的枕头。
我实在不知道她的家明。她认识他的时候我正忙着照顾在医院里的母亲,等妈出了院,我再从家里搬出这儿来的时候,她告诉我这件事,而且他已经走了。
"你不是陪我去买伞的?"明熏问。我瞧她一眼,"你高兴去吗?"
"嗯,我要去看看还有没有。"
"你真的兴致这幺高?"
"嗳。"
那我就陪她去了。明熏没上粉的脸苍白得可以,眼下微微的一圈青。我刚开始看见她的时候,她实在不是这个样的。可是我忘了,忘了她以前笑着嚷着的当儿我还嫌她吵。
"先去看伞吗?"我问她。
"不,先看别的。"她笑一笑,"像屏风什么的,你要知道,假如我先去看伞而没有伞,那我就没心思看别的了。"
"那还不是一样?"我不明白。"迟早都是要去的呀,你来就是为了买伞,为什么不先去?也好放心。"
"那有很大的分别,我的意思是迟跟早。"
我皱了皱眉,以后就没松开。我不知道明熏,我不能知道她在揽什么。我只是她的同居,那就是了。不要怪我不理她不研究她。当世界上每一个都这么忙,没人会相信爱心。
"怎么样了。"我小心的问明熏,"你什么都看过拣过摸过了,可以下去看伞了吗?"
她点点头,手插在大衣袋里,头发遮着脸颊,憔悴得像站不住了。
"看完了就走?"
她还是点点头。
可是店员说没有油纸伞。"买把别的吧。琨在那儿还会有人用这么古老的东西呢?"
明熏看看那个店员一会儿,回头向我一笑,"我也料到是卖光的了。"
我呆在那里半晌。"你不难过?"
"我也料到我会难过,所以我的难过不厉害。"
"那你既然知道买不着,为什么要来?"
"这就是希望。不管多还是少,那还是希望。"她又是一笑。
我看着她笑,我也就安了一大半的心。
等到我们到了家,进了电梯按了钮,看着小灯泡一个个亮上去时,明熏忽然不肯转身过来看我了。
"到了。"我说,推开了电梯门。
她站在那儿面着电梯壁不动。
"明熏,到了。"
她一抬头,我看到了她的满脸泪痕。
天啊。我真的得搬家了。我是这么的寂寞,因为明熏教会了我。谁能告诉我们,两个寂寞的孩子在一起能做些什么。她每天在哭的时候,我就害怕起来,害怕这整个屋子,这些半旧的桌子椅子,好象很熟稔,但这毕竟不是我们长住的地方。于是我在墙角下放张小登子,就缩在那里看伊安.法兰明,看一整天,直到下午来了,灯都亮了。我就叫明熏吃饭。
明熏一拨饭,眼又红了。"他常说我不爱做家事,也不会煮饭。"她说。于是我也食不下咽了。
家明不在这里,但他的魂在,而且和我们住在一道,缠绵着不肯离开。
"去认识一个新的男孩吧。"我说。
"我再也没这样的雅兴了。"
"他真的很好吗?"
"我不知道。"明熏呜咽着,"我是这么的孤寂,我不能不想他。我不想他想谁呢?我睡不着觉时,跑在路上时又干什么好呢?我只好想他。那是我唯一能攀倚着的东西了。"
"你能不能放弃想他?"我害怕的问:"你想他并不能补救什么。"
"我不能放弃的,一丢掉家明的形象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现在每天哭他就是有吗?"
"有的,因为我还能哭。"
"明熏,"我突然嚷起来,"不要这样讲,我不想知道。"
我替明熏买了安眠药,让她睡前吞,因为我受不了她每天晚上进进出出的踱步。母亲问我几时回家住,也可以省点钱。我说:我得照顾明熏,她父母死了后,我们不是应允了关心明熏的吗?
小时候常以为看电影镜头对着日历一张张的给撕掉很无聊恶劣。现在才知道,日子实在是这么过的。
明熏忽然问:"去年春天我们不是买了好些碎花布吗?都很美丽的,今年市面上怎么不见有了?"
我说我想不起来了,"那儿有?"
"当然有!"她跳起来,到柜边去一翻,就被她找到了,"你瞧,这块就是其中之一了,藏青跟红白花的。"
我瞧上一眼,"那里,这是前年买的,那时我刚认识你,你还说我那件衬衫土呢!"
"前年?"
"是。"
明熏抓看那块零布不讲了。隔了半晌她问:"那么快就两年了?这两年我做了些什么?怎么糊糊涂涂就没有了?"
我和她坐在沙发上忖了一个下午,不知道怎么的,那个下午也不见了。晚上明熏临睡前向我说:"我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认识了家明。"她很漂亮的一笑。那晚她睡得好甜,好久没这么酣眠了,明熏。
第二天早起的是她,还弄了鸡蛋给我吃。明熏把头发拢在脑后,脸色稍微有一丝红润。
"你看我,"她告诉说:"买了这新的鱼肝油,有空的时候就喝一点,那样皮肤会润得多。"
"你皮肤不是很好吗?"我问:"又细又白。"
"我也知道,"她好久没这么傲气的笑了,"但家明临去时叫我保重身体,他才说了这么一句。我一定得听听他的,对不对?别的我能力办不到,令自己不生病那还是可以的,所以我买了这鱼肝油。"
"很好。也让我喝一点吧。"
"今天好热啊。"明熏用袖子一抹额角。
"是的,很暖。"
"他实在不该陪了我最冷的一个月,然后在天气稍温时跑得影子也没有。"
"你又在怨了。"
明熏垂低了眼。
"假如他不陪你这最冷的一个月,你不是更糟吗?"我连忙说。
"是呀,所以我也看开了。我们的缘可能只有这么一点儿,完了也不便强求。"
我默默的看她一眼。
"你知道,"明熏向我笑一下,"那天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他,我于是想,我以后会有伴了,那知道现在还是一个人,你不陪我我就全世界没有一个朋友。"
"好了,明熏,别多讲了,你也坐下来吃一点吧。"
明熏笑嘻嘻的坐了下来,我看着她有一丝害怕--有什么好笑的?她尽低着头微笑,双手捧着碗,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是希望她的家明在了,我想,她是这么的茶饭不思。大概还得想他半年一年。为什么我们露台对面不住漂亮的男孩子?过海的时候也没碰见过掉了书本,让人拾回的事?也应该让我们经过一下,那晚上明熏到家的时候可以嚷回来:你知道怎么样?今天我在咖啡屋旁撞见一僩最好看的男孩子,比家明还要好,他还有辆全世界最好的跑车!马上开着它送了我回来,还问我要了电话号码!那样我也可以兴奋的问:喂,他有没有哥哥或是弟弟?介绍给我好不好?
"喂!"明熏叫我,我抬起头,"你怎么啦?在想什么?"她问:"好半天不出声的。"
"你又在想什么?"我反问。
"家明。你呢?"
"没什么。"
"真的?"她不相信的问。
"当然,"我摊摊手,"你还能想家明,我去想谁?"
"外边又下雨了,你要与我去看场电影吗?"
"好。可是不准你跑在路上哭!"
明熏笑了笑,"好呀。看完戏我们去吃饭,吃完饭天就黑,那就回来睡觉。"
"嗯。"
"不过不要到铜锣湾那一区去好不好?我不想看着戏院难过,因为那时候我常跟家明去的……"
(全文完)
成熟女人:
伶玉是有天才的,他们说:毫无疑问。
但在今日,有天才也靠不了它吃饭。
一个摄影师没有一架好的摄影机简直是个侮辱,但我就偏偏没有。
而且我拍摄的照片也非常无聊,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泰半是为少女杂志拍摄时装,模特儿头发如飞蓬,每件衣裳都镶一道金边一颗金星那种,品味坏透,但如果不应召而出,生活恐怕不保。
哥哥曾经不悦的说:“好好英国文学毕业的人,沦落到这种地步。”
很多同学都做了大班,公司的房子、公司的车子,三十万年薪,而我!收入浮动不定。
不过我很会安慰自己,至少我能够睡到中午才起床,避开挤塞的交通。
同学李淑馨同我诉苦:“跑马的日子,自中环回太子道要两个小时,当你知道从香港到台北不过是一小时飞机程的时候,你简直想杀人。”
自然我是不同情她的,她为什么不乘搭地下铁路呢。她是誓死不用公众交通工具的,活该,为了维持高薪士女的矜贵,活该让她在天桥上困在车内饿死。
通常我还真的没有这么黑心,常常穿着粗布裤,梳一条大辫子同她去吃中饭。她们中环人视吃中饭为大事,当一宗祭祠仪式来办,真老土,我常常怀疑,一顿饭下来,薪水还剩下多少。
刚刚初秋,李陈女士便穿着薄呢裙子,仿佛不怕流鼻血的样子。
我例牌白t恤,牛仔裤,球鞋……坐下来叫矿泉水与汉堡包。
她说:”伶玉,有点天才也不必这个样子呀。”
“我并没有天才。”我说。
“我希望你可以赶快成家立室。”
“没有可能,结婚是很庄严的事。”我说。
"我希望你别这么吊儿郎富。”
“这是我生活作风。”
“艺术家都这个样子吗?我希望……”
“你的希望多得要阿拉丁神灯方能应付。”
“见你的鬼。”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边在我脸颊上印上个响亮的吻。
我抬头,是男性模特儿尊尼。
“尊尼,”我说:“明天下午三点在皇后码头等船到西沙湾,别忘了,你曾经有过失约的袅记录,当心永不录用。”
尊尼敬个礼走开。
李陈羡慕的说:“你有你的乐趣。”
“什么乐趣?”我萎靡的问:“为了一个香吻?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在这一行里,每个女人都有女朋友,每个男人都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你呢?你是正常的。”
“我?我的女朋友就是你。”
“正经一点,伶玉,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不要什么什么公子。”
“你不要?死相,你要就有了不行?”
我笑,”公子有真有假,鱼目混珠。”
我召来侍者付账,刚打开皮包,侍者说有人付过了。
"谁?”
“那位先生。”侍者遥遥一指。
“唉呀。”李陈大叫,“是柏德烈。”
这年头的人都没一个好好的中文名字,因此我眼眉都没抬一下。
“来,我替你介绍。”李陈站起来。
我咬牙切齿的说:“你给我坐下!女人一结婚果然立刻变鱼眼睛,你少骨头轻。”
“狗咬吕洞宾。”她回骂我。
“以后我都不陪你吃中饭,让你在中环活活闷死。”
这时候那位柏德烈先生走了过来,很礼貌的叫一声表嫂,然后眼光落在我的身上。
李陈淑馨索然的介绍,“这是我先生的表弟,这是辜伶玉小姐。”
我挤出一个三秒钟的笑容。
那位柏德烈先生向我点点头。
我站起来,“我赶时间,我要走了。”随手取过大袋袋,便逃离这个社交场合。
我不是对柏某有反感,而是对人家故意替我扯皮条有恶感——你嫁不掉了,可怜的人,让我来做一件好事吧,谁叫我认识你那么久?
也许我是多心了,据说所有的老姑婆都是多心的,我为什么要是例外?三十岁的人了。
街上没有什么吸引的风景,独身女人最怕空档。也许我可以回家睡一觉,等电话出差。
一到公寓就听到电话狂响,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画报的编辑。
"你人呢?"她抱怨,“你应该装个电话录音机。"
"老土。"
"什么都属老土,我告诉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饭。"
"喂,别趁机发作好不好?"我问:“什么事?"
"有一篇访问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几时变成突发记者了?"
