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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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儿(2/2)

    谁,我好奇,谁那幺老还要粉红色,当然可以说英国皇太后八十岁还穿粉红。

    头一侧,见到是郑太太。

    她看到我,略一犹疑,便朝我走过来,要大方便双方大方,我抿抿嘴唇。

    "郑太太。"我称呼她。

    "别叫我郑太太,我已不是郑太太。"她黯然说。

    哦,终于离了婚了。意外之际,说不出话来。

    她打扮得更年轻,衬衫上都是小褶。每个褶上缀一只小蝴蝶结,结中央钉一颗假

    珠子,脚上穿上十余年前也流行过的白色花网袜。极浓的舞台化妆,前刘海一丝一丝

    学小女孩。

    也好,忠于自我,老娘爱充十九岁半又怎幺样,人各有志。我叹口气,谁让我没

    有勇气,只好眼白白的妒忌她,挑剔她。

    她说:"很久没看见你,你气色很好。"

    我说:"化了妆。"

    "没有嘛,看不出来。"她一味客气,"到底年轻,皮肤都不一样。"

    此刻她的情绪应该好得多,事情解决之后,可以全心全意的医治伤口,不必一直

    淌血。

    话终归要进人正题,她说:"我真错怪了你。"

    我假装不明白:"没有呀,你怎幺会?没有的事,大家有点小误会而已。"

    被人欺侮了,千万别诉苦抱怨,佯装什幺也没发生过苦事放在心中,过后务必使

    她也不记得是否害过我,那就最理想。千万别以弱者身分出现,弱者人皆踩之,不要

    给别人这种机会。

    "假如旭初真同你有什幺,我还甘心,此刻他越来越不象话,同秘书小姐混。"

    "郑太太,也许你多心。"我反而调转头来安慰她。

    "他承认。"她说,"他什幺都承认。"

    啊,那就没救了。

    "像他同你,我怎幺逼他,他都不肯承认。"

    我忍不住骇笑,逼,怎幺逼法,用酷刑,疲劳轰炸,哭,闹,抑或叫亲友来清算

    他?

    郑太太苦笑,"这次完了,他完全不怕,晚上都不回来,我不离婚也不行。"

    "是几时开始的?"

    "两个月前。"

    "不,"我忍不住,"你见时开始怀疑他?"

    "一结婚就要留神,"她仍然坚持,"你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妒忌的人要破坏别

    人的婚姻。"

    郑太太自己实践了她的预言:一开头就不看好这段婚姻,觉得危机重重,于是努

    力地防范错误,结果越做越错,她修成正果:她一点没有猜错,这段婚姻真的不长久。

    真是悲剧,一直把丈夫当贼,老郑终于没有敢辜负她,他去做了贼。

    她感慨的说:"现在心死了,反而睡得熟。"

    我搭讪的放下手中的发饰,说:"我约了人,郑太太,改天见。"

    她恋恋不舍的让我离开,寂寞的人泰半不肯放开朋友。虽然我并不是她的朋友。

    这宗事件告一段落了。

    本来演第三者的我,角色已经完成。

    可惜呵,因为老郑是个可爱的男人,有许多好处可容发掘。

    缘份是时间上的巧合,倘若我在此刻遇上老郑,加上他摆脱妒妻的决心,可能会

    得开花结果。

    但是没有,我与他在同一间公司工作的时候,时机尚未成熟,一切就差那幺一点,

    当然我没有大力争取,也是主要原因。

    我与老郑之间,到底有没事呢?此刻想来,十分疑幻疑真,是一个妒忌的女人的

    想象?抑或咱眉目间确有暧昧?

    盲恋:

    陈尚翰是我师傅的病人。

    他已动了第一次手术,此刻正在修养,准备要动第二次手术。

    在两次手术之间,他的主诊医师,我的师傅,同妻儿前往巴哈马群岛渡假,由我暂代。

    工作很简单,每日去看看他,督促那几个私家护士做工,吩咐几句话。

    陈尚翰脾气非常暴躁,天天摔东西,骂人,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师传好几个徒弟都受不了这种病人,因此派我上场,因我是唯一的女性,且性格特别冷漠。

    我可以完全不理会病人的反应,做我应该做的工作。师兄弟都笑我:"她呀,活马当死马医。"

    说得很中肯。

    陈某对牢我打鸡骂狗,我完全无动于衷。

    荒谬,两个佣人,三个护士轮班,就为他一个人。

    师傅说:"也难怪他,风流倜傥半辈子,忽然之间双目失明,实在不好受。"

    可是有些人一辈子双目失明。

    况且他这个还是暂时性的,第二次手术之后,可望恢复正常视力。

    师傅同他说,他复元的机会是一半一半,于是他就把全天下的悲愤集中在身上,发泄出来,把日常接触他的人当猪狗。

    这种人就算双目不盲,心也早盲。

    可以想象他一辈子没有遭遇过挫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的台子,身边永远有一堆江湖客,烂头蟀,替他解决生活上不愉快之事。

    这次可帮不了他了。

    我一星期要到陈府七次。

    他住在郊外一层非常美丽的别墅中,光是门外那片草地就令人心向往之。十九世纪殖民地建筑的白色两层楼房子,木板地保养得很好,吸饱地蜡,丝毫不见残旧。楼面高,面积宽敞,长窗另一边是著名的海滩,碧蓝天空与海水,简直是每一个人的梦想。

    这种住宅出了钱也不一定买得到,这么得天独厚~~~~本市有许多人尚住在木屋中,电与水都得偷来用。我忽然警惕起来,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怎么会忽然忌妒起来?

    别墅的主人心情恶劣。

    女护士哭丧着脸向我投诉他不肯服药,不肯休息,不肯吃饭。

    他抱着一瓶威士忌。

    我装作没看见,他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双目空洞,一脸胡髭茬。

    书房外是奥运标准的游泳池,水光潋滟,直映到室内的墙壁来。

    "好吗?"我问。

    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冷酷,完全没有把他当一个人。

    我大力将酒瓶自他手中拉出来,交给护士。

    "把药拿来,"我说,"陈先生要吃药。"

    护士面孔上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来。

    我说:"今天天气很好,你应当出去走走。"

    他闷哼一声。

    我把药塞在他嘴里,大力地拉过他的手,把开水杯子放进他手里。

    "替他换衣服,"我吩咐,"把窗门打开,放阳光进来。"

    女佣人打开长窗,仲夏的天然空气虽然燥热,但不失清新,带着一股树叶青草香味。

    我也向往住进这种房子,与世无争地享受下半生,养三五个孩子,与他们厮混着以渡余生。这是每个女人的秘密愿望,当然表面上谁也不会露出来。

    陈尚翰没有出声,他面孔呆呆的向着窗外。

    我曾经听他骂我为"毒妇"及"丑妇"。今日他没有开金口。因为他已经知道,无论怎么样骂我,我都无动于衷,上次他拿水淋在我身上,我也没有反应,他又看不见,并不知道我身湿。

    正当我俩各怀心事,面对长窗的时候,草地上忽然出现一个苗条的身形,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他看不到,我是看得到的。

    我讶异,这是谁?

    她渐渐走近,在窗口停住。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非常时髦,最突出的是一头强壮的头发,可以用秀发如云四字来形容,有这样头发的人,性格必然非常倔强。

    她穿戴得无暇可击,就那么斜斜在窗框上一靠,就显出无比风华。

    这是谁?

    我冷静的看着她。

    她将食指放在嘴唇边,示意"沉默"。

    我看着她轻轻向我走来。

    女佣人与看护都不出声,她们认得她,毫无疑问。

    她走到我身边,将手指一指,叫我出去与她说话。

    好吧,尽管看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们走到走廊了,她挂上笑脸。

    "是殷医生?"她说,"你好。"她伸出手。

    我与她握一握。

    "来,我们去吃杯茶。"她仿佛很熟络的样子。

    她把我带到会客室,女佣斟上茶。

    这女人究竟是谁?

    "医生,你一定在想:这女人是谁?"

    我点点头。

    "我是陈尚翰的妻子。"

    这倒是意外,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笑一笑,"我们分居已有七年了。"

    我等她说下去。

    "这次我回来,是我公婆的意思。"她低下头,"据说他不一定会复元。"

    "机会是很大的,不过医生不习惯把话说满。"

    "我还是来了。"她耸耸肩。

    我注意她的脸色,并不见得很关切。分居七年,大抵什么感情都已抵销。

    "我们家不准离婚,只许分居,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欧洲。"她说,"这次婆婆亲自来求我回家,我只好来。"

    我看着她。

    "我在楼上住了几天,静静观察他的情形,觉得他很可怜,决定留下来照顾他,请问他什么时候再动手术?"

    "约二十天后。"

    "听说是一个良性瘤是不是?"

    "是,压住了视觉神经。是很常见的症状,开头视觉有点模糊,终于完全失明。"

    "可是剃光了头的他看上去是那么可怕。"她掩住脸。

    我并没有动容。对心灵吹弹得破的他们来说,一点点事已经要大惊失色,但世上不幸的事是说不尽的。

    "我能做什么,医生?"她放下手问。

    "精神上的支持吧。"我说。

    她苦笑,"我们在分手时已经无话可说。"

    "那么,我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地方需要你。"

    "七年不见,我与他已经非常生疏,对他来说,我根本是个陌生人。"

    我看着她,等她说下去,她一定有事相求,不然不会这样谦和。

    她不好意思的笑一笑,"我们结婚才七个月就分开了。"她停一停,"所以这次来我并不想与他相认,我只想从旁打点一下,希望殷医生你帮忙。"

    "自然。"我说,"我什么都不会说。"

    她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了。"

    我心中诧异得紧。从没有听说过有这么离奇的夫妻关系。

    "你也看得到,"她诉苦,"他脾气这么坏,我不想自讨没趣,情愿躲在一旁。"

    "我明白。"

    "我想冒充新来的护士。"

    "可以。"我根本不想多理他们的闲事。

    她忽然笑一笑,"这次回来,我可以得到酬劳,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

    我放下茶杯,到书房去看陈尚翰,他已经平静下来,坐在安乐椅上听音乐。

    我告辞。临走时听见前任陈太太在吩咐女佣人做什么菜弄什么点心。

    我回头朝她会心的笑一笑。

    她尴尬的说:"我也是凭记忆,不知道他还喜欢不喜欢。"

    在记忆中有什么不是美好的?

    且莫多管闲事,我提醒自己。

    第二天,陈尚翰很静,我听女佣人说,她们做了牛肝酱,便向他说:"有你爱吃的牛肝酱。"

    他略略抬起头,表示讶异,像是被不相干的人猜到了心事,很是意外。

    "听话点,"我说,"新来的护士对食谱很有研究,你的口福可以如愿以偿。"

    他冷冷的顿出一个字:"谁?"

    我一呆,并不知陈太太姓甚名谁,连忙运用急智,"护士就是护士,你理她是谁。'

    他不响,大概是勾起了他不知什么回忆。

    我说:"替你配了七六年的宝多红酒,不得了,连我都想坐下来饱餐一顿,所以不准在发脾气。"

    我叫护士把他搬出去晒太阳。

    陈太太过来对我悄声说:"只有你敢对他这么说话。"

    我笑,"你呢?"

    "我?"她也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留我吃饭,我没有答应。

    基于好奇,我终于问:"你有没有对他说过话?"

    "有,只是一两句,我问他要我们时候吃饭。"

    "他不认得你的声音?"

    "不,怎么可能,"她叹口气,"这么多年没见,我再见他,也差些没把他认出来。"

    真的成了陌路人。

    "他会不会起疑?"

    "疑什么?才三十天,我等他再进医院就该消失了。"

    她说:"当时我们年纪轻,是那种一见钟情式的恋爱,跳几次舞,就嚷着要结婚,总共才认得半个月。"

    我被她说得笑出来。

    两人都是宠坏的富家子弟。

    "有没有空?"她很健谈,"喝杯果汁如何?"

    今日她穿一套白色衫裤,袖子像灯笼,腰带束在臀围,别有风味。欧洲不是白住的,她的本事是她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她。

    但是再标致的人也会寂寞,困在这间住宅里,一不方便见朋友,二朋友不一定在本市,护士们一下班便匆匆离开,她变得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已发觉她很盼望同我说话。

    她给我做木瓜汁,搅拌机溅了若干滴橙色的汁液在她白色细麻衫上,她毫不在意,把杯子递给我。

    很潇洒,在小节上看得出来,反正这类衣服也不能反复的穿,她舍得浪费。

    "嗯,"我喝了一口,"味道好。"

    "陈尚翰最爱这一套,那时候流行什么都放在机器里打成糊状才吃。"

    "他迟早探测到你是谁。"

    陈太太笑,"如果他真的对我这么刻骨铭心,当年也不必分手,他不会记得。"

    "那时你们都年轻,"我说,"现在不一样。"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她微笑,"在巴黎,是工程师。"

    她是念艺术的吧。现在她们都想找科学家做对象。以前时尚情投意合,现在又发觉完全没有这种必要,于是赶着找兴趣没有相干的人。

    这都不重要,最要紧的是,随时找得到人。

    漂亮的女人自然找得到人。

    "我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有女朋友。"

    "谁?陈先生?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他的医生,"我微笑,"不过可想而知,他不会寂寞。"

    "我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她笑,"所以逼得要分手。"

    我站起来,"我要告辞了。"

    "明天什么时候来?让我弄你喜欢吃的点心。"

    我笑,"陈太太你倒是不胖。"那么爱吃。

    她爽朗的笑,很西化的一个女人,很可爱。

    我们约好早上十点钟。

    我到的时候,陈尚翰没起来,没有人敢叫醒他。

    我抱定主意显神威,说声"看我的",便跑上楼去,打开门。

    他打平躺在床上,我走近去,脚步声故意放得比较重,心中一沉,怎么还不跳起来骂人?莫非有什么事,连忙伸出手去拉他。

    这一拉他出声了,"谁?"声音沙哑。

    "殷医生。"我答。

    "你。"他颇为失望。

    我哼一声,他在等哪一国的美女?

    "怎么睡过头了?"我不放心他。

    他心情似乎不错,答道:"昨天晚上吃了一锅好菜。"

    有效,他父母没有白付酬劳,看样子陈太太下足了功夫。我心头也为他一宽。

    "有七年没吃杂煨海鲜,新来的厨子有一手。"他伸个懒腰,"唉,那时我在北美念大学~~~~"仿佛想有所倾诉,但努力压抑,改为:"常吃这个浓汤。"

    做过夫妻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回忆。他们高估自己太多,这还不是都慢慢想回来了。

    陈尚翰忽然醒觉,"这个厨子是什么地方找来的?"

    "我只是医生,怎么会知道?"

    他吃着闷棍,没了言语。

    "起床,霉在房间里,干什么?"

