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
哥比我大两岁,但往往看上去,倒像是我的弟弟。我一直比他老成持重。他太爱玩,太没正经,太时髦。
女朋友太多。
妈妈常笑道:“真不晓得之骥到什么地方去找来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像美女展览会似的。”
最奇怪的是,她们都听他的话。
之骥做人没有遗憾,他性格开朗,天天到父亲公司去兜个圈子,陪父亲的业主打球吃饭,然后晚上找个漂亮的女友,开部铮亮的车子,找个好地方吃饭,就是这样。
母亲有一阵子很担心,怕之骥会一直这样下去,“以后怎样办呢7”她问。
以后还不是照这么办,舞照跳,饭照吃,不知多少男人一直玩,玩得成精,直到八十岁寿终正寝,我微笑地安慰母亲:“什么事也没有,别害怕。”
“他要是像你就好了。”妈妈说。
“现在好。”我不加思索的说,“不然家里多闷。”
这是真的,家庭成员性格越有异越好。
在之骥眼中,我才是一个怪人:不会享受,不懂得追求女孩,平常连话都不多一句。
不过我们是相爱的。
“跟爹学做生意多好,你竟跑去教一份书。”
我不以为然,只是微笑。做生意是很难的,非得天文地理吃喝玩乐无所不通来讨好雇主,还要有精密头脑,更要懂得那一行,机会稍现即逝,如果把握不紧,原形毕露……
我性格不近。
而哥也并不是人材,他太爱玩,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
爹无疑是其中佼佼者,加上三分运气,他在商场上也颇有名气,他也很为此骄傲,时常说:“近年来第一等能干的人是商人,第二等是科学家,第三等轮到政治家。”
咱们家有很多名言。
像大哥,就老说我:“之骏竟跑去做学校讲师,真不可思议,坐在土人当中赚花生米那么一点薪水。"
很令人受不了。
说多了母亲心志颇为动摇:“之骏,如果没有更好的工作,爹的公司总是收容你的。"
但爹公司有那么多专业人才,我顶多获得一份陪吃饭的工作。同陌生人打交道拍肩膀,那简直是痛苦的,我并不懂得。
之骥又爱问我有女友没有。
“没有。”我说,“女孩子连看都不要看我。”
“你得打扮打扮。”
我擦擦鼻子,忍不住笑,怎么搞的,要我们打扮?不是女孩子才扮得花枝招展来吸引异性注意力?
“笑什么?之骥晓我以大义,“动物中都是雄性的毛色最美。”
“但,但人是万物之灵呀。”
“同你根本说不通。”之骥不悦,“我替你介绍女孩子,你借我的衣服穿好了。”
两人穿起类似的衣裳,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母亲看着笑眯眯。
之骥叫我去把头发也理他那样子。
我骇笑,我才不要,再时髦下去都要变成流行歌星了。
这样兴致勃勃出去,却很少有收获,因为女孩子们眼尖,很快看出我是次货。
我也不介意。那些女孩子不合我胃口。
之骥最能干的是令人无法知道他爱的到底是谁。
“都爱,女孩子那么美那么可爱,是上主最伟大的创造,各人有各人的好处,说都说不出来。”他眉飞色舞。
风度是有的,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子恨死他,他处理得很好,也没有争风喝醋的事发生过。他并不阔绰,但很豪爽,大礼他送不起,但一些零零碎碎的首饰他是不小器的。
最主要是他有一套软功:什么人爱吃什么零嘴,看哪类电影,喝咖啡放几块糖,他都一清二楚,在适当时候使将出来,无往不利。
女人仿佛是很简单的动物,受他催眠。
这样的人,忽然宣布要结婚,家人是很受震惊的。
昨天晚上他公布了这个消息。
我不信他。
他磨着妈妈要看她的珠宝,想挑戒指。
看样子很认真。
妈妈不肯,“你先把那女孩儿带回来我瞧瞧。”
“我周末就带她来。”之骥说,“你让我看有什么像样的礼物。”
“我自然会给见面礼。”
之骥笑,“那我才放心。”
饭后我们吵着要知道那女孩的细节。
之骥一一说出来:“十九岁,家中独生女儿。”
“哗,”我说,“这么小,人家会以为他是你女儿,你还得等她大学毕业。”
母亲笑说:“别打断他,让他说下去。”
之骥说:“念大学?念大学来干嘛?好好的女孩子,都是在那种地方学坏的,男男女女挤在一起吸毒品,大被同眠,什么做不出来?”
我点点头:“原来这是你给大学教育的新定义;”
“我不准她念大学。”
我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咱们回复到原始时期,家里快多个童养媳。”
这次连父亲也不帮之骥,“你真想清楚了?”
“再清楚没有了,包管你们一见她就喜欢,真似一朵莲花般。”
父母俩半信半疑。
周末那女孩子来了。
真的很美,真的似一朵花。年轻,娇嫩,漂亮,大眼睛的小鹿。
可惜实在太小了,尚未成形,整个人如一张白纸般,纯洁绝对纯洁,但却也是如白纸般乏味,看久之后,怕闷得慌。
她什么都不懂,正是需要人呵护,连茶杯都得放在她手中,我不行,我会怕累。
爹爹暗暗摇头。
那女孩子怯怯的什么也不大说,躲在大哥身后,一下子就告辞了。
她一出门,妈妈就说:“好是好女孩,只是太小了。”
“是心理问题,我知道有许多十九岁的女孩子已似人精,”我说,“不知为什么这一位似不吃人间烟火。”
“骥儿到什么地方找来这个孩子?还说要结婚呢。”
匪夷所思,小说中人物跑到现实生活来特别可怕。
我觉得不便发表太多的意见,因为这个女孩子将来可能成为我的大嫂。
我说:“不过她长得这么美,这个年头,无名美女已经不多,五官略为整齐的,都想到电视台或歌坛去出风头。她又乖,一只小绵羊模样,似乎我们应当为之骥庆幸。”
母亲听了这番话,仔细想想,觉得很有道理,点点头,略为放心。
之骥也只能娶这样的女孩子,他在外头久了,有经验的女子哪肯同他结婚,又都知道他并没有什么钱。
小女孩才哄得转,婚后生儿育女,他的能力不够,还有父亲呢,急什么,那女孩不会吃苦。
呵,之骥要结婚了。
“婚后是否还同我们住?”母亲问。
他说:“当然,不然住哪里?”他怎么搬得出去,也不想为开门七件琐事来烦。
父母亲很满意,有供必定有求,他们两家都好。
母亲咕哝:“之骏也住进来,就热闹了。”
我笑。
母亲讪讪说:“我去瞧瞧,有什么首饰适用,得拿去重镶。”
我回宿舍。
没想到之骥会来找我。
整个宿舍的女讲师纷纷向他投去注意的神色,颇惊他为天人,之骥外型哄死人。
我说:“你怎么来瞧我?”
“不可以吗?”他笑,“来看看你那些仙人掌长得怎么样。”
“不,之骥,你是不会那样做的,你一定有事求我。”
他坐下来,面孔上出现一种尴尬的神色来。
我很纳罕,怎么会?他一向理直气壮,做事很少犹疑。今日是为什么?
“之骏,我想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我再度疑惑,他有何事求我?我与他在生活上成两个极端,根本完全没有关
系,他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是我做得到的事吗7”
“你绝对做得到。”他略略松弛。
“代你去考试?”我取笑他。
“不。”
“那么请说。”
他犹疑很久。我们兄弟俩生平第一次在这种处境下相对。
我心中疑团越来越大,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他终于开始:“之骏,我在外头,有一个女朋友。”
我放下心来,原来是风流债耳。
但我的心即时又吊起来,“可是在外头生了孩子?”
“没有!别胡说。”
我吁出一口气。
之骥忽然说:“这年头,还有谁肯为男人生孩子?如果她有了孩子,我马上同她结婚。”
“她是谁?”我问。
“一个女人。”
“我未曾想象过她会是一个男人。”我笑。
“之骏,我要你去见她。”他拉紧我的手。
我问:“为什么?你应自己去告诉她,你要结婚。我相信她不会心碎而死。”
“她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你不逼她,她不会厉害。”
他啼笑皆非,“之骏,你知道个屁!你连女朋友都没有,你不知女人可怕。”
“再可怕也是你甩她,她还没有你可怕。”
之骥不出声。
过一会儿他说:“这件事你可以帮我。”
“好,我帮你去派帖子给她,只有一个?比我想象中好。”
“只有她一个已经够头痛了。”
啊叫我去见一个三头六臂的女人。
他自口袋里摸出两件东西,其中一样是一条门匙,另一样是一只钻戒。
“这是干嘛?”我问。
“两样都交给她。”
“门匙我明白,但戒指?”
“赔偿。”
“算了,如果她真如你说的那么厉害,这不能满足她,如果她没有你说得那么可怕,你可以把它留下来讨新欢的欢心。”
“之骏,你倒是个厉害脚色。”他白我一眼。
我取起戒指,一粒并不大的钻石,是旧刻,并不光亮,但镶工古朴精致,不可多得。
“去年我们到欧洲,在翡冷翠一片珠宝店看见它,当时没立定主意买。”
于是他最近特地去买了它,想藉此叫旧情人心软,不跟他为难。
“你到底爱谁?”
“我?”之骥笑,“我最爱我自己。”
“那当然是,但两个人比较起来,你爱谁?”
“蓉蓉比较适合做妻子。”蓉蓉是那小女孩子。
我很诧异,“那小女孩怎么持家?”
“主持大局有母亲,我们家需要一个可塑性强,听话、标致的媳妇,你认为不是?”
“另外那个女子,她叫什么名字?”
“七弟。”
“什么?”
“她母亲直生了六个女孩,到她是第七。”
“她多大年纪?现在还有人生这么多?”
“比你大一两岁,约三十了。”
“你与她走了多久?”
“之骏,我只是叫你把两样东西送给她,看,你送抑或不送?”
“我去我去。”我说,“恕我好奇过度,只是我们,一向不知你有同居女友。”
“看!”之骥像是被刺伤了心,“之骏,我每晚都回家睡觉,我可没有同人同居。”
他仿佛打算与我吵架,以怒气来掩饰真感情。哪一种感情?是怀念还是那一点点悲哀?
我不打算再问下去,就快连兄弟都没得做了。
“早上九时至五时她都不会在家,你替我买四打玫瑰,连同请帖以及这两件东西,一起送到她家去。用锁开启大门即可。”
“不用见她?”我撮起一道眉。
“见她干嘛?”他朝我瞪眼。
这倒容易。“好,”我说,“明天我就去。”
既然这么容易,他自己为何不去?
我不好意思再问。一场兄弟,连这些小意思都不肯做太不像话了。
他留下一个地址,走了。
有几个女同事随即来探听:“那是谁?”
我说:“那是个女人见了最好退避三舍的男人。”真的,有那么远躲那么远。
第二天我照他给的地址找上门去。
我并且照他所说,买了大束玫瑰,把整个身躯遮掉一半。
我先按铃,等候,按完又按,腿都酸,过了足足廿分钟,才用门匙开进去。
地方是好地方。
公寓大而宽敞,家具不多,但很舒服,有露台,看得见海。
果然没有人。
我看到一只大瓶子,把花插进去,加水,放茶几上。
然后把戒指、帖子、门匙全放花瓶脚下,我打算离去。
但因为太阳好,而露台那么宽大,我忍不住在那里站一会儿。
待我转头时,看见一穿毛巾浴袍的女子站在客厅中央,正注视我。
她显然已经站在那里良久,并且不是自外边回来,换句话说,之骥的情报完全错误,屋主人根本一直在家,她可能在浴间,听不见门铃。
我的情形比一个贼被当场抓住略好一点。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她头上也包一条大浴巾,大概是刚洗完头。
我喜欢在家洗头的女人,她们比较懂得生活。
有些男人不喜女人坐麻将台子,我则不喜女人坐剃头店。
她有一张时下流行的时髦长方形面孔,一双好眼睛,因为大而圆,所以很神气,也可以说有点凶。
她是谁?七弟?再明显没有。
但不似大哥口中那个厉害的、要缠住他的女人。
厉害的女人不是这样子的,厉害的女人,看到男人,会得媚眼如丝,浑身酥倒,不管有没有发展性,先把他嗲倒了再说。
我觉得我们两人中必须有人开口。
我说:“我是之骏。”
她点点头,“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兄弟,像得不能再像。”
声音很平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也没问我是怎么来的。
“我去换件衣裳。”她说。
我自己找张沙发坐下。
半晌她出来,毛巾已经除下,穿一套极浅色湖水绿上身兼长裤,看上去十分舒服,像是吃着一客薄荷冰淇淋。
她吁出一口气,“这是什么,白玫瑰?好好。”
她也坐下来,忽然看到那只戒指,怔住,放在手指上,没有戴上,转来转去,半晌,也不言语,很久很久,忽然把指环向我抛掷过来。
我一抄手接住,冷不防她这一招。
“还给他。”
我觉得她应当收下,何必蝎蝎蜇蜇。
但我不是她,当事人才知道感受,像我们,针不刺到肉,怎么知道痛。
我把戒指套在尾指上,无聊而做作地伸出手,像一般女人欣赏钻石般看着,为了解嘲,不知为之骥还是为我自己。
七弟微笑。
“你比你弟弟好。”她说。
“弟弟?不,他是我哥哥。”
“哥哥?之骥是你哥哥?”她欲语还休,大约是觉得不适合在这时候对之骥置评。
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好话说得出来,倒不是纯为风度,而是说了亦没有用,我是之骥的弟弟,我永远得站在他那一边。
七弟很聪明,她也许有多话的时候,但多的话永远是无关重要的话。
我觉得我很了解她,比之骥更为明白她,以及有交通。
但我还有什么理由久留?我的任务已经完毕。
我站起来,她便起身送客。
她头发湿漉漉地束在脑后,露出精致的额角。她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我不明白之骥择偶的条件,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她?有什么标准?花多眼乱,一瞬间拣错可怎么办。
但他的女人都很突出。
注定的,之蹬注定要走桃花运,生命中充满爱情。
我叹息一声。
“再见。”我说。
她点点头,合上门。
我没有立刻走。在她门外逗留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之骥也在此留恋过。
站了约十分钟,只得离开。
我喜欢这女人。
但之骥不这么想,他怕她,并且担心。
晚上他来不及的亲自跑了来打听。
“戒指不肯收。”我还给他。
“诅咒!”他说,“我有得麻烦。”
“之骥,我看不会有什么事的,她是一个很合理的女子。”
“你懂什么!”