"不是突发,有一个人在国外拿了一个特别的奖,我们为他写了一篇访问,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访问?好出锋头,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骂:“又不是叫你嫁给他,你接不接这个客?"
"说得真难听,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湾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见你的鬼,傍晚六点,人家下班,刚好接待你,告诉你,大洋两千。"
"真是小人,告诉我那个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厦兴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柏德烈,不会是同名同姓另外一个人吧。
"你们的伙计什么时候到?"
"访问早已写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点。"
"知道了,噜嗦。"挂上电话。
我把器材取出准备好,听音乐看电视,做一个鸡蛋寿司,吃了便看小说。
未婚有未婚的好处,时间全是自己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烦恼都没有,啥人也不必应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电话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绝:“老了,跳不动,这已是辜伶玉罢跳三周年纪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湾的惨情不提也罢。
那小子迟到四十分钟,我差些一个耳光赏过去,后来他道歉得几乎哭出来,我又一次原谅他。
他带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装——在沙滩上拍冬装?不知道是谁的鬼主意——但是这一天阳光普照,晒得我们几乎褪皮,整个夏季都不及这只秋老虎厉害。
我心里很气,都三十岁了,皮肤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一晒,皱纹与雀斑必然趁机报到,这份该死的工作,简直要我的老命。
不过尊尼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他带来的衣服也别具风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摄氏的天气下尝试拍出严冬海岩的肃杀——快变成创奇者了。
镜头望出去的风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风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围绕的石堆上——哗。
他们都说我拍照片的意境好,应该专拍美女照。但我没有兴趣。美妇人通常不肯搭车乘船到阳光空气底下来拍照。她们喜欢坐在空气调节的室内搔首弄姿,镜头上加两百层纱,为求四十岁看上去像二十岁。
我不是整容师,我没有这么大的技术。
我们收档的时候是五点正,预料中一小时赶回中区是有馀的。
我浑身是汗,t恤贴在背部,异常不舒服,整个人咸味十足。真是血汗钱。
我的朋友李陈淑馨此刻在做什么?坐在会议室做梦吧,那简直是一定的,说不定她在怀念华伦天奴新出的冬装,我应当给哥哥骂,真是的,那么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着只破相机到处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舱内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声,船缓缓停了下来。
尊尼气急败坏的自甲板跳下来(他一直躺在那里晒太阳,维持他的太阳棕皮肤),“船坏了!"
我瞪大眼,“你说笑!"
"真坏了。"他说:“他们在抢修摩打。"
"怎么办?"
"不要紧,自有别的船经过来搭救我们,我们不会做鲁滨逊。"
我很懊恼,“要迟到了,我还有下一档的工作。"
"伶王,"他还诧异,“你干吗这么辛苦?"
"要赚些老本买一套哈苏,明白吗?"
他松口气,“我以为你要储钱结婚呢。"
"结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钱。"我喃喃说。
船在一小时后修好,我急得跳脚。
终于驶回皇后码头,共迟了一小时零三十分,我飞奔到金玻璃大厦,心中并没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经走掉,那还用说吗?等打玲也没有等一个半小时的事了,我赶来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阿施痛骂我的时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开兴昌工程公司的大门,出乎意料之外,女秘书马上站起来问:“辜小姐?"
我歉意的点点头。
一身臭汗,吹干了又再赶得冒汗,整个人有种异味,像一把脏地拖在太阳下蒸晒久了的模样,我的衣裤皱得如一箸菜,我的头发散乱,我整个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书说:“请进去。"
我提着重达三十磅(我磅过)工具箱跟着女秘书进"总工程师"室。
柏德烈并没有坐在那很伟大的桃木写字台前,他背着我们,站在长窗前,把所有的灯都熄了,除一盏台灯。那种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惊,我忘记了疲倦与急躁,这个男人的气质,令人神往。
他听得女秘书开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说:“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说:“柏先生,我来了……我遭遇一些意外,迟了许多,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意外,然后说:“我们开始吧。"
我说:“我想……要杯饮料。"
他点点头,“我们有水有酒。"
"有没有契安蒂白酒?"我异想天开。
"有。”他坐下。
我掏出摄影机,装上大光圈的镜头,这时女秘书给我递上冰镇的白酒,我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刹间胃部便觉得暖洋洋,整个人松弛下来,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我按着快门,柏先生似乎有点诧异:拍人像真的可以这么快么?在廿分钟内,我已经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浓。
我收起摄影器材,跟他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客气。"
我掠掠头发,本来以为还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觉上很久,没再听到什么,便转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钟内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点半就醒了,从头到脚的将自己洗刷,肚子饿得瘪了进去,人真是不经用,一餐没着落就落得如此下场。
连忙做一客总会三文治塞下肚子,总算找回一点人生乐趣,电话铃又响,我取起话筒。
是阿施。“你这死鬼,你失约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书搜你,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拍到他,九点钟我会借用贵杂志社的冲印间。"
她没声音。
我问:“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接受访问?"
"是广告性质的。"
我明白了,“是宣传他们公司的成就?"
"对了,他与公司的成绩。"
"原来如此。"我说:“我想他不会是自动愿意接受访问的人。"
"接受访问有什么不好?"
“贵杂志又不是时代周刊或新闻周刊,能写得出什么好文章?连这种小小虚名儿都不放过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鹞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个人,啧啧啧,可是现在他的名字还不是要登在我们杂志上,沦落到理发厅里太太小姐的手上。"
"为生活另作别论,"我笑嘻嘻,“像我这样,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与你这种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长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电话。
我将湿头发梳了条辫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这么早,已经这么挤的街头,车人争先恐后,香港是越来越叫人、心惊肉跳了。
一进杂志社我就发牢骚:“这种山卡罅地方!开头在中环,后来搬湾仔,现在是筲箕湾,每况愈下,他妈的,几时乔迁南丫岛?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说:“来人哪,用乱棍将这泼妇打出去。"
我连忙躲进冲印房。
把相纸往药水里浸,看着影象缓缓如鬼魅般出现,是我最大乐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声。
在他之前,我一向认为科学家没有灵魂,生态跟机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湿照片。
阿施进来看见,“咦,怎么像性格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这个价钱。"
"怪不得这么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对着照片赞。
我回公寓。
李陈淑馨女士找我:“你见到我的表弟了?"
我说:“嗯。"
"别担心,他年纪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为什么要担心?"
"我来替你拉拢。"
"这种事情靠的是缘份。"
"有缘才能见面,小姐,见了面便是有缘,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问:“把他拉进屋子来?"
"瞧我的!"隔着电话,都仿佛听见她咚咚声拍心口。
我不响。
"伶玉,这种事,切莫耍自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机会去了不会再来,我叫你出来,你可要出来。"
"是,太太。"我颇觉得自己在忍气吞声。
淑馨打趣,“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后天晚上你上我家来吧,我治一桌菜请你们,喂,穿好一点,你那些凉鞋球鞋该收起来了。"
他妈的。
"粗口之类的梁山人马作风,也得收敛收敛。"她哈哈大笑。
我内心挣扎了很久,不为其他,只为尊严。我又将机会率计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实成数是很低的,开头开坏了,大家都抱着敌意。
不过到了时间,我还是去赴约,穿着白衣白裤,又买了双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窝囊,不过双腿不听话,还是移着“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种标准装修——金色的厕所、白木的入墙柜、褐色玻璃茶几,一屋子室内植物,墙上挂着r罗街重金觅来的“古董"画,换句话说,俗不可耐。
李陈瞪我一眼,“整个世界对你来说,都俗不可耐。"
我侧着头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养一只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顾。”
李陈淑馨的下巴几乎掉下来,"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还有人喜欢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两只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脑袋的皱纹,愁眉不展,怎么,伶玉,你也喜欢?"
"我只是说不俗。"我说。
电话铃响。
老李去听,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怎么?"他老婆问他:“什么事,可是不来了?"
"这小子——"
我紧张的问:“可有说要同他介绍女朋友?"
"没有,我们不会这么笨。"
我松口气,“还等什么,快开饭吧,让我吃个饱,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管了。"连忙脱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没有惋惜的,可怜的鞋子,可怜的我。
淑馨一边帮佣人开饭一边说:“这小子,没福气,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装不解,“你说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时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后缩在沙发上听音乐,喝老李最好的拔兰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丑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状态,门铃响了。
淑馨大叫佣人,“阿珍,收报费。"
阿珍去开门,我用枕头压住面孔。
只听得女主人哗一声,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睁开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来了。
真奇怪,他算准了、永远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妆压糊,人都几乎睡着,身上白麻纱衫子像胡桃壳中取出,他来了。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头一个钻进去。
我呜咽一声,躲到沙发背后去。
老李尚不识相:“伶玉,过来呀,老柏带了好酒来,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干脆叫刘伶女算了。
我没奈何,只好象一只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见是我,意外中带些迷茫,随即取出酒,开了斟出,我便老实不客气的喝起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淑馨问:“应该很熟的了。"
我尴尬的笑笑,拾起一条橡筋,束住头发。
"还有你这小子,"淑馨说:“不来又来,搞什么鬼?"
"开会,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残羹冷饭吧。"老李笑说。
他果然走到厨房去。
淑馨问我,"要不要补妆?"
"补个鬼。"我没好气的说:“我走了。"
老李不反对,“也好,改天再约,你也疲倦了。"
连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门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没法度。"我扬手叫部街车。
照说我是断然不肯受人安排摆布的,无论人们多热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许为了老柏的沉默及气质。
年前有人把一个光棍带到咖啡座,不过是点头之交,那人马上出去宣扬:"我想同她(指我)试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这种话马上张三传李四,李四传王五的传到我耳中,我连那人面长面短都忘了,也没有动气,只觉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单身女人都忽然之间会得被穷酸选中,成为他们心目中试婚的对象,这是一个思想与言论均自由的社会,又不能不给他这么说这么想。
于是我沉默了,连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实在是因为害怕的缘故,这个俗不可耐的社会中充满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时候情愿与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为老柏那种高贵的孤芳自赏的气质,即使他觉得辜伶玉永远衣冠不整的像个有工作狂的难民,他也不会宣之以口,太好太难得了,我因这个而感动。
虽然这样,我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柏的照片登出来,尊尼第一个受委曲,他撒娇似的嚷出来——
"我不管,伶玉,你这个人没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带着,而你,你从来没有为我拍摄过这么好的照片。"
我认罪。
"为什么?"尊尼怪叫。
阿施说:"因为你没有那种气质,你是一个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声,大发脾气,走掉了。
我问:“何必伤害他?"
“有时候他令我神经衰弱。"阿施说。
可怜的阿施。
她又说:“有电影公司打电话来,问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戏。"
"是吗,有这种事?"我讶异。
"有。我说他不是模特儿,他是真的工程师,他们还不相信。"
"也许老柏会有兴趣。"
"你开玩笑。"阿施说:“他是那种真正在国际得奖的科学家,应聘来发展一项数十亿元的科技发展——喂,你没有看那篇访问吗,你以为他在外国没得做才回来混的机会主义者?"
"咦,"我莞尔,“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阿施说:“我最佩服科学家,"她神往,“如果我还没结婚,一定追求他。"
我说:“他这个人滑不留手,很难下手。"
"唷,你试过?"
“我没有,我一向不打没把握之仗。"我说。
"你是只懦弱的小鸡!"
"说对了。"
以后淑馨也没有再安排我们见面,太露痕迹!
不好做,况且男女双方都没有表示有兴趣,她这个中间人何苦巴巴地再劳神伤财。
这件事与那个人,告一个段落了吗?