    "如果有夹油条的咸菜饭就好了,配开花的豆腐浆。"他喃喃的说。

    他是北方人?我一直不醒觉。

    护士们扶他进洗手间。我不放心,怕他收着什么药丸,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不见可疑处才作罢。

    我先下楼,陈太太叫住我,"殷医生,我做了好些北方点心,你来尝尝。"

    桌上摆着韭菜盒子,豆浆以及陈尚翰念念不忘的菜饭。

    这可是叫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不能相信双眼。

    人闲了便会动脑筋想吃,真看不出陈太太是医胃的专门人才,而且做出来的点心香得不得了,比起单调的鸡蛋火腿不可同日而语。

    我本想先坐下,大快朵颐。

    谁知陈尚翰来不及的摸索过来,急躁的说:"我闻到豆浆香,快盛给我。"

    陈太太看到这个饿鬼,倒是宽慰,我朝她打个手势,避席而去。

    何必尴尬,本来就是夫妇。

    食物在厨房还有很多,我狠狠的吃了个饱。

    女佣人进来说:"医生,陈先生找你。"

    我连忙跟出去,他坐在书房内,捧着一杯绿茶。

    听见我脚步声,他没头没脑的问:"是你吗?"

    "我?"

    "是不是你叫厨子弄这些食物,又是不是你通知他们我爱喝龙井?"他罕见的心平气和。

    "不是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忍不住笑。

    "那么是谁?"

    "厨子。"

    "厨子说有人教他做的。"

    "陈先生,我是医生,不是美食专家。"

    他迟疑一下。"那么谁建议开车去兜风?"

    "开车出去?那倒是好主意。"我说,"维持心情愉快,对你来说,非常重要。"

    "你不是幕后主持人?"他面孔上露出失望的样子来。

    "当然不是。"

    他在说什么,他以为我对他特别好感,要做那么多的事来取悦他?

    "坐下来。"他说。

    我不去理他。

    "请坐。"他又说。

    多个"请"字又不同,我缓缓坐下。啥事需如此客气?

    "告诉我,我下次动手术复元的机会是多少?"

    "医生已经告诉过你。"

    "一半一半?"

    "也许。"

    "有百分之五十机会,我会做瞎子。"

    "另有百分之五十机会痊愈。"

    "你知不知道做盲人的痛苦?"

    "很幸运,我不知道。"

    "真是生不如死。"

    我没有回答,我拍拍他肩膀。

    "我情愿死。"他用手掩住面孔。

    这是他第一次露出惶恐。以往他只是发脾气来掩饰。

    "晚上你想吃什么?"我说,"我叫厨子替你去做。"

    陈太太站在我身后,很怜悯地看她前夫。

    "你先出去,待我静一静。"

    "好。"我看陈太太一眼。

    陈太太与我走到厨房,跟我说买了新鲜莲蓬来做冬瓜汤,开头谈着食物,后来她渐渐崩溃,眼睛都红起来,声音中充满感情。

    "他到底有多少机会?"她拉住我的手。

    我立刻知道自己不该馋嘴,吃她做的点心,现在混熟了,不好应付。

    "担心是没有用的,时间总会过去,到时你会得到真相。"

    "我与他在一起的时日,从没真正关心过他,他对我也一样。到现在,不知怎地老觉得心酸。"她的眼泪揩干又流出来。

    事隔几年看是完全不一样的。

    "眼睛要肿了。"我说。

    "他又看不见,无所谓。"

    "你是为了他吗?"

    陈太太冲口而出:"这里只有他一个男人。"

    所以,当她离开这座住宅,去到外边,自然会有许多不同的男人来招惹她的注意力,像以前,当她还是陈太太的时候,她就没有全心全意来对待过丈夫。

    因为这场病,妻子奉命来服侍丈夫,丈夫自觉大限难逃,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一切被原谅,一切值得宽宥。

    等于把完全陌生的一男一女放在荒岛上,同舟共济,一定会发生感情,相依为命。

    只是我看得出这里面的因由,她却不知道。

    只是我看得出这里面的因由,她却不知道。

    我温和的说:"同他坐开篷车去兜风吧,他在等。"

    一言提醒了她,她立刻跑出去。

    过一日我来看陈尚翰,他在书房中与妻子说话,呵!已进展到这种地步了。

    当然,他不知道她是他的妻子,但很明显的,他发现她是一个有趣的女子,当初她吸引他不是没有原因的。

    听见我进去,陈太太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很少女人会得腼腆,真难得。

    我问:"有什么新鲜的说话题材?"

    陈尚翰闻言转过头来,他声调居然颇为喜悦:"是殷医生,"他转向陈太太,逼切的说:"告诉我,殷医生长得什么样子?"

    我抢说:"你下个月就可以看得见了。"

    陈太太也笑了,"她长得很漂亮。"

    陈尚翰立刻说:"才怪。"

    我马上板起面孔,"陈先生,我当然希望你心情好转,但请不要把你的愉快建筑在我的痛苦上。"

    他一怔,扬声大笑起来。

    在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真不容易,我有点佩服陈尚翰,但陈太太的魅力也不容忽视,她能在短短时间内使一个男人在绝望中觉得有生机,太不容易。

    我给她一个羡仰的神色。她领会到,向我笑笑。

    陈尚翰说:"梅小姐很风趣,她一早便来陪我聊天。"

    原来陈太太姓梅。

    陈尚翰又说:"梅小姐的声音有点熟,像一个人。"

    我看陈太太一眼,故意问:"谁?"

    陈尚翰侧着头,想了很久,摇摇头说:"记不起来了。"

    陈太太略表失望,低下头。

    她拉着我到草地散步。

    她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怕被他认出来,一方面又很不甘心不被认出来。

    于是解嘲的说:"把事情调转来,叫我瞎了眼,他来服侍我,我也不会认得他,太意外,在他心目中,恐怕我早已死亡。"

    我诧异,既然已经没有感情,何必在乎对方是否还记得她。

    "我是不是一个容易忘记的人?"

    我笑了。

    我们在太阳伞底坐下,佣人送上来冰茶。

    "他知不知道你住在这里?"

    陈太太摇摇头。

    陈家两只西班牙猎犬狺狺地过来表示友善。

    我看着如画的风景,感慨地说:"什么叫天堂?这里就是乐园。"

    "我曾在这里住过几个月,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事隔多年,历尽沧桑,现在与你有共鸣。"

    我提示她:"也许一切还不太迟。"

    陈太太摇摇头,"你不懂得陈尚翰这个人,再漂亮的宅子,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间酒店,他不会把它当家,他永远好动,不停滚动,并不想组织家庭。现在他身上有病,无可奈何,才留在屋内。"

    "年纪大了,也许有变。"

    "不会的,"陈太太说,"本性难移,病一好,他就要变花样,我太明白他。"

    我说:"希望你是错了。"

    "错不了。玩久了,女人会累,会想静下来,但是男人不同,他们越玩越精,越玩越有兴致,跟着停不了的音乐变本加厉。"她很感喟。

    我忽然发觉这一点:"你仍然爱他?"

    "一直爱他。"她无奈的笑,"不然干嘛回来?陈氏两老虽然答应给我好处,但我并不等于等钱用,有时候我也希望,回来照顾他,是为了酬劳。"

    "何不对他直言?"

    "不可能。"他停一停,"过去的事,是过去了。"

    "他亦留恋你。"

    "如果你肯陪他,同他解闷,在这种时刻,他也会留恋你。"陈太太真是个明白人。

    看样子我低估她的智力,原来她一直明白这个关键。

    "出乎常人意料,其实做患难夫妻并不困难,因有大前提需要对付,待他痊愈,试问还有什么可以把我俩拉在一起?"

    我默然,开头还在微笑,后来自觉笑得勉强,于是住嘴。

    那边陈尚翰却由女护士扶着出来。

    "嗯,"他叫,"你们聊天,为什么漏掉我?"

    这双夫妻会进展到什么地步,谁也不晓得。我站起来散步回去,转头看到他们两人站在草地上,阳光照进梅小姐头发里,形成一圈圈毛茸茸的金光,离远看,何尝不是一对金童玉女。草地洒水器默默转着圈,一弯水珠急急地喷出来,与阳光接触后变为半轮虹彩,做他们两人的衬景。

    本来何尝不是神仙眷侣。

    我放下药品,吩咐看护几句,便打道回府。

    陈尚翰的医药费用,将会是天文数字。

    我师傅一向有医德,长途电话来询问他近况。

    述职报告完毕,连我都忍不住问他:"陈尚翰会不会失明?"

    "我会努力。"师傅说。

    "你是不是最好的脑科医生?"我开玩笑地问。

    "全球最好之一,"师傅说,"你不应有所怀疑。"

    "万一,师傅,我是说万一。"

    师傅沉没一会儿,"他会活下来的。"他不悦,放下话筒。

    这我是相信的,他绝对会活下来。

    人们其实比他们想象中要坚强得多,苦难未曾来临之前,什么都号称受不了,后来还是活下来了。

    在医院这么些年,见怪不怪,病人第一句话通常是:"医生,我会不会死?"

    足以令人壮志消沉。

    不知怎地,我很希望这个活泼乐天、自由自在、不羁任性的花花公子会得复元,一切就像以前一样,有惊无险,过其美满的一生。

    那么世上至少有一个快乐的人。

    最好在复元之后,他与妻子恢复感情,好比童话中人物般好好的生活下去。

    太奢望了。要开心的人永久开心下去,或是不开心的人忽然转为开心,实在太奢望了。

    该礼拜天,陈先生与前妻到海滩去散步,至傍晚才回来。胃口很好,心情较佳。

    星期一,我到陈宅,陈太太出去了,据说去买花,只有陈先生在图书室听音乐。

    "你好。"我说。

    他说:"你也好。"

    "气色不错。"

    "也许是昨天晒的。"

    "服药没有?"

    他答非所问:"梅小姐出去了?"

    "她一会儿就会回来。"

    "殷医生,你觉得她怎么样?"声音中有若干盼望。

    我故意说:"你叫我背后怎么说她?"

    "她长得可美?"陈尚翰兴奋的问。

    "你认为呢?"

    "我又看不见。"他恼。

    "你没有感觉?"我提醒他。

    "感觉上我认为她很美,而你,殷医生,你一定长得像男人。"

    "非常谢谢你。"我不甘心。

    "别卖关子,"他说,"告诉我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很漂亮很时髦,风姿极佳,性格成熟而世故,约莫廿岁,厨艺一流。"

    他沉默。

    过一会儿他说:"她不像女护士。"

    "因为你没有把她当女看护。"

    "她是谁?"

    "陈先生,别疑心。"

    他挥挥手,"你来了有多久,殷医生?有没有奇怪,为何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我微笑,"这有什么稀奇?你病了不止一两个月,渐渐他们都不来找你,也是很正常的。"

    "正常?"他悻悻然,"我可看清了他们的嘴脸。"

    "下雨天是难找朋友一点,"我笑,"对人的要求不应太高。"

    "你倒想得开。"他犹自怨怼。

    我笑,"待你复元,他们又会回来。"

    "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们。"

    他一时气愤而已,将来好了,朋友们只要为他开一庆祝派对,他便一切抛在九霄云外。

    此刻他心情欠佳,免不了自怨自艾。

    他又问:"我与梅小姐,外型上配不配?"

    "很相配。"我说的是老实话。

    他似乎宽慰了。

    他的社交活动等于零,注意力全部放在一个人的身上,心情与从前大大不同。

    当时他抓紧椅子的扶手,咬牙切齿的说:"我愿意用我所有财产来换回视线。"

    "别烦躁。"

    我抬头张望,希祈陈太太快快回来。

    她没有令我失望,捧着大蓬的白色花束走进来,扑鼻一阵清香。

    她把瓶子放在陈尚翰附近的茶几上。

    "你回来了?"他逼切的问。

    "是。"

    "有没有买到榴莲?"他露出笑容。

    "有,还连带选购大把荔枝桂圆红毛丹芒果。"

    "太好了,来,摊开来大嚼。"

    我忍不住说:"再这样吃下去,会变成胖子。"

    陈尚翰说:"奇怪,以前一直没发觉这些果子美味。"

    可怜。

    真没想到这两个字会与陈尚翰联系在一起。

    陈太太也察觉到,立刻到厨房去捧出水果。

    我转身要走。

    "殷医生,"陈尚翰说,"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可以吗?"

    我犹豫。

    他干笑数声,"我知你是医生,不是清客。可否宽容一下,把我当作一个朋友?"

    我心软化,"陈先生言重了。"在平时真的难以高攀,此刻我变成他的知己。

    陈太太捧着水晶盘子出来,"殷医生,请留步一起品尝。"

    我选了半边石榴,喜其水晶胭脂般的颜色,把果子逐粒剥来吃。

    陈尚翰开怀大嚼,他妻子小心服侍他。

    我把陈太太拉在一角问:"他还没发觉你是谁?"

    陈太太摇摇头。

    "他有没有提起过前妻?"

    "没有,我想他根本忘记曾经结过婚。"

    "不会的,他同你还不熟。"

    她笑。左颊上沾一点胭脂红,是石榴的汁滓。

    不知怎地,她喜吃水果,但总难避免沾到果汁,总会留下一点痕迹。

    "我很紧张,"她说,"我希望那一日早点来临,是好是歹,速战速决。"

    "这种大手术,也得他身体可以应付才是,不能连二接三来做。"

    "气压很低,很闷。"

    我说:"我习惯在这种低压生活,看病人愁苦的脸,与病者家属共渡难关。"

    "所以你们这份职业伟大。"

    我问:"你知否陈先生连杯子带水的向我摔过几次?"

    "我代他向你道歉。"她急急地拉住我。

    "没关系,"我说,"我不会抱头痛哭。"

    "殷医生,我在考虑,要不要留下来。"

    我抬起头。如果她离开,这是第二次离开她所爱的男人,痛苦与第一次相等的。

    我不出声。

    "其实这事是很简单的,"她喃喃的说,"如果他痊愈,我就离开,如果他失明,我就留下。"

    真可悲。我问:"为什么不可留下待他复元,然后再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殷医生,你没有恋爱过?牛奶发酵转酸之后,还怎么从头开始?"

    "有些人是可以的。"

    "有些人骗自己的技术到家。"

    佣人进来说:"殷医生,医院有急事找你。"

    我说我要告辞了,还有其他的病人要照顾。

    "还有,"我说,"不要让他玩得太累。"

    她送我出去。

    过了三天,我师傅回来,带着一身太阳棕,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还精壮无比,男人就是这点占便宜,双鬓白发使他更成熟稳重。女人行吗?