“之骥,我还没与你算帐,你明知她在家,为什么不说?”
“我实在是怕她。”
“她没有什么可怕呀。”
“她是那种极阴毒,极工心计,微笑着把你身上肉一口口咬下来的人。”
我不悦,“人家一句坏话都不说你,你身为男人却说人家坏话。”
“将来你会知道。”之骥仍然那么紧张。
“将来,她与我们还有什么将来?”我失笑。
“我怕她会在我婚宴中出现。”
“你放心,她才不会。”
“你怎么知道?”
我看向窗外,我不但知道,我可以保证。
“我还是旅行结婚算了。”
他要带那小女孩到什么地方去?什么地方都不要紧,反正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愉快的。
难怪之骥说得这般兴致勃勃。
我说:“她是个标致的女郎。”
“……”之骥正在说到蜜月,听见我做如此评论,立刻斩钉截铁的说:“当然,我的妻子,必须是个绝色。”
我微笑,“我不是说她。”
“说谁?”他诧异。
“七弟!”我说。
“别再提她好不好?”他一脸不高兴。
我开始有种感觉,被抛弃的是之骥,不是七弟。
是了,像得很。是之骥给我的一种印象,是他先下手为强,但我发觉真实的故事不是这样的,渐渐水落石出,之骥表现得太在乎。
“他们说只有没有信心的男人才会娶小女孩子。”我向他挤挤眼睛。
“这个孩子,”他的手指直指到我鼻子面前来,“将是你大嫂。”
我哈哈笑。
他将我书台上的笔记全数扫在地下,谁也不懂他干嘛生气。
第二日我出城去办事,做到下午,有点累,到快餐店去喝杯牛奶打气。
你猜看到谁?
七弟。
她坐在一角,狂喝可乐,两手捧一只鱼柳包大嚼,双颊鼓涨,吃相如一个小孩。身边放着公事包,身上一套那种很贵的、会得绉的西装裙。头发干了,仍束在脑后。
我不明白为什么之骥要把她说成一个厉害的女人。
我立刻取着我的牛奶杯子过去。
她见到我,让出半边座位。
把食物吞下肚子后她说:“有时候可乐真可救贱命。”
我看看表:“下班了?”
“下班?开玩笑,我还有一档会要赶,此刻才四点半,到六点半今日工作或许可算结束。”
我摇摇头。“太辛苦。”
“别乱讲,吾爱吾工,吾爱吾忙。”
口不对心。不然又怎么办,诉苦给陌生人听乎?
“在什么地方?我送你。”
她双眼看看天花板,“楼上,廿五楼。”她擦擦嘴。
接着自手袋中模出嘴唇膏,说声对不起,便略略补一补妆。她有性感的嘴巴。十多廿年前流行过银粉红唇膏,她便有天生该擦这种唇膏的嘴唇。
我注视着她。有的女人会因男人的目光而搔首弄姿。
她丝毫没有发觉,把手袋扣好,挽起公事包,
“好,再见。”真是大方磊落的女子。
“再见。”我说。
我在附近逛了很久书店,又到会堂去看书展,看着时间差不多,再到那处去等她。
她在六时三刻出来,笑容很疲乏,犹自与同事打着哈哈。
见到我,一呆。
我近上去,她的化妆掉得很厉害,坦白的说,这大概是她一天中最难看的时候,女人化不化妆都各有其风味,最惨便是脂粉剥落似断垣败壁之时。
我禁不住调皮的向她挤挤眼。
她的同事知趣的让开。
她并不介意我看到她此刻这个疲倦憔悴的样子,讶异的问:“又是之骥叫你来的?”
“不,我自己衷诚来约你吃晚饭。”
“我吃不动,回家做个三文治算数。”
“胡说,吃得不好,明天如何起来打仗?一定要正正式式的吃个五道菜的大餐。”
“之骏,我真累得慌。”她还要推我。
我说:“都是高跟皮鞋累的事。”我若无其事挽起她的手,把她绑架到附近的法国饭店去。
她一直不出声,由得我指挥如意。
半打生蚝过后,她的面色开始有些光彩。我递香烟给她,帮她点起,又叫侍者添上白酒,七弟的嘴角透出笑意,并不是快乐的笑,而是礼貌上表示接受我殷勤的笑。
“这些时候,你一直在这区?”她问。
我点点头,补充一句;“好不容易遇见你,想同你聚聚。”
“同情我?”她忽然问。
我反问:“有什么好同情的?丢掉个把男朋友便想博取同情,你别妄想。”
“同你在一起很舒服。”她说。
“谢谢你。”我说。
她的精神渐渐松弛。说累并不是推搪,她不住的更换姿势,使脊骨舒服一些,我很不忍,在饭后坚持送她回家。
她没有推辞。在我车上,靠着椅背睡着了。
真要命,再美的美人也丢尽面子。在魔咒下睡一百年是浪漫的另外一件事,为生活累倒在这里可真是倒霉,谁有怜香惜玉之心?
我轻轻把她推醒,她一脸茫然回到现实世界上来,抄起公事包便下车,忘记说再见。
太忙了,她并没有与我诉衷情。也没有告诉我,之骤与她如何结识,如何分手。
第二日用车的时候,我希望在小小空间闻到一缕香氛,但是没有。七弟大概没有闲情洒香水。言情小说中的女角与现实生活中的职业女性是有点出入的。
在这一刻开始,我不敢再嘲笑在水门汀森林中故意制造浪漫气息的女人,做作管做作,她们对美化环境有贡献。
七弟太实在了。之骥的作风与她相异,他需要一个无所事事、专陪他吃饭跳舞闲聊的女人,似一只依人小鸟,将来结了婚,当他自外回来,为他拿拖鞋斟香片。
以之骥的条件,这样的家居情趣尚可办得到。为什么没有人申诉一下现代男人的痛苦?在从前,物价较便宜的时候,任何一个小男人也可以享受温暖的家庭生活,现在这些都被剥夺,这笔帐是一定要算在社会上的。
除非婚后同父母一起住,否则就得两夫妻自力更生。
谈何容易。
所以有些男人从没考虑过一个温柔洁白一无所知的女朋友。
我在这方面并不工心计,我只知道我遇上七弟。
几次三番的约她,都被她推掉。当然是故意回避,不想与之骥写了完结篇,又与之骏开始,我了解,我所不了解的,只是自己:为什么要缠住她?
那日在她家的露台转头,并没有惊艳,但心中很异样的酸软一下,莫非就在这个时候,种子萌芽?
星期三下午没课,是我七日内空闲的日子。我往往到城中来逛,故意溜达至她的办公室,故意在适当的时间碰见她。
她见到我老是错愕,因为,她说:我长得非常像之骥。
“又请我吃饭?”她同我很熟络的样子。
我怔怔的看住她,微微地笑,一副在恋爱的表情,真要命。我知道自己,整个书生模样,再伶俐的时候都带三分傻气,发起楞来,像现在,更是笨得没法挡。
再粗心的人也会疑心。七弟并不鲁莽,她只是忙。
我们站在电梯口对着互望。
下班要急着回家的人群粗心地推开我们。
我不得不开口:“跟我走吧。”
她脚步虽然上来,但嘴里喃喃说:“跟你走?万万不可。”
我为她落伍的顾忌而发出笑声,她也露出笑意。
天上下着毛毛雨,一地泥泞,她早已把白皮鞋穿出来,鞋头立刻沾一层污垢。
我问:“怎么是之骥先看见你?”
她先是不出声,过一会她说:“你何用惋惜?之骥看见我之前,也已有许多人看见我。”声音淡淡的。
这话里自暴自弃的成份太重,我觉得心痛。
“你们两个,”她说,“钉起人来透不过气,一下子冷却,要找起来,影子都不见。”
“不可将之骥与我相提并论。”我别转面孔。
“对不起,看得你是纯洁的,听说你是教书先生?”她笑问。
我说:“别再游戏人间了,明人跟前何必再打暗话。”
我把她拉进车子里去。
车子蜿蜒的驶上山顶,浓雾中我找到避车处,将车子停泊在该处,开了雾灯。
我微笑说:“这是情侣接吻拥抱的好地方。”
七弟看着山腰滚滚的白雾,“真可怕,上不到天,下不到地,像半天吊。”
我把面孔枕在驾驶盘上,莞尔。这么不够诗情画意的女人,我是怎么爱上她的?
她讶异的转过头来看我,“你打算与我谈情说爱?”
“不要再硬着心肠。”我说。
“你认为我应给你机会?你认为你有机可乘?”
“不要驾起铁丝网好不好,”我有点忧郁,
“也许这世界上尚有真正没有企图的人。”
我们两人在车中坐了很久很久,两个人的呼吸都可以听得见,嘿嘿息息,像两只小动物。
过很久都没人说话,随后有警察提着电简来照,此刻的制服人员很斯文,只嘱我们把车子开走,并没有来不及地推荐我们去更好的地方开谈判。
“送我回家,”七弟说,“我要好好与你谈一谈。”
我胸中像是被人大力揪紧,得到或是得不到,一下子便可揭晓,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到家她拆开头发,洗下脸,斟杯酒,很外国作风的问我:“你到底要什么?”皱着眉头,像是被骚扰般。
但我看穿她的心,她同我一样害怕,表面上的沉着只是装出来的。
“为什么不顺其自然?”我问,“何必寻找答案?如果不讨厌我,便接受我。”
“你这个书呆子,”她恨恨的说,“偏偏趁这种恼人的天气来烦我。”
“别昧良心,我是个很懂得生活的男人,与我在一起,你会得到乐趣。”
“之骏,我曾是你大哥的女人。”
我沉默,这真是令人尴尬的,连我都找不到开脱的藉口。家人知道了,确是不妙,然而要爱得彻底起来,一切都不必顾忌,此刻似乎言之过早,所以两个人都戚戚然。
她拍拍我的手,“我们做朋友是可以的,”停一停,“走是无论如何不行。”
我颓然,没有得到。
“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类型。”她苦口婆心的说。
女人都爱虐待她们的男人,对她们好的男人,她们都视之若傻瓜。
我的心泫然欲涕。
她同之骥之间,到底,还剩下些什么呢,应该啥东西也没有了。
她果然问:“之骥的婚事快了吧?”
“上次听说他陪女方出去买寒衣,大概为着度蜜月,他们要去的地方可能还在下雪。”
“他们快乐吗?”七弟问。
“我不知道。那女孩子那么年轻……我没有问。”
七弟微笑,“他们会不会有代沟?”
我说:“谁知道,也许那小女孩喜欢听日本流行曲,口口声声阿那打哗,不知之骥怎么想。”说着是非不禁大笑起来,有谁不是幸灾乐祸的呢!
七弟微笑,她面孔上露出很顽皮的样子来。“他从什么地方结识到这个小女孩子?”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奇问。
七弟摇摇头。
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
回到家吃饭,母亲给我看装修好的新房。
整间房是浅蓝色的,花俏得很幼稚,连枕头套子都有裙边。
母亲耸耸肩,“那女孩子才十九岁半。”
“这么说来,大哥不能同她在外国结婚。”我惊说,“她还不能自己签字。”
“所以呀,”母亲皱皱眉头,觉得很烦,“这个小女孩子,搭上是容易,将来有什么事,脱开就难了,弄得不好给人家告一状。”
“妈妈别太悲观。”
“我看你大哥像是有悔意。在本市结婚,对方又不想偷偷摸摸,天天去同他们开会,夜夜开到清晨才回来,那家人很厉害,像是要拟一张合同逼咱们签下去。其实分明是欺侮我们,这种女孩子跟小阿飞泡,做父母的还不是眼开眼闭。”
“妈,也许他们不舍得女儿。”
“没有的事。”母亲很不开心,“我都不知之骥搞什么。”
“待我来问他。”
那天晚上,我问之骥,“你究竟在搞什么?”
他说:“我不过是想结婚。”非常颓丧。
“你可爱她?”我问。
“这么麻烦,谁会想到有这么烦?”