我们又见面了,是偶然碰上的。
是一个酒会,我是被邀请者之一,通常我痛恨酒会,但是这次被人拉了去。
没想到他也在。
他见到我,犹疑一下,便缓缓走过来,他脸上有股说不出羞涩,使我惊喜。
我连忙瞄一瞄自己:头发、衣裳、鞋子,都还算整洁过得去,我心安了一点。
他站在我对面,不知如何开口。
我大方的问:“好吗?"
他点点头。
我又说:“看到那篇访问与照片了吧?"
"访问?"他茫然。
我很喜欢。有一次我们访问一个人,书出来之后那人来不及的买了十来廿本,四处放在他写字楼,强迫人看。老柏是好多了,他难得胡涂,是个顶可爱的人。
"不要紧,"我微笑,“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你是辜伶玉。"
够了,我心想!够了。
"今天……很热闹。"他说。
我说:“你也来这种场所?"
"我是主人之一。"他说。
"啊?"真不知道我们两人谁比谁更胡涂一点。
他也怀疑,“你记得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柏德烈。"
他松一口气,我们相对而笑。
欢迎你来。
不客气。
他讪讪地仿佛还想说什么,终于犹疑的住了嘴。
我鼓励的看着他,并不走开。
上一次我鼓励一个男人开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当年我希望那小子把我带到圣诞舞会去。
终于他说:“我有你的电话号码。"
"是吗?"我问:“谁告诉你的?"会不会是多事可爱的淑馨?
"是出版社的施小姐。"
"啊。"
"你们的生活,很多采多姿吧?"他问。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任何有趣事情,当它变成你的职业,都不再好玩。"
"可是你接触的人那么广。"他温和的说。
"那自然,但他们只是我摄影的对象。"
"也总比对牢打字机好。"
我点点头。
应该有下文,他不应特地攀谈,而只提到我的职业是否有趣。
"第一次见到你,你与我表嫂一起喝茶。"
"哦是,我们吃午饭。"
"我……见你同一个很时髦的男士打招呼。"他说得没头没脑的。
我不解,尽量回忆,时髦男人?谁?
老天我才如梦初醒,“呵,尊尼。"我说:“他是时装模特儿,最红的一个,我是他最看得起的摄影师。"
"我一直以为……他是你男朋友。"
我莞尔,“尊尼,不会的,他没有女朋友。”
我仿佛感觉到老柏像是放心了,女人对这种一向敏感。
我大方的说:“有空通电话吧。"
那边有一堆人走过来要跟他说话,他百忙中向我点点头。
我识趣的退开,公众场合中,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回到家我嘴里哼歌,被记得总是好的,女人就是这样没出息,没有结果不要紧,当时愉快就已经足够,所以占上风的永远是男人,因为男人根本少为将来作打算,只要女人肯点头。
但无论怎样,我有种感觉,老柏是不一样的。
他这个人慢热,需要培养情绪的时间也比别人长,要给他机会。
这样也好,如果他打电话来,也不是由我老朋友李陈淑馨促成,少一个恩人,免得将来要图报。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一边觉得自己好笑,一边暗暗的留意电话铃声。
连阿施都讽刺我,“莫非转性?以前电话响得掉下来也不理睬,现在一两声就来听,大概在等什么要人的吩咐吧。"
我心平气和的说:“我买了个无线电话,怎么,你放心没有?"
"尊尼找你。"
我说:“又有新装?"
"他走运,欧洲好几个大师找东方面孔,都找到了他,所以连带你也赚个饱。"
"这次拍什么?"
"拍造型照,他要为自己印行一本小册子,推销自己用。"阿施说。
我慨叹说:“这年头赚点铜钿真不容易,能怎么卖就得怎么卖。"
“是呀,有什么尊严可言?除非你是总工程师。"阿施调侃我。
我不是没听出来,"是的,"我赞成,"除非你是这一号人物。"
"明天三点他在长窗酒店咖啡厅等你,带了你的道具一起去吧。"
"是是。"
尊尼在一般少女眼中,也好算是翩翩美少年,拍过电影,做过电视,终于成为职业模特儿,人虽娘娘腔,但不讨厌,对女人尤其斯文有礼,那是因为他家境不错,有点教养的缘故。
那日中秋已过,太阳却还那么剌目,我依约而去,他已经在等我。
我说:“嗨。"
尊尼说:“替我拍得好一点,你为我拍照,美则美矣,总是少了灵魂。"
我但笑不语。
"笑什么?"
"没什么。"老约在咖啡室拍照,怎么会有灵魂?才怪呢,"但我也费事同他争辩。
"要拍得你与那个人拍的一样。"尊尼说。
他指的是老柏,我知道。
老柏那辑照片真是可遇不可求,连我自己都非常满意。
我装好了底片,往镜头里看进去,吓了一跳。
我看到的是老柏。
我几乎怀疑自己眼花。
我抬起头,“老柏!"可不是他。
又遇上了。
我同他介绍:“柏德烈,这是尊尼。"
尊尼凝视他,“我知道,你是那照片里的人。"
我笑,有时候一个人做不用动脑筋的工作久了,人就跟着迟钝,尊尼是最好的例子。
老柏很害羞,不出声。
我向他微笑,“这便是我的日常工作。"
"我与客人在这里喝茶。"他说。
我说:“我们还是没通电话。"
他说:“我一定会找你。"
我心想:何必考虑太久?一个电话而已。
"不妨碍你工作。"他礼貌的回他自己的座位。
尊尼问我:“你的男朋友?"
我说:“看样子没希望了,即使是小婴孩,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会伸手攫抓,他分明是对我不感兴趣,认识近一个月也不来约会。"
"也许人家慢热。"
"再慢也不能这么慢。"开头我也乐观过。
"你要快,也有呀,今晚跟我到的士可去,保证一打以上的男人来约会你。"
我说:“少废话,坐下来别动。"我按动快门,捕捉他神情。
"那男人不错,仪态高贵。"
"别说话。"
等我们拍完照,老柏已经走了,他客气地替我们付过账。
这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
尊尼间:“为什么我没有那样的气质?"
我说:“你太刻意、太造作、太经营,尊尼,你不能挥洒自如,自然地表演你的仪态。"
"你说得太玄,我不明白。"
"换句话说,别太用心,顺其自然。"
"我还是不明白,我又没有强逼记者对牢我拍照,是他们拍了去登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席那种有记者的场合呢?"我叹口气,他这个人如牛皮灯笼。
"人家请我去呀。"他理直气壮,“我故意不去,且非更加造作?"
由此可知他性情是个俗人,无药可救。
我收拾道具。
尊尼说:“说了半日,伶玉,我保证你交给我的又是行货。"
"当然是行货,不然还呕心沥血不行?"我大笑,“我哪来那么多血?"
"真拿你没折。"
"只要我的行货比别人的行货精,你老就包涵包涵吧,这是一个比较性的社会,只要你认为你已经得到比人家好的,就应该满足。"
"是,小姐。"他不悦,“再见。"他走了。
没想到一回家就接到老拍的电话。
“是你?"奇怪,有话他刚才为什么不说?巴巴打电话来,而这个电话,他偏偏考虑了一个月才拨。
"出来吃晚饭好吗?"他问。
“好。"终于动嘴了。
“七时正来接你。"
我洗刷得特别用心,头发梳得光亮,服装端正,还在柜底翻出小皮包,拿在手中,正如淑馨所说:所有梁山泊好汉的风情全部收拾得密密的。
他把我接到极富情调的法国饭店,有人在你桌子边拚命拉提琴那种地方。
在吵耳的环境下,他的话题渐渐入港。
这一刻就要来临了吗?我觉得滑稽,像电影情节般呢。
他说:“……我没有什么朋友,生活很单调。"
我礼貌的说:“每个人都如此,大都市普遍的现象。"
他嚅嚅的说:“你会明白吗?伶玉,看上去,你是一个很智慧的女孩子,你会了解吗?"
我很耐心,温和的说:“你可以向我倾诉,我并不是大嘴巴,你可以放心。"
“我孤独了许多日子,为了一个人,我回香港来,现在我觉得创伤已无痕迹,可以从头开始。"
"没问题,人总要活下去努力将来。"我啜饮拔兰地。
他很为难,耳朵涨红,几近透明。
我心中存着一个老大的疑团,对我,他同必这样?
他把杯子转来转去。
我说:“你可以相信我。”我按捺不住。
"你的朋友尊尼。"他没头没脑的说。
"尊尼如何?"我摸不着头脑。
"我想……"
"你想什么?"我微笑问。
"我想你介绍尊尼给我认识。"他冲口而出。
我抬起一道眼眉,忽熟之间灵光一现,我明白了。
我们之间有一刹那的死静。
在那一刹间我内心错综复杂,但廿秒钟内我平静得无可再平静,原来他是那种人。
多么可惜,世上好男人已经够少够少,而他却是尊尼的同路人。庸俗的尊尼与脱俗的他?
老柏紧张得如竖起毛的猫儿,他急需安慰,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连忙用自己的手按住他的手,“不要紧,柏,我会替你安排,我会叫尊尼跟你联络,我跟他很熟很熟。"
他感激得几乎落泪,“伶玉,我早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当然。"我喃喃说:“当然。"
真倒霉,心中酸甜苦辣齐齐冒起。
这场幻象之后,我又恢复同李陈淑馨的邦交——在中环午餐。
我例牌用手撑着下巴,万念俱灰的样子。
李陈在说:“……成熟女人应该像你这样——"
成熟,熟得烂透,皮都皱了,早掉地下了,称赞一个女人成熟并不是什么好字句。
有一个人走过来,手搭在我肩膀上,“表嫂,伶玉,好久不见。"声音亲昵无比。
我一抬头,是柏德烈,是,又遇上了,他身边跟着名模尊尼,尊尼老实不客气的吻我面孔。
淑馨睁大眼睛瞪看他俩。
他俩打过招呼后潇洒地离去。
淑馨问:“怎么回事,喂,怎么回事?"
我苦笑,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多着呢,对我又好。
唉。
祖母:
我祖母四十九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了。
对于有这样年轻的一个祖母,我是很感到骄傲的。
事实上常常有人误会她是我母亲。
有一次我的老师问我,“小曼,那是你妈妈吗?”
我记得祖母眉开眼笑的说:“不,这是我孙女儿了。”
大家都表示很惊奇,因为祖母看上去是真的年轻。
我想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不会比她年轻多少。
我们都说祖母保养得好。
我不懂得什么叫保养得好,不过祖母不是一个舒服的人。
她只有我一个人。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她还有其他的孩子,她一直很孤独。
小时候的事情我不记得了,要是能努力想,还可以记得一点点。
好像是一个夏天,有一个女人把我带到祖母这里来。
我一住下,便住了十多年。我今年有十六岁多了。
那个女人,不像是我母亲--无论多小的孩子,都能记得他的母亲--但是她是
谁呢。
祖母从来没说过。
我也常常为这个事情不开心,一个人总想知道身世。
后来祖母就说,那个女人,是我母亲家的人。
这样说来,也该是我的姨妈之类了,可是现在她人呢?