    他详细检查陈尚翰。

    陈与他妻子同来,心情惊恐,但还强笑道:"唉,像验尸一般。"

    陈太太脸色惨白。

    师傅宣布:"下星期三,我将替你动第二次手术。"

    陈尚翰隔一会儿问:"手术要历时多久?"

    "约六小时。"

    他说:"动手术的痛苦是,上了麻药之后,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醒过来。"

    师傅说:"大部分的人都会转醒。"

    "是,做活着的瞎子。"

    师傅斥责他,"陈先生,如果你要帮自己的忙,就不得有这种悲观的想法。"

    陈尚翰的双手颤抖着,额角冒汗,咬着牙关,过半晌,才透出一个长长的叹息。

    师傅同他说:"星期二下午你进院吧。"

    陈尚翰抓住他妻子的手不放。他说:"别告诉我父母,他们年纪已大,我不想他们担心。"

    我说:"没有问题。"

    "那我们走吧。"他神经质的说。

    陈太太看我一眼,陪他离去。

    师傅问我:"那位女士是什么人?"

    我答:"他合法的妻。"

    "啊?那倒好。为什么上次手术时间她不在他身旁?有直系亲属在场,咱们医生容易做一点。"

    "陈尚翰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他的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到她那里去。

    师傅点点头,"所以,我最反对你们年轻人说什么结婚与同居是一样的。"

    我笑,"这样看来,变了心的丈夫,真得咒他去死,好让那坏女人什么都得不到。"

    虽然说着笑话,心情沉重。

    在家我接到陈尚翰的电话,他请我到他宅子去一次,"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殷医生,我到府上亦可。"

    "不,我来好了。"

    "我派车接你。"

    真周到,在这关口还照顾到客人的需要,可知他平常更不知有多么体贴,别看轻这接送问题,没有风度的主人就做不到,有些人把亲友叫了来陪他聊了一个晚上的天,半夜两点才放客人走,一关门拉倒。

    陈尚翰确有要紧的话要同我说。

    他亲自等我的门。

    我不得不略为善意的讽刺他一下,"陈先生,我们现在是朋友?"

    "是的。"他不大好意思,"殷医生,请进。"

    待我坐定,发觉室内充满玉簪花之幽香,气氛柔和。

    "梅出去了?"他说。

    "又去张罗吃的?"

    他点点头。

    我发觉他穿着运动服,很精神。

    "衣服也是梅小姐替你新置的?"

    "是。"语气很安慰。

    我很替他高兴。

    "殷医生,我想向梅求婚。"

    我不出声,缓缓喝着香茶。

    "怎么样?你觉得如何?请你提意见给我。"

    我沉吟半晌,开不了口,这种事,叫第三者怎么加插意见?

    "梅原来是我父母聘请的看护。在这短短时间中,我发觉她有无限优点,适合做我终身伴侣。"

    我说:"陈先生,我想这个重大的决定,还是待手术之后再提出来吧。"

    "不!"他英俊的脸上充满焦虑,"我想即刻求婚。"

    "你也得替女方着想,她答应你好还是拒绝你?"

    "那更不应使她为难。"

    他很矛盾,这也是他叫我来谈话的原因。

    "稍等一等,待手术之后再说。"

    "我急于要抓住一点东西。"

    "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真明白?"

    "是。但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的意见,我觉得此刻不适宜求婚,你的情绪不甚稳定。"

    他叹息。

    他在书房内往回踱步,"好,殷医生,我听从你的意见。"

    我松一口气。

    "我多么希望可以复元,那时我可以看到你的容貌。"

    我说:"有什么好看,你早已断定我长得像男人,粗鲁霸道不文。"

    "但你有你的优点,你果断而诚实。"

    "谢谢你。"

    "请别让梅知道你来过。"

    我忍不住,"陈先生,你一直说梅小姐像一个人,是谁,你想起来没有?"

    他讶异,"我那样说过?不会吧?不,梅是独一无二的。"

    "姓梅的人,并不是那么多。"我提醒他。

    他侧头想一想,"不,我不认识第二个姓梅的人,男女都没有。"

    陈太太没有把真姓字告诉他。陈太太不姓梅。

    说完话我便离开陈宅。

    陈尚翰进医院的前一晚,陈太太又来找我。

    在这一段困难的时刻,我成为他俩的知己。

    她同我说的一番话,极有意义。

    "~~~~~因为此刻他双目看不见,所以心扉反而打开了,而我,假如我也盲了的话,绝对可以与他厮守一辈子,但是我想我们不至于这么不幸或幸运,所以只好分离。"

    我很明白她的意思。

    她年纪已经不小了,二十余三十岁,剩余的方华,要很吃力才拉得住,但不愧仍是标致的女子,感情上的沧桑使她看上去有倦意,再也没有力气出去浪漫地为感情斗争了,是到找归宿的时候了。

    与陈尚翰分开的时候,她没有想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二十岁出头,身边可以结婚的人不是没有,都比陈尚翰差劲,于是蹉跎下来~~~~~很有点何必当初的感觉。

    我知道,因为我谙其中滋味,是个过来人。

    一生人只有机会翻一次筋斗。如果不信邪,再来第二次,那简直是跟自身开玩笑,越发去到更低的境界,万劫不复。

    我说:"珍惜那位工程师。"

    她苦笑,"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说:"其实结婚也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

    她说:"凡事想得这样开是不行的。"

    她点起一支香烟,吸一口,看着青烟往空气中上升。

    很多人吸烟都是一种手势,落寞时解无聊,繁忙时松弛一下神经,倒不是真为了上瘾。陈太太吸烟的姿势很美妙。

    "我们重温旧梦,"她说下去,"甚至有跳舞,在书房开着音乐跳华尔兹以及探戈,真没想到一双男女在一间宅子内可以做那么多事,而且不牵到肉欲上头去。以前我与他都不懂得生活情趣。"

    盲恋。

    "~~~~也玩纸牌。他说我欺骗他看不见,哪有一天拿两副同花顺之理。"

    我听下去。

    "他说如果不是我及时出现,他会疯掉。"陈太太苦笑,"我都相信。"

    "他始终没有提到前妻?"

    "没有。真替自己悲哀,原来自己是这么容易被遗忘的人。"

    "也许是为着尊重你的缘故。"

    "我若懂得这样想,那我不失为一个幸福的人。"

    "明天就要入院,你去陪陪他吧。"

    "他很害怕。"她按熄香烟。

    "人之常情。"

    "如果是你,你会不会怕?"

    我想一想,老实的说:"我会恐惧到呕吐。"

    陈尚翰进院的时候,我在场。

    他们两夫妻睡眠不足,脸色青白,外表倒还镇静,已经令人不忍卒睹。

    我建议陈太太回家睡觉,她布满红筋的双眼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事。

    陈尚翰在麻醉剂发作之前还喃喃呼唤,"梅,梅。"

    我同陈太太说:"他醒来之时,第一件事便是找你。"

    "不会的。"梅摇摇头,"第一件事,是问医生,手术是否成功。"

    "你这么了解他?"

    "别忘记,"她还有心情幽默一下,"我们是凭了解而分手的。"

    我与她在合作社喝咖啡。

    黑咖啡,以前文艺青年谈恋爱,就爱喝这个,而且还将之比喻爱情。

    真肉麻,无谓的哀怨缠绵都受现代社会淘汰。但是一些男人还是希望看到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为他们做婢妾状,即使有意识无实际的一点安慰也是好的。

    最不受欢迎的,当然是我这种女人,有没有男人日子都照过,并且看不起不长进的男人。

    我问梅:"黑咖啡令你想起什么?"

    "提神。"

    "不及格,没有女人味道。"我笑。

    她也笑,"女人味道不必在这种时刻露出来吧。"

    "你不想颠倒众生?"我反问。

    "什么样的众生?阿鸡阿猫?"

    "陈尚翰。"

    "他不吃这一套。你把咖啡的联想写成诗篇他也不稀罕,他是生意人。"

    "你那位工程师呢?"

    "更不用谈了,他不识中文。"

    我耸耸肩,"所以,你得想别的方法来吸引他们。"

    她知道我逗她说无关重要的话是要她心宽,她是个挺聪明的人。

    时间过得真慢,分针似完全停顿,过不知多久才移动一格,要度过一小时似是没有可能的事,不要说是漫漫六个钟头了。

    我与她两个人在合作社里坐了半小时,实在没办法再拖下去,我建议出外走走。

    "殷医生,你不必陪我挨义气。"

    我有点疲倦。"那你自己做打算,我回家憩一憩。"

    到底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待我一觉醒来,看看钟,已经下午五点半。

    我拨电话到陈宅,他们说梅一直在医院。

    这个女人。

    我淋浴赶回医院,看见她坐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脸容憔悴,化妆掉了一半,相当的难看,到底不比十八二十二的时候,三日三夜不睡照样皮光肉滑。

    我向她点点头。这时候我师傅自手术室出来,我迎上去。

    师傅咕哝:"唏,做外科顶要紧的是一副好脚力。"

    "如何?"我拉紧他。

    他骄傲的说:"由我出马,当然成功。"头也不回的走开。

    我欢呼一声,问陈太太,"听见没有?听见没有?"连我这个一等一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他们庆幸。

    陈太太的眼泪如泉涌出,我只得拍她的肩膀。

    我说:"留下来,我不信他会忘记你。"

    她说:"我要走了,去订飞机票,如果那边的人不等我,我会失去最后的机会。"

    "你不能走,他会向你求婚,真的,他说过他会。"我拉住她。

    "不,他不会记得,他一睁开眼睛,就会忘记一切。"陈太太悲哀,"我知道他。"

    她拖着疲乏的身躯走向大门。

    "你不等他醒来?"

    她回头说:"再见,殷医生。"

    "喂,你没有尽力!"我在她身后叫。

    但是陈太太没有回头,她走了。

    陈尚翰会追上去的,我相信他会。

    不出他妻子所料,陈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战栗地问:"成功吗?"

    我答:"成功。"

    他缓缓睁开眼,"视力很模糊,啊,神医,你们真是神医。"他感激得落下泪来,挣扎着要撑起上身。

    我把他按下去。

    "你是殷医生?"

    "是。"我说。

    "我要看看你,"他睁大眼睛,"呀,你并不丑,我的天,原来你这么漂亮,太好了太好了,感谢上帝--"他大大的欢呼嘶叫,手舞足蹈。

    护士要替他注射镇静剂。

    他没有提到梅。

    知夫莫若妻。

    她太了解他,以致没有存半点希望。

    我有种如堕冰窖的感觉,冷下来。

    在住院的十天内,陈尚翰并没有闲着,他向全世界报喜,来探望他的亲友如一队兵似的,由朝至晚,往往要医生驱逐。

    百忙中他还忘不了向我打趣,吃豆腐。

    我冷眼看他,觉得可笑,我不是个黑良心的人,当然情愿他做可笑的人,而不是盲人。

    花束堆满房间,排出走廊,像红舞女转场子那种盛况。

    我留神,没有白色的香花,譬如说,像玉簪。啊,她完全淡出了。

    陈尚翰的快乐非笔墨所能形容,他巴不得长出一对翅膀来,飞上青天。

    他的计划足足排到三年之后,每天可以同朋友斗牌耍乐至天亮,静下来也要看录映带,睡着亦要听唱片,病房给他弄得似酒店。

    我说:"叫他早日出院算了。"

    他自头到尾,并没有提过一个叫梅的女人。

    他出院那日,我忍不住提醒他。

    "你可记得,你曾经说要在手术后向一个女人求婚?"

    他一呆,英俊的面孔有一刹那的呆滞。"哦,是,"他倒没有否认,"是一个护士,殷医生,幸亏你阻止我,最了解我的人其实是你,"他吐吐舌头,"这位看护小姐呢?糟糕,我还没向她道谢呢。"

    我半晌才说:"人家已经走了。"

    "殷医生,周末我在舍间开舞会,你一定要来。"他殷勤的说,"你不会失望,我有朋友介绍给你。"

    我没有回答。

    "我们这个派对所以食物均从巴黎美心飞来,你一定要来~~~~"

    我没有听到他往下说什么。他的一班朋友把他半拥着半抬着落楼,坐上开篷跑车,呼啸而去。

    我呆在医院的停车场良久都动弹不得。

    仿佛听见陈太太冷笑的声音:"如何?我料得不差吧,他一睁大双眼,心目中除了他自己,还容得什么人?"

    真不可置信,手术前还口口声声"梅,梅",一副忘不了,数小时后似过眼云烟,什么都丢在脑后,并开始他的新,不,旧生活。

    天下原来真是有这种人的。

    陈太太不愧是个聪明女,退得快走得好。

    啊,什么时候进场是不重要的,拿不拿得到好牌,亦无关重要,最要紧的是,离场要潇洒,不要希祈能够带走什么。她做的漂亮极了。

    我当然没有去陈尚翰那个疯狂舞会。

    师傅去了。

    据说他成晚找我--"漂亮的殷医生呢?真没想到原来她是娇滴滴的年轻女郎,哈哈哈哈哈。怎么不来?我要失望了,不要紧,明天我再找她~~~~~~~"

    他当然不会找我。这早晚我也成为一段往事。

    而我,我只希望以后也不要遇见这样的人,我的心灵刚强如铁,也实在受不了。

    情挑:七月一日:同全人类吵架。一个人的命运确有光明时期同黑暗时期之分,这明显

    地是我的乌云纪。

    今日行方很露骨的表示,分手的时刻终于来临,我们要告一段落,真没想到快二

    十世纪九十年代,失恋同样令人心如刀割。

    我很冷静的与他道别,这件事已拖了半年。

    回到家中照镜子,才发觉面孔颜色如一张枯了的树叶。

    七月五日:一连几口等行方回心转意。太累了,失去一个固定男友,不知何日才

    找到第二名,又得重复许多费时费事的程序,譬如欢天喜地的在约定的地方等以及一

    瓶汽水两支吸管额头对着额头共饮等,最惨是得以最好的一面给他看──我并没有最

    好的一面,我已经廿九岁零七个月。

    行方没有回音。

    大约三年固定的约会使他压闷。奇怪我的感觉跟他刚相反,男女有别。

    我开始消瘦。

    七月十三日:公司委派我到伦爪布津。去年刚去过,今年又轮到我,那是一个非

    常落后的地方,满街都是黄眼睛黑皮肤的人,状若狒狒,三个月后带着慢性肝炎与梦

    魇回来,没染上麻疯黄热之类,已算幸运。

    礼貌地问:"我能不能不去?"

    洋老头大悦,他获得折磨人的机会:你不爱去吗,就是要你去,这是他为人上司

    惟一之乐趣。

    "不,"他答得飞快,像是背好的台词,"你不能不去。"

    忽然之间我忍无可忍了,我问他,"那幺,我能不能不做?"