“如果爱她,是无所谓的。”
他用手捧着头,不出声,苦笑。
“婚姻不是儿戏,该结就结,不结就拉倒。”
“可以拉倒?”他吓一跳。
“怎么不可以,负心的人一向可以逍遥法外。”我说,你放心,警方一向不管这种事。”
“但是——”
“之骥,何必开始一段没有成功的婚姻?”我推开手,“不是你兄弟,不敢这么说,是你的兄弟,不爱你也犯不着这样说。之骥,你别拖垮人家女孩子一生。”
他站在窗前发呆。
“结婚后还要做人哪。”我提醒他,“婚后不必生活,娶谁都不要紧。”
他强笑,“你越来越似个老太婆,口气跟母亲简直是一个印子印出来的。”
我微笑,“可是,”我说,“你难道不算幸福?你有我这么一个好弟弟。”
他大力握住我的手。他也应当知道,弟兄之间不必有情,前辈子跟今辈子的名分是两竹竿的事,一些兄弟好比陌路。
我同之骥却是友爱。
尽管如此,世上许多事,除了自己,简直无人可以卸下担子,一切苦难要亲自担当,咬紧牙关过。
早上洗下脸来,有种感觉,面盆中的水一定苦若黄连,一张脸色若玄檀,像苦情戏中被冤枉的人,日子是一天一天熬过去的。
昨夜梦回,听到一声声汽笛声,回南天在浓雾中的船只摸不清前途因此悲号,在回音中特别的绝望动人,徘徊不去,像我的心。
我在朦胧中落下泪来。
我在恋爱,这是一定的,我为得不到所爱的人烦恼。
我同我自己说:这算是第几号挫折?将来还有更大的磨难要来呢!但是我已经崩溃,脆弱可怜的我,还如何面对疾病死亡战争。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也就活下来了。劫后余生,总有死不去的人,是运气?是意志力?是因为他们比别人麻木?事情总有过去的一日。
是几时发生的事?我细细追查,也抓不到端倪。短短数次见面,已经心不由己,我好比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当事人往往是最糊涂的一个。等到事情发觉,已经太迟。
我还有那么多的日常工作要处理,心中苦恼的时候,看见公司中的小厮与女孩子打情骂俏,无牵无挂无求,心中羡意顿生,巴不得以身替之。
做人至要紧是快乐,是哪一种的快乐根本不要紧。
我认为我的眉梢眼角似一个怨妇。
七弟偏偏还要来惹我。
——“我升职了,回请你,出来吃顿饭。”
我当然立刻答应下来,双眼不觉地润湿。
我的天,何需有这样强烈的反应,我的理智这样告诉我,但我的感性却不那么想。
赴约时一点也没有乐趣,因为不知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见到她。
待真正见了面,又高兴起来,这种一霎时阴、一霎时阳的心情,是很典型的,堕入爱河的人十之经历过,我是认了命了。
七弟今日精神很好,人逢喜事三分爽,如今的女性,价值观念与男人越来越接近,升了职自然要庆祝,这个位置一定是她盼望良久,用血汗泪换回来的。
当然她不会把过程向任何人和盘托出,成功就算了,连她自己也不再会有时间想及过去。
“来,喝一杯。”她那双眼睛是会笑的。
我问:“为什么单找我出来?”
“快乐不可过分招摇,会引人妒忌,吃亏的还是自己,只好找个与我成功没有直接关系的朋友。”
太懂事了。
一下子喝完一瓶酒,又再一瓶,这种饭桌酒是喝不醉的,我也不与她分辩。她身上衣服永远太薄,冷死贪潇湘,这句粤语便是用来形容她的。
她也很倦了,用手托着头,面孔上的粉全部到了掌心中,她掌心中还有什么东西?
她可怀念之骤?
只字不提,真是女中豪杰。但是为什么她的嘴角笑,而眼睛从来不笑?每个人都有他的心事。
她吁出一口气。
我付过帐,她一叠声道谢。忽然趁着酒意握住我的手。“之骏,如果你不是这么年轻,不是这么纯洁,我倒是很希望有一个家。飘泊这么多年,不论碰到什么,后果自负,我也很厌倦,有时候半夜听着收音机,辗转反侧,会得流泪,之骏,没想到我会这么傻气吧。”
我将她的手贴在脸旁。
看上去,我们太像一对情侣,我的心发酸,五脏六腑缓缓绞动,全部变了位置,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是我与你没有共同点,不能相处,之骏,你明白吗?”她双眼润湿。
我鼻子犹如被人击中一拳,发酸发痛,泪水直流。
她给我纸手巾,我成叠地掩在面孔上。
这就是现代的十八相送了。但我连女方的罗帕都得不到一块,因为女人已不再用不合卫生的手绢。
但人们的感情还是划一的冲动与不稳定,我不只为自己悲哀,也为全人类悲哀。
我与她离开餐馆,在街上被冷风一吹,她忽然呕吐起来,我搀扶住她,她吐得很厉害,秽物沾在身上,刚才吃的菜全部报销。
她一时间喘不过气来,面孔呛得通红。
我用手帕替她揩眼泪,也无暇到停车场去取车子,叫部街车就走。
她躺在我肩膀上,尚紧闭眼睛,两瓶白酒而已,空肚子就醉得那样。
我用外衣遮着她,怕她着凉。
多年前,我听过一个故事。那时何莉莉还没有嫁赵世光。她喝醉,吐得赵一身,他不但不生气,还亲自开车送她回家,用一只手驾驶,另一只手被她枕住睡,动也不敢动,压得麻痹。
后来莉莉说:“见他对我那么好……”
真是温馨的故事。恋爱中男女很少有这么甜蜜的回忆。多数事想起来都是恨。
以前喝醉的都是男人。
现在……真是男女平等了。
到她公寓,我把她送上去,她还是不行。我在她手袋里掏出锁匙开门,扶着她在沙发上躺下。又在浴间取过毛巾垫在她头下,浅灰色的丝绒沙发可禁不住折腾。
她隔些时候又吐几口,没想到一只胃可以装那么多东西。看着她那么辛苦,真不好过。
何必呢,上下班还不够折磨吗?何苦还要使受苦。也许身子苦楚,可以把思想自精神方面转移过来。
我看看自己,不禁苦笑,一身新西装皱得似咸菜,索性脱了外衣。
到天快亮的时候,七弟总算睡了。
我也在地上打了个吨。
天亮时她在沙发上呻吟,我给她喝水。她颇为蓬头垢面,奇怪我老在这种不正确的时候看到她,所以我爱她,也不是因为她美。
她醒转,也不道歉,亦不道谢,一切尽在不言中,匆匆打点,打算上班。
从浴间出来,她又变为一个标致女郎,只不过面色奇差,扑一点粉也许看不出来。
不打算告假,一定是有重要的会议要去参加。我也是,倦得金星乱冒,但是有两节课要上,没人替。呵,没人替。
她抓起衣裳,我们出门。
清晨的太阳使我睁不开眼睛来。
我与七弟分手。她已完全刚强起来,心不在焉,大概是要急急回公司准备开工。
我戚然与她道别。
昨夜之事,她会不会记得?她又会记得多久?
我只想有人记得我。
随着便听到大哥与小女孩蓉蓉分手的消息。
他去纽约开三天会,她便无法忍受寂寞,与小男朋友听音乐会,据说散场时手拉手,传到大哥耳中,发觉不对劲,便上她家开谈判。
妈妈说人家女方家长保证绝无此事,还不肯放过之骥呢!后来是蓉蓉本人出来说不要再跟之骥走,才了却此事。
之骥大声说:“嫌我老,没朝气,听见过没有?她喜欢什么?露营、远足,到欧洲要参加旅行团,我真受不了。”
好是好女孩子,只是思想上与中年人有距离。
我说:“你要分手,人家同你分手,如愿以偿,细节不必多提。”
他静默。
送出去的首饰、衣服以及其它礼物,自然收不回来。
谁也不敢追究。
之骥总得过他应得的甜头吧。十九岁的女孩子,虽然没有资格投票,但却可以做很多事。
最失望的是母亲,金钱上的损失不要去说它,都已经在计算要生几个孩子了,忽然之间到手的媳妇儿又飞掉,难过得不得了。
家里受了这样的挫折,自然人人闷闷不乐,闹得人仰马翻,啥人还笑得出来。只在饭桌听见父亲说:“儿戏,儿戏。”
母亲问我要不要搬进“新房”去住,我忙不迭摇头摆脑。
怎么住?千万不要嫁祸于我。
“那怎么办?”母亲彷惶的说。
我很镇静。这件事迟早要过去的,事过情迁,一家子又会安顿下来,我才不担心。
我同自己说,只要身体健康,又有正常收入,就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对着镜子,看我自己的面孔,但为什么我一点欢容都没有?
我是一个自由的人,四肢活动力强,爱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但为什么我心戚戚?
事不关己的人瞧着我这副多情种子样,会得嘲笑我不会做人。女人嘛,多得是。做人嘛,要拿得起放得下。还有,切记要看得开,什么都不要担心。
这种道理谁不懂,谁不会说。
针刺到肉,忽然发痛,就变成镜中的我那模样。
不过受伤深浅也视人而定,我是太会得难过了,之骥,他就没事,略为憔悴一、二日,自然而然又恢复过来。我还在犹疑该不该把胡须刮一刮,他已经一身光鲜的出去了。
他穿本季最新式的阔领子西装。我的天,阔领子又回来了?我茫然。叫我何去何从,真想伏在桌子上哭,为自己的迟钝为自己的落伍而好好的、痛快的洒下眼泪。
之骥又找到了春天,对他来说,所有的约会都带来明媚的阳光,新面孔新人事,于是他又雀跃了,在桃红柳绿间漫步。
橡皮为心肌的人,幸运的人。
我这个运气较差的人在宿舍中,搔破头皮。
一直没见到七弟,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手,插在之骥的臂弯中。
是的。
之骥。
之骥的臂弯。
破镜重圆了呢。
我看见这种情形,脑子里轰一声响,七窍完全封闭,一句话也说不出,嘴唇如铁皮一般,再也不能够自由开合。
我不住的同自己说:“没有这么严重,这个女子,我认识才不过数月,况且一直知道她是之骥的情人。”
我的自制力不够。自小我不是个懂得控制情绪的人,七情六欲都在面孔上,叫人看得一清二楚。之骥比我麻木,没有敏感度,但看上去却较为镇定。
呆半晌我终于过去,说一声:“好吗?”在这一刹那,我希望自己是个无知无觉的植物人。
我垂下眼,谁知七弟放下之骚的手,过来站在我身边。
她说:“我有话同之骏说。”
之骥恍然说:“啊,是,你们是见过的。”他走开去。
七弟仰起头,“怎么,生气?生我气?”她微笑问,“笑我没出息2”
我不出声,过半晌我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叫我再往前一直走,寻找更绿、更广的草原?算了,我根本是一匹劣马。”
她讽讪着自己,忽然伸个懒腰,看上去仿佛大功告成的样子,实则上一双眼睛把她的心事和盘托出,显示着深切的悲哀、无奈以及委屈。
我的声音更轻,“为什么?”
“为生活。”
我摇摇头。
“为了惰性。”
我再次摇头。
她出力地寻找答案,终于讲实话:“我爱他。”
“他?”
“看他多么英俊潇洒,会得玩,具生活情趣,风流体贴,有什么不好?之骥是个最乐观最直接的人。”
“他并不爱你,他甚至不懂得你。”
“我并不想得那么远。”她拒绝知道。
我想她是知道的,还有什么人能比她自己更清楚。
她微笑,嘴角有说不出的苦涩,“我们快要结婚了。”
“七弟,这是终身大事,你不可能累成这样,我不相信你找不到更好的,我——”
之骥过来,“什么事?之骏,你不是跟你未来大嫂在起争执吧。”
我把半截话吞到肚子里去,像是咽下一大口粗盐,不知怎地,双眼红了,也知道实在不像个样子,别转身就走。
背后听见之骥讶异地说:“这之骏可是怎么样了?平常是极得体的一个人,人人都喜欢的。”
我心灰意冷的回宿舍,打算一辈子住在这幢近郊的灰房子内,永不涉足外边的世界。
那夜喝水一失手,把一只用了十多年的瓷杯打破,拾起它的时候,心痛欲裂。碰巧有人经过,很随便的置评:“不要紧,现在有种从胶水,什么东西都可以在十秒钟内补好。”
是吗,只要十秒钟?多么好。什么东西都能够补?
我抬头,面孔上带着愚蠢惨痛的询问。
那穿三个骨牛仔裤的女孩子爱娇的耸耸肩,“什么都可,除去破碎的心。”
她摧毁我的希望,挥挥衣袖而去。
我与杯子的碎片一起坐在地上良久没动。
等我站起来的时候,我决定参加之骥的婚礼。
婚后他们与爹妈同住。
家里得一乱字。乱得不可开交。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把新房内装修完全拆掉,摆新的家具,据说是黑白灰三色,是之骥的主张。
母亲同我说:“我真困惑,不知道这一个是不是真命天子。”
我更困惑,房间嫌小,因此把我的储物室都打通了,还是觉得不够大。
父亲问要不要在楼上租一层,照样可以天天派人上去收拾煮食。而婚礼迫近。
七弟像个没事人似,照样上下班,面孔上露出一派“当然我什么都不必管,不然何必嫁人”神色,而之骥是个天字第一号闲人,他最喜欢做这种琐碎的事,他们俩真是天生一对。
我问七弟:“一切都准备好了?”
“是,婚后就享福,”她淡淡说,“什么事都有公婆照顾,除了上班以外,我只用管吃喝睡。”
我不响。她也该休息了。
“你呢?”她问。
“我在向新加坡大学申请教席。”
她一呆。
我双眼看着远处,“听说那是个好地方,人情味很浓,斗争没那么激烈,又是华人社会,适合我。”
“为着避开我,划不来,”她逼近说。
“对旁人来说,很少有划得来的事,”我礼貌的答,“在旁人来说,一切等于一加一那么简单,你不该嫁之骥,我也不该逃避他乡。”
她完全明白,这么聪明的女子,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她走开了。
太阳落在我身上,我比什么都苍白。
人不如旧:有没有试过在街上碰见旧情人?
我碰见了,在昨天。
从咖啡室出来,拖着两个孩子,司机尚没有把车子开过来,天气潮湿,我头发又
好几日没做过,粘在额角,一条洋装裙子被团得稀皱,就是在这种尴尬时分,有一位
衣冠楚楚的男士挡在我面前,叫我一声"小鲁"。
我牵住孩子的手,抬起头,一眼就把这位男士认出来,因为他的样子一成也没有
变。
仍然是高挑身材,穿戴得恰到好处,也许眼角多了一两条皱纹,比以前更加成熟,
但这是立炯,错不了。
我立刻叫出他的名字:"万立炯!"
"李小鲁,"他哈哈的笑出来,"你跟以前一模一样。"爽朗的笑声中却带着感
慨,我一下子就听出来。
一样?我还一样?十年前跟十年后还一样?忽然之间鼻子发酸,强自镇静,搭讪
说:"回来了,几时吃一顿饭?"
"我这个人,你不是不知道,什幺地方黑往什幺地方跑,本城经济崩溃,我偏偏
来到这里。"
他虽然在自嘲,但声音却非常振作。
就在这个时候,司机赶至,女佣把孩子们抱入车子。
立炯给我一张卡片。
我拿在手中,很惘然,真正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只能向他点点头。
我上了车,两个儿子扑上来,继续把我的身体做战场。我轻轻推开他们。
我两边腮帮子有点痒,搔了两搔,才发觉那里的皮肤很热很烧。
看在立炯眼中,算是什幺?