我与祖母,极少与亲戚往来,实际上我们也没有亲戚。
父亲,祖母说:已经去世了。母亲嫁了人,在很远的地方,地址失去了,多年没
有联络。
我总是不相信她。
但是我原谅祖母,也许儿子死了,媳妇再嫁,对她来说,是相当不体面的事情,
她不愿意提了。
不过对我来说,我倒想见见我的母亲,想得很厉害。
我对她并不怎么怀念,但是好奇心非常的重。至今我连她一幅照片还没有看见过,
祖母像很讨厌她。
不过我总算晓得自己有个母亲,那也已经很够了。
祖母非常清洁,而且精神也好,她的头脑也不过份守旧。
她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祖母,我想世界上像她这样的祖母,已经不太多了。
她甚至不怎么唠叨我,比起一般母亲,还通气得多。
我是很得女同学们羡慕的。
当我说祖母会买新式裙子给我穿的时候,她们简直不能相信,不过这一切,都是
事实。
我与祖母的生活,过得很愉快,唯一的缺憾,是冷清。
但是我的功课很多,家里静一点,是有很大的好处的。
通常每天放了学,祖母的点心已经在等我了,我吃了一点,便洗澡休息,晚饭之
后,才做功课。
这个时候,祖母便在我身边打毛线衣,打完一件又一件。
她靠这个赚点钱做家用,而且一个月,实在还赚不少。
这种毛衣,用很粗的绒线织,祖母三天可以编出一件。
然后厂方面就把这些毛衣运回外国,加张商标,又寄回来这里出售,价钱贵好几
倍。
我与祖母,常常为这个好笑。
祖母的手艺好,又快,更重要的是干净,她很受欢迎。
于是每天她就在我做功课的时候一直织织织。
当然就算三天织一件,也养不活我,祖母是另有收入的。
她有两层不大不小的屋子收租,这样我们就很宽裕了。
祖母甚至可以节蓄一点。
那两层房子,据说是祖父留给她的。她无疑有个能干的丈夫。
我们住的房子,也是祖父的物业,而且是最好的一层。
祖母说:“本来我一个老太婆那里都可以住,但是一个小女孩子,住得太破烂,
会影响心情,所以我们只好牺牲一点钱,住得舒服点了。”
牺牲的是原来可以收回来的房租。祖母很喜欢我。
就是因为这样,使我觉得光花家里的钱不好意思。
我找了一份补习。两个小孩子,一个三年级,一个四年级。
我自己已经是中学四年生了,补习他们绰绰有余。
这样一个月,我赚二百五十块,零用钱是足够的了。
祖母因此非常夸奖我,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很美满。
祖母还一直说:“小曼,假如你要交男朋友,我不反对。”
她实在太开通了。
不过我们也有一些不太好的日子,祖母也会有身体不好的时候。
那实在是很惨的,我去上学,又没有人照顾她。
请护土呢,她又不舍得,上一次她害肝病,把我担心死了。
幸亏那一次,她只是病了一个星期,祖母的身体算不错了。
那个时候我就想,假如父母亲在,她就不必吃苦。
但是父亲已经去世,那是没话好说,不过母亲呢?
假如她没有离开我们,我们的生活会更好。
我没有怪她的意思。爸死了她应该有权改嫁。
祖母不原谅她,我可没有,我只想见她一面罢了。
就算她不回来,我与祖母,还是很幸福的可以过。
只是我想地一定会想念我,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才没有来看我罢了。
我的确对她很有信心,我相信她会是个好女人。
每当有重要的事,祖母一定跟我有商有量的。
有时候她说:“小曼,房租又可以起价了,下个月就好了。
又说:“小曼,你房间的那张椅子太旧了,换张新的。”
我们有时候会决定把屋子粉刷,或是买多一张地毡。
学校有什么会,她也来看我。
祖母会穿得很体面的样子,一套漂亮的藏青旗袍,一只漆皮手袋,每个人都不相
信她是我祖母。
最重要的是,她一头黑发,而且永远笑容满脸。
其实一个人年纪大没有什么讨厌的。讨厌的是他们的偏见,他们的食古不化,他
们似是而非的道理。
奇怪的是,每个人年纪一大,都容易犯这种毛病。
所以年纪轻的人会觉得他们不对劲,他们又讨厌年轻人。
我与我的祖母,才不会这样子。
她唯一的小毛病,就是动作有点神秘。
事情是这样的,大概两个月之前,我放学回来,看见一个客人匆匆的从我们家走
出来。
我很自然的问祖母:“刚才那个人是谁啊?”
“谁?”祖母反问。
我马上觉得奇怪,那个客人明明是刚从我们家走出来的。
祖母即使健忘,也不应该到这种地步吧?
“喏,”我说:“刚刚才走的,我在门外还看见他呢-.”
“哦,那个,那个是房客。”祖母支吾着说。
房客?要是祖母一开头就说是房客,我也不会多问。
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疑心了。
“房客来干吗?”我又问。
“他们不想加租。”
我说:“哦,原来如此。”
“如果不肯,”祖母说:“我就租给别人住了。”
“是。”我说。
但是我心里疑心,那个男人,我以前并没有见过。
我们那两家房客,我虽然不太熟,不过面孔都认得出来。
这个男人,他也是房客之一吗?不太像呢。
不过我没有问下去。
我尊重祖母。
本来这件事我是差不多忘了。我说祖母神秘,是因为我前天又见了这个男人一次。
也是我放学的时候,也是在门口,真是凑巧。
他刚刚下了楼梯,祖母刚把门关上吧,我就看见他了。
我瞪他一眼。
这一次我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男人脸上有点苍白,双眼的的神情很奇怪,而且他很瘦。
我实实在在想不起我们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房客。
我很着意的看了他两眼,忽然之间他也见到了我。
他也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头走了,我实在很狐疑。
当我按门铃的时候,转头看他,他也转头在看我。
祖母听见铃声来替我开门。她的神色很是不安。
她说:“你这么快便回来啦?”
这样的问话更显得她心里不安。
我当然每天都有一个固定的放学时间,她是知道的。
而且很少有事情可以使她如此不安,她是个镇静的人。
“祖母,”我说:“那个房客又来了,说了些什么?”
“顷,你见到他了吗?”祖母很吃惊的问我。
“是的,就在门口罢了。”
“哦,我已经叫他们搬了。”祖母说:“不答应算数。”
“我觉得这个人好像目露凶光的样子。”我说。
“谁?”祖母又吓一跳。
“那个房客。”
“目露凶光?”
“是啊。”
祖母好像缓过一口气来了。“小孩子别乱说话。”
我笑笑。
我到祖母的房间去,原来想在她的摇椅上坐一坐的。
但是我看到她的手饰箱在抽屉外面,而且没有上锁。
我于是走过去替她放好,顺手打开看了一看。
祖母有两对玉镯子,好几只金戒子,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耳环宝石。
但是现在我打开来一看,只觉少了一点东西。
我把小箱子放进抽屉的时候,祖母进来“唉呀”的一声。
“我记性真坏,”她笑道:“忘了把它锁好了。”
“一定是赶着替我开门,是不是?”我问她。
“是的。”她说:“小曼,出来吃你的点心吧。”
她锁上了抽屉。
我很担心。祖母的手饰少了,是什么意思呢?
这些一都是她嫁给祖父的时候存下来的,年代久远。
如今不是经济不好吧?
我想来想去,觉得没有什么可能,我们的生活一直过得不错。
那么祖母为什么要开着手饰箱子呢?我不明白。祖母这一阵子,的确是有点神秘
了,我这样想。
两天前的事我没有忘记,我对那个男人印象深刻。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不是我们的房客了。
祖母对我说谎,我知道,但是她有什么作用?
现在我每天放学,都好像会碰见那个男人似的。
但是祖母始终不露声色,我又很忙功课,便没有再问。
我们每天的生活还是一模一样,一天一天的过去。
然后祖母在晚饭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去旅行一下。
“什么?”我反问。
“去旅行啊,你就快放一个星期的假了,在家闷不闷?”
“不不,怎么会呢?”我忽然之间又想到那打开的首饰箱子了。
“真是不闷?你是小孩子,一直陪着祖母不太好。”
“什么叫不好?我喜欢陪你。”我抢着告诉她。
“我觉得可以用一小笔钱,送你到外地去走一次。”
“哎呀,我不熟地方,没有什么味道的。”我摇摇头。
“跟旅行团好了,年轻小孩子,一点胆子也没有。”
祖母好像责备我的样子,我笑了。
“我情愿陪你。祖母。”我说:“我什么地方也不要去。”
“没关系,祖母有钱,要你去散散心。”她又坚持。
说到钱,我小心的问:“祖母,我有没给你太大的负担?”
“咦,小曼,”她有点惊奇,“你这话是怎么来的?”
“有没有?祖母?我是不是花了你太多的钱?”
“怎么会呢?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她说。
我安下了一点心。
“你还自己补习赚钱呢,况且我们又有屋租可收。”
“既然这样,那么你就不要打毛衣了吧。多辛苦。”
“这有什么辛苦?我消磨时间罢了,双手总不能白白空着不动!”她说。
“你眼睛不好。”我说。
“这么粗的毛线,对眼睛有什么不好,又不是绣花!”
“好了好了,祖母,真不够你说的!”我笑了起来。
“对了。”
“但是旅行我绝对不去,我舍不得离开你!”
“傻孩子,我才四十九岁,怕什么?”她反问。
“反正我舍不得就是了。”我再三声明,“我不去。”
“不去随你!”
“祖母,等我毕业之后,我去赚钱,请个佣人给你使唤,到时候你就不必煮饭洗
衣服了。”
“才两个人的工作,不会太辛苦的。”祖母这样说。
“给我一个机会孝顺吧。”我笑看说。
“唉,你这个孩子,祖母真是不舍得你。”她说。
“我也不舍得你。”我说。
“小曼,祖母要问你几句话,你好好答我。”
“是。”
“小曼,你自幼与我同住,可习惯吗?”她问。
“咦,祖母,当然习惯了。”我说:“你问得真奇怪。”
“有没有嫌祖母老?有没有觉得生活不够娱乐?”
“不会不会。”我双手乱摇,“怎么会呢,不可能!”
“这些都是真话?”
“当然。”我问:“这就是你叫我去旅行的原因吗,祖母?”
“唔,有一点。”
“不必了,你真多心,祖母,我很高兴,真的。”
“你喜欢我,我也知道。”
我又奇怪起来,从来没有祖母这样问孙女的。
她怎么会忽然之间这样说起来的呢?我看着她的脸。
祖母的脸当然不年轻了,但是那种祥和,真使人舒服。
“小曼,那么我再问你,你可思念你的母亲?”
“母亲?”我反问。
“是的。”祖母说。
“哦,有时便有。”我据实说。
“什么时候?”祖母问。
“没有,有空的时候,偶然也会想起来的。”
“不是常常想她吧?”
我更觉得奇怪了,“不会。”我说:“祖母,干吗问这个?”
“没有,我觉得一个孩子离开母亲,心里总会不开心。”
“我可没有,祖母。”
“为什么?”
“因为我有你呀。祖母,我什么都满足了。”我说。
她笑了,“小曼,你倒真会讨我喜欢。”她说。
“这都是真话。”我说。
“我问你这些,是因为怕你大了,不喜欢与老太婆生活。”
“祖母,你真不该这样想!”我不开心的告诉她。
“年纪大了的人,就像小孩子一样了,祖母是胡涂了一点。”
“祖母,你是不是害怕我会离开你?”我问她。
“唔,是有一点。”
“祖母,我虽然长大了,但是长大管长大,我还是会一直陪着你,你放心好了。”
“女孩子总要嫁人结婚的。”她说:“那个时候,你还是要离开祖母的。”
“不会,我就算嫁人,也会陪你住,那个时候,更多人陪你了。”
“你的丈夫会喜欢我吗?”祖母半开玩笑的问我。
“嘿!”我说:“谁敢不喜欢我的祖母?才怪!”