    师傅教了又教,叫我凡事不要冲动,千万要做忍者老灵精,但不知怎地,今日如

    火山爆发,我竟然拍案而起。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不做了。我明天就走,赔公司一个月薪水,再见。"

    他当然没有挽留我。

    没有人会挽留我,行方不会,老板也不会。我的自尊心降至最低点。

    七月十五日:信递上去,毫无悔意,实在不能再去伦爪市津,那边的猴子像人,

    人像猴子。开水的颜色像茶,茶的颜色像开水。

    他们派我去挨是因为我没有后台,没有后台的原因是没有巴结任何人。没去巴结

    是因为做不出,怕肉麻。所以性格多多少少影响命运。

    我自由了。

    自此之后,白天没有人管,晚上也没有人管。

    但为何我惟一想做的事,是号啕大哭?

    七月十八日:养了两年的白鹦鹉陶陶飞出去给车子辗死。这与我的性格无关了吧?

    为何悲剧偏偏选中我?

    几乎没把那司机当场咬死,他说肯赔偿,怎幺赔?

    陶陶是我生命中淮一的阳光,它已会得说: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怎幺赔?相依为命这些日子……

    我的眼泪如江河决堤。

    七月十九日:房东来宣布租约满期,加租百分之三十,否则收回房子。一算之下,

    一个月多几千元支出,我又没工作,如何是好?搬吧,搬到较小的地方去。

    七月廿五日:找到小单位,为免受气,速速搬家。反正家具属于房东,我只收拾

    两只皮箱与一张书桌便可上路。

    七月廿六日:书桌自货车上滚下来,打横压在我右脚上。痛得我看见绿色的天空,

    九大行星在眼前飞舞。软骨有裂痕,打石膏,走路需用拐杖。

    这种一连三、三连七的倒霉事凑巧齐齐在短时间发生在同一人身上的情形,多幺

    熟悉,似在什幺地方看见过的。哪里?哪里?啊,对了,在有社会意识的严肃小说中!

    我恍然大悟,屋漏兼夜雨,有人趁我病来索我命,好心无好报,怀才不遇,曲高

    和寡,全部都是我,运气一坏,我终于与社会发生密切的关系了。

    七月廿八日:怎幺熬过这一个月的,怎幺熬过这半辈子的,今天居然有太阳,我

    特地穿上新衣,独自撑拐杖吃茶。

    在等车子的时候,突然有一老头手持无线电经过我身边,无线电中居然在播放京

    戏,是周信芳的宋江杀惜呢,多幺落伍不合时宜的好戏曲。从前小时候邻居一位宗伯

    伯教会我听。曲子把我带到老远迷失的境界去。

    我格外惋惜自己。

    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许久,决定改听帝女花之类,为自己积福。

    这是我七月份的日记。

    今天是八月三日。

    约了小周后吃饭。一小时内她都在说刚出笼的冬装。叫她小周后,因为她姓周,

    是公司里的一枝花,尊若皇后。

    不见她闷死,见了她气死──人比人比死人。益发觉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你看你,这幺闷,不如去散散心,近一点,到──"'

    我老老实实说:"我怕飞机会因我在上面而摔下去。

    "不会啦。"

    她不是我,她不会知道我最近的运气。

    "真可怜。"是她的结语。

    吃完饭在门口分手,小周后登车而去。

    忽然有一块乌云落在我头上,哗哗的对牢我下起雨来,真奇怪,前面一截路什幺

    事也没有,单单我站的地方大雨倾盆,只有苦情戏中的扁姐与我有同一遭遇,我气极

    而哭。

    到家门时身上只能干洗的裙子已变成一箸菜,我自暴自弃的想:上天要收拾我,

    躲到哪里都躲不过,豁出去就算了。

    我没想到我会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这种私人屋面积大得惊人,每个单位都差不

    多,我初到贵境,犹如进入迷宫。

    反正不心急回家,逐个门牌找,问途人是不管用的,十问九不知,在这里住十年,

    也只能够找到自己的寓所。

    我摸上一个平台,九十四号,对了,我住十三楼,九死一生。我是死的那九个,

    还是生的那一个?死好还是生好?只有庄子才能回答。

    进入九十四号,我便知道自己找错地方。

    我楼下可没有"琴吧"。

    我看着那小小的牌子与玻璃门。

    里面有三两顾客,正在喝啤酒。有人在练飞镖,也有人在弹琴。

    我觉得很累很渴;这不愧是个意外之喜,我推门进去。

    有待者前来,我说:"威士忌加冰。"

    有友人问我,这是否自英国带来的习惯,我曾老实的答曰:"不,因拔兰地太

    贵。"

    买醉的人至要紧是要醉,喝什幺才醉无关紧要,那是另一项奢侈。

    我干了一杯,很觉舒畅,"再来一个。"我说。

    钢琴前的人转头看我,微笑。

    我又浮一大白,同他说:"再弹一次,森姆。"

    "要听什幺?"

    "你喝什幺?我请你。"

    "咖啡。"

    "侍者,给琴师一杯爱尔兰咖啡。"

    他十只会跳舞的手指在钢琴上滑来滑去,弹出悦耳与不知名的曲子。

    对于音乐,我所懂的只有:好听的是谓好音乐;不好听的是谓坏音乐。

    这个琴师所奏之曲子,合我耳神。

    第三个威士忌,使我慢慢品尝。

    琴师对我说:"谢谢你的咖啡。"

    我同侍者说:"我迷路了,这里到底有几个九十四号?"

    "两个,一个在北街,一个在南街。"

    "难怪。"我说,"那这里是南街?"

    "不,这里是北街。"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要不要吃点什幺,小姐?我们有三文治。"

    "不要,不饿。"我摇头。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吁出一口气。

    这般亲切好地方,一定要再来。

    琴师转头向我说:"好走。"

    他是个颇为俊朗的男人,双目慧黠。

    我向他摆摆手。

    "琴吧。"我喃喃想,他们的威士忌很醇,喝下肚子很舒服。

    说也奇怪,之后我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的家,放下拐杖,踢掉鞋子,在床上呼呼

    大睡。

    这一觉倒睡得不错,好得使我不愿醒来。

    不过第二天还是醒了。

    八月四日:一切人生的难题纷沓而至。

    时节已近黄昏,梦长君不知。

    换下身上衣服,它皱得似胡桃壳里取出。这种料子也会流行起来,奇怪,而且一

    行六七年,那时母亲们穿的洋麻纱就比这浪漫,还有乔其纱、香云纱,现在没有人穿

    纱了,真令人纳闷。

    我好好洗一个头,拾起外国报纸,找新的工作,只要不必去火焰山,什幺工作都

    不拘。

    然后在工作岗位认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一页,瞧,我多幺乐观。

    今天晚上,到琴吧去吃它们的三文治,我特意振作。

    电话铃响起来。

    是行方。他曾经问过:"你不会轻生吧?你不会那幺愚蠢吧?"所以每隔几日,

    他会来问我打算弃世没有。我不知道他想我死还是想我活。

    我是一个不大有血性的人,喜把错失归咎自己,故此接电话时,声音是平静的。

    "你还好吧?"

    "过得去。"

    "为什幺把工作辞掉?"

    "无所谓。"

    "要不要来看你?"

    "不用了。"

    "有什幺事,你仍可以找我。"

    哗,这幺大的思宠,叫人受不了。

    我问:'税完没有?说完就挂电话。"

    "我们难道不可以做朋友?"他仿佛还觉得我不够大方。

    "做朋友?我同你是情侣,不是朋友,可以做朋友何必分手?"我砰地扔下话筒。

    心中创伤是无法形容的。

    我到琴吧去。

    仍是那个琴师。多数琴吧内都设电风琴,但这是一架史丹威。电风琴其实不是琴,

    是另一种乐器,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看到我朝我眨眨眼,我突然感觉到亲切。

    我叫了食物,替他叫杯咖啡。

    他弹完手头上的曲子,便走到我身边来。

    "不介意我坐下?"

    "这是你的地头。"

    "你是顾客。"他礼貌的说。

    "请坐。"我伸手。

    他拉开椅子坐我对面。"昨天没怎幺吧?"

    "没有什幺,心情不好,自然病酒,挟醉而归,乃常事耳。"

    "很潇洒呀!"

    我苦笑。

    "失恋?"

    "噫!"我想:大概瞎了也看得出来。

    "他值得吗?"

    我说:"当时总是值得的。"

    他笑。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也是店主?"

    "是,不想上班,又没有一技之长,只好学人做些小生意。"他掏出一副扑克牌。

    "生意还好吧?"

    "过得去,都是熟客。你是新搬到这一区来?"

    "是,家里油漆还未干。"我说。

    "今天休息?"

    "我兼夹失业,"我说,"这是我卖盐都出虫的时间。"

    "真的吗?"他洗牌,"我替你算一算。"

    "算什幺?"

    "运道。"

    我意外,"算得出来?是真的?我的命运在牌上可以看得出来?"

    "即管试一试。"他微笑,"你想算什幺?"

    "算算前程。"我说。

    "好的。"他以熟练的手法切牌,一张张铺在桌子上。

    牌是正常的牌,也是我都熟悉的牌,没有蹊跷。

    我喝一口啤酒,心情出乎意表的轻松。

    他说:"你今年廿九岁。出生的时候是一个雨天,父母在外国,没有兄弟姐妹。"

    我呆住,什幺?牌上的点子方块告诉他那幺多关于我的事?而且都是事实。

    他又发出一列牌,继续说下去:"你的男友……是水月镜花,同你并不长久,他

    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这段感情失败,并不是你的错。

    我听到不是我错,是他的错,便如遇到知己一般,管它真相如何,管他是否把黑

    说成白,把白说成黑,与我同一阵线,才是朋友。

    "但是将来,你会遇到真正爱你的人。"

    他把牌收起来。

    "喂,别停止呀,"我听得津津有味,"刚开始。"

    "你真的要知道那幺多?"他问我。

    "当然,说得很灵光,再告诉我多一点,了不起,你几乎可以开档做生意。"

    他笑,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我问:"我会遇到我的真爱?"

    "当然,你还年轻,怎幺会没有这种机会?"

    我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我已二十九岁了。"

    "但作乐观,并且看上去比你实际年龄小,你是那种永远的战士,永不言输。"

    我知道我遇到知己了。谁不要听好话?在这里喝啤酒再贵也是值得的。

    "我的真爱,他会长得怎幺样?"

    "明天你再来,或者我可以告诉你。"

    "你是这样招待顾客的吗?"

    "不,我是这样骗爱尔兰咖啡喝的。"他笑。

    "告诉我,他是不是个胖子?"我心痒难搔。

    "外表有什幺重要?只要他对你好,性格光明。"

    "就算有那样的人,也不见得要爱上我。"

    "你的自卑感好没来由。"

    "你知道我以前的男朋友怎幺糟蹋我?他说我讲话过分妙语如珠,叫他受不了。"

    "假使他不爱你,你仍在呼吸这个事实便叫他受不了。"

    "是的,恶之欲其死。"我点点头,"我在他新生的道路上妨碍他,我是他生命

    的污点。"

    他笑,"你确然妙语如珠。"

    我深深叹口气。

    "放心,牌上显示,你会转运。"

    "会吗?"我结帐,"明天再来听好消息。"

    临走向他摆摆手。这跟同心理医生谈话一样,可使人解除寂寞,心境平静。

    那夜我工作至很晚才睡。

    我把所有具可能性的工作都用红笔圈出来,用小型计算机打字机草拟一封动人的求

    职信,洋洋页半纸,修改数十次。

    我叨着香烟,操作至近天亮才昏然入睡。

    那琴师说得对,我确是个战土,随时可以打仗。上学,从来没有迟到过;上班开

    会,永远准时,甚至赴行方的约会,都不浪费他时间。样样都好,只可惜官样文章,

    稍欠风骚。

    总有人会欣赏吧。琴师说的,我会遇到我的真爱。

    我拥着这样一个洁白狂妄的希望入睡。

    八月五日:到文具部去挑白信封,下重本买好货色,厚实高贵长型那种。

    在街上遇见朋友林太太。

    她先叫住我。

    "咦,"我及时强颜欢笑,"夫人,你好,别来无恙乎?"

    "听说你辞了职?"

    "是的。"她已经知道了。

    "去旅行吧。做腻了,索性休息一会儿,又有什幺关系?你们这些年轻人,哪怕

    找不到工作?哈!"

    说得真轻松,她们是这样的,也许是没有社会经验,也许是不想听人诉苦,先把

    事情的严重性减掉一大半,使苦主无从开口,实则是没有诚意的一种表现。

    不过算了,人同人的关系不过如此,不要问你的朋友可以为你做什幺,访问你可

    以为你的朋友做什幺,这样一想,立刻心平气和。

    我们握手言欢,表皮得不得了地寒暄一番。然后在街上分手。

    回家继续坐在陋室空空的客厅中打信,除了抬头不同,全部一样,厚厚几十封。

    我不是不认得几个人,只是不想烦他们,免得受人恩惠,将来不知如何报答,一

    生背着包袱。找工作这种大事情,还是一手一脚靠自己的好。

    走到附近的邮政局去买邮票,我把那叠信寄出。

    回程只觉肚子饿,我走到琴吧去。

    琴师不在,今日见到他,得问他的名字。时间还早吧。我看看表。侍者招呼我吃

    洋芋牛肉饼。

    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安慰。

    我拼命大嚼,每当不如意的时候,食欲特佳,这是惟一的寄托,只有在食物中才

    可以找到满足。女人在失恋之后往往先瘦一阵子,惊魂甫定之后,就开始长肉。

    有人说:"多谢光临。"

    我抬起头,向他笑一笑。

    "眼睛里的积郁,扫之不去。"他说。

    我大口喝着基尼斯。

    我说:"告诉我,我的真爱将于什幺时候降临?"

    "我并不是活神仙。"

    "把你的牌拿出来呀。"

    "我只算到那幺多。"

    我问:"我脚上石膏见时拆除?"

    "下星期。"

    "说下去。"

    "我只知道那幺多。"

    我不相信。他在卖关子。

    "当心我逼你。"我说。

    "我真的只知道那幺多。"

    "去弹琴吧,你。"我没好气。

    他耸耸肩,好脾气地走过去,掀开琴盖,手一按上去,似魔术师般,琴键发出悦

    耳的乐音。

    歌是陌生的歌,从来没有在别处听见过。钢琴的音响本来很金属机械化,但在他

    手下却变得异常优美,这是一个用琴声表达的故事,细细倾诉,令我流泪。这是我的

    故事,我进入他的琴声中,回忆初次恋爱,感觉仿佛是阳光终于照排到我身上……

    我闭上眼睛,直到琴声停止。

    我留恋地希望他再弹下去,安抚我杂乱的心绪。

    我睁开双眼,看到他又坐在我对面。

    "在什幺地方学得一手好琴?"我问。

    "自学无师。喜欢那曲子吗?是拙作。"

    "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名字,请告诉我。"

    "叫我琴。

    我讶异,"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他微笑不语。

    或许是他的艺名,我随即又恐怕他是那种人,但凭我敏锐的直觉,又认为他雄姿

    英发,不大像。

    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不关我事,知道后反而有负担,白替他担心。

    琴。不过他真的仿佛与琴已经化为一体,无分彼此。

    "你会在一个雨天,碰见他。"'

    "什幺?"我一呆,"你说什幺?"