重逢的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但太不公平了,他永远在状态中,而我,他该怎
幺想?他此刻会不会在笑:那真是小鲁?那幺老那幺丑。
要命,真亏他还说我跟以前一样。
一样?
我绝望。今天出来之前,为什幺不好好打扮一下?我并没有七老八十呀!衣柜里
满满是今年时兴的衣裳,为什幺没有穿上?
偏偏一个疏忽,便叫他看到我这个鬼样。
我取出他的卡片仔细一看,发觉他在大学里教书。薪水虽不高,职位也普通,但
生活必然是稳定而愉快的。
他结婚没有?
那一日真不知道是怎幺过的,整日很访惶很唏嘘,千丝万缕,如数百个蚕茧的丝
头一起抽出来,不知如何处理,我一时似置身滚汤中的蚕蛹,一时又如抽丝之人,心
中紧一阵松一阵。
等得允新应酬回来,我发觉自己什幺也没吃过,正闹胃气痛。
我问他什幺时候。
"十二点。"
我抬头看钟,明明半夜两点半。
他老是这样嬉皮笑脸,永远说无论多大的应酬,老是准时在十二点回家。
是吗,他的十二点不是我的十二点,他这个人撒谎与众不同,听的人没相信,他
自己先相信了。
结婚九年,孩子都这幺大了,他还是没有真心。
昨夜就是这样的胡乱睡下。
第二天是发薪水的日子,两个佣人一个司机都要打发,开出支票,查一直户口,
发觉钱不够,匆匆出去存现款,觉得跟允新再次摊牌的时间到了,于是顺带约他吃午
饭。
他很不愿意的出来,心不在焉。
不知怎地,我坐在他对面,他的眼睛却不看
我,眼神四面乱窜,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聆听。
"有什幺话必须要十万火急现在说?"他不满,"晚上说不行吗?"
"可是你晚上永远不在家。"
"谁说的?"
"允新,我不得不对你说这个:三辆车子可否卖脱一两部?还有,司机好不好先
辞退他?实在开销太大,按出去的房子又背利息,应付不过来。"
允新一听这话,竖起两根眉毛,"什幺?你巴巴的出来就同我说这个话,我一直
赚钱来养这个家,什幺也没亏欠你与孩子,你们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此刻经济
不景气你烧不晓得?公司在蚀本,劳驾你出马,你就要我卖车?好好好,我不求你,
我去求人。"他把餐巾一掷,就要站起。
我连忙按住他,"允新,我实在没有法子,我能做什幺?按出去的房子不是我的,
我两个嫂子已在说话,说老人家对女儿恁地好,挣下来的产业不交予子孙,倒给外姓
人。"
"好,我都听到了,我到外头想办法,免得你娘家说我张允新把你们姓李的给拖
垮了!"
他怒气冲冲的走掉。
我呆呆的坐在饭店里。
侍者把甜品端上。我看看碟子,一客冰淇淋做得精致异常,但是我的胃口犹如我
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叹口气,同自己说:李小鲁,别太滑稽了。
刚欲签单子走,有人说:"小鲁,又碰见了。"
我抬头。
是立炯,我的面孔又涨红。
怎幺又是他?怎幺这个城这幺小?这是不可能的事。
他自动拉开椅子,在我面前坐下。
他说:"你的冰淇淋融化了。"
他看上去那幺英俊动人,眼光仍然充满关怀。
我走一定神,看看今日自己的打扮,总算过得去。但一颗心又吊起来,他是什幺
时候发现我的?有没有看见我同允新吵架?
立炯问:"你朋友走了?"
"我丈夫。"
"啊。"他搔搔脖子,"忘记你结婚快十年。"
我连忙看着窗外,藉此掩饰自己的感情。两颗滚烫的眼泪,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
才强吞下肚子。
是的,他记得很清楚,十年前,我没有跟他,我选了张允新。
"你很静。"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上了三十岁,女人的嘴如果还能静下来,那是会导致生癌
的,不不不,你没见过我在牌桌上东家长西家短那个劲。"
"是吗,我记得你是活泼的。"他说。
"立炯,你结婚没有?"我忍不住问。
"没有,始终没遇见那个适当的女子。"
"回来这里,很快会遇到,这里华人女子多的是,都很时髦好看能干。"
"替我做媒?"
"为什幺不?"我仍然展露着牙膏筒里挤出的笑脸。
"你的孩子很可爱。"他吁出口气,"那幺大了。"
"都在国际学校念书。"
"什幺,"他有点讶异,"将来不是不懂中文?"
我绝望而无奈,"他们父亲的主意。"
立炯看我一眼,过一会儿才问:"婚姻生活愉快吗?"
我忽然生气了,"怎幺可以这样问?这等于叫人在三秒钟内回答'生命有没有意
义'、'战争带来什幺后遗症'以及'如何对抗癌症',神经病。"
立炯一怔,随即哈哈笑出来。
而我,我唇枯舌焦地坐在他对面。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老是不放过人。"他说。
以前,这种字眼特别的刺耳。
我说:"立炯,星期六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好。"
"我给你地址。"
"我早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麻痹的心忽然大力跳动起来,非常不自然。
分手后我独自站在路边等车,站很久,并没有察觉司机已将车驶过来,很久之后
才听见他叫我。
回到家,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
穿戴很整齐,发型也时髦,但是看上去总没有生气。
精神只从内心逐出,不能靠外表装演。
我放下手袋,在沙发上坐很久。
女佣斟上茶,我呷一口。
允新今日同我不欢而散,晚上又不知道要几点钟回来,这种日子还怎幺过下去?
欠着一屁股债夜夜笙歌,真亏他睡得着吃得落。
在这两年不景气中,我足足瘦了五公斤,总共那幺一点点钱,被允新玩得变魔术
似的,前些日子炒金子炒股票回来的小利,用来付首期买大房子,还没偿清这一笔款
子,又将房子押了去买几部车子,余款套入美金,外币才升一两个仙,立刻放出去变
回原来币值,略有进帐,马上见使驶帆,用来养两匹马,又到处打听游艇价钱……
弄得我眼花缘乱,尚未定下神,忽然如晴天霹雳,一声经济不景气,房子不值钱,
钞票贬值,股票大跌,通通死脱,每天睁开眼睛,光是付利息便好几千块,这还不够,
家里照样排场,开销万打万出去,亲戚间不好意思开口,终于母亲看出我情形不对,
帮我们挨下去。
活该。
母亲借钱给我的时候,我说声活该。
当初是她硬要我离开立炯去嫁允新的,说得二十二岁的我头痛,反正两个人份量
差不多,便选了允新。
我是个心理非常不成熟的二十二岁的女孩,还抱着妈妈,随她摆布。
不过话说回来,在那个时候,允新的条件的确好过立炯。一个是有家底的少爷,
另一个是苦学生,而我的毛病是幼稚。
我抱着膝头在思想,允新却比我想象中早回来。
他回来哄我,在他眼中,我与低能儿无异,三两句话就被他唬得一愕一愕,任由
摆布。
年来我也不与他分辩,他爱把我当什幺,我就做什幺好了,是非皆因强出头。
"怎幺?发呆,好好好,算我得罪你好了,"他一连串说下去,"但车不能卖,
人一见我衰败,更会踩上来,咱们夫妻俩好歹挨过这一关,你不能不帮我。"
我问:"你在外头赌,是不是?"
"谁说的?"他跳起来。
我不出声,静静的看着他。
他连耳朵都涨红:"谁说的?谁造这种谣?他子孙十八代不得好死?"
"你且不忙诅咒别人,听说你在私人俱乐部出入,是不是?"
"这哪里是赌?这是与客人应酬!"
我看容他:"允新,养车子司机,我们还可以顶一阵子,若果结起赌帐来,三两
下手势就完蛋了。"
"你怎幺知道我一定输?你不准我手风好?"这句话等于承认了谣言。
我说:"十赌九输。逢赌必赢,岂非天下第一营生?"
"小鲁,别嘈叨,饭菜都凉了,来,吃了再说。"
说了也是白说,他是不会听的,但我总得尽我的责任。
我哪里吃得下。
"怎幺,胃口不好?"允新又问。
"胃气痛。"我说。
"整日在家坐,还闹胃痛?那些女强人岂不是要连胃带五脏都吐出来?"他讥笑
我。
我不做声,实在不知怎幺回答。
"小鲁,你算是享福的人,别自寻烦恼。人谁没有三衰六旺?有多少女人像你,
天天睡到十二点,又有佣人又有司机的,不是你的事,你少担心。"
他站起来取外套。
"你又到哪儿去?"我问。
"出去。"
他头也不回的走掉。
是,我扫他兴,他为着报复,又来扫我的兴,两个人水火不容,对牢多一阵子都
不行,惟有避开,他可不耐烦跟我吵嘴。
深深叹口气,推开面前的碗碟。
他这一去又该到天亮才回来,我们分房睡觉已经很久,有时半夜迷迷蒙蒙也仿佛
听见有人开门回来,起床察看,却是听错了,渐渐我患上失眠症,老是没安全感,乱
梦很多,一年中没有几觉好睡。
当过旧历年那几日,天大的面子他留在家中,我忽然吃得下睡得好,这才发觉,
自己原来是个痴心的旧式女子,于是感慨起来,充满自怜,感觉比失眠更糟。
男人不住的要出去,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眼睁睁的坐家中等。多少年了,
一成不变。
孩子小时候还有个寄托,现在他们都有同学朋友,都不要母亲在身边管头管脚。
女佣人过来说:"太太,星期六请吃饭,要备些什幺菜?"
我问:"有什幺菜此刻上市?"
"也不过是日常吃的。"
我再想想,"不用了,"我说,"我决定出去。"
无端端把立炯叫到家中,又不见男主人,坐他对面,傻气地吃很普通的家常菜,
佣人手脚又笨,那还不如在外头解决。
我找出立炯的卡片,打到他家中去。
他来接电话,我听到话筒中传来悠扬的音乐。
"我是小鲁。"我说。
不知怎地,一听到他的声音,心中有一份温馨。
"我知道,要推我的约会,说没有空。"他笑。
"不是,只不过想到外头吃。"他仍然这幺多心。
"啊,佣人请假?"
"我只是想出来,改在星期天好不好?"我说。
"好,我会来接你。"
"谢谢你,立炯。"
"你见时变得这幺客气?"他笑。
话筒中乐声仍然动人悦耳。
我隔很久也没有挂上电话。
他也没有表示不耐烦。
约三分钟后他终于问:"小鲁,你不开心?"
"嗯。"我承认。
在那一剎那,眼泪涌出来,不过我没有饮泣,他不会知道。
"已经做了妈妈,还这样任性?"他柔声说。
我用手指揩去眼泪。
"两夫妻要互相容忍,这句老话是可靠的。"
"嗯。"我勉强应一声。
"别想太多。今晚电视有好节目,看完也该休息,睡不着,我再陪你说话。"
"嗯。"我放下话筒。
幸亏他没有结婚,否则看在人家太太眼中,我不晓得算是什幺东西。
到这种时候,难道我还有什幺非份之想,只是实在寂寞不过,希望有个人说话。
我并没有遵他所瞩,看起电视节目来,只与孩子们说一会于话,然后便上床。
允新整夜没有回来,第二天仍然不见人。我很麻木,也没有特别的反应,看样子
我是跟他耗上了,照说如果想息事宁人的话,他想我生气,我就得合作,生气给他看,
此刻无动于衷,更加容易激怒他。
但我想我心已死,除出无限苦涩,采取自暴自弃的手段,根本不欲反抗。
我日常有一班太太团朋友在一起吃饭喝茶,有时也约些"外人",外人是生活方
式与我们不一样的女士,譬如说像艺术家、行政人员,甚至是学者,多数是出类拔草,
靠自己双手赚钱的能干人。
从她们那里,我们可以学习。
今日我带着憔悴的面孔到私人会所吃饭,发觉关太太约了一位小说家。
她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我们,嘴角带一个笑,老实说,我们观察她,她又何尝不
是在审视我们,否则她干嘛要浪费时间陪一班无聊的太太吃饭。
她们谈得很多,都有关人生观。
我静静聆听,根本不能加插意见。
赚钱,我不懂。花钱,我更不懂,我只静静的喝着咖啡。
后来我忍不住,问女作家:"男人……对你来说,不是什幺烦恼吧?"她看上去
是那幺独立潇洒。
大家都看问我,有一两副责怪的目光射过来,仿佛怪我失仪,我不理她们。
作家并不见怪,她微笑说:"既未得到过,自然不怕失去,既无物可失,自然没
有苦恼。"
话中充满禅机。
"你寂寞吗?"我渴望学习更多。
"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宜在午餐时分讨论。"她笑容可掬。
大家也被引得笑起来。
她很得体成熟,但并不虚伪。
这是很难得的,一般人说到寂寞,不是尽量吐苦水,就是拍着胸口,立刻表白自
己有多幸福快乐,两个极端,当中无路可通。她倒是懂得交待。
在外头做事的人不一样,他们应对自有妙方。
我一直用手撑着头,直到待者叫我听电话。
我抓起手袋走到电话亭,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胸前。我忙不迭的道歉。
"小鲁──"他口中啧啧声,"这幺冒失。"
又是立炯,我面孔火辣辣起来。
"我们虽然还没有约会,却见了无数次面。"他微笑。
我忽然忍不住冲动,"立炯,带我走,现在,此刻,我闷死了。"
"小鲁,"他说,"但我下午要上班。我们不是约好在周末?"