“也有人会的。”
“哼!他要是不喜欢你不尊敬你,我就不嫁他。”
祖母呵呵的笑起来,她像是忘了刚才的不开心。
我本来想问她,知不知道母亲在哪里,但是又怕她不开心,只好不提。
也许祖母说得对,到底她快五十岁了,是有点怪脾气。
我的确是有点思念母亲,但是祖母把我带大,她付出的,远远比母亲多,我应该
衡量一下。
我不愿意使她不开心,我实在不愿意使她难过。
但是我连母亲的照片都没有一张,也不晓得她的长相如何,根本与一个陌生人差
不多,她怎能与祖母比?
我必须尽量使祖母快乐一点,她到底也有一把年纪了。
但是我很怀疑她对我事事守秘的原因,也许她不想我担心。
我照样替那两个孩子补习,上学放学,没有异样。
但是渐渐我发觉每天放学,学校门口总有一个人在等我。
我不是那种瞎疑心的人,但是那个人的确是在等我。
我知道是因为他盯住我看很久,然后才肯定开。
这个人每次都站得很远,那个样子,真是恐怖。
我不喜欢有一个这样的男人跟着我,我告诉了教师。
但是我的班主任只是笑了一笑,“你疑心了,学校门口是公众地方,谁都可以站
在那里,而且不一定是看你。”
我没有法子了,她说得也对。学校门口每个人都可以站。
但是我、心里确实这个人是为我而来的!我有这种感觉。
于是每一次他看牢我,我也狠狠的看牢他。
这是法治地方,他要真敢动一动,我就去报警。
因此我出入也小心了,晚上我总是搭街车到家门口下车。
女同学晓得了,笑着说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来保护我。
她们说得轻松,我可没那么好笑,我一直很警惕。
使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最近会发生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
我又不敢告诉祖母听,怕她担心,她又不可以帮忙。
然后就在昨天,我从学校出来,四周一看,不见那个人,心里刚一宽,忽然之间
一本书掉在地上。我才拣上来,抬头,就发觉那个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
他这一次站得很近,我吓一跳,但是我的胆子相当大。
我没有叫出来,我狠狠的看他一眼,然后我想起来了───这个男人,难怪我一
直晓得他是为我而来的,难怪我这么面善,原来他就是祖母口中的那个“房客”。
我厉声问:“你是谁?”
他不出声。
他那双眼睛,瘦削的脸,走到哪里去我都记得。
“你跟看我做什么?”我喝问他:“别以为我会怕!”
他掉转头走了。
我实在害怕了,风吹上来,我打了一个冷战。
我实在放不下心,这个房客,到底干什么呢?
我没有马上回家,我晓得祖母那两层出租的屋子在什么地方。
我决定去查看一下,看看那两家房客的样子。
我先到近的那一层去,开门的那位太太,认得我。
我说:“祖母叫我来看屋子有什么修整的地方。”
那位太太马上心花怒放,她有三个小孩。看样子她很多产,一年半前我来的时候,
她只有一个孩子。
她的丈夫的照片,挂在客厅里,放得很大,我一眼便看到了。
那个丈夫长得胖胖的,一副福相,一点不像那个男人。
我问她:“你们没有把房间租给别人吧?有没有?”
“怎么会呢?”她反问:“三个孩子,这里还嫌小。”
我点点头。至少这一家,没有古里古怪的“房客。”
但是那位太太使我烦恼,她一直说:“其实墙壁要粉刷了,浴间的热水器,常常
失灵,唉,老太太真是好,她关心我们,我们是知道的。”
我说:“我会告诉祖母。”
“谢谢你了,小姐。”她很高兴的送我出门。
我还得到第二家去。
我在街上叫了一部车子,车子驶得很快。我不断沉思。到底那个男人是谁呢?我
有一种感觉,他不会是房客。
我到了地址,按了门铃,说明身份。
这一家住了三个小姐,更加荒谬,连男人都没有。
祖母骗我!
那三个小姐是空中小姐,有两个在家,一个在外地。
她们把屋子打理得清清楚楚,美丽整洁得很。
其中一个长得真美,她请我坐,倒咖啡给我喝,拿三文治蛋糕出来招呼,还请我
常常去坐。
“老太太没收到房租吗?”她问。
“啊不,她叫我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不妥。”我说。
“没有,你叫她放心好了,我们都是很规矩的。”
两位小姐同时向我微笑。
规矩不规矩是一件事,但是她们绝对不会收留一个瘦削面孔,眼发青光的中年男
人。
我向她们道别。
祖母毫无疑问,的的确确,实实在在是骗了我。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真不明白,这神秘男人是谁?
祖母真是滑稽,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她为何事事瞒我?
这些事情,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我很气愤。
一家子里只有我与她两个,有什么不能讲的呢?
回家一定要问个明白。
到了家,一开门,祖母就气急败坏的冲出来。
“唉呀,我急死了,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说一声!叫我左等右等,你不看
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说着祖母一把抱住了我。
她的神色,她的惶急,都证明它是真正爱我的。
我的心像冰块遇火一样的软溶下来,是的,祖母爱我。
即使她有事情瞒我,也是应该的,为我好的。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呀。”她瞪着眼睛问。
“祖母,”我说:“别急别急,我……我……”我说不出去。
我该不该说实话呢?如果不说,谎话一定越骗越多。
然后她说一点,我又说一点,那还得了?这不行!
“祖母,我们先吃饭,我再告诉你,我去了那里。
“好好,那快吃,菜都凉了!”
我一边吃饭一边想,祖母说那个人是“房客”,是不想我知道那个人的真正身份,
我忽然拆穿她,她一定难堪得很。
我必须效得圆滑一点才好。
吃完了饭,祖母好像没有意思追问我去了那里。
第一,她相信我。第二,年纪大,记忆力是衰退了。
最近我也细细看她,祖母并没有心神不宁的样子。
只要我陪着她,她还是很高兴快乐的。她那些运到外国的毛衣,照样编织得飞快。
只是这个神秘男人,还是我心头上的一个结。
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了,他绝对不是什么房客。
是谁?
祖母知道。
我决定先把有人在学校门口等我的事情说出来。
“祖母!”
“什么事?”她抬起头来,习惯性地托一托眼镜。
“祖母,最近这一个星期,学校门口,都有一个怪男人等着放学,一直朝我看。”
“是吗?”祖母笑起来,“这怪男人大概十岁,长得一表人材,穿白衬衫白
校裤,是你们隔壁男校的学生,是不是?”
我这样紧张的心情,也被祖母引得笑了出来。
“怎么?有男孩子看上你了?”祖母是开明的。
“不是,祖母,”我又沉下了脸,“这是个中年男人。”
“是吗?”祖母放下毛衣。
“是的,每天看着我。”我说:“真太不自然了。”
“那么多女孩子一齐放学,你怎知是看你呢?”
“因为我认出他。”我说:“我以前也见过这个人。”
“他是谁?”祖母愕然的问。
“是你说的那个房客!”我冲口而出,“是他!”
祖母脸色变了一变,“是那个人?你看错了吧?”
“怎么会?那么瘦,又像生病似的,见过不容易忘。”
“那个房客你才在门口碰见过一面。”祖母说。
“是他!”
“看错人了,小曼。”祖母比什么时候都固执。
“好吧好吧,算我看错人了。”我赌气又不服输。
“是看错了。”祖母说:“天下瘦的男人多着呢。”
被祖母这么肯定的一说,我都怀疑自己起来。
真看错吗?
是我疑心生暗鬼吗?是我幻想力太丰富吗?
“那么那个房客呢?”我问。
“搬了,”祖母说:“不肯加租,我叫他搬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这些事情与你商量做什么?你又不懂。”祖母说。
“是吗?”
“现在租给一个空中小姐。”祖母说:“交租真爽快。”
真糟!
这样说来,真是一点漏洞都没有,是我白多心了?
我怎么这样蠢?我怎么没想那个房客会搬掉?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熟。
奇怪的是,第二天放学,那个男人不见了。
第三天不见,第四天也不见,第五天也不见。
我想我真有点神经病,无端端的说一个男人盯着我。
想到都会脸红,难怪班主任会有那种微笑。
一天打毛线的时候,我忽然看到祖母空白的无名指。
“咦,祖母”,我说:“右手上的红宝石戒子呢?”
“啊,”祖母看看手,“一直钩着毛线,我嫌麻烦脱了它。”
“那种翡翠的戎子一定不钩,改戴那一只好了。”
“好的。”
“我喜看你戴戒子,很有风度的样子。”我说。
“好的。”她笑,“我戴那一只。”她什么都依我。
从此,她就改戴翠玉的戒子。我没觉得异样。
祖母的举止一向很合理,她很少有不对劲的地方。
祖母对我益发的好了,她渐渐对我非常小心。
而且她常常说:“小曼,你对我来说,真是一件无价宝。”
祖母如果没有我,无异是会寂寞了一点,但是她也可以省却不少麻烦。
我不是一个太细心的女孩子,很多时候我不如她的意。
但是我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只有我一个人。
我将来还可以结婚,有很多的子女,祖母却已经老了。
我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怎么样,过得好还是不好。
不过祖母现在的确只有我陪着她,这是事实。
“小曼,”她会说:“将来你结了婚,祖母替你带孩子。”
“你怎么可以这样辛苦呢?”我说:“我一定请佣人服侍你,祖母,你放心好
了。”
“你要养多一点孩子,家里热闹一点才好。”
“是的,我想要四个孩子。”我得意的问:“好不好?”
“当然好,环境许可就好了。”祖母也表示赞同。
“他们一定很尊重你,那时候你就是曾祖母了。”
我们说得很起劲,像真的一样。
但是祖母的眼睛忽然润湿起来,她低下了头。
“祖母。”
“能活到那一天就好了。”她说。
“当然可以,你太年轻,祖母,你一定可以的。”
她紧紧的抱住了我。
祖母实在太可怜了,她是这样的寂寞无聊。
她所有的时候,都花在我身上了,没有我,她更没有寄托。
为了使家里热闹一点,我开始带一些同学回家玩。
幸亏她们喜欢祖母,祖母也喜欢她们。
我们常常在家一块讨论功课,然后就谈天说地,节目丰富。
一天放学,我约了三个女同学在家又笑又讲。
祖母在厨房里为我们弄点心。
电话响了,我就去听。那边说找祖母“陆老太太”。
“祖母电话!”我叫。
祖母出来了。我便把话筒递给她。
她擦了擦手,把电话接过,看了我一眼,迟疑一下。
我又回到女同学那边去。
我听见祖母说:“今天不行,今天不方便!”她的声音有点怒意,“你们不可以
来!”
我忍不住竖起一只耳朵听。祖母对谁发脾气呢?
她极少生气的。
“贪得无厌!”她把声音压低了,再说了一会儿,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站起来,“祖母,谁啊,那么不礼貌?”我问。
她马上笑笑,“过来,小曼,让我看看你!”她说。
我走过去。
“这么高了。”她把我抱住,“又这么可爱。”
我也笑了。年纪大的人总希望孩子们亲热一点。
“祖母,我也许不够水准,但我是疼你的!”我说。
祖母当然晓得了,不然我不会花那么大的心血了。”
我亲了她一下。
“过去做功课吧。”她说:“点心就快好了。”
当大家吃点心的时候,我那些女同学说:包子甜美得连她们的舌头都差点咬了下
来。
祖母呵呵大笑。
我看见祖母与同学都那么开心,当然心里快乐。
没想到第二天我放学回来,祖母躺在床上,头上一块大纱布。
我吓得把书都掉在地上,“祖母!”我尖叫一声。
“你怎么了?”祖母的声音是低低的,“别怕别怕!”