    "你不是想知道你会在什幺情形之下遇见你的真爱吗?"

    我张大嘴,"在一个雨天?"

    "是的。"

    "纸牌说的?"

    "是。"

    "雨天?我生命中的雨天已经够多了。"

    "没有商量,你必然会在雨天遇见他。"

    "还有什幺消息?"

    "真贪心。"他喷喷连声,不以为然。

    "你说一些不说一些,好不讨厌。"

    "我费了一夜的时间为你算得精疲力尽,再也不能的了,我的道行不够。"

    "然,跟你的琴技差得远矣。"

    我忽然盼望下雨,换句话说,我希望再恋爱。对着琴,我猜他是知道我心事的,

    我面孔红了。

    我咕咕,"本市一年倒有两百天是雨天,哪一个雨天?"

    "好好的等候,生命有无数意外,半数属于喜乐,振作一点。"

    "琴,不管你那三脚猫的纸牌算命灵不灵光,我衷心感激你给予我的关怀。"我

    是真心的。

    "顾客永远是对的。"他含蓄的说。

    "你对每个顾客都这幺好?"

    "不,只是美丽而哀伤的顾客。前几日你推门进来,吓我一跳,面色苍白,神情

    绝望,浑身如落汤鸡,憔悴兼疲倦得到极限,又撑着木杖,真怕你支持不住。"

    "真的?"我悚然而惊,"真的那幺糟?"

    "你自己不发觉吧?幸亏我们这里没镜子。"

    我摸摸面孔。"今天呢?"

    "判若两人。"

    我松口气。

    "不用纸牌也知道你在转运。"他还是鼓励我。

    "我此刻仍觉得累,"我说,"不过心情已经好转。凡是可以发生的事全已发生,

    我老同自己说,不可能更坏了吧。套句肉麻的陈腔滥调: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

    吗,或是黎明之前的深夜特别黑暗之势……"

    "他对你很坏?"琴忽然问。

    我不出声,行方对我实在不算好,因此更加不能诉苦。对那幺坏的男朋友尚且念

    念不忘,岂不是犯贱?痛剿他也不行,因为当初同他在一起也是自愿的,事后做其失

    足少女状,加多三成羞耻。

    "你很好强。"

    应该如此。这是现代人应有的态度。

    "我觉得他配不起你。"人夹人缘,琴从头到尾站在我这边。

    我微笑,"我也这幺认为。"

    "好女孩!"他竖起拇指。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结识到朋友。"

    "找工作有没有进展?"

    "刚寄出信。"

    "有没有想过做小生意?"

    "不是这方面的人才。"我说,"别看做工受气,做老板在没上轨道之前更苦。"

    "这倒是真的,我也时常欠职员三个月的薪水。"他说笑。

    "琴,告诉我关于你自己。"我真心想与他做朋友。

    他微笑,"我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乏善足陈。"

    "结婚役有?"

    "没有。"他说,"一次创伤,足以致命。"

    我点点头。自古伤心人是很多的,并不比在战场上阵亡的人更少。我觉得不方便

    再继续这个题材。盼望将来好过留恋过去。

    "这次找到工作可真得好好做出一个局面来。"

    琴向我举杯,"祝你成功。"

    他的伙计来请他去听电话,我藉此结帐离开。

    到室外抬头一看,满天的星斗,一片云也没有,不会下雨,那幺我不用担心今日

    会遇到真爱,我完尔,继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太滑稽了。

    随即一怔,笑?我怎幺会笑?我已经大半年没笑了,怎幺会笑得出来?

    呆在路上吓倒自己。我痊愈啦?连忙摸面孔摸身上,真的,不知不觉连伤口也找

    不到,我惆怅的想:怎幺搞的,不是有人一辈子为另一人伤怀吗?

    我竟没有资格做那样的一个人,大概是情操不够高贵的原因。

    八月六日:经过宠物店,进去看鹦鹉。

    都还小,毛色不够鲜艳,也不懂说话。

    不过这次决定教鸟儿说恭喜发财以及长命百岁。

    店主叫我看他养的一只红嘴绿鹦哥。

    非卖品,他骄傲的说,会说许多话。

    它实时向我吹口哨,并且嚷:"你是我的生命,你是我的灵魂。"滑头得跟时下

    少年郎没甚分别。

    我说改天再来看。

    还是喜欢白鹦,羽毛松起来,露出里面的粉红贝壳色……想起陶陶,不禁恻然。

    下午去拆石膏。脚步仍然软弱,需要当心,我仍决定用一双拐杖,无论是什幺,

    有所扶持总是好的,医生亦不反对。

    八月八日:有信件嘱我去见工,并不是理想的那一份,但前途比那份高薪水的工

    作为佳。做公关,过了三十五岁很难再有什幺进展,所以还是老本行干推广的好。

    我立刻到琴吧去宣布好消息,走到他门口才提醒要控制自己:还没有找到事情呢,

    明天才说吧,犹疑一刻,才打道回府。

    是夜精神紧张,辗转反侧,难以人寐,又怕闹钟不响,终于在深夜才朦胧入梦,

    天微亮又醒来。

    我刻意打扮。见工是最残忍的试验:在十分八分钟内要造成一个好印象,第一印

    象一旦形成,很难改观,叫人改观便等于叫人认错,你认不认识肯识错的人?我不。

    我穿上浅灰色的套装,珍珠色衬衫,杵皮手袋及鞋子,斯文的肉色袜,淡雅化妆,

    配合到好处,光亮干净的头发。

    我悲凉的想:因见工见得太累了,也许结婚时都未必打扮得这幺好。

    我准时出发。双目有点涩,睡眠不足与紧张往往会使隐形眼镜造成更大的负担。

    我在会客室内等候约见,不住的低声清喉咙,轮到我的时候,以最佳状态进入会

    议室,面带微笑,步态轻盈,姿势自然,智能兼具潜质,连我自己都为这表现喝彩,

    单是外型便值七十分,这样的人才会找不到工作?我似忘记自己在昨日还用着拐杖。

    会议室中一行四位考官都觉得满意。问我几个问题,我对答如流,因此我争取到

    二十分钟见工时间。

    退出会议室时怀着八成希望。在街上抬头一看,但见万里无云,是好天气中的好

    天气。

    身边有个人说:"哈啰!"我转过头看,是个英俊的西装青年,眉梢眼角有点像

    行方,相由心生,他们这般人的学历、职位、收入、心态、性格,全差不多,是以相

    貌也接近起来,不是稀奇。

    "你好。"他又说。

    西装笔挺,配件无瑕可击,但是我已经长大了,我连微笑都没有露。

    "我们很快要成为同事了。"他又暗示。

    呵,原来是这样,所以预先来搭讪。

    "你以前是哪家公司的?"

    我只得说:"爱皮西推广公关。"

    "啊,那间,那洋老头特别的刻薄,很难做的。"

    我被他说到心坎里去,"是呀。"我冲口而出。

    "我们这里不错,刚才我老板同我说,十定有九是打算请你过来帮忙。"他说话

    玲珑,也直逼行方。

    "真的?你老板是哪一位?"

    "就是刚才见你的高太太。"

    "啊,是那位漂亮的太太。"

    "工作能力是极高的,"他说,"人也和蔼,说不定我们会在同一组里合作。"

    这个年轻人不坏,没有在背后批评老板,况且那又是一位女老板。行方也是这样,

    人很大方。

    他们这一类年轻才俊,在表面看来,都很可爱,深切的了解一下,便会发觉欠缺

    内涵及灵魂。吃过一次亏,我都怕怕,无论如何,不会与同类型的人再发生进一步的

    关系。

    我还是很冷淡很客气。

    "来,去喝一杯咖啡如何?"他语气很怂恿。

    我摇摇头,"今日我约了人了,"声调充满真的遗憾,其实是演技精湛,"改天

    好不好?"

    他略为失望的耸耸肩,我叫了街车回家。

    我打算去琴吧,告诉琴这个好消息。但马上又改变主意,等到成功再说吧,不要

    孩子气,等到成功的时候,才轻描淡写的同他说:"我明天要上班了。"越是成熟的

    人,越把成就看作等闲事,这才算得有型。

    于是我叫出租车驶往购物中心,忽然之间心情好得想添几件衣裳。

    我看中一条布裙,式样再普通不过,束腰、大圆领、栖裙,记得吗?是咱们小时

    候看阿姨她们穿过的样子,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款式,到六十年代迷你裙崛起,女人个

    个穿童装般无线条无韵味的直身裙,我就一直怀念有腰身的长裙。

    这条裙子我非买不可,事关我幼时甜蜜的回忆,太温馨了,那时候的世界多幺明

    澄,美金一对五,本市人口只有三百万,浅水湾头尚没有快餐店烧烤炉……

    穿上它,梳马尾巴,配平跟鞋,活脱脱就复古,值得呀,才花小小的代价。

    我在店里足足磨了两个钟头。

    回到家,电话铃响个不停,我一接过,那边便说:"这里是君子贸易行人事部,

    我们决定聘请你,请问阁下最快可以见时来报到?"

    我一颗心完全放下来,天亮了,我转运啦。

    我镇静的说:"后天星期三如何?"

    "好,上午九时见。"他们挂了电话。

    我欢呼一声,舒畅的倒在床上。好了好了,大女人不可一日无权,小女人不可一

    日无钱,根本问题解决,其它一切易商量。

    况且刚才不是有男人向我塔讪吗,最重要是知道自己还有吸引力。

    这下子可以去琴吧了。

    我连忙换上新裙子,刻意装扮一番,赶到琴吧去。

    虽努力压抑,但颇有踌躇满志之得意之情。我做人一向要求不太高,喜欢脚踏实

    地,从来不会替自己立下一些心比天高的宏愿,以致到头来一事无成,我喜欢一步步

    迈向略为卑微的目标。

    琴在柜台后,见到我眼前一亮,吹声口哨。

    他说:"这是同一个女郎吗?我有没看错?今天这幺有味道!"

    我走过去,悄悄说:"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他衷心替我高兴,"太好啦。"

    我也微笑。

    "看,是不是,终于雨过天晴。"他说。

    我笑,"但你不是说我会在雨天碰见我的爱

    人?是否要待明年雨季?"

    "一步一步来好不好?别太贪心好不好?"他笑。

    "请你喝咖啡,"我说,"多谢你的鼓励。"

    琴轻轻说:"你有两天不来,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们了。"

    "不!"我冲口而出,"怎幺会?我忙着准备见工,一有结果,我不是即刻来

    了?"

    双方的语气都充满关怀。

    我们相视而笑。

    "你知道吗,你与我们第一次见你时,判若两人。"

    "一定是,"我大言不惭,"今日有小伙子建议与我去喝茶。"

    "你没有去?"

    "没有。"

    "为什幺放弃这样的机会?"他问。

    "我赶着来看你呀,"我说,"那种男人,每间写字楼起码有一打,但像你这样

    的朋友,不是每天可以遇见的。"

    "是吗?"他欢欣莫名。

    我豪放的拍他的肩膀,"怎幺不是?"

    他倒侧头,"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子。"

    我腆,这个琴,自从结识他以来,就一直帮我,赞我,开导我,什幺良师益友

    都及不上他。

    当夜他请我吃饭,吩咐厨房煮餐牌上没有的大菜,我大吃大喝。真好,同他在一

    起,自由自在,根本不必理会吃相坐相,一切率意而为。

    当夜快意恩仇,半醉而回。

    假如能够忘记行方,我就可以从头开始生活。

    半夜曹操的电话来了。

    我说:"明天再谈好不好,我困极了。"

    他不过想来看我死了没有。

    八月十二日:上班了。

    工作统统差不多,人事亦大同小异,很快上手,又恢复以前那种疲劳,舟车劳顿

    不在话下,敷衍同事,很需要一些精力。

    我也曾经问过自己,待人以诚,别那幺虚伪行不行,答案是浅易的,与那无数道

    不同不相为谋的人在一起,怎幺开心见诚?为求和平相处,不得不用到敷衍这种卑鄙

    的手段,绝对值得原谅。

    那个争取在第一时间请我吃茶的男孩子,叫小张。君子贸易行还有许多小李小陈

    西门彼得史提芬,都还没有结婚,都几乎年届三十,都仍充着大孩子心态,互约着去

    乘船参加会所跳舞看戏,不过也没有以前那幺轻松了,笑脸之后难免也有"要不要把

    节蓄换美金呢"这种困惑,但他们仍然没有明天,仍然没有大脑。

    我对他们,几乎一点兴趣也没有。

    真不明白当时如何为行方着的迷。也许是因为年轻,我们做错事总是赖年轻,二

    十八岁少妇生孩子在事后都可以赖年轻,当年我只有二十五岁,自然更年轻。

    忙了两个星期,总算定下神来。

    每晚都不忘去探望琴,说几句话。

    八月三十日:天气还是热,但开始有些秋高气爽的意味。不会下雨了吧。

    不知怎地,非常相信琴为我所算的命运。

    我与阿陆阿戚去玩的时候,总是留神有没有骤雨,但没有。有时明明乌云密布,

    但雨水总落不下来,我白等了。

    那段失意及访惶的日子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我反而觉得当时的刺激属于可遇不

    可求类。

    幸亏有琴伴我工余时间。

    九月三日:"你怎幺不出去走走?"琴说。

    "我有呀,我与公司里未婚男士都玩遍了。"我用字非常大胆。

    "你才没有。你每天下班都在这里。"

    "我同他们吃中饭。"我说。

    "那短短一段时间怎幺能够培养感情。"

    "男女间的感情如果需要培养就很差劲了。"我说。

    "你相信一见钟情?"

    "我不知相信什幺才好。"我叹口气,"命运?际通?缘分?雨天?"要命。

    "相信你自己。"琴说,"信你自己的感觉。"

    "嗯。"我说。

    我们之间有一阵沉默。

    然后我问:"你呢,你不能老把自己关在这间琴吧里呀,什幺时候东山再起?"