我为之气结,"太不浪漫了。"低下头,觉得失望,并且有遭拒绝的伤害。
"小鲁小鲁,你怎幺了?那些太太们不是同你有讲有笑?情绪稳定些,来,告诉
我有什幺烦恼,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我用手掩往脸,再不申诉我就要生癌了,我大叫一声,"立炯,什幺都不对劲,
我丈夫不再回家,我们欠下一大笔债,随时有断炊的可能,而我尚坐在这里强颜欢
笑。"
他一听,立刻拉着我走。
他把车子驶到老远去,我一直哭,像孩子找到了解的怀抱,我一直哭个不停。
待终于止住眼泪,双眼已肿如核桃,而化妆也一点不剩,立炯并没有说什幺,他
只予我以耐心。
我没精打采的说:"送我回家吧。"
"我可以为你做什幺?"立炯问。
"什幺也不可以,这个难关,还是我自己渡过。"
立炯说:"是的,没有人可以在感情上帮助你,但是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
还是愿意为你奔走。"
我在他面前,一共哭过两次,第一次是他要到外国去念书的前夕,第二次,就是
今天。事隔十年,在极端的失望及迷茫下,我发觉当中的十年像是没有过过,我仍然
是那个直发不懂思想的小姑娘,喜欢甲君又舍不得乙君,连自己的心事都弄不懂。
我紧紧抓着自己的脸皮,以致面孔发痛,像是要把整张脸撕下来似的。
"小鲁,小鲁。"立炯轻轻叫我。
"送我回去。"我说。
回到家,我与津师联络,决定同允新离婚。
我又等了一天,他才回来,我很平静,把分居书放在他面前。
他也不出声,看了良久,像是不懂上面说什幺。
过了数十分钟,他才问:"孩子归你?"
"是。"我怕他同我争,引起枝节。
"也好。"他说。
他不同我争,我又觉得他凉薄。
"我要想一想。"他说。
我不反对,是该这样,倘若想也不想,未免太过,到底十年的夫妻。
已到这种地步,心中有说不出的辛酸,只得进书房陪两个孩子去做功课。
再吵也无益,根本吵不起来。
允新却钉在我身后,说了句发人深省的话:"倘若不是经济突然衰退,我们可以
白头偕老的吧?夫妻容易共富贵,不易共患难。"
我一声不响,内心很害怕,他说得有没有道理?有,太有了,倘若市道不出问题,
他仍然可以玩他擅长的把戏,把钱轧来轧去,每个月都把开销张罗回来,我也不会问
那幺多,也不打算叫他改邪归正,朴素安分的做人。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的下去,
很快就老了,怎幺会分手。
我疲倦的说:"允新,做人要讲弹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他问:"你要我怎幺屈?"他的声音也是乏力的,"把公司结束去做写字楼工?
谁来用我?此刻宣布破产倒是易事,我已经把一间十一人的写字楼压缩成为三人组,
我已经尽了力。这些年你坐在家中,根本不懂外头的艰难,我比你更闷,你怎幺不知
道?"
我呆呆的听着。这些事,他从来不说,我也一句不问。
"在这种时候同我提出离婚,别落井下石好不好?我真要跳楼了。"他苦笑。
我抬起头。
"再与我熬一阵子,也许过了这个秋天,事情会有进展,如果再淡下去,我与你
大不了卖掉生意房子移民去,我去煮叉烧饭,你到超级市场收银,如何?"
我竟在愁眉百结中笑出来。
允新终于向我摊牌,效果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我们良久没有正面谈判,除出吵架,
便是避而不见,现在已经提出离婚,事情不可能更坏,反而可以镇静的面对现实。
"我们的性格一点也不合。"我说。
"当初你并不这幺想,开头你很欣赏我的机智与活力。后来我穷了,你开始嫌
我。"
"允新,我要是嫌过你穷,叫我不得好死。"我下狠劲发誓。
"是吗?"他把玩着小黑板的刷子,"我还以为你见到万立炯之后,觉得我不如
他,生了离心。"
我面色刷地大变,像一个贼当场连人带物被抓住,尴尬得无地自容。
我缺乏经验。虽是两子之母,又上了三十岁,但对事对人,应对之道却永远像小
孩子。
我强自镇静,"这与立炯有什幺关系?我们是老朋友,况且几次都是偶遇。"说
得很结巴。
"他很触目,一向有股特殊气质,"允新说,"这样稳扎稳打的男人最近很受欢
迎,因为,百分之八十的生意人已经溃不成军,造成他们出头。"语气有些儿讽嘲。
我说:"我们离婚,与他没有关系。"
允新静静看我,像是要掏出我的心来看个究竟。
他终于站起来,"关于分居一事,我会想清楚。"
我说:"星期天我同立炯出去吃饭。"
"老朋友聚聚是应该的,不过别对他说太多私事,他帮不了你,终归你还是我妻
子,有丈夫的女人对牢别的男人诉苦,会成为笑柄。"说完便走了。
他这番话说得并不婉转,但却有他的道理。能够以及会得给我忠告的人,不过只
有他与立炯。
也许太贪心了。有两个人也应该心满意足,不知为什幺,提出离婚后,允新反而
成为我的朋友。
星期天允新在家,他手上拿本杂志,看着我打扮。
我忍不住,同他说:"你也可以一起来。"
他顾左右而言他,"那套华伦大奴丝绒套装呢?正适合今晚穿。不要穿明克好不
好?最俗了,天又不冷,你到加连威者道街市场去瞧瞧,过半上海中年太太都着毛茸
茸的大衣在买雪里红及咸肉。"
我教他弄得手足无措,啼笑皆非,坐在他面前。
"别叫他来接你,要有点气派,让司机送你去,别忘记你仍是张太太,不是独身
女。"
"你一起去,不是没事了?"
"你们老朋友长远不见面,"他狡猾的说,"总有一两句体己活,我坐在你们当
中,不太好。"
"你不怕?"我冲口而出。
他先一怔,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颓然坐下,是好笑,我这幺懦弱的人,翅膀都给修剪得秃毛秃羽的,哪里还飞
得起来。
"原谅我,小鲁,十年夫妻,什幺还不透彻,我看你,等于你看我,了解如水晶。
你要是喜欢万立炯,早跟定他,他哪里合你的要求。"
我呆呆的看自己双手。
他说:"时间到了。"
他双手拿着我外套,待我把手臂穿进袖子里。
司机把我送到目的地。
在电梯的镜子前我照照自己。立炯或许不知道一个女人打扮得略为得体要付出什
幺代价,我却是懂得的。
过去十年的生活水准,立炯不可能供给我。跟着他日子无波光浪是一件事,必然
另有烦人的琐事接踵而来,譬如说,或许我得找工作来维持生活。
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与妇运无缘,千万不要解放我,我情愿做个菜来伸手饭来
张口的女奴,随便社会怎幺唾弃我,叫我什幺难听的名字,包括寄生虫这些在内,都
好过一天八小时去与不相干的贩夫走卒打交道。
毕业后做过六个月的工作,以后便学乖,我不是奋斗的料子,这一点相信允新也
知道。
领班迎上来,我看到立炯早已坐在近窗的位置上。
地方是我订的。
我讪笑自己:跟允新是天生一对,没开仗前总不肯委屈排个比较普通的地方吃饭。
我坐在立炯对面,听得他说:"我从未来过这里,真主,听说这餐厅开了不止三
十年了。"
我微笑。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他接着又说。
我们叫了食物。他莞尔,"可不能常常来。"
他还是那幺可爱幽默,我不由得拍着他的手。
"今夜你情绪稳定得多。"他说。
"是。我与允新什幺都说明白了。"
"真的要分手?"立炯问。
我一时间也答不上来,事情起了很微妙的变化。
"或者,你预备找一份工做?"
我打个寒颤,连忙喝酒壮胆。
"孩子可是跟你?恐怕要找个相当大的地方搬。
"搬?我可没想过要搬,不是允新搬出去吗?"我反问。
立炯摇摇头笑,"一切细节都还没有出笼,看样子你们光是谈这些已经花好些日
子,十年夫妻,千丝万缕关系,要分手谈何容易,快刀斩乱麻也不行。"
我失神。最好有一把电锯,那种在北美洲用来据数人合抱的大树的那种,不管三
七二十一,利刃推过去,杀断所有筋络脉搏。
"我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朋友,"立炯说,"他说他最怕三件事:搬家、转工、离
婚。情愿痛苦都不要开始新生活,唉,听着可笑,其实真悲。"
我不响。
他看看我碟子,"你还是喜欢吃生冷的东西。"
我问:"离婚后,照说应完全独立,不再靠前夫!"
立炯说:"各人情况不同,不能相提并论。"
我觉得他说得不够诚意,又认为短短一顿饭时间,他不可能明白我太多事,故此
不再说下去。
其实我何必间太多,一切答案已经在我心里,我不过要找一个附和我的人,以助
气焰。
我低头吃东西。
坐在我们隔壁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保养得很好,穿件黑旗袍,梳一只横爱司头,
譬边插着密密的一排白兰花,故此连我们这一桌邻客也不住闻见幽幽的花香。
真,我就从来没有这种风情风骚。
三十出头还似童子军:套装、衬衫、白手套,双手握着手袋,不知放什幺地方好。
不知允新在外的女游伴,是否似隔桌的女土?
假如是的话,败在这种人手下也还值得。
我心中并没有大大的醋意,只是空虚。
"你爱允新吧?"立炯问。
"那自然。这样些年了,又生下孩子,两个儿子的面孔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我
毫不讳言,"怎幺会没感情?十年来,不知大大小小熬过多少难关,我为他吃过苦,
他也为我吃过苦,你知道,你非得为人吃苦人才会爱你,不然孩子怎幺会爱父亲。
但──"
"但?"
"但同他一起生活有说不出的难处,他难以捉摸,生性又好赌,什幺都得博一记,
看开大还是开小。像今日,他明知我同你吃饭,他明知我们是无所不谈的老朋友,但
他还是冒险让我来,看看后果如何,这便是他生活的乐趣!"
"也许他有必胜的把握。"立炯微笑。
"他只剩我了,什幺都输光。"
"房子还在吧?"
"先生,房子的契在银行里,我们与银行租来住的,一付不出利息,立刻就得滚
蛋。"
他长长叹息一声。
我都麻木了,尤其是喝了两杯,觉得没有什幺大不了的事。
"小鲁,我不敢叫你离开他,但是你知道我对你……我一直爱的,不过是你。"
我很感动。
叫一个男人爱你十年,到底不是容易的事,忽然之间,我丧失的自尊心全部归位,
我紧紧握住立炯的手,不肯放松。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立炯微笑说,"开头是痛苦,像是有什幺在哨咬着心似
的,日子久,无论日出日落,总是忘不了你,现在心境平和得多,也没有什幺奢望,
但每次见到你,总有不能形容的欣喜。"
他的笑里有无限感慨。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使立炯记得我十年。我以为我们都是普通人,爱过也就算了,
况且那已经是少年时代的事。
他轻轻说:"我总是等你的。"
他的意思是说,要是我出来了,恢复自由身,他是不会嫌弃我的。但决定在我,
选择也在我,他不负责任。
说得很好,处理得也很理智。
只是我是贪心的女人,这里边还欠缺什幺,我说不上来。
后来由我结了帐。
允新没有出去,也没有睡,他在听音乐,抽烟斗。烟丝香甜微带辛辣的味道传入
我的鼻子,我觉得奇怪,因为只有在早期,我们在一起走的时候,他才这幺做。
我把穿戴都脱下来。
他敲敲烟斗问我:"那士豹子有没有称赞你?"
"他说我漂亮。"我忍不住说。
"但是看不出你考究在什幺地方。"他讪笑。
"人家不靠吃喝嫖赌为生,人家有人格,心地好。"
这话说得很重,允新变色,照他平时的德性,早就取过外套走,但今天他没有,
大概认为我已是陌路人,不必再动气。
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说:"他是老实人。"
"你打算跟他?"
我坐下来,"想也没想过。"这是老实话。
"真的没想过?"
"太窝囊了,"我说,"生平只认识两个男人,不是他就是你,不是你就是他,
会不会有第三个男人出现?"
"你今年什幺年纪了?"允新笑,"还有这样的奢望?"
我立刻反省认错,"你说得对。"不想同他争。
"当然仍旧有人会来吊你的膀子:潦倒的中年汉、幼稚的少年人、混饭吃的女人
汤团……但你真需要他们的安慰?"允新哈哈笑,"你有此闲情?抑或你需要一个更
安乐的窝?"
我静静说:"张允新,不要再羞辱我。"
他拾起身边的外国报纸向我飞过来,"看聘人栏吧,去找工作做呀,何必坐在家
里埋没天才?"
"允新,我不过与老同学出去吃了顿饭。"
"啊,硬派我吃醋?谁不知道他是你老打玲。"
我不能再说下去,我看牢天花板笑出来,太幼稚了,竟会有这种事。
我呼出一口气,躺在床上。天气潮湿,总觉得被褥也潮,盖上太热,不盖又凉,
人生中这种无常及难以适应最常见,不如意事太多。
我听到允新在邻房咳嗽,他一直都这样,吸烟多,喉咙不舒服,我与他是望四的
人了,健康情况自然大不如前。
现代人的毛病是身体衰退而思想幼稚,根本不知老之将至,从前女人到三十多岁,
都几乎可升级做祖母,此刻我还想出去寻找第二春,真荒谬。
一边冷笑一边也睡着了。
第二天立炯约我上他家去。
他与他母亲同住。
我以前见过这位伯母,她知道一点关于我同立炯的事,因此见到我不免略带冷淡。
我很内疚,当年一定把立炯伤得很厉害,否则伯母不会如此。
地方并不大,家具都是配给的,非常简陋。我是红尘中人,凡心特炽,很不明白
他们怎幺过这般单纯的生活。
立炯一个人站出来是很登样的,他有他独特的气质支持一切不足,但他这个家与
他的寡母,叫人难以接受。
从这里可见得我十年前的选择并无错误。
他终归会成家立室,最好娶那种廿四五岁刚刚在小大学出来的女孩子,胸无大志,
也不懂那幺多,一心一意为他,敬爱他仰慕他,立炯是一个好人,他应该得到一个好
妻子。
像我这种烂苹果型的女人,不论十年后,都不与他匹配。
直到这个时候,我发觉我与张允新才是天成佳偶。两个人都爱玩爱排场,家庭背
境也相似,不然这十年怎幺会过得似一瞬间。
我苦笑。
立炯招呼我在小小的书房吃咖啡。
他说:"你母亲当年怕你跟着我吃苦。"
我感唱,"知女莫若母,我确是最怕这一点。"
"谁不怕?苦人人怕。我这次回来,立意要使家母享些清福。"
"那就要看你娶的是谁了,不然婆媳天天板着面孔,你也难有好日子过。"
"你不是这样幼稚的人吧?"他暗示得算是很露骨。
"我?"我一呆,打个哈哈,"我与我公婆都不见面,他们长期住美国。"
他虽然是个愣小子,听到我这幺说,也明白了一两分。
他于是沉默,过很久他说:"十年前与十年后的答复都是肯定的'不'?"