“头上干什么?”我惊问。
“摔了一交,破了点油皮!”她轻描淡写的说。
“纱布是谁跟你包的?”我问:“是医生吗?”
“医生。”祖母说:“我打电话叫来的,你放、心好了。
“医生来过了?”我问:“医生怎么说?有危险没有?”
“没问题。”
我仔仔细细的看看纱布,:“擦伤油皮?还隐着血呢!”
我瞪祖母一眼。
“小曼,叫你别担心!”祖母好像有点不耐烦。
“我是疼你,祖母,你走路要小心,家里没有人,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可怎么办?
我会急死的。”
我眉头紧紧的皱着,从心里面发急,话又不敢说重。
祖母又笑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在那碰的。”我又问。
“抬角上。”
“把那张柏子移开。”我说:“我现在就动手!”
“真是急性子。”祖母微笑。
医生来换药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伤口,真不轻。
祖母从来不摔交的,说她老,她也没有老到那种地步。
等到伤口渐渐复元,她额角上留下一个小疤。
年纪那么大还留个小伤口,祖母是不大开心的。
我除了再三叮嘱,叫她小心之外,也没有其他方法。
然后天气便秋凉了,祖母照例替我买了一批新衣服。
往年她自己也做一点,但是今年她自己没做。
“祖母,你干吗没去裁缝那里?”我问她。
“年纪大了,穿去年的也一样,就省一点好了。”
“何必这样省呢。”我说:“省下来又没别的用途了。”
祖母笑一笑,“积谷防饥啊,小曼,你慢慢就知道。”
这些老人家一直省,我实在不太明白其用意。
因为她上次摔了一交,我开始注意祖母健康情形。
也许我的眼光不太好,但是我发觉她没有什么异样。
虽然一切正常,不过我心里始终打着一个大大的结。
我除了上学放学,还得去补习,没有太多的时间剩。
功课自然也是越来越忙了,很有点透不过气来。
祖母有意叫我放弃那份补习工作,节省精神应付功课。
我说不可以。
“那两个孩子这么乖,如果我不教,他们不晓得哪里去找人呢,而且赚点零用,
没有什么不好。”
祖母说:“但是你太辛苦了,我怕你吃不消。”
“怎么可能!”我说:“你不辛苦,我怎么会呢?”
祖母一下子抱住了我,“小曼,你真是个好孩子!”
小曼小曼,你没有好好照顾祖母。
我心急气躁,相信全露在脸上。
祖母见我这样关心,便说:“你疼我,啊?”像个小孩似。
我拥抱她,将她的身子摇两摇。
这件事过去之后,祖母的行为越来越是诡秘。
一日放学,忘了带锁匙,原想按门铃,后来一想,不知祖母是否午睡。
于是淘气地伏在木门上窃听一下。
屋里有人声。
咦,是谁?
是一位男客。
声音不太清楚,但是可以听得见,隐隐约约的。
祖母在那里说:“这样子需索无穷……不可以答应。”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想一想吧,还给我们也行。”
“把她还给你?绝对不可以!”祖母说:“太没道理。”
把什么还给人?我真觉得奇怪。这几个月来,这样奇怪的事情好像没断过。
照以往我早就把门开进去看个一清二楚了,但是今天我没那样做。我在门外偷听。
我想知道得多一点,像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与祖母说话,祖母为什么从来不提他。
他又为什么来,每次匆匆忙忙。
忽然之间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那个“房客”?
有两次我在门外碰见他,屋子里面的,会不会就是他?
“……请你走好不好?我一时间那来的钱?你们每个月都来……小曼就回来了。”
我忍不住了。
我大声敲门:“祖母,祖母开门,谁在里面?”
里面的声音都停止了,我有点急,祖母怎么不来开门?
我又叫,“我都知道了,你开门吧,快开门!”
隔了一阵子,祖母像是无可奈何,把门开了。
我松了一口气,“祖母”!我抱住了她,“什么事?”
她的脸色是苍白而愤怒的,眼泪在眼眶里。
我拉着她奔进屋子里,那个男人已经走掉了。
“人呢?”我问祖母,“那个人走了吗?他到那里去了?”
祖母的嘴唇颤抖着,神情真是痛苦异常,说不出来。
“不要再瞒我了。祖母,那个人后门走了是不是?”
祖母坐了下来,低下头,不出声。
“祖母,你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好几个月来,都有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到我们家
来?”
祖母抬起头来,有点哀伤的看着我。“小曼,”她叫我。
“说给我听,祖母,请你从头说给我听,好不好?”
“你迟早都会晓得的,我不如告诉你吧,小曼。”
“你说呀。”
“刚才那个人,是,是───”祖母的眼泪掉了下来。
“是谁?”我心里已经知道一两分了,“是我母亲那边的人,是不是,她要来要
回我,是不是?”
“你几时知道的?”祖母惊讶的抬起头来问。
“我猜的,祖母。”我说:“那个人叫你把我还给他,有没有?”
“你真的知道了?”祖母哭了起来,抱住了我。
“你放心,祖母,他们都在做梦,我死也不会离开你的!”
“小曼,你真是好孩子!”
我连忙摸出手绢替她擦眼泪,“祖母,你千万别再哭了。”
我第一次看见祖母伤心落泪,为我哭了。
“不要把他们放在心里,”我说:“我不会跟他们走的。”
祖母还是抱着我。
“法律上边没有不准孙儿跟祖母住的,我们不必怕。”
祖母渐渐恢复了自然。我问她,“他们来过几次?”
“每个月都来。”祖母苦笑,“来拿钱,来恐吓我。”
“什么拿钱?”我握紧了拳头,“太卑鄙了!”
“不给钱他们就说要把真相告诉你,小曼。”
“让他们告诉好了,祖母,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为人。”
“但是小曼───”她欲语还休的样子,说不下去。
“你给了他们很多钱吧?”我愤怒的说:“是不是?有好几件首饰给了他们。你
不做冬衣,把钱省下来,祖母,你太软弱了,这是勒索,我们可以报警!”
“小曼,你不知道的了,”祖母苦涩的说:“我怕!”
“怕什么?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们,你放心好了。”
“但是她是你母亲,小曼,你与她多么的亲!”
“不管有多亲,祖母,她这样的伤害你,我也不帮她。祖母,你对我好,我知道。
但是她呢?我连她的脸都记不清楚,祖母。”
“小曼,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祖母看看我。
她的眼光这样的复杂。祖母为我忍受了这么久。
她到底给了多少钱这班匪徒呢?这一笔损失怎么算法?
“祖母,你去休息吧,我都知道了,你去躺一会儿。”
我扶她进房间,倒一杯茶给她,然后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祖母告诉我,我的父亲,她的儿子已经早就去世了。
那么这个瘦削的男人,大概是我母亲的丈夫了。
这个下流的男人!利用祖母的弱点来进行勒索!
这件事我母亲知不知呢?她是同谋呢,还是无法阻止这个男人的强盗行为?
我忽哭了起来,我一直心里悬念母亲,却不知道她原来是一个这样的女人,难怪
祖母不让我见她了。
祖母这一次为我,真是吃足了苦头,我对不起她。
我想到她额角的那个疤,我真怀疑地并没有摔交。
那个男人这么凶恶,他什么做不出来呢?太危险了。
我走回房间,擦干了眼泪。
还有那只钩住毛线的戒子,也是这个情形之下失踪的吧?
我到祖母房间里去,她已背着墙在沉思,并没有睡着。
“祖母。”我经唤她一声。
“孩子。”她转过头来。
“祖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们可以想办法。”
“唉,你年纪这么小,我又怕失去你,你不会明白的。”
“祖母,你把我当作孩子,我一切都知道。”我说。
“你疑心已经很久了吧?”她问:“我也看得出。”
“那男人──他是我生母的丈夫,是不是?”我问。
祖母答:“可以这么说。是的,他是的。”她垂下眼来。
“这男人太下流了,祖母,怎么可以对一个老太太威逼?我们应该采取强硬一点
的态度。”
“我怕失去你,孩子,你想想,我除了你,还有什么?”
“祖母,你还有很多,而且你、永远不会失去我。”
“真的,孩子?”
“真的,祖母。”我握紧了她的手,她需要我。
祖母从来未曾这样软过,我要帮助她,因为她是我祖母,她从小把我带大,我们
俩相依为命。
“把整个故事告诉我,好不好?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本来你也是跟着你母亲的,只是后来孩子多了……”
“啊,她又再嫁了人,生了一大堆,然后就把我送到你这里来,不要我了,是不
是?现在看见我们环境不错,又千方百计的来搅事,不要多说了,祖母。”
我转过头来。
没想到我还有这样复杂的身世,叫我自己难过。
“当时你母亲收过我一笔钱。”祖母喃喃的告诉我。
我也苦笑,“原来她把我卖了给你。祖母,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呢?”
“世界上各式各样的人很多,小曼,世界是奇怪的。”
“我想见她!”我忽然之间说:“我一定要见她!”
“我的母亲!”我说:“祖母,我要问清楚她!”
祖母慌张的说:“小曼,你千万不要冲动,你不能见她。”
“为什么?”我问。
“我不要你去见她。”祖母说:“你答应我,小曼。”
“可是为什么?”
祖母哑着声音说:“她不是一个好女人,你会学坏的。”
“我不过与她见一次面而已,把话说个清楚───”
“不可以。”
“祖母,没有什么影响的,她说的话,我半句也不会听。”
“不可以,小曼,我只要求你听我,不答应吗?”她问。
祖母的样子很慌张,我如何忍、心不答应它呢。
“当然,祖母,你不喜欢的话,我一辈子不见她好了。”
祖母的眼泪淌了下来,“好孩子,不枉祖母疼你一场。”
“别哭,对身体不好,祖母。”我轻轻的替她揉那个小疤。
“本来我也不想再提了,但是上一回来,那个男人把我推倒在柏角,头上便撞开
了花。”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几乎气炸了肺,“祖母,下次我们马上叫警察,抓他去坐
牢。”
那个脸色青瘦的男人,在我脑子里浮现出来。
以后我见到这个人,我不会放过他!我也是一个倔强的人。
但是我不明白一向精明果敢的祖母,怎么会怕他们。
也许她太怕失去我。
“小曼,现在你去上学放学,路上一定要小心。”
“笑话,他们敢拿我怎么样?”我反问:“我不怕。”
“但是───”
“要是你真不放心,那么找人保护我好了。”我说。
“这种事外扬,到底不好,小曼,你自己要警惕。”
“知道。”
“尽量搭计程车,知道吗?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祖母,那么你看见那个人再来,也不要乱开门。”
“好的。”
我看她的样子,好像舒服了一点,我也比较放心。
这个打击对我来说是大的,但是我有什么法子逃避呢?
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并不是光荣的事,我告诉自己。
所以在同学以及一切人面前,我都不出声。在祖母面前,我也沉默得多了。
祖母尽量做到没事人一样的,但是她也办不到。家里一下子就没以前那么欢愉了。
因为那个人还会来。
那个男人。
他随时都会出现,他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肥肉呢?
但是他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如愿以偿,我不会令他这么舒服。也许祖母容易欺侮,
但我不是。
我与祖母虽然不出声,但是我们两个人都在等他来。
他果然来了。
一个晚上,我在做功课,祖母在织毛衣,他来了。
祖母在开门,我回头一看,就看到那个男人站在门口。
我马上跳起来,走到门旁,站在祖母的身边,瞪着他。
门上有一条铜链子搭着,门只开了一条缝,这使我放心。
“你是什么人?”我喝问他。
“什么人?”他的声音低而阴险,“问得很好,小曼。”
“你不配叫我的名字!”我怒道:“快点走,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忽然之间他笑起来,“你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什么都知道,滚,滚!”我用力推上了大门。
他在门外叫:“我是你父亲!你知道吗?父亲!”