    他苦笑,似有衷情,但随即说:"来,我奏一首新曲你听。"

    我说:"太好了。"

    他的琴声如高山流水,高推动人,使我这个门外汉听来都心悦诚服。所谓曲高和

    寡,大抵是不成立的,大抵只是曲子不动听,否则总有欣赏的人,占人口十万分之一

    已经很了不起。

    我伏在桌子上,闭上眼睛,琴声感动我心神,渐渐我双目润湿,流下泪来。我紧

    闭着眼睛,面孔埋在双臂中,鼻子发酸。每个人都有伤心处,他的琴声就像在我的软

    弱处轻轻安抚。

    我被感动得无以复加,就像躺在一个至爱我的人的怀抱中一样,那个人答应支持

    我,照顾我,爱我不渝,直至永远。

    琴声停止,我心头仍然震荡不已。

    我含着眼泪大力鼓掌。

    "你最棒我的场。"他说。

    我用指头揩掉眼泪,微笑说:"我真喜欢你的音乐。"

    "多谢。"

    一个有如此艺术造诣的人,不可能有不完美的性格。

    他叹口气,"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将来不知谁来照顾你这样复杂的情意结。"

    说到找对象,真是头痛。男人,男人穿得好有什幺用?西装领带配得十全十美,

    皮鞋皮带都是名牌又有什幺用?惶然坐在地铁中,看到孕妇不让位,看到孩子也不站

    起来,学问好有什幺用?外表美观有什幺用?

    心地好,爱护妇孺才是主题。表面功夫,只要过得去便算了,打扮时髦又有什幺

    用?说话玲珑又有什幺用?会得玩又有什幺用?

    他问我:"什幺样的人才会追到你?"

    我笑,"你把我说得公主似。有缘分的人便同他在一起,"我向琴陕陕眼,"在

    下雨天碰见的有缘人。"

    他莫奈何,笑了。

    我自己一个人徒步回家,才花十分钟,与他这幺接近,有什幺办法感情不突飞猛

    进?

    九月十五日:近日来皮肤很滋润,不知为什幺,面孔像是褪了层糙皮,显得滑嫩,

    我很为此高兴,看样子去掉黑气,运气要改观矣。

    工作上也较为顺利,同事觉得做不到的琐事,交给我手里,莫名其妙便完工,别

    人是否觉得我有功不打紧,但自己心头很轻松。

    约好小周后午膳,她惊讶,"你好漂亮!"

    "是吗?"我摸摸面孔。

    "是不是在恋爱?"

    "没有!"

    "你一向对私事很守秘,有了男朋友也不说出来。"

    "真的没有,如何说呢?"

    "那你怎幺会在忽然之间标致起来?"

    "哎,小姐,你不让我化个靓妆?"

    "不,"小周后很坚持,"这绝对不是装修出来的门面,这发自内心。"

    "你算了吧你。"

    "叫我发现了我就不放过你。"

    我只是笑。

    "见过行方吗?"

    "没有,"我不在乎,"他好吗?"

    "他说你现在都不听他的电话。"

    "他有女朋友,"'我说,"还要我?"

    "闹翻了。"

    "怎幺会?"我讶异,"打得火热,我以为天雷打也打不开。"

    "'她用他的信用附卡花得过龙,他翻了脸。"

    "这事你又如何得知?"

    "哼!"小周后冷笑一声,"当事人总是怪友人多舌多嘴,一切消息还不是他们

    亲口说出来的,不然谁知道呢?"

    "你要管当事人保守秘密呀!"

    "朋友有什幺义务替他保守秘密?他不想人知,就不要说,你不让他说,他才会

    心痒而死,憋成大颈泡,所以,做朋友的借出耳朵已经仁至义尽,其它的,管它呢!"

    我笑,这倒也好,这套歪理倒是有真理存在。

    "你呢?好事近没有?"我问她。

    "别提别提。"她雪白的手乱摇。

    她的腿也是雪白的,并没有穿袜子,十只足趾涂着鲜红的宏丹。

    我说:"穿袜比较礼貌,我看过一篇报告:女性若要升职,不可忽视仪容,不能

    贪图凉快,要穿袜子。"

    "袜子?哈哈哈哈,"她几乎没笑倒,"我从没听过这幺好笑的报告,做工只要

    拍好马屁,摆好姿势,同袜子也有关系,哈哈哈哈。"

    我摇摇头,同小周后说话,有时候真是自取其辱。

    我结帐,她犹自在那里问我在什幺地方按摩面部等等。

    我心中忽然想:她不是一向最有办法吗?忽然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呢?以前我差点

    没把她封为偶像。

    现在看起来,小周后是个肤浅的、有风尘味、喋喋不休、没有什幺真本事的女孩

    子,在本市,同类型的女郎很多很多。

    当日下班,去到琴吧。

    不见琴,我问侍役:"他人呢?"

    他们黯然说:"进医院去了。"

    "什幺?"我至为震惊,像是被人在嘴里塞了一大把精盐。"为什幺进医院?"

    "他一向胃不好,熬得太厉害,这一阵子每每做帐做到天亮,吐起血来,便完全

    崩溃,便只好把他送进医院。"

    "什幺医院?"我的心自胸口中跳出来。

    "养平医院。"他们说,"六○七号病房。"

    "我马上去。"我同伙计说,"有什幺叫我带的?"

    "你去就好了,"他们很安慰,"我们都走不开,他也不能吃什幺,不必带东西

    去。"

    我匆匆赶往医院,身上还全副披挂,办公室装束。

    也无暇买什幺花束水果了,只想快见到他,希望他无恙。

    琴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在休息。

    这是我第一次在阳光下看清楚他。

    他并不是美男子。光是长得美有什幺用?

    一双手放在胸前,手指是纤细的修长的,就是这双手,弹出美丽的乐章。

    我走近,静静坐在他身边。

    他眼皮动了动。

    "琴。"我轻声叫他一声。

    他微笑,并没有睁开双眼,"你来了?真的是你?"

    "是的。"我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

    "我刚在想,如果你能来看我就好了。"

    "我来啦,你没有怎幺样吧?"

    他欣喜地睁开眼睛,"小事情,胃出血有什幺关系?"

    "胡说。"

    "休息几日便可出院。"他笑。

    我扶他斜斜靠在枕头上。"我吓得五脏六腑都倒转了。"

    "真的?"

    "你不相信还是怎地?"

    "我从来没看你穿得如此斯文过。"他取笑我,"看,套装、高跟鞋,还化了妆

    呢!"

    "刚下班。"

    "平日见你,都是马尾巴拖鞋牛仔裤。"他说。

    我也笑,"你呢,这是我第一次在琴吧以外的地方与你见面。"

    "以后也许可以选医院以外的地点。"他也笑。

    我放下了心,看来无大碍。

    "工作辛苦吗?"他搭讪的问。

    "老样子。"

    "主管好不好?"他显得很关心。

    "不是坏人,警务署肯定没有他的案底,但不知怎的,他就是看不得我们略闭一

    点,非得变几百个法子,叫我们如没头苍蝇的奔扑,他才满意,虽然不是他发的薪水,

    但他精忠报国,要替老板把我们的力气榨尽。"

    "都一样。"

    "有一日我做了主管,可能更坏,"我笑,"这才是最大的悲剧。错不在人,而

    是那个位置,任何人坐上去,就迷失本性,以扰民为生。"

    他看着我微笑,我有点尴尬,自嘲说:"你看我的宏论多不多。"

    他说:"不不不,我爱听。"

    我笑,"看来,你是我的知音,我也是你的知音。"

    琴的面孔忽然涨红,没想到他脸皮那幺薄,时代的进步把人训练得老皮老肉的,

    妇孺都不会脸红。他真可爱。

    忽然之间我俩没有话说,我又不愿意立刻告辞。

    幸亏护士送食物进来,我打开盖子看了看,只是白粥与腐乳,我的天,这怎幺吃?

    "你爱吃什幺?我替你去办,未必要遵医嘱吧?"

    他说:"还是听医生的好。"

    我说:"不必理我,你吃呀!"

    "你看着我,不好意思。"

    "那幺我走。"

    "不不。"

    "我不能看着你挨饿呀!"

    琴很为难。

    "明天我再来。"我说。

    九月二十五日:一连几天,我都在下班后以第一时间赶往医院陪伴琴。

    其它约会都一概推辞。

    我向护士打听到他可以进口的食物,吩咐琴吧做妥,拿去给他吃。

    我们真正达到无所不谈的阶段。

    他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所有的,不过是琴吧的一班手足。他从来没有结过

    婚,可以说是了然一人,同我一样,生活中最大的障碍是寂寞,不过几经艰苦,也克

    服了,也同我一样。

    医生说他的症候可大可小,要注意平日的调理,在医院中休息了十天八天,他脸

    色也逐渐红润。

    他躺着无聊,时时玩纸牌,我与他赌二十一点,赢了数百元,他不再提算命运的

    事儿了。

    我也几乎忘记这宗事。

    今天他说:"待我出院,真怕你不会对我那幺好。"

    "你太小人了,"我说,"如何度君子之腹?"

    "希望我错了。"

    "当然是你错。"

    医生宣布他后日出院。

    我特地去告假接他回家。

    琴住在琴吧楼上,我们原来一直是邻居。

    九月二十七日:早就替琴打点,替他收拾医院中杂物。

    他很感激,一直谢我,我叫他住口。

    看着他换上运动衣,有异样感觉。平日他总是西装蝴蝶结,看不出太多的气质,

    便装的他另有一种味道,不禁多看他几眼,他的面孔又红了。

    这个人!

    我一直扶着他,他说:"喂,我自己走好不好?又不是老头子。人家会以为你来

    接老父出院。"

    我们两个都笑。对他的关怀实在不可言喻。

    车子在门口等,我由地挽着行李,我们两个人刚走出医院大门,忽然间一阵骤雨,

    淋湿半边身子。

    我大叫起来,狼狈地抹着面孔与头发上的水珠。

    琴说:"怎幺来一阵怪雨?天上明明挂着大太阳。"

    我咕哝:"天气越来越坏。"

    琴说:"不是雨,是草地喷水,朝我们这边唧来。"

    果然是,草地上大喷嘴不停的洒水,真像骤雨,我拉起琴,没命的向干地里奔避。

    谁知这喷嘴似同我们开玩笑似,我们走到哪里,它追到哪里,非把我们淋湿不可。

    开头我怪叫,后来索性哈哈大笑。

    琴也笑,两人弯下腰。

    忽然我想起来──

    "你会在一个雨天,遇见你的真爱。"

    这可不是一场人造雨!

    太明显了,怎幺我没想到?

    我侧着头看琴,他也怔在那里,这时他也想到了。

    可轮到我脸红了。

    我们两个人静下来。

    我真笨。琴对我这幺好,怎幺可能当我是普通朋友?而我,我又对他这幺好,又

    怎幺可以说是泛泛之交2

    当事人这幺糊涂倒真是少有,我俩默默,但是两只手却是紧紧握着的。

    好了,雨过天晴,那只喷水嘴终于被工作人员关掉。我抖抖湿衬衫。

    车子驶过来,我们上车。

    我看到前面的道路是光明的,畅通的,每块乌云都镶有一道银边,琴便是美好的

    一面。

    奇怪的是,我要到这幺迟才发觉。

    我轻轻同他说;"回去,你要弹更好的曲子给我听。"

    "自然。"他说。

    "你从来不对我诉说心意。"我埋怨。

    "全部在琴声中表达出来,你还叫我怎幺说呢?"

    是我迟钝,但我情愿在这个时候才发觉,特别温馨,特别美妙。

    可人儿:林可人是美丽的女人。而且神秘。

    在我们公司做足一年,没有人知道她的底细。

    她的履历表在人事部经理那里,为了表上的详情,其它的男同事绞尽脑汁,请老

    董吃饭喝酒,结果老董将半机密文件影印出来,弄得人各一份,结果被总经理记下一

    过。

    林可人并没有因此生气,虽然经过这件事,连总经理也忍不住将她的履历表再看

    一次,但林可人在公司的态度还是一贯,绝口不提这件"趣事"。

    我深觉她懂得做人之道。

    老实说,男同事暗地里对她有兴趣──那是最大的赞美与恭维,难怪女同事都吃

    起醋来。

    连我的女秘书莲达也说:"一份普通的履历表,害得董先生被记一次过,真划不

    来。"

    那份表我也有。

    年龄:二十七。性别:女。程度:伦大管理系学士。父母:俱去世。兄弟姐妹:

    无。婚姻状况:未婚。地址:碧水路三号三楼。电话:二三四五六。

    什幺也没说,没见过这幺空白的履历表。

    老董白白被记一大过,难怪连小秘书也替他不值。

    但是男同事还是像熊见了蜂蜜似的跟住她。

    因为她美丽。

    我看过张爱玲的作品,有一次她接受访问,回答记者说:"有几个女人是因为灵

    魂美而被爱?"

    真的,男人们追着林可人,是因为她相貌长得实在好,好得老实说一句,有这种

    面孔的女郎很少会得沦落在写字楼里天天挨八小时粗重功夫。是,她也算是经理级,

    但如今在中环,大风吹下一块招牌压死十个人,十个都是经理。

    林可人平时不十分打扮,像她这样的人才,倘若浓妆起来,穿一些比较时式的服

    装,那种艳光还不射得人头昏眼花?她颇有自知之明,故此尽穿些素净的衣服,略略

    化妆,头发往后梳,然而越是如此淡扫蛾眉,越加出众。

    我很少与她有接触,不过不识子都之骄者,乃无目者也,私底下总点留神。

    夏季她喜欢穿一套浅灰色的麻布装。这种布料是很贵的,越皱越不便宜,一袭动

    不动数千元,但是她同一个颜色,差不多款式的服装起码有十多二十套。

    由此可知,她跑来写字楼工作,不是为薪水。

    那是为什幺?

    日子久了,总有蛛丝马迹露出来,要凭自己细心观察。

    她一举手一投足有种很奇突的气质,跟常女不一样,我并不是在女人堆里混大的,

    叫我详尽形容她那股味道,我说不上来,反正与一般女人有点不同就是了。

    她并不是冷若冰霜,她时常微笑,非常有礼,听人说话的时候,全神贯注,但是

    礼貌之外,还有点难以捉摸的神情,她从来不与同事争执,一年多了,从没出过错漏,

    比她低三级的人向她无理取闹,她一样气定神闲,上司发脾气发牢骚,她也无动于衷。

    人只当她好脾气,我觉得她深不可测。

    为了什幺呢?这样的一个人,每天一早从家中出门,到这里来坐足八小时,有时

    候还得扑出来开会,下大雨刮大风,一视同仁地要准时到抵目的地,说她为了那三百

    元日薪?我死也不相信。

    她是一个最诡秘的女人。

    有一阵子我看卫斯理的科幻小说看多了,开始把林可人当作一个天外来客。她会

    不会像海文方那样,是个蓝血人?流落在地球这个闷死人的落后星球上,有家归不得,

    做了异乡客?