"不,"我抢着说,"十年前我不能肯定,十年后我却肯定了。立炯,老实说,
婚后我也常常想起你,认为你是最爱护我,最肯为我着想的人,跟你在一起生活,才
有真幸福……"
"那你还在等什幺呢?"他焦急的问。
"我把我自己想得太美好。"我呷一口咖啡。立炯并不会做咖啡。即溶咖啡粉冲
得又涩又酸,牛奶也选得不对,糖放得太多,我皱皱眉头,放下杯子。
"我不明白。"他催我解释。
我努力使他明白,"我老以为我是困在白塔中的公主,实际上我是个老妖精。贪
图享乐,什幺都要最好的老妖精。"
"胡说,就算你变了,也是因为环境的不如意。"
立炯坚决要把罪状送给社会。
一个人的本性如何,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染缸再大,也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质,
怪什幺社会?
"这些年来没有人关心你,"立炯有些微激动,"你寂寞,你难堪,所以心情变
了。"
我笑,"立炯,你这个人真可爱。"
这时候有人敲书房的门,有把苍老的声音很戏剧化的说:"立炯,时间晚了,送
李小姐回去吧。"
我觉得娱乐性太丰富,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送我回去吧。"我站起来。
立炯有点不好意思,"老人家,……"
"没关系。"我抓起手袋。
老人家的担心是多余的。
立炯送我回家的时候还不停的解释,我都没有听进去。
我在想,我们必须要搬家,把这幢较大的公寓租出去,我要去看房子,省得就省,
在比较低下层的地方住一个小一点的地方,如果允新不开始做这件事,我得筹备起来。
到家时立炯还婆婆妈妈的在说:"……你不要见怪。"
我拍拍他的手,"立炯,我们改天见。"
第二日我匆匆的与经纪联络,要去看房子搬家。
允新这数目一直在屋里,冷冷的看我安排一切。
他冷嘲热讽:"要紧缩?好,我看你缩到哪里去。"
我不去照他,房子用我的名字,我要搬,哪怕他不搬。
我一股劲的去看新居,得回的结果等于零。
虽然说不景气,租金却不受影响,稍微登样子的尺寸,月租都上万,那还不打紧,
令人骇笑的是其装修!租房子又不能拆除原来的装修,但这种四座月洞门,七色地毯、
八种墙纸、镶满玻璃,加巨型风景墙画,水晶灯碰到头顶的公寓,如何住人?
怎幺都似万花筒?
连窗帘都每间房间不一样,有些柳条,有些格子,有些是百叶帘,都挖一个洞,
因为装了冷气机在那里。
也没有人用抽湿机,每座豪华布景都散发一阵霉味。
日奔波了这些日子,突然明白允新那刻薄阴险的表清原来是有感而发。
由俭入奢易,由奢人位难。婚后便住进这间祖屋,一切不用张罗,陆续照心意翻
新添补家私,都说咱们家布置得有品味,我还不觉得,现在一看,果然。
晚上我很激动的向允新报道日间探险过程,夫妻之间忽然有了新话题。
"──为什幺一定要满铺长毛地毯?他们难道不晓得夏天热起来会到摄氏三十八
度?"
允新看着我眯眯笑,笑中倒是一点没有掺杂的成份。
我更加发挥下去:"都做了拱形门嗳,干嘛?还都有小型酒吧。家家养一缸鱼,
据说用来挡煞气,怪得不能再怪。睡房都是一小间一小间,似豆腐干,连张两米长的
床都放不下,打通了做一间尚不够。允新,你说得对,怎幺搬?搬到什幺地方去?现
在作兴假天花板,从客厅到饭厅还要上两级楼梯,结果人只好弯着腰站,楼面不够人
高。"
允新笑出泪来。
我也跟着笑,孩子们自然也笑。
谁都不知道有什幺好笑,但婚后我们第一次意见相同,并且这幺欢乐。
我同允新说:"借都得借回来撑着,到真正垮了再说,你我都不是勇敢的人,算
了。"
他却说:"我已经卖了两部车。"
我大大的讶异,"什幺?你舍得?"
"只好叫司机忙点,送完我再送孩子们,然后再接你,再省就不能了。"
我默然。
"还有,六姨让她回乡下,根本是我们硬把她留在此地,如今宠得似祖宗似,她
已经答应。孩子已这幺大,用菲佣也不打紧,我已在物色,可省一半。"
我完完全全呆住。没想到他办起这些事来也头头是道。
"这样子一个月下来也节流不少,过一两日我要去美国看看有什幺发展,分居书
已签了在那里,你要交给律师就去办好了。"
我吞一口涎沫,喉咙"咯"的一声。
这幺顺利,心平气和的离婚,时代真的太进步了。
"去多久?"
"你关心吗?"他反问。
"以前你走运,自然有红颜知己来关怀你,此刻你黑了,舍我其谁?"
"真幽默!"
我苦笑。
他忽然说:"如果我告诉你,我这些年来在外头并没有人,你相不相信?"
我不出声。
"如果我又告诉你,我去俱乐部不过是玩桥牌,你又信不信?"
我抬起头来,"我都信,但凡自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都信,我还为什幺不信?
如果分手,你的话是真是假已无关紧要,假如还在一起,更要相信,你撒谎也是为了
给我留面子,我并不是不识抬举的女人,非得寻根究底,结果自己下不了台。"
允新大力鼓起掌来,啪啪啪地响得清脆,"小鲁,你终于长大了,恭喜你。"
是,成熟来得很迟。是万立炯这面镜子令我看清楚自己。
在这之前,我以为糜烂的只是允新,而我,我是好好的一个人,受他拖累,真好
笑。
那天晚上我同允新感慨的说:"原来我们是一对不折不扣的柴米夫妻。"
这一场经济衰退把我们打回原形。
允新去美国后,我把司机也偷偷辞掉。我会开车,怎幺不省这两千五?
又去保险箱把那种一年戴三次的项链取出卖掉,价钱只及从前买进的五分一左右,
但也还能还掉银行的债,把屋契赎回,还给母亲。
允新到这个地步,当然我要负一半责,签单子买凯丝米长大衣的时候他可没吭过
声,此刻我太唠叨,不但是个女人,亦是个小人。
立炯来看过我一次。
我正在教菲佣做炒面,弄得一头烟。
见他来我便端出最香的卡普千奴咖啡。
他微笑,"你最懂得这些。"
我欠欠身,"我这十年来致力的,也不过是吃喝玩乐。"
他侧过身子,没有看着我,"你气色比我先头见你时好得多。"
"是的,我的思想终于搞通了。"
他低下头。
"你今天找我,有什幺事?"
"没有,在这种天气,我特别容易想起,当年我是多幺爱你,简直愿意为你去
死。"他看着窗外。
"真的?"我微笑,"我一生也无憾。"
他也笑。
过一会儿,他缓缓呷口咖啡,牛奶的白泡逗留在他的唇上,格外的显得他傻气动
人。
他一定有话要说,我知道。
而且我猜到他要说什幺。
他开口:"我母亲替我介绍一个女孩子。"
来了,我微笑,他的终身大事来了。
我接下去,"那是一个很纯很好的女孩子,但是你们之间没有什幺话好说,是不
是?"
"你怎幺知道?"他根错愕。
我说下去:"她喜欢浅蓝色,爱旅行,家里养只猫叫咪咪,钟意看文艺片,闲时
编织毛衣,读十九世纪英国文学。"
立炯叹口气,不出声。由此可知我全部猜对了。
"我根本不喜欢那种型的女子。"
"你必须承认,这种女孩子却很适宜做妻子。"
"很难说,她不一定会替我分担忧虑,她也许动不动就哭,她也不见得会煮菜打
理家务。"
"可是做你的妻子不需要担心这些,她不会经过这些试练。"
"你赞成?"
"我是谁?我不便发表意见。"我说。
"连一句忠告都没有?"
"你的需要如何,立炯?一切都看你此刻的需要。"
"我的确得结婚了。"
"那幺就是她吧,还怀疑什幺?"
"但是……我不爱她。"
"你会爱她的,将来,不是现在。以前允新也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但现在不一
样。"
"那是爱吗?"他不服气。
"当然,不是你所向往、缠绵炽热激烈的爱。但这种爱却更加需要试验,你或许
不知道,他为我改变他自己呢!"
"也许只是感情?"
我笑,"别太多怀疑了,别跟自己过不去。"
"你呢?"
"我?"我转过头来,假装不明白。
"你,你这样下去?"
"是的,"因为是老朋友,也不必相瞒,"我想到就因为他不是一个那幺理想的
男人,所以才娶我这个女人,马虎对马虎,我们是绝配。"
"很好。"他有一丝失落。
"是的,我也认为如此。"我微笑。
"小鲁。"忽然他握住我的手。
我心如刀割,这个男人,把他一生中十年的感情给我,而我无以为报。
"小鲁。"他将我的手放在面颊上,良久良久。
就跟当年我们分手一样,我闭上双眼,眼皮是涩热的,需要眼泪来清凉。
但浑身已经干枯,再也搞不出泪或是血来。
我说:"立炯,我爱你至深,但生活是另外一件事,我们活在世界上,最大的敌
人便是生活,你是最最好的好人,我永远记念你。"
他哭了。
立炯走后,我仿佛还听见他饮泣的声音。
我呆木着面孔,靠在露台长窗边,一站好些时候,膝头渐渐酸软,还不肯坐下来,
我不欲改变姿势。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有命运,身不由己的时间太多,但至少我
可以有主权选择站着或是坐下。我喜欢站。
心中充满悲愤,直至孩子放学回来,我才回转心来。
孩子们闹哄哄的追逐玩笑,我不得不提起劲来同他们玩耍。
我不一定是好母亲,但是孩子们跟牢我,却有一定的乐趣,我很少给他们压力,
我不要他们功课超人,也不想他们仪态如公主王子,我是个没有要求的母亲,因此孩
子乐意亲近我。
真正分手,我倒没有想过,孩子们会怎幺过,一样的长大成人吧,或许脾气急躁
失常点,但我也知道许多父母没有离异的家庭出来的儿女,也不是正常的人。但不舍
得他们是正常的,骨血是骨血。
允新在半夜打电话来,声音是那样清晰,仿佛就在隔壁房间,他说他很好,接到
生意,遇到以前的老同学,他们愿意叫他留下来合伙组公司。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幺,多年来我们两夫妻从来没有明刀明枪说过什幺有准头的话,
怕如今也一样。他难道想留在美洲不回来?
"我过几天回来,筹一筹资金,你看怎幺样?"他忽然问。
"我是女人,我懂什幺。"我老老实实回答,"你的主张便是主张。"
"什幺?"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并没有到律师处,两夫妻加一起超过七十岁,还玩什幺,你回来我们再商
量。"
他在那一头沉默很久。
我很现实地说:"喂,每秒钟算钱的。"
他问:"小鲁,我们算不算相爱?"
我被感动了,做不了声。
"允新,我想是的,我想我们仍然相爱,让我们再开始生活吧。"
"我现在发霉呢。"他说。
"没奈何。"我说,"大家委屈点。"说得多幺滑不留手。
"我大后天回来,不用接飞机。"他挂断电话。
也只能到此为止,再下去就肉麻了。
夫妻还是得做下去,每一种人际关系都复杂万分,可划为十八个等级。我与允新
之间,大概还不致沦于最低层,恐怕在中间浮游。而幸福不过是一种心态,满足于环
境是最大的因素,必须努力振作,不停向自己说教。
允新不在身边,日子好过得多,开销也省,每日不用插花,晚餐不用炖翅,深宵
不必等门,多开心。但他终于要回来的,不然开销谁负责?
我是认了命了。
仍然出去同太太们吃饭喝茶,省归省,这些开销早已打入最基本用途,少不得。
不过现在出去的时候,总是打扮得很整齐。我怕万一在路上又碰到谁,尤其是有
可能谁又同他的妻子在一起,被他妻子呶呶嘴说一句:"呵,那就是你的旧情人?啧
啧啧。"那我的晚节就不保了。
我现在总是裙子是裙子,袜子是袜子,虽然我在马路上,并没有碰到什幺人。
妒妻:同事们都说郑旭初什幺都好,就是受不了他那另一半,他的妻子。
其实众同事并不认得郑太太,也没上过郑家,但谁都知道有这幺一个女人,天天
在下班时分在办公室大门外,电梯大堂徘徊,接丈夫放工。
每个人都见过她。
她也不是长得不漂亮,也不是不会打扮,骤眼看去,也是个时髦女性,开头熨一
层层的波浪型头发,浓妆,此刻流行短发,她又去剪个齐下巴的短发,应该是直的,
但她忘了把先前熨皱部分洗掉,故此显得尴尬,仍然是浓妆。
短头发配老式潮州女人那种苍白的鹅蛋粉妆并不见得浪漫,看下去太滑稽,且是
略为不忍卒睹,到底是望四的女人了,很推件,那幺努力打扮,效果不外如此,令观
者心酸。
她同我们点头,我们也只好招呼着她,都希望电梯快快上来,叮的一声打开门,
好让我们躲进去。
偏偏电梯顽皮的叫我们等,而郑旭初又恶作剧地叫他的妻子等,害得我们不得不
与郑太太寒暄几句。
我说的通是口不对心的:"──裙子是今夏最新的款式?很好看。"衣服不错,
不表示由她穿上好看,毕竟水手装过了廿五岁穿便失去本义。
赞美对郑太太来说是很重要的,她衷心相信,并且感激对着她说好话的人,照单
全收,并且偶然会得谦逊两句:"没想到配起来看看倒还不错。"
她块头颇大,但喜做娇小状,故此一双大手与七号半鞋的脚似无地自容,不停躲
藏着,自卑感表露无遗。
"旭初还在办公?"她问我。
我礼貌的说:"我不清楚,我们不同房间。"
郑太太老爱把老郑的女同事当是他的女秘书看待。她很爱老郑,把他视作天人。
而电梯还不来。
郑太太站得离我很近,把整张脸探过来,像是要数我面孔上的雀斑,我趁机会也
看到她至少有四只门牙是假的,而且没有刷干净。
男人看不到这些,我心想,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太太在我眼中,已经不能给分数了,但男人的感觉如何?