我尖叫起来,“你一分钟内不走,我就打九九九,滚!”
祖母在一旁呆呆的。她看上去是这样的手足无措。
那个男人扬起一阵笑声,便走了。我喘出一口气。
“不要脸!父亲?”我低声咒骂,扶住了祖母。
“小曼,也许我们不应该这样凶。”她说:“这种人…:.”
我这时候的心,倒也有点凉飕飕的。祖母说得对。
这种人,穷凶极恶,什么做不出来呢?他还怕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他会有胆子来登门勒索,不顾后果。
他会把祖母推倒在地上,弄伤了头,流血。
他实在太可怕了,如果给他进入屋子,怎么办好?
大门上的一条铜链子,只怕他一撞就开了,有什么用?
我与祖母,一老一小,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们两人生命都有危险的样子。
怎么办好呢?
“算了,”祖母叹口气,“这种人,一直敷衍他,也是个没完,不如得罪,也算
了。”
“他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弄回去,他自己不是有孩子?”
“我不晓得。”
“祖母,他对我有什么企图呢?我弄不清楚。”
“要一点钱罢了。”
“是的,你给他钱,是因为怕我知道,现在我全晓得了,我不会跟他走,为什么
还不死心呢?”
祖母沉默了。
“他应该适可而止。是不是?祖母!”我反问。
祖母还是不出声,隔了很久,她说:“我不知道。”
但是祖母不让我报警,不让我去见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做。我们只好僵在那里。
祖母又好像很维护他们的样子,怕我得罪这帮人。
我很难过,心神因此便乱了起来,功课也不太注意了。同学们都觉得奇怪,我自
己倒是吃一惊,怎么办呢?
我推说是身体不舒服,但是又不可以在紧张关头告诉。
我博取到老师与同学的同情,不过我自己晓得原因。
一天放学,我在门口,看到了那个可恶的男人。
他一定会来的,这不是预感,这是事情的真相。
我没有逃避他,我迎上去,“你又来了,是不是?”
他没料到有这一看,怔了一怔,牢牢的看住我。
女同学都围上来问:“什么事,小曼,什么事?”
我摆摆手,“没事情!你们回去好了,这是我相识。”
她们看看我,又看看这个人,便散开走了。
我对那个男人说:“我的同学都认得你了,你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他说:“我只要与你说几句话。”
他的眼睛闪烁着,脸上的皮站在骨头上,真是可怕。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张脸更可怕的东西,我真心寒。
他比我前几天见他的时候又瘦了,像只贴髅头。
我问他:“你一直来干什么?你说,你说好了!”
“你的那个祖母,她并没有交钱给我。”他说。
“她为什么要给你钱?”我声势汹汹的问他。
“她答应的。”
“答应?”我指住鼻子,“你骗得了一个老太太,骗不得我!”
他低下了头,“可是她答应的,后来她又不遵守诺言。”
“还是她不对?你凭什么个个月向她拿钱?说!”
“我知道我不对,但是我们需要这笔钱。”他说。
“谁不需要钱?!难道我不需要?我要交学费呢!”
“但是她答应的。”这个男人翻覆的说着这几句话。
他并没有凶恶的对付我,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他会把刀子都拔出来呢。
“她给你钱,”我说:“是怕我知道真相而离开她,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而且我
不会离开她!”
他怔怔的说:“那么你母亲───?”
“我不要见她!你可以去告诉她,我不要见她─.”
“但是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而且你从来没有见过她。”
“不要以此打动我的心,”我说:“当我是一个小孩的时候,我要吃饭我要穿衣
服,我要上学我需要照顾的时候,我的母亲在那里?”
他不响。
“现在我已经要成人独立了,你们却要来找我回去?”
他还是站在那里不动。我们就这样僵立在校门外面。
“是的。”他说:“我们不对。”
“你还打了我祖母,是不是?─一我的火气又来了,“你这种人,早该坐牢
了──”
他退后几步,“你这样骂我?”他指着胸口问我。
“为什么不骂你?你是什么东西?”我喝问他。
“我,我是你的父亲!”他的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芒。
“你放屁!”我胀红着脸冲出一句粗话,“你见鬼!”
“什么?你不是说全知道了?”他问我,指着我。
我看着地,心里慌张起来,是的,我干么要与他说话呢?我干么不叫警察来抓走
他?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呢?
“我父亲早就死了!”
“谁告诉你的?”
“祖母。”我再说一次,“祖母说,我父亲死了。”
“那么我是谁?”他又问我,声音忽然很小很小。
我站在那条静寂的小路里,有点害怕,可是又不愿意走。
学校里所有的人都走了,天也黑了,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终于说:“你是我母亲的丈夫,就是这样而已。”
地看了我一会儿,那种神情,很奇怪的样子。
他清清喉咙,像有一块痰吞不下去似的难过。
然后他奇奇怪怪的问:“这是你祖母说的吗?”
“是。”
“啊。”
“怎么样?”我挑战似的问他,“难道她说错了?”
“没有。”他低下了头,“不过她受伤那次,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推了她一下,
当时她扑上来,我没有法子,伤了她,我也很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我也不想再骂他了。
他大概也是个可怜的人,只不过卑鄙龌龊一点。
我看出他不会伤害我,而且奇怪的是,我相信他的话。
“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母亲?”他小声的问我。
我不明白他声音为什么这样小,我们身边没有别人。
我看着他。
他更觉得局促了。
为什么呢?我不怕他,他倒反而怕我?这事可能吗?
“你姓什么?”我问他,滑稽,我的声音也低下来了。
而且我一点都不害怕,他也并不如我想像中那么可怕。
“我姓许。”他答。
“许先生。”怎么会叫他一声先生呢?他是一个勒索祖母的人呀,站在这里与他
讲什么?祖母知道一定急死了!
“啊。”他应了一下。
“你打算怎么样?”我问:“祖母是不会再给你的了。”
“也许你不相信,我只是要再来看看你。”他说。
“看我?”我反问:“我有什么好看?你要钱罢了。”
“是的,我要钱,你母亲身体不好,要看医生。”
“我不相信,所有要钱的人都说为了看病!”他苦笑。
“可是也有人借了钱转头便去赌去花天酒地!”
我一点不给他留面子,一直数落他,拆穿他。
他不出声,只是看着我,然后说:“你很聪明,小曼。”
“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们了,许先生。”我告诉他。
他答非所问的说:“小曼,你到底是念过书的孩子,聪明。”
我不耐烦的说:“许先生,你听见没有?你还是趁早就放手吧,祖母带大我,也
不是容易的。”
“是的是的,她只是个老女人,我们太不对了。”
“假如你以后都不来骚扰我们,那也是值得原谅的。”
“以后都不会了。当初……只是你母亲要见你,真的。”
我不出声。
“你晓得穷人的毛病,”他说:“把孩子卖掉又想念他。”
“我是被卖掉的?”我心有点酸。祖母说过她给了钱他们。
“是,实在太需要钱了,孩子又多,像讨债鬼一样。”
“谁叫你们养下那么多的?”我喝问他,“又把我卖掉!”
他不响。
“幸亏是卖给我祖母!但是你们太不要脸了!”我转头走。
“小曼!小曼!”
“叫我作甚?”
“你回来,回来再与我说几句话!”他央求我。
我厌恶的说:“不多说了!你以后也别再来搅我们。”
“小曼,难道你不想念你母亲?难道你不要见她?”
我背着身略一迟疑。
“她到底是生你的母亲!而且她生了病想见你!”
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一个脸青唇白的病妇来了!
我掩上了脸。
也许这个男人撒谎,也许我母亲只是一个妖冶的女人,敞开着旗袍领子,手指夹
着烟。
我朝前走了几步,我想到了我的祖母,她正在等我回去呢。
“小曼!你真的不想去看一看!”那个男人又开口了。
我猛地回头看住他。
“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相信我!”他说。
“相信你?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冷笑,“我怎么知道你会把我带到什么样的地
方去?告诉你,你聪明一点别再鬼鬼祟祟的出现,要不然我就报警!”
我头也不回的就走。
他还在叫,“她住在美丽街一号二楼,你自己去看好了!”
我的心一动。美丽街?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街道。
我叫了街车往家里赶,一直从车窗往后面看。
我直到现在才后悔,怎么会跟他说了那么久?
我与他说道理有什么用?他会答应不再来找我们?
他会断了这条好财路?才怪呢!我们还是要想法子。
我怕他会跟上来,一直看后面的车子,但是他没有。
他是不愁没有机会的。他不急于跟我回家。
但是他为什么要向我解释那么多呢?我不明白。
他好像想我对他好感,同情,这对他有什么用?
美丽街一号二楼。我母亲住在那里,这是他说的。
是真的吗?
回到家里,祖母皱着眉头。
“祖母。”我叫她。
“小曼,我打算搬家了,我们搬到另一层房子去住。”
“这里呢?”我问。
“租掉。这样比较好一点,”她说:“避一避麻烦。”
“很好,”我也笑了,“祖母,我们早该想到了。”
祖母拍拍我的背,“小曼,必要时你还得转学校。”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我不干,这不行。”
“为什么?”
“祖母,你不晓得,做插班生会影响功课,而且好的学校不收插班生,我念得好
好的,怎么可以转校,”
“你不怕那个人?”祖母问我,“他会从学校跟到家来!”
“这──”
“到时我们搬那儿都没有用!”祖母告诉我。
“唉。”我叹口气。
“听我的吧。”祖母说:“我会替你安排好学校的。”
“也许他不会再来了呢?”我说:“先等一等好吗?”
“不会再来?才怪呢,”祖母固执的说:“小曼,你不听话。”
“祖母───好吧,听你的吧。”我又叹口气。
我不怪她,老年人总有点,而且她又为了我们安全。
我没有把今天这男人的事情告诉她,免她担心。
我在学校里又过了三天,祖母一时找不到插班生学位。
但是那个男人果然没有再来。第五天第七天,他也没来。
我们的家倒是搬了,搬到以前空中小姐住的那层。
地方虽然小了一点;但是很舒适的样子,我也喜欢。
第九天第十天,姓许的男人还是没有出现的征象。
我心里有种感觉,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再出现了,我想。
我告诉祖母:“那个男人没有再来。”
“是吗?”她不置信的问:“不可能的事情啊!”
“也许他良心发现了,”我说:“他有打电话来吗?”
“没有?”祖母说:“这里新地方,他们找不到的。”
“可能不会再出现了,”我开心的说:“那该多好。”
“如果真的不出现,那就太好太好了。”祖母也说。
然后半个月过去了,姓许的男人一去无踪,消失了。
祖母没有再提起转校的事情,我当然更不出声。
祖母说得对,我是很孝顺她的,样样尽量迁就她。
像转校这件事情,我根本不赞成,但是我也答应地。
幸亏现在不了了之,否则我心里一定会不开心。
事情好像已经全过去了,我的生活又正常起来。
祖母精神也好转了,她手上的戒子,也没有继续失踪。
恶梦好像完全过去,我实在很振作,功课恢复进步。
无论怎么样,这件事情是我母亲做得不对,我想。
她不该支使姓许的男人来勒索祖母,这是下流的手段。
祖母的钱只是一点可怜的节蓄,他们怎么可以像强盗?
即使她病了,想我,我也不会同情她的,她错得厉害。
既然经济不好,也该早有打算,勒榨不是好办法。
不过那个姓许的男人,倒是遵守了诺言,他没有再来。
他是一个讲出话算数的人吗?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他又的确没有再出现,难道他真的做得到?