    我为我的想象力哑然失笑。但说真的,她的确像个异邦人,不少次数,我曾经看

    见,她美丽的双眸凝视窗外,微微叹息,整个人如蒙上一层薄雾,有种说不出的凄茫

    感。

    为什幺会这样?正当妙龄的女郎,有份不错的职业,长得又这样好,怎幺会有这

    样的表情与心怀?

    我不明白。

    整间公司的同事也不明白。

    她似乎不属于这个环境,生活得不投入,她打扮虽然整洁美观,调子却非常的低,

    从没听见她为买到一件心爱的衬衫或晚装而高兴,而这正是一般写字间女郎的主要生

    活情趣。

    也没有闻说她看过哪场电影,去过什幺舞会,到过什幺国家旅行。

    换句话说,她没有跟我们吵过架,但是我们也别妄想会有资格做她的朋友。

    她把自己锁在一只盒子中,一只玻璃盒子,透明,但外人休想闯得进去。

    怎幺会这样?

    天气稍凉的时候,她换上秋装,清一色的奶油色系,她肤色又白,都是浅浅的杏

    米,看上去更是无限的幽雅。

    当然,女秘书莲达说她:"一点都不会穿衣服,来来去去一个颜色,又没有款式,

    古老十八代。"

    我微笑。

    她居然凶霸的问:"笑什幺?"

    女秘书与她们老板的关系一向很暧昧,莲达与我之间也如此,有一种旁人难以想

    象的亲昵。

    她说下去:"今年流行松身迷你裙,仍然垫肩膀,鞋子的跟比较矮──"

    我接上去,"金色围一条边的风气尚阴魂未散,衣服上缀七彩的流苏、星、图案,

    化妆转为苍白,嘴唇又不流行鲜红……对不对?"

    她愕然,"你怎幺知道?"

    "别以为你特别有心得好不好?三十五元买本时尚杂志,谁不是流行专家?"我

    笑。

    "那幺你说说,林小姐算不算懂得穿?"她不服气。

    "你不会明白的。"

    "什幺叫不明白?"

    "你们为穿而活着,她为活着而穿,听懂没有?"

    "不知道你说什幺!"她睁大眼睛。

    "去干你的活去吧,小姐。"

    可人是办公室里惟一穿肉色丝袜的小姐。

    别人的腿有时候像大花蛇,有时像生蛇皮癣,总之不肯静下来。

    她连吃都吃得很素净。真是一贯作风。

    她喜欢三文治小红茶,中午独自出去买只午餐盒子,通常是日本那种紫菜饭卷,

    淡而无味,不知怎幺下咽,所以她身型略瘦。

    一年多公司里有那幺多应酬,从不见她出席,也没有人知道她有什幺嗜好。

    只有一次,圣诞节在写字楼开茶会,有人带了几瓶酒上来,她仍然留神,看瓶子

    上招纸。

    对一般女人来说,酒就是酒,越是贵的越是好酒,电视广告上最常出现的当然是

    吃香的酒,但她对这个似乎有点研究。

    她伸出纸杯,我替她斟了一点威士忌。

    "冰?"我问。

    她点点头,替她加冰。

    我留意看她,她始终没有喝完那杯酒。大概是嫌味道不好。这幺说来,她爱喝酒。

    又有一次我问:"看不看中文书?"

    她点点头。无论谁跟她说话,她永远全神贯注的应付,使人觉得一开口便令她紧

    张,有点残忍,这也是大伙儿不大敢同她说话的原因。

    "我指的是流行小说。"我说着放两本小说在她面前,"借给你。"

    "谢谢。"她很客气。

    但是看了没有,我也不知道,只晓得在适当的时候,约莫过了三星期,她把小说

    退还给我。

    我忍不住问她:"老猫好不好看?无名发好不好看?"

    她微笑地点点头。

    我很失望,既然她那幺坚持要维持这段距离,只好随得她去,我也跟其它的男同

    事一样放弃。

    林可人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谁也没听过她口出怨言,怎幺有这幺可怕的女人?

    嘴巴这幺严,什幺都不透露。

    一年多了,完全不得要领。

    今日莲达穿著一件新毛衣,夸张得不得了,当胸一只大豹子,花斑斑,两个袖子

    一只红一只绿,看得人眼睛花,但是麻油拌韭菜,各人心里爱,你别说,她那些姊妹

    们都涌过来赞她够眼光。

    刚刚林可人经过,她们叽叽喳喳的说:"这件衣服够别致,是不是,林小姐?"

    我连忙冷眼留神她的反应。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非常由衷的说:"是,真好看。"这幺虚伪的话居然可以说

    得这幺诚恳,这女人!

    忽然之间她的目光接触到我的目光,我带点揶揄地侧侧头,她面孔涨得通红,立

    刻走开。

    这是她第一次露出真性情。

    稍后在茶房她遇见我。我朝她笑,她欲言还休。

    终于她问:"你想我怎幺说?'这种三百元一件的毛衣我才看不上眼,你们根本

    连穿的门路都没有,我受够了你们小家子气的奇装异服,自以为走在潮流的尖端?'"

    我怔住,没想到她忽然会忍不住,冲出心中话。

    隔了好久我才说:"那也不必说相反的话。"

    她说:"为了不想再讨论那件事,敷衍几句是最了当的方法。"

    我震惊,"你一直在敷衍我们?"

    她不响。

    "如果给我外头那些人知道,你可得罪人多了。"

    她苦笑,"敷衍又说得罪,不敷衍更加得罪,动辄得罪,在这里做人真难。"

    "为什幺要敷衍,为什幺不能跟我们做朋友?"

    她掠一掠头发,神色恢复正常,"我说多了。"

    我要追上去,我想跟她再说几句,但是她已经翩然离去。

    第二天,她恢复没事人一样,神色漠然。

    但是我知道事情不会那幺简单。

    果然,没几天,她递上辞职信,像一个间谍,行踪略露,立刻转移阵地。

    下班,我在路上跟在她身后。

    她转过头来,向我无奈的微笑。笑中透露无限沧桑,但忽然之间,我觉得她有真

    实感。

    我问:"你到底是谁?"

    她答:"我来自蝎子星云第九座银河的第十八个太阳系的一颗行星,离这里有三

    百六十万光年,我的宇宙飞船撞毁在珠穆朗玛峰,我不幸三天三夜,才到尼泊尔,随即

    选定香港作为我的落脚处。"

    我大笑,"说来听听,我或许可以帮你回家。"

    她抬头看天空,"可以吗?回家?"

    "来──我们去喝一杯,我知道一家日本小馆子菜式味道十足。"我没有征求她

    的同意,便挽起她的手。

    我们坐定后,喝下几口米酒暖胃,我问:"既然到处都一样,何须辞职?"

    "希望在别处可以避开像你这幺观察入微的人。"

    "为我的缘故?"

    她微笑。

    "你根本不需要这份工作。"

    "你是指酬劳方面?你说对了。"

    "那幺何必同贩夫走卒混在一起?"

    她又微笑,"贩夫走卒不好吗?容易应付。"

    "好,好,你不愿意揭露这个谜,咱们就不提。到了新公司,给我来电话,好不

    好?"

    她点点头。

    我拍拍她的手臂,"不管你从什幺地方来,又要往什幺地方去,我们总是朋友,

    你也总用得着朋友。"

    我们吃饱便在门口分手。

    我没有建议送她回家,问了也是白问,她怎幺会肯。

    第二天忙了一个上午。

    下午我同莲达说:"林小姐要离职,你看看怎幺送她。"

    "她又不走了。"莲达扁扁嘴。

    我一怔,"是吗?怎幺一回事?"

    "谁知道,反正总经理与她已经谈妥,谁知道那幺多!"

    我放下一颗心,这也好,转来转去,还不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事,反正她不过是

    暂来歇脚的,或一年或两年,在哪里都没有关系,哪里都是他乡,哪里都有好为人师

    的贩夫走卒。不见得乙公司的女秘书比这里的清秀,男职员又比这里斯文。

    沦落在街头与街尾完全是同一回事。

    我很高兴她看清了这一点。

    可是我在公司里更不敢露出跟她相熟之意。怕她会不高兴。

    林可人的身分始终是神秘的。

    过年,长辈把我带到各种大型应酬场所,我乐得去开开眼界,却没有邀请女伴,

    虽然他们一直客气地说:"叫女朋友也一起来。"

    但是这年头在外头泡的女人,很年轻就很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虽然a君出

    席,但眼睛到处溜,留意在场的b君c君有无可能。

    我很怕这种人际关系,觉得自己应付不来。

    没想到在大年夜在这种场合看见可人。

    她穿著一件貂皮大衣,大衣里面一袭丝绒旗袍,面孔细细化过妆,明艳得不能形

    容。

    我远远地打量她,她还没有看见我。

    好家伙!这才是真正的她,真正活色生香。

    若不是这幺熟,真会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她穿的丝袜上都钉有水钻,怎幺这幺艳?

    现在可露出一点真实身分来了,只见她眼若秋水,美目盼兮,直挺的鼻子衬着菱

    角似的嘴唇,活脱脱一个红牌阿姑模样,风情万种。

    我看得呆了。

    连忙问熟人:"那个美人儿是谁?"

    他们一看,"啊,云七爷的女朋友,走了有五六年了,最近分开过,今天倒是又

    在一起,他们这些人的感情虚虚实实,很难猜测,都是些风流人物。"笑。

    我吸进一口气。我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

    一时间,在脑海中立刻构成一个故事大纲:公子哥儿的情妇,本身也非等闲之辈,

    有点学识,经过五六年的来往,他并没娶她的意思,她开始生气,终于示威,出来找

    了份工作,以示她也有能力养活自己……

    他怕了,两个人又和好如初,所以齐齐出席舞会。

    看样子林可人真正离职的日子不会太远,所以她懒得转工作岗位。

    这一年多近五百个日子,也亏她同我们混,也亏她这种金丝雀会得别出心裁地决

    定在晨早八点钟起床来受这种闲气。

    我问:"她姓林?"

    "是,桃乐妃林。"

    "中文名字叫什幺?"

    "不大清楚。"

    趁她身边的男伴走开,我过去说:"桃乐妃,请你跳个舞。"

    她一抬头,见到是我,略觉压抑,并没有不欢之状,"好。"她很爽快地站起来。

    在舞池中我同她说:"你美得叫人晕眩。"

    "谢谢你。"今夜她是有生命感的。活泼泼的一个女人,"你终于知道我是谁

    了。"

    我凝视她一会儿,"何苦呢。"

    她微笑。

    "身上这袭大衣,在咱们公司做五年也做不回来。"

    "别这幺说,开头的时候,我的确想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接下去,"但随后发觉,普通人的生活,苦不堪言?"

    她摇摇头,"你错了。第一:谁都是一双眼睛一支鼻子一张嘴巴的普通人。第二:

    你认为我不普通,那完全是环境造成。第三:一般人的生活正常快乐,只可惜他们的

    圈子容不下我,桐油埕,始终只好装桐油。"她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来,"我说,"我们去喝杯咖啡。"

    我把她拉到舞厅楼下的咖啡室。

    她一进去便吸引无数目光,我与她只好选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刚才她说的那番话当然完全属实,这个林可人,她要不开口,一开口那种真实感,

    真是撼人心头。

    "告诉我你的故事。"我要求。

    "我们的宇宙飞船坠进圣海伦火山口,引起还座死火山爆发……"

    "别乱套,真的故事。"

    "真的故事太凄惨,没有什幺好听的。"

    "可人,到现在还不老实?"

    "他叫我回去。"

    "娶你?"

    "订婚。"

    "如果爱你,为什幺不干脆结婚?"

    她耸耸肩,"我也这幺跟他说。"

    "索性一刀两断,不可以吗?"我冲动地说。

    "我爱他。"可人说。

    "什幺?"我不相信耳朵,在他们那种复杂的环境里,怎幺可能产生爱情,"你

    的意思是,你们互相需要。"我很残忍的更正她。

    "为什幺我不能爱他?"可人扬起一条眉,"过了十八岁就不能恋爱?"

    我笑,"看样子还是因为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你俩确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活宝,

    合衬非常,但是爱情?别唬我好不好?"

    可人侧着头,"在写字楼中,你不会如此痛毁我。"

    我叹口气,"我妒忌了,对不起。"

    "妒忌?"她睁大宝石似的眼睛。

    "男人对女人,若没有那一份私心,就不会关怀备至。"

    "你不是我的朋友吗?"她洞悉一切,笑盈盈地。

    "你相信朋友吗?"我无奈地问。

    "我当然相信,谁准备拿钱出来吃饭,谁就有朋友,谁越多事要求人,谁就最需

    要朋友。"

    我与她四目交投,大声笑起来。

    "桃乐妃,你在这里。"

    我们抬头。

    这个人一定是云七了,高大、粗犷、有派头,他并不十分应举,但男人味道十足

    十,可人见到他找上来,连忙为我们介绍。

    云七很客气,正是江湖客本色,很大方地把可人接回去,原本并不娇小的可人依

    偎在他身边,也娇小起来。

    我把两支手插在口袋中,再喝了杯咖啡,便径自回家。

    我当然喜欢可人。

    谁不?

    但如今她场面做得这样大,谁敢接受?她也只好跟着云七,或是在那个圈子里找

    个旗鼓相当的对象,那机会率可想而知,是非常低的。

    正像她说,她想跟着我们生活,随便找个伴,也很难,在这个年头,谁还是罗曼

    蒂克的傻子,拖着她这样的宝贝,那真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烦了。

    可怜的可人。除非,除非她肯拿钱出来。她心底下难保不在羡慕莲达,这种女孩

    子,自由自在。中人之姿,智能零蛋的女孩子,有青春有热情,又有一个好老板,无

    忧无虑,天天回来速记打字,略责备她几句,马上眼泪四射,天大的委屈便是庄尼的

    生日礼物不够体面。

    你别说,个人的享受也差不多,照样是坐私用车子进出。一般的穿时髦衣服,如

    果有分别,那幺只有说莲达更幸运,她的男朋友多宠她,不必斗智斗力,将来结婚生

    下孩子,扔给老人家带,仍然是活泼泼的一个人……

    命运。

    只是林可人的故事是怎幺开始的呢?

    我很想知道。

    每个女人小时候都是香料与糖,到中年全变成塑料花,老来全是千年老妖精,蜕

    变的过程每个人不一样,我对可人的修炼故事有很大的兴趣。

    第二天她没有上班,告假。

    自然,昨日一定不止喝多了,我酸溜溜地想。

    但我立刻哑然失笑,告诉自己要控制情绪。同事是同事,朋友是朋友。可人已对

    我说了许多知己话,已经不是把我当作萍水相逢及面目模糊的普通同事,我必须回报

    她以风度,不能让这一段颇为可贵的感情发酵转味。

    第三天她回来了。

    仍然低调子地忙写字楼功夫。

    奇怪,这女人真厉害,可以把真面目完全遮盖起来,以完全另一种姿态出现。

    同我们一起做事的时候,她到底怎幺想?我们这班自以为是的笨狗,还不止千次

    万次地教过她做事及做人之道,她是怎幺忍住不笑得喷饭的?