电梯叮的响起来,我如释重负。
年轻的珍妮一个箭步冲进来,电梯门差些夹到她。
"那老妇还在等郑旭初?"她随口问。
女人一过三十,在她们眼中,便一律是老妇,杀无赦。
"是,"我答,"我这个老妇就不必等人,老身下班马上走头,无他,老身一遇
天气变,总是腰酸背痛,老身──"
"去你的!"她用手臂撞我一下。
这种嗲劲我是可以接受的。
郑太太见到丈夫浑身发酥的样子,我就吃不消。那幺一把年纪,骨头都硬了,真
是,多幺吃力。人老声线也老,沙哑喉咙本来也性感,但她偏偏要提高几个音阶来说
话,弄得似半雌雄。
"你不喜欢她吧?"珍妮向我陕陕眼。
"不喜欢谁?"我假装不明白。
"那老妇。有一阵她误会老郑同你有一手,连吃中饭时间也来盯着,叫你不好
受。"
"早忘了。"
"你真算是大方的了。"珍妮说,"载我一程,如何?"
"是我的荣幸。"
从没见过这幺护忌的女人。一天到晚给丈夫招麻烦。
为只为有一次她上来接老郑,我刚好与他一齐散会出来,嘻嘻哈哈地不知在笑哪
一个客户老土,被她看见。接着三个月就没有好日子过,日日跑来坐着,乌眼鸡似盯
牢我,双眼似要放飞箭似,嘴里说些风言风语:
"张小姐,我同郑旭初是十多甘年夫妻了,一直很恩爱。"
"张小姐,这年头,做人太太很难,你说是不是?头那些女孩子,都愿意无条件
接受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呀!"
"张小姐,你可有男朋友?似你这般人才,要不要找介绍人给你?我有个表弟,
人是古板点,但老婆本是早存在那里的。"
老郑一味向我道歉。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不拘小节,器量大,工作负责任,老板及伙计都喜欢他。
我总是说无所谓。
坐在我身边的珍妮说:"我是你,反正不吃羊肉也一身骚,干脆把老郑俘虏过
来。"
"这种想法是很危险的。"
"老郑这人可爱,你知道吗?他连跳水都得过奖牌。"
"大伙儿去坐船,他很少参加。"
"郑太太是见光死,又怕紫外光催促皱纹生长,所以总共见过她一次,穿件露背
装,背上的肉松得像是要掉下来。"
地心吸力日子有功。
"郑太太老想旁人误会她是廿九岁半,标准未免订得太高一点,如果她只想观者
当她三十九岁半,那比较合理。"
"保养得不错了。"我说。
"真的,'"珍妮不经意地说,"我母亲看上去老得多。"
她比老郑大?还是差不多?
"他们俩在六八年大学毕业,那年我五岁。"
珍妮说。
"你怎幺知道?"
"老郑说的。"
我改变话题,"你同潘公子走得怎幺样了?"
"哈──"她乐了。
珍妮是奇才,有本事在美国念四年大学而不费父母分文,每学期有不一样的男人
替她交学费。回家来半年转一份工作,总有男性上司在背后撑腰,薪水与派头不成比
例,一个男友送车,另一个替她加油,再一个为她签单子买衣裳,吃饭喝茶的陪客又
不同面孔。
生这样的女儿到十五岁便完全独立,是一种福气,有些女人住在父母家中一坐便
三十岁,那同珍妮有云泥之别。
不过也要付出代价的,否则怎幺解释她面孔上不符年龄之沧桑。
我奇怪她们怎幺看我。
我问珍妮:"我是怎幺样的一个人?"
"再不努力,就得登记做老姑婆了。"她坦白得惊人。
"啊?"
"人是好人,脾气未免躁些,有时以为你会跳得八丈高,却又无事,但无端端你
又会为小事认真。"她说下去,"不懂打扮,穿得太朴素,然而很整齐干净,女人会
喜欢你,你没有威胁性。"
"谢谢谢谢。"
我放她下车。
我很感喟,这样明哲保身,郑太太还是怀疑我,面子太大,叫我担当不起。
回到家中宽衣解带洗尽铅华,啪地扭开电视,开始我宁静肆意的私生活,电话却
响起来。
我随它去,假装没听见,但这一次它实在响得太久,令我沉不住气,拾起听筒。
"我是郑旭初。"
"老郑,我已经下班了。"
"对不起,我们还在开会。"
什幺?我看看腕表,七点了。
"有一组数字,非你不可,你记不记得去年美国母公司建议购置的那一批电
脑──"
"老郑,我已经下班,况且我不把档案带着满街跑,你好不通气。"我不耐烦。
他还没下班,那是他的事,对我来说,超时工作代表无能,公司应问他收取电费
租金。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你可不可以来一趟?我们会议牵涉到你那边的事,要你
来说几句话,副总经理在这里呢,你不会白做好人的。"他语调很急。
我沉吟一下。
谁不勤奋?谁又会做错事?能不能早升职,就得看这种额外服务了,左右不过是
闲着,也罢,走这一趟就是了。
我说:"我廿分钟内到。"
又再把盔甲披上身出门。
匆匆停好车,上办公室,在大堂中忽然有个人影向我扑来,我吃一惊,下意识往
后退,手袋掉在地上。
那人是郑太太!她还在等她丈夫,真不可思议。
我一直按捺着的怒火终于升上来,向她喝道:"你干什幺?这是别人办公的地
方。"
她呜咽地扯住我外套,"旭初还在里头吗?"
她简直有病,经验告诉我,人到了这种地步,精神已很有问题,能够忍让便忍让,
免得通狗跳墙。
我说:"老板在里头主持会议,我也是奉召赶来的,郑太太,我看你不如先回去
休息吧。"
我推开玻璃门进去,不欲再多看她一眼。
太空闲了,那简直是一定的。世上那幺多事可做而她不去做,这是什幺毛病?光
是睡到日上三竿,就已经是不会腻的嗜好之一,还有什幺不足。
一到会议室,看到老板的面孔,精神立刻吊起来,把仅有的体力抖擞,压榨细胞,
以最佳状态把我的知识灌输给他们。
这些人明明采得死脱,但又不能给他们知道他们笨,还要以征询般口吻,商量尊
重地告诉他们,错误在什幺地方。太能干了,我太能干了,每次开完会我都惊叹自己
这种虚与委蛇的功夫。
长话短说,会议结束时已八时四十五分。老板正式向我道谢,一切劳累得到报酬。
我回自己房间吸烟。
看着青烟上升,我嘲笑自己:你在干些什幺?即使生活艰难,也不必做得这幺落
力肉麻。赖什幺人在江湖,江湖没有谁不行呢?还不是天性庸俗,喜欢往上爬。不过
整个社会是拉下补上的,若果没有好功利的一群,名士派的生活必定大受影响。这许
是惟一的开脱。
有人推开我房门。
我抬头,"老郑,你还不回去?郑太太在外头等你。
"真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你太太等你好几个钟头了。"
他用双手擦擦面孔,形容憔悴,十二小时工作,硬汉也觉疲倦。
我怕那女人随时进来搜人,到时又害我背黑锅,于是抄起手袋,"我先走一步。"
"你怎幺把我当大麻疯。"老郑坐在我桌子上尴尬的笑。
我歉意地看他一眼,也不再分辩,便离开写字楼,后生等着我们走,好锁大门。
郑太太已经走了。
我不知老郑怎幺想,我先松一口气。
我不喜郑太太,却更不喜欢老郑,一个男人把妻子逼得神经衰弱,他自己也好不
到哪里去。
老郑跟着我出来。
我只得说:"她走了。"
"我知道。"丝毫不关心。
这样的夫妻关系,还持续着,真不可思议。
老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幺。"
"我在想,下个月有两星期假,是否要到美国去一趟,我有个旅游签证,快要过
期。"说完瞪他一眼,免他自作多情。
他把双手插在袋中,"我送你一程。"
"不用客气,我自己有车。"
"要不要去喝杯东西?"他说,"松弛一下神经。"
"我只回家休息,再见。"
女人在停车场等她丈夫。
她站在黑暗中,一双眼睛似发出绿油油的光芒,非常怨毒无助地等郑旭初。
要命,她自然也看到我。
我惊然而惊,莫被老郑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分明有一只偷食的白狗不晓得
躲在什幺地方,偏偏拉着我这个倒霉蛋做黑狗。
我坐进自己的车子,急忙开走。
一瞥眼看见那女人正拉着丈夫不断地诉说。
她双腿够劲力,毫无疑问,一站那幺些钟头。
物仿其类,看到人家沦落,感觉往往是凄凉,有什幺可笑的,一不小心,谁都会
掉在泥淖里,谁又没有失过足,只不过快快爬起,装作若无其事而已。
换了我做郑太太,一定会努力去寻找新生活,干嘛这样委屈。
但我不是她。
自那日开始,郑太太不再站电梯大堂,她改站到停车场。
我特地换个地方放车子,不欲看见她。
她照旧打扮得很漂亮,最近把前额的头发故意拨数绺下来,剪成前刘海。然而那
幺大的年纪了。
老郑趁空档老跟我说:"你我之间有误会,你一直不肯给我解释的机会,你对我
有偏见。"
我微笑,"不要解释,亦不要抱怨。"
但他焦急,掏出手帕抹汗。我假装没看见。办公厅的人多敏感,一下子便被传成
我与郑旭初眉来眼去。
我们始终是同事,我不能因小事放弃我在公司里的成就。
放假前夕,我心情轻松步出公司,珍妮追住我,嚷说她的坐驾又进了厂。
"欧洲车就是这个讨厌,"我取笑她,"你那些勤务兵呢?"
"为省时省钱都结婚去了。"她挤挤眼。
"跟着来吧。"我说。
天有微雨,她没有带伞,一路上埋怨,她脚上穿缕空白皮高跟鞋,难怪。
"干嘛停到这里来?"她直骂,"明明在同一层大厦有停车场。"
我只得说:"这里费用每小时省一元。"
"津贴你如何?"
"我都要卖车了。"
好不容易挨到车子旁边,她还在说:"真像打仗,所以我从未想过要走丝绸之路,
单单走办公室之路,已经去掉半条命。"唠唠叨叨,青春的面孔,苍老的心情,光是
看老板的面色她就老了。
上车她脱掉鞋子把腿盘着在座上松口气,我打着引擎松手掣踩油门,扭驾驶盘将
车子驶出去,在落二楼的斜路上我便觉得不妥,脚煞掣全部失效,车子在变曲的斜坡
上颠簸地往下冲,我拉手掣,弹簧也松了,车子的速度渐高,我心都飞出来,满头大
汗地扭驾驶盘,珍妮还不知道是怎幺一回事,她尖声说:"不要开那幺快好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车子往柱上撞过去,我努力闪避,但来不及了,"轰"一声响,
已经撞上去。
我感觉得强力的震荡,把我五脏六腑几乎由喉头赶了出来,虽有安全带系着,那
冲力也使我呕吐。
在半昏迷间我觉察有大堆人向我们奔过来。
迷茫间我并没有害怕,珍妮,我挂着珍妮,我竭力要去扶起她的头,车前窗玻璃
全碎了,她额角有血流出来,珍妮怎幺了?
我没有支持到救护车来便已失去知觉。
醒来时在医院中,医生告诉我,我没有事,左手臂早已接上,打在石膏中,过几
天可以出院。
"珍妮呢?"我急问。
她亦平安,额角被碎玻璃擦伤,缝一两针,伤口平复后看不出来。
我总算放下一颗心,如释重负。
即使如此,我也内疚,珍妮塔顺风车的代价可昂贵了。
珍妮来探访我,"吓得我,还以为咱们花样年华,就此完蛋,未免冤枉。"
我说:"这次真是万幸。"
"警方来问过话,说车子遭人蓄意破坏,有人钻进车底施过手脚。"
"我不相信!"
"真的,金属断口报新,有人要我们的命。"
我的心直沉下去,我多幺希望这是一件意外,那幺出院后可以完全把它忘记。有
谁会要害我们?我困惑的想想,我们?不,那人并不晓得珍妮会上我车,要害的,只
不过是我。
谁会要使我在一宗汽车失事事件中受伤?我不过是一个小人物,纵使在言语中略
为得罪人,罪不至此。
在极度不安之下,我在医院多躺了三天,其间一位很风趣的警官曾来问过我几句
话,见我神情萎靡,他还着实安慰我几句"女人开车,意外难免",把我引得笑出来。
珍妮入院拆线时把我接出去。
她给我看前额的伤口,敷些粉根本瞧不出来,没想到皮肉也可以像布料似的用针
缝。
意外的是郑旭初也来了。
他熟络地替我挽起日用品袋子,一边抱怨,
"车子为何停在那种地方?多幺杂乱,宵小偷不到东西,便拿车子出气,你不上
班,整个部门要什幺没什幺,谢天谢地,你若是没事,过两日便上班吧。"
我见他口吻似老太太,便向珍妮投一个眼色,
没想到老郑自己也笑了。
我悄悄跟珍妮说:"他怎幺跑了来?"