祖母问我,“那个男人,真的没有在学校找你了?”
“没有。”我答。
但是我记得他那张脸,瘦得像个贴髅,可怕之至。
还有他身上肮脏的衣服,旧的裤子,破的衬衫。
那双皮鞋,连鞋带都断掉了,袜子退在足踝上。
这样难看的男人,我一辈子不会再看到第二个。
祖母是这样的整洁,同学们这么可爱,我自己又相当要好,老师更不用说了,几
时见过这样恐怖的人来着?。
难怪他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了,这不是奇怪的事。
不过他忽然中止来骚扰我们,实在是太奇怪了。
渐渐时间过去,匆匆几个月,我的大考完毕了。
放假在等成绩公布,我与祖母都很兴奋紧张。
祖母一直在想将我这个奖我那个,估计我的成绩一定优异,绝对不差。
我自己呢?颇有一点信心,又有一点担心,矛盾。
既然空下来了,我想起美丽街一号二楼的地址。
我那个母亲,真住在那里?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到底有多少个同母异父兄弟?
他们生活得怎么样?如果不好,差到什么程度?
我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值得同情吗?
我有一千八百朵个问题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扔不去。
每次想到这样,我总是有种出卖了祖母的感觉。
祖母对我这么好,我还去想别人,太没良心了。
但是我又告诉自己,我想的不是别人,是我母亲。
美丽街一号二楼。
放了一星期的假,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要去!
那一天我告诉祖母,我要去买几本参考书回来看。
祖母眉开眼笑,“小曼,放假了就与同学出去玩玩吧。”
“不,书还是要温习的。”
“有钱吗?”她问。
“有。”我说。
我小心的换上一件干净的裙子,照了照镜子。
祖母一直说我像她,但是我有没有像我母亲?
我知道我不会心死。如果不见以下母亲会更糟。
我这一辈子都会猜测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
还是索性去看一看,好与不好,都认命算了。
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怕得不得了,浑身发冷。
去还是不去?
我拿着小钱包出门,祖母照例叫我小心,找勉强的笑了一笑,手心里都是冷汗。
我先到书店去买了我要的那两本书,然后叫了街车。
在车上我又想了半天,然后说:“美丽街一号。”
司机奇怪的回头看了看我,好像惊异我怎么会去那里。
那一定不是一个体面的地方。
从姓许的男人身上,我可以看得出来,他们过得很差。
车子开了廿分钟才到目的地,美丽街是一个可伯的地方。我现在明白这个男人为
什么会这么瘦,这么憔悴。
这个地方是人住的吗?居然有胆子叫美丽街。
这一条街上,简直没有一间正式的房子,我见到的,都是铁皮靠着破砖墙起来的
蓬盖,这些地方,便住着人。
两边的屋子,随时会塌下来一样,楼梯又窄又深又黑,看不到底,看不到里面,
烟与肮脏熏得到处是污溃,婴儿光着身子躺在纸盒里,獭皮狗就在旁边睡。好几个三
四岁的孩子跌在泥里,没大人理会。
地上的垃圾足足几寸厚,老鼠公开的奔来奔去。忽然之间,两个女人尖叫着对骂
起来,样子像鬼一样的难看。
我几乎要昏过去,这是什么地方?这叫美丽街?
美丽?怎么会想出这样一条街名,我太不明白了。
我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地方,难道他们住在这里?我的母亲?
我想也不愿意去想它。但是我已经来到这里了。
我必须要找到一号二楼。我抬头望去,那些屋子,黑沉沉的,墙壁像随时随地会
倒下来一样。
这就是我母亲串同丈夫向祖母勒索的原因?
我想穷也许就是罪恶,如果他们生活好点,就不同了。
我在找门牌,但是这条街并没有明显的门牌可以看见。
一号应该在开头,要不就是在尾端,不会在当中的。
我选了尾端,走上二楼。楼梯还是木的,又陡又黑。
我攀着扶手,慢吞吞的走上去,总算到了二楼。
那家人并没有关门,我自大门看进去,只见一间间木板隔开的房间。他们把什么
都堆在地下:席子、衣服、箱子、甚至饭碗。
我站在门外,动都不敢动。
我心里面很难过。如果我的母亲不错住在这里,我绝对原谅她,我不会怪她跑来
向祖母勒榨。
她也实在太可怜了,生活到这种地步,还有廉耻心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看到我了,她走过来喝问。
“找谁?”她来得声势汹汹。
我并不怕她,我打量着她。这是一个强壮的女人,肩膀宽得像一座山,头发长长
的被在背上,一张脸上有双三角眼。我退后两步。
“找谁?”她的声音更大了。
她把我当贼吗?我啼笑皆非的想。我即使是贼,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偷
啊。
我的天。
她的年纪并不大,但是那种泼相,真是厉害。
“找谁?”她见我不回答,显然是光火了,问第三次。
“找姓许的。”我说:“我以为这里是一号,不是吗?”
“姓许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不动声色。
我晓得我找对地方了,这里就是姓许的了,错不了。
“找姓许的干吗?”她还是横在大门前,不放我进屋。
“有事。”
“什么事?”她理直气壮的问我,洋洋得意。
唉,在今天之前,我实在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女人。
但是现在我看清楚了,真是觉得可怕。我怎么办好?
我不能一直站在门口与她斗嘴,我绝不是她的对手。
“是许先生叫我来的。”我说:“我来找他。”
“我便姓许。”那个女人说:“你找我父亲?”
我看她。父亲?姓许的男人是她父亲吗?
那么她是我的──?不可能,她一定是姓许自己的孩子。
“是。”我说:“我找他。”
“进来吧。”她说。
我进屋子里,往有亮光的一角走去,却给她喝住了。
“喂!那边是人家的地方,跟我来!”她摆摆头。
干么这样小的屋子里,还住了几伙人家?我吓一跳。
“来这边!”
我跟她走进一个房间,房间的门口有一道脏布围着。
“坐!”
我坐在一条板凳上。这间房不会大过六十尺,有一张双人铁架床,一张帆布床。
我坐在帆布床上。
她一直往我身上瞪,我想我实在是穿得干净而考究的。
我忽然想哭。我明白祖母的心意了,我全明白了。
她怎么想我知道真相呢?祖母爱护我,她不忍心。
即使见到了母亲,又怎么样?我可以做些汗么?
这便是祖母不要报警的理由了,我完全明白了。
“我父亲出去了。”她说:“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我看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大概有二十二、三岁了吧?
她的头发很长,可是给我一种、永远不洗的感觉。
一套唐装衫裤很不干净,领口敞开着,袖子卷得很高。显然没有谁告诉她,正经
女人应该穿得斯文一点。
她的脚很大,穿一双胶拖鞋,手很粗,指节也大。
但是她长得很高大,而且胸部发育得不错,腰肢很细。
这个年轻女人,会不会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手心冒着汗。
我说:“我姓陆,我叫陆小曼,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
“啊,”她恍然大悟的叉起了腰,“你就是陆小曼?”
“是。”
“你总算回来了!”
“不不,我不是回来,我只是来看看──我的母亲。”
她吃吃大笑起来,“看母亲?你还记得她?”
我不出声。
“看你的样子,显然过得比我们好,读过书,受过教育,可是母亲倒一直想着你
一个人,老天,九个孩子,她就想你一个人!”
“她人呢?”
“看病去了。”她说:“每天看病,你知道吗?”
“她身体真不好?”我问。
“当然,你以为还有人那么空去骗你?”她大喝一声。
我想哭,缩在一个角落里。十个孩子,住这间房间?
“我们活得像猪,你一定过得很舒服吧?”她问。
我不敢出声。
“说呀,说呀!”她一步一步的向我逼来,真可怕。
我忽然之间狂怒起来,我说:“你有什么资格喝问我?”
她怔一怔,她没想到我也会声音大起来,不怕她。
“谁把你们害了的?是我吗?你说,是我吗?”
“反正你没有脸再回来,你去做你的小姐去!”
“我不想与你吵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我自己要回来的!是你的父亲求我
回来的!”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她指指她的鼻子。
“是!”
“难道他不是你的父亲?”她更凶得可怕了。
“你,你,”我胀红了脸,“你不要乱讲!”
“奇怪得很呢,怎么乱讲了,难道他不是你爸爸?”
“住口!”门外有声音传来。“阿娟,你乱说什么?”
我抬头一看,是那个姓许的男人回来了,我像得了救星。
我板起脸,“许先生,这人是谁?太强横了。”
“阿娟,你不去开工,赖在家里干吗?走!”他喝她。
叫阿娟的女人狠狠的看我一眼,坐在一角不走。
“叫你出去!”姓许的男人喝她,“你听见没有?”
我一想,如果房间里剩下我与他,岂不是更恐怖?
于是我连忙说:“就这样好了,许先生,没关系。”
“许先生?”阿娟哼了一声。
“住嘴!”她父亲喝止她。
看来这男人娶母亲之前,还有自己的孩子。
不然的话我只有弟妹,那来比我大的人呢?我明白。
我暗自伤心,母亲真是走错一步了,才会有今天的日子。
看祖母的样子,便知道我那去世的父亲,不会差到那里去。
但是这个姓许的,我再看他一眼,还是觉得他可怕。
“你终于来了。”他说。
“是的,我母亲呢?”我问:“我是来看她的。”
“其实我很后悔叫你来这,太失礼了。”他歉意的说。
我不出声,是我自己要来的,他又没有强逼我。
“以后我并没有再去要钱,你一定知道的。”他说。
“是的,我很感激你。”我说。这是一句由衷的话。
他的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是显得非常诡秘。
阿娟,他的女儿,坐在一角,眼珠骨碌碌的转。
我有种误坠贼窝的感觉,心里有点发毛害怕。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她就要回来了,你要不要等?”
这样一问,我好像不得不等了,而且我听见隔壁有人声,证明这屋子里还住了其
他人,不必害怕。
“等她一下吧,她就要回来的了。”姓许的人说。
我点点头。我还能怎么样呢?而且我毕竟是为了见母亲而来的,难道走不成?
我低下了头。他倒给我一杯茶,那种杯子,那种茶质,我实在不想喝一口。
我拘谨得不得了,一句话也讲不出了,三个人都不出声。
阿娟也忽然闭上嘴巴,房间里静得不得了。
终于我咳嗽一声:“她去看医生,难道没有人陪?”
“老毛病,况且我们也没有空,由她去排队罢了。”
“排队?”
阿娟忽然讽刺的说:“是的,小姐,穷人看医生要排队。”
“她看的是公立医院,等一陈子罢了,很不错的医生。”
我不响。
时间过得很慢,我看着腕上的手表,心有重压。。
这个姓许的人,有这么多孩子,他就应该有打算。
现在的工厂要人要得这么厉害,他为什么不把孩子放出去做工?就像这个大女儿,
干吗耽在家里?真活该。
那些小的,又上那里去了?
“这里到底还有几个孩子?”我问:“十个?”
“还有……几个。”
“几个呢?”我不高兴的说:“孩子那么多,生活不可能好的,你难道不知道
嘛?”
我说了这句话,阿娟有点意外的看着我。
大概他们认为有那么多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想这一层屋子里起码住了五六十个人。多可怕。
刚说到这里,有两个男孩子跑进来,“爸,收工了!”
他们一个十二岁的样子,另一个只有九岁左右,两个人的身上都是肮脏的,油腻
不堪。
“出去出去!”姓许的男人说。
他们两个好奇的看我一眼便听话的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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