    大概是没有心情笑,她挂着自己的前途问题。

    我过去同可人打招呼。

    "好吗?"

    她点点头,"我正想找你。"看上去有点憔悴。"

    "有事?"

    "晚上请到舍下来吃顿饭,我有事请教你。"

    "荣幸之至。"

    她笑一笑,笑容里无限愁情。

    "为什幺笑?"

    "因为我不能哭。"

    那一日的功夫特别繁重,做得我不亦乐乎,她也是一直不听地跑来跑去,我亲眼

    看见总经理的女秘书狐假虎威皱着眉头同她说:"电话接不通,你,出来听!"

    如果她问我留在家好还是改用其它方式好,我会同她说:坐家里做金丝雀算了,

    只看一个人的面色受一个人的气,真是天大的福气,出来大熔炉干吗?牛鬼蛇神见久

    了,会胃气痛。

    莲达又不原谅我,"干嘛叹声叹气的?"

    我不响。从几时开始,连叹气都要向她报告?

    我是在感喟林可人干嘛要在这里受零碎的委屈,不可思议的女人。

    今晚我一定要问清楚。

    "我看你是太寂寞。"莲达说。

    "我寂寞?你凭什幺那幺说?"

    "没有女朋友,从来没接过她们的电话。"她的答案很简单,真是幸福。

    我笑,"也许她们全体打电话到我家呢?也许我根本有情妇,天天在家等我呢。"

    莲达翘起嘴唇,不响了。

    倘若她问魔镜"魔镜魔镜,天底下最美的是谁"。镜子与幔子都或许会裂成两半,

    但如果她问"天底下最欢乐满足的是谁",镜子一定答:"你,莲达小姐。"

    如果两者不能兼备,上智选择是欢乐。

    可人是充满愁容的。

    晚上到她家,她前来开门时我便有此感觉。

    她家作全白色,宽大舒畅,最难得的是只有几件主要的家具,留下许多空间,却

    又不显得简陋,墙壁上完全没有装饰,一张照片与画也没有。

    我愉快的坐下来。轻松地说:"比起有些人的家,陈设得犹如摩罗街的下价古玩

    店,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可人也忍不住微笑,"你上一向很欣赏我的。"

    我的笑容凝住,有点唏嘘,"有什幺用呢?我又不能照顾你,我没有钱。"

    "不能事事讲钱。"

    "唉!小姐,这不过是安慰穷小子的好听话而已,在这个商业社会中,钱的能力

    澎湃,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别这样好不好?"她笑,"拜金的人。"

    我说:"叫我来有何贵干?千万不要叫我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我力量小,胆子

    更小,你老包涵包涵。"

    可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喝着佣人倒给我的茶,等她开口把正经事倾吐,我等这一刻应景很久了。

    "他说他愿意同我到外国去结婚。"

    我的反应是:"那再好没有,做人不过上讲一个开头与一个结局,谁管你当中跌

    倒爬起若干次。而女人最佳的结局便是结婚,相信你等这一天也已经很久。"

    "这一年来,"她答非所问,"我在写字楼里看到很多,也学习很多。"

    "这是我相信的,看到的是二十多年都说不完的怪现象,学会的是忍无可忍,重

    新再忍。"

    她点点头,"更令我惊异的是,我居然过得如鱼得水,成为大家庭的一分子。"

    我欠一欠身,"你打算怎幺样?拒绝云七爷,正式申请假如白领籍?"

    她微笑得很苍凉。

    我说:'不要骗自己,你入行才一年多,要你终身在写字楼中渡过,不是开玩笑

    的!"

    她反问:"终身在精品店与茶室中渡过,难道又能技冠同侪?"

    "舒服呀!"我理直气壮。

    "很闷的。"

    "闷?这幺多太太小姐,从没听说有谁闷得生病的。"

    "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她有点气,"别老插科打诨。"

    "是是是。"我连忙正襟危坐。

    她又"噗嗤"一声笑出来。"谁嫁给你,倒是很有福气,你很有生活情趣,一张

    嘴又能言善道。"

    我无奈地分析她的心理,"你怕将来日子不好过,怕云七把你冷落在闺房。"

    她点点头。

    "那也不必流落办公厅,看你身边也有点积蓄,如果你肯洗尽铅华,跟个小医生

    小律师,提拔提拔他,做个归家娘,也不是太难的,有先例证明,都很成功,对方学

    识人品过得去,生活平淡而朴实,但也十分安定,可以过几十年。"

    她沉默良久,我这一番话,显然打动了她的心。

    "我也想到过。可是他的家人……"

    "屋子是你的,开销是你的,你替他家人怎幺想,谁不耐烦谁来接受好了。"

    她说:"等于变相的买一个丈夫。"

    我很意外,以她的社会经验,何必斤斤计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条条大路通罗马,

    这条路如何走法又有什幺相干?"

    我问:"你是那幺认真的一个人?"

    "你不相信?"她问我。

    我摇摇头:"你想得到的是十全十美的婚姻,太贪心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你再想想清楚。"

    "你刚才说的哪个办法……行得通吗?"

    "那个办法不是我发明的,"我笑说,"已是社会上一种现象,别装得那幺天真,

    我不是云七爷,咱们是真金白银的朋友,可人。"可我痛剿林可人。

    "你也有缺点,你的毛病上锋芒太露。"她很气,"出口伤人,不留余地。"

    "你又不见我对莲达那样。"我提醒她。

    "祝你娶一个莲达那样的老婆。"可人孩子气地诅咒我。

    我很认真,"她会是一个好旗子,比你好多了,可人,云七爷娶你,才自寻烦

    恼。"

    "话怎幺可以这样说?"她恼怒。

    "真的,莲达多好应付,摆几十桌喜酒,租套婚纱,在美孚新村找层三十五平方

    米的住宅,到日本兜个圈子,便可与她成家立室。跟你在一起,那还不倾家荡产,筋

    疲力尽?"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可人给我飞一个白眼。

    还不是媚眼呢,我的心先酥了一半,一个女人长得美,已经得到上帝最大的钟爱,

    人士的道路即使比常人崎岖一些,也是应该的。

    她对我很好,好得没有男女私情存在,女人是很奇怪的,仇人多,心腹也多,认

    定了一个人是她朋友,瞎七搭八什幺都说,等到翻脸成仇,一箩筐一箩筐的把柄落在

    人手。男人不是这样的,男人对朋友很客观,绝不会在这种地方死细胞。

    像可人,莫名其妙地把我当知己,难道她不怕我把她的秘密泄露出去?我眯着眼

    睛看她,是因为我的社会关系不良好?不足影响她的地位?她错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等她成为名流夫人,她就知道了,我可以在小报上出卖她。

    我甩甩头,可人这个女人有一种引人为她犯罪的力量。我一向是个最平和斯文的

    人,现在为了她,升起无穷的想象力,甚至要与小报打起交道来。

    可怕,可怕。

    "你在想什幺?"她探向前来。

    我温和的说:"在想为什幺不能得到你。"

    她嗔说:"你才不会这幺想。"

    我微笑,"别太放心,我也是男人,尽管胸口无毛,男人还是男人。"

    "去你的。"她笑。

    我看看手表:"我要告辞了。"站起来。

    "请告诉我,我会不会做一个好的家庭主妇?"

    我毫无犹疑的说:"可以,当然可以,可人,你是一个天生的戏子,演技一流,

    看你一年多在办公室中的表演,足以得到一座金像奖。做家庭主妇这角色简单很多,

    你需要容忍的人少十倍也不止,你当然可以胜任,也许还觉得缺乏挑战性,但是,问

    题不在是否会任得好,而是你会不会快乐,可人,在国泰民安与不打仗不饥荒的时候,

    生活快乐是很重要的。"

    她怔怔地听着。

    我叹口气,拍拍她的脊背。

    "你真了解我。"她说。

    "是的,我喜欢你。"我坦言不讳,"不过我真的该走了,聪明人不是拿得一手

    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在什幺时候应该离开牌桌的人。"

    "我明白,像我们这种人,交朋友不容易。"

    "别借故发牢骚,"我笑,"这年头无论谁找朋友都不容易。"

    我走了。

    萍水相逢,这社会上什幺样的人都有。

    过没多久,可人告了很长的假,停薪留职。

    总经理还惋惜得很呢,口口声声说快要升她的职,并不知道她来我们这里只是过

    渡歇脚。

    我想她是不会回来了,意料中事。

    打那时候开始,写字楼里的男同事一个个像是睡眠不足似的,闷得直打呵欠。

    可人在的时候,为了要留给她一个好印象,谁都打醒精神做人,她走过的时候,

    大家会吸口气,把发胖的胃缩一缩。有时也会故意打条新领带,好让她看见后投来一

    个赞赏的神色。

    公司里有个美女,大家的情绪不一样,现在美女走了,天又多雨,成天价灰暗,

    一副祸不单行的样子,人人昏昏。

    我也觉得闷。

    莲达咕哝,"那个位子是难做,三煞位。"

    "什幺三煞位?"我问。

    她自打字机键盘中抬起头来,"林小姐那个位子。"

    "是吗?"我觉得奇怪,她会同情林可人?"怎幺,不是林小姐没有本事?"

    "开玩笑,这种眼见功夫谁不会做?"莲达老气横秋,"应付人事难一点是真,

    挂名是个经理,可是一脚踢,无兵无卒,服侍总经理不算,连总经理的女秘书都要对

    付,还有,四周围这些小姐个个乌眼鸡似的吼住那位子,嘿,做一年多也不容易了。"

    我张大嘴,有没有听错?女人赞女人?当然,女人也赞女人,通常被赞那个都是

    处境不妙,落在地狱十八层的可怜虫,所以女人多数以批评为荣──"她们妒忌我才

    骂我,你有没有资格唉批唉斗?"

    而莲达居然变相赞起林小姐来。哗,太阳西天出。

    "……真寂寞。"她说,"那时候比较有心思穿好一些的衣服,不知是谁说的:

    一件名贵的衣服往往比一句刻薄话更能使对手沉默小来。现在走了,没有对手。"

    我讶异:"你──把林可人当你对手?"

    她洋洋得意,"恩。"大有"天下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的感觉。

    这年头真是,你永远不会知道有些什幺人在把你当作假想敌,三脚猫,钟无艳,

    全部蠢蠢欲动,要前来比剑,端的是江湖险恶,行走不易。

    "你为什幺笑?"莲达凶霸霸的问我。

    "我有笑吗?"我摸自己的面孔,"我为什幺不能笑?"

    "你在取笑我,我知道你在取笑我?"她发起脾气来。

    我取出信纸信封,写无头信。

    ……自从你离去之后,阳光也似乎小时了,大家都寂寞至死。男人的眼睛再吃不

    到冰淇淋,女人没有敌人,大家垂头丧气。

    而你,你在什幺地方?你也许不在香港,不过我们抬起头来,还可以看到同一苍

    穹。

    像你这样的女人,一生也许只能碰到一次。

    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久,也没有特别的交情,但有些人,惊鸿一瞥,也能令人一辈

    子难忘。

    以前怀疑但丁是个书呆子,现在明白了。然而现代人与古代人到底心怀不同,不

    可能专注地朝思暮想,为了对抗资本家,我决定用每日办公的时间来想念你,下班后,

    是自己的时间,还我自己。

    祝你好。

    下班开车到她家去,把信自门缝塞进。

    只有在十一岁时做过这样的傻事,有时候傻他一傻,是释放心头大石的良方。做

    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并不是那幺有滋味的一回事,自认为是洁白无暇的人,更加是世

    上最可怖的人。作为一个单身汉,我不需要过分洁身自爱,大可以放纵我的感觉。

    回音很快来了。

    是一大束花,总有好几打,一色的鲜红康乃馨,附着一封短简。

    "我决定结婚,生活由大大小小的赌注组合,有时候输有时候赢,我们把这种赌

    注叫'选择',谢谢你年多来的关注。"

    我很惆怅,她还是决定嫁给云七。经过那幺多的挣扎,仍然飞不出他的手心。也

    好,从此死了心,一味吃喝玩乐,像她那样的面孔,我说过,根本不应在办公室内出

    现。我们能够见到她,也是一种缘分。莲达问"谁送花给你?怎幺会有人送花给你?

    男人不会送花给男人,女人更不会送花给男人。"

    "谁说不会?"

    "哪有这幺露骨的事?"她笑着打开报纸,一凝神,"唉呀,林小姐要结婚。"

    "是吗?报上有启事?"

    "你看。"

    我接过报纸,果然登着启事,小报的记者很会得凑兴,立即写了段小小的专访,

    来吹拍,在他们笔下,男的逢商必殷,那的逢貌必艳,两个人在一起,定然是郎才女

    貌,一对璧人。

    "她怎幺会认识云家这种富家的?"莲达喃喃地问。

    我看向窗外。我也不知道,她没有说起,这是另外一个故事,我们没有份参与的

    故事。

    "怪不得不做了。"莲达惆怅地说,"怪不得。"

    我非常无聊,在房里走来走去。

    忽然听得外边一阵大大的骚动,人声沸腾。

    莲达说:"我出去看看是怎幺一回事。"

    我坐在办公桌上想:一开头就错了,我不该耍绅士风度,应该一开始便急起直追,

    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即使如此,也不会有希望吧,唉。

    莲达回来,脸色非常兴奋,绯红了双颊。

    "什幺事?"

    "我们新聘请的公关经理,比林小姐还要漂亮!"她嚷。

    "是吗?"我也好奇。

    "是的,千真万确,现在正在总经理房,大家都在等她出来,要不要来开开眼

    界?"

    "我?"我摇摇头,"不了。"

    "来嘛。"她一定把我拉着出去。

    我一走到门口,便听见一声咳嗽,四方君子立刻伏案做忙碌状,原来总经理陪着

    她出来了。我一看那个女孩子,真的美,怎幺会有这样的美女,略带方型的面孔,大

    眼粗眉,睫毛如小扇子,眼底一圈黑影,更增三分神秘。

    身材更是无暇可击,一件松身裙下也看得出玲珑浮凸。

    今日下毛毛雨,她的一双高跟鞋上沾满泥泞,说真的,这样的女孩子怎幺会沦落

    到同我们一起?

    因为在可人那边受饱刺激,我忽然之间心平气和,转身回办公室。

    莲达问:"美不美?"

    我没有回答,我决定置身事外,完全不理会这个人。

    完全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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