"是我叫他来的,我们难道还在马路中央等街车不成。"
我埋怨珍妮,"你好不懂事,他是有妇之夫,叫郑太太知道,我们够麻烦的,你
别见了男人就指使他们好不好?"
珍妮悻悻然,"简直是狗咬吕洞宾。"
她生气,自己跑出去叫车子,我拦都拦不住。
郑旭初看在眼内,完全知道发生什幺事,他看我一眼,很诧异的说:"你平日是
很大方得体的一个人,跟男同事有说有笑,绝不介怀,为什幺一见我就扭捏?我不过
代表同事来接你出院。大家都关心你,你想到哪里去?"
我涨红面孔,只好坐上他的车子。
"你对我确有偏见,"他抱怨,"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终于说:"那是因为郑太太的缘故。"
"你还记着那回事?"他说,"她现在好多了。一个女人太空闲,就会胡思乱
想……"郑旭初不愿意说下去,我知道他会觉得为难,他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批评他的
妻子,但亦难替她辩护。
"她说要请你吃饭,向你赔罪。"
我懒洋洋的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说:"算了。"
"坐家的女人与做事的女人看样子已成水火。"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们有自卑,怕你们看她们不起。你们呢,心怀妒忌,老认为她们在家享福,
是不是?"
我笑了,再也不肯置评。你让我批评我真正不屑的人,我是不肯的。既然这样不
喜欢郑太太,更不想开口。
到了家我自己上去。
我太急于上班,又没有当中开胸的衣裙,此刻再也不能穿套头衣裳,惟有向珍妮
借。
衣裳是好衣裳,尺寸也对,不知怎地,腋下都有汗迹子,残掉的香水脂粉味都留
在领口上,我叹口气,只好出去自己买。
石膏过大半个月便可拆掉,暂时只好一只手做事,同事们纷纷在石膏上签名留念。
正当我要忘记整件不愉快事情的时间,郑太太又冲上办公室来。
那一日老板在我房中,我正打醒十二分精神在敷衍他,该微笑时咧开嘴,该叹息
时皱眉头,久不久哦哦连声,每隔数百秒钟点一次头,一侧耳便听到体内细胞加速死
亡的沙沙声,正不耐烦他怎幺十五分钟尚无离去之意,女秘书搭电话进来说,外头有
郑太太要求见我。
我立刻用粤语说:"叫郑旭初把她带走。"
老板问:"那是谁?"
"没有谁,朋友约我午饭。"
他立刻借题发挥,"你们这些小姐,就成日挂着什幺地方吃,什幺地方穿……"
话还没说完,房门已被人推开来。
门外站着穿粉红色衣裤的郑太太,她气咻咻地把着门柄,双眼瞪着我。
人大班一见她便无可奈何的说:"你的朋友已经上来啦。"他识趣地站起来,"
你们这些女孩子……"对外国人来说,只要穿裙的便是女孩子。
洋人避出我的房间,我想叫人,已经来不及,郑太太把门一关,随手反锁,我恼
怒,立刻唤人按铃,她要来抢我手中的电话,被我一手挡开。
我大声叫女秘书:"快找人来开门,必要时召警。"
听见召警两字郑太太惊慌起来,她说:"我只不过要同你说几句话。"
"你有什幺资格跑上来妨碍我的自由,滚出去!"
房门外经过一番挣扎,终于打开了。
郑旭初与秘书一起冲进来。
"走!"我挥着双手说,''两个人一起走,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们两个。"
郑旭初一味道歉,拉着他妻子走出去。
郑夫人还在挣扎,掉了一只粉红色鞋子在我房间。
这个神经病女人!我一脚把那只香艳的鞋子踢出去,动不动找人开谈判,便是十
三点,不用官来判。
我怒火中烧,不停在房间里踱步──我该怎幺办?去告诉上级?怕只怕白白使人
看不起我,就此罢休,又不知道这女人见时再上来。
等到郑旭初再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我反而冷静下来。
他满头大汗,不住用手帕抹汗,面孔涨得如西红柿,见到我像是有口难开,手足
无措。
真可怜,我虽然皱着眉头,一时间也不知道怎幺责备他。
过很久,他抬起那只鞋子,结结巴巴说声"对不起"。
我说:"公司这上下恐怕已经沸腾起来,一宗又一宗接着发生这种事,我们是不
是有深化大恨?"
他忽然说:"也许她察觉了,我对你有说不出的好感,也许瞒也瞒不住,她完全
知道。"
轮到我惊讶。
我急急说:"快点走开,不要再来找我,我麻烦还不够多吗?"
这个时候珍妮匆匆走过来,一边叫:"你没有怎幺样吧──"一眼看见郑旭初,"
你还在此地?你还害得她不够?告诉你,公司并不是那幺喜欢职员闹桃色新闻,这对
她前途大有影响。"
我坐下来,"我真倒霉。"
郑旭初只得低着头走开。
珍妮说:"来,吸支烟,可怜,今年流年不利。"
我灰头灰脑的余坐在椅子上,今后非得避开郑旭初不可。这次郑太太闹上来,大
概是为着她丈夫对我过份殷勤,管接管送的缘故。
珍妮讪笑着:"我这个人,就是爱贪小便宜,搭顺风车一次两次的出毛病,下次
还不知要付出什幺代价。"
我低下头,"我想转工。"
"别开玩笑,谁不知道营业部那个缺是你的,十一月份佛烈史东一退休,你就荣
升,此时离开,你就白挨五年。"她开玩笑,"我跟你这幺久,就是望你这下子跑出
来,你不能放弃。"
"可是你看我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你此刻一走,益发显得做贼心虚。"
"我头痛。"
'他怪不得你,我让你静一静。"她离开我。
我用一只手托着头很久很久,另一只手在石膏中。
当日我不敢与同事一起下班,我不想他们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郑太太是这幺奇怪的一个女人,她甚至不能忍受丈夫同女同事多说一句话,这种
人的精神何其痛苦,她岂能铲除世上所有女人。
我猛地抬起头来,车子的煞车被人锯断,与郑夫人的妒意有无关联?
"还不走?"有人推开我的房门。是老板,他一向算是关心我的。
我乏力地笑。
他坐下来,"珍妮都跟我说了。"
我先是一跳,随即感激她。
"那与你都无辜。"
我冷笑,"他无辜?"
"怎幺,他故意害你吗?"老板诧异。
"谁知道。"我激愤的说。
"你放心,公管公,私管私。你且回去休息吧。
我只得打道回府,明天是另外的一天,非得厚着脸皮去应付不可。
那夜我做了许多恶梦,半夜醒来,石膏内的手臂奇痒难搔,恨得巴不得敲碎它。
老郑今天把话说明白,他对我有特殊好感。办公室罗曼史一直是存在的,寂寞枯
燥的工作使人过度渴望获得安慰,女秘书同上司,同事及同事间,都有眉来眼去的事。
老郑本人并不讨厌,如果有真爱的话,他那妻子也不足成为阻力,但我并不爱他。
要付出那幺高的代价……确直要爱得灵魂焚烧才行,谁还有那样的精力,郑太太是例
外,看样子她立定心思要毁掉任何有成为第三者可能的女人。
她那幺爱丈夫,爱得那幺深那幺错。
是有这种女人的,现在很少了,但仍然没有绝种:丈夫同婆婆多说一句话也会引
起不安。
这样说来,老郑也是很苦的,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如影附形般紧盯着不放,而他
又不再爱她……想想都不寒而栗。
总共才睡了三四个小时,第二天自然精神萎靡。
一打开门看见郑旭初的面孔,开头以为眼花,随即想大叫。
这两夫妻真叫人精神崩溃。
我说:"不用解释了,忘记这件事,忘记你认识我。"
"你听我说──"
"请求你们两个,别把我搁磨心当中,她不知道,你也该知道,我是无辜的。"
他很憔悴的靠墙角,"你愿意亲口同她说一声吗?"
"不,我没有义务向她解释任何事。"我很固执,"并且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她根本已经失去常性,"别再站在我门前,这是一个小城,无论谁做什幺都有人看
见。"
他忽然说了很滑稽的话:"你不打算拯救我?女人多数是慈悲的,但凡不获妻子
了解的男人都有第三者来搭救。"
我一呆,"女人不再愚蠢了,"我说,"以前女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不信邪,老以
为在她手上浪子会得回头,百炼钢能化作绕指柔,别人不行,那是别人没办法,她是
不同凡响的一个。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个普通的女人,我没有这幺大的野心,我
忙着救自己。"
郑旭初深深叹口气,非常语塞。
"安慰郑太太,"我说,"跟她说一切会过去,你们会白头偕老,同她到巴哈马
群岛度假。"
"我昨天已提出离婚。"郑旭初说。
老天。
我闭紧嘴巴,不发一言。
"她的反应很恐怖,我一个晚上在路上逛,不敢回去。"
我默不做声。他们结婚多久?十年?八年?换了是我,我的反应也会很可怕。问
题不是爱得难与此人分离,而是恐惧:他甩掉我,我以后怎幺办?上了年纪的女人要
再找理想对象,好比天方夜谭,于是死不肯让身边人离开。
我说:"爱莫能助。"
我自己叫车子走,把他撇下。
其实是可以活下来的。不知为什幺,许多女人在战争与折辱之间,往往选择折辱,
是因为惰性,身边有个人总聊胜于无。
像郑太太这样的女性,只要肯认老,脱下海军装,穿上旗袍,把头发往后梳,弄
得清清爽爽,略微晒晒太阳,粉敷得薄些,实在是一名风韵犹存的女子。
人走入歧途很难回头。
那一日稍后,我注意到老郑也来上班,各管各的事,并没有与他交谈,但同事们
在背后议论纷纷,背后也罢了,耳朵听不见为净,有些人面对面就笑嘻嘻的问:"是
否真有其事?喂,真得找你证实一下,听说他对女人的功夫不错……"之类。至今我
发觉,每个人都有市井之徒的好奇心。
我可以说"我不认识郑旭初",有人这幺做过,他骂朋友,旁人问起,他心虚,
便说:"我不认识那个人。"但这种手段已经不流行了,显得幼稚。我只得若无其事
地说:"大家都是同事,大家都是同事,开什幺玩笑?!开什幺玩笑?!"要太极发
问的人犹自细细的把脸凑过来端详我的眼睛,看有什幺蛛丝马迹可寻,死不放松。
是有这种人的,听说谁把鼻子美容过,见到面,立刻拨开众人,一张肥大的面孔
便靠近来,瞪着双目搜索率主的五官,握着拳头,紧张兼神经兮兮,心中狂呼:把柄,
把柄!瞧我,还找不到你的把柄!因他算是货真价实的。
也不是坏人,悲剧是总没有人是坏人,他只是缺乏教养礼貌见识。
议论吧,尽情议论吧,三天之后还不是各管各的去矣。
三天之后我也拆掉石膏。
自由得想挥出拳头打击我的敌人。
那天我很轻松,与珍妮吃了顿丰富的午饭,几乎没摸着肚皮回写字楼。
"下午没有事?"她问,"没事可以提早休息。"
"要出去开会。"
"早知别吃得那幺饱,"她说,"当心睡着。"
我笑。
下午三时,我准时出门,看到郑旭初在等电梯。
我犹疑一刻,想打回头。我这个人一向有点很琐,最怕与形迹暧昧的人同一架电
梯,那几分钟不知谈天气还是说是非才好,动辄得罪他,不如避之则吉。
但在那一剎那他已看到我,我只好大方的向他点一点头,与他步入同一部电梯。
在狭小的空间内,我俩维持沉默。
电梯向下降,到达五楼时停止,这本来不是什幺出奇的事,有人按电钮,电梯便
会得在那一层楼停下载客,但奇在电梯并没有打开,在那一剎间,灯火全部熄灭。
我处身在漆黑的环境中,先是一惊,随即啼笑皆非。停电?倒是巧。
我摸出打火机,打着,照亮那一排按钮,用力按紧急的红掣,一点声音也没有。
转头看郑旭初,他很镇静。
我熄掉打火机,马上黑得像盲掉一般。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我索性坐低。
过很久我很久,我问:"为什幺不说话?"
他没有回答。
四周围太黑,我们很少有机会置身完全隔声与绝光的地方,人类原始的恐惧慢慢
沁透。
"喂,说话呀。"我开始觉得热。
他终于答:"没有什幺可说的。"
"我老觉得你有诉不完的衷情似的。"
他却说:"你放心,电梯一下子就会被修好。"
我讽刺的问:"不是你蓄意破坏的吗?"
他又沉默很久,然后说:"你对我那幺坏,不外是因为我特别喜欢你。"
我语塞。
"什幺都赖我好了,在你心底,你也怀疑车子是我弄坏的吧?"
"反正最近什幺倒霉的事都与你有关。"我说。
"我确是一个倒霉的人。"
"何苦拉我落水?"
"找替身。"
"你少幽默。"我又生气。
"真的,看上去你是个豪迈的、知情识趣的女性,会得开解朋友,谁知你吝啬感
情。"他故意说得充满文艺腔,一听就知道是说笑。
我松弛一点。他真不是个讨厌的人。
"这里不够空气。"
"够的,你放心,半小时就把我们救出去,你要好好利用这三十分钟,要骂要打,
都随便你。"他叹口气。
"老郑,你至要紧修身,修身后就齐家。你看你现在,一个老妻还摆不平。"
我不知道他面色有无剧变,黑暗中看不出来。
过一会儿他问:"我可以吸一支烟?"
"可以。"
他点着香烟。黑暗中一点火星。
幼时父亲喜在饭后带我出去溜达,告诉我这个故事:一群人流落在橡皮救生艇上,
纯靠吸烟者的一点火星在黑暗中被拯救人员的望远镜看到获救……父亲不是一个说故
事的好手,但我还是深爱他。在黑暗中我想远了。
老郑说:"人总是对他人的痛苦视若无睹,尤其是感情纠纷的痛苦,总被认为是
小题大做,无病呻吟。"
我回答:"老郑,一宗管一宗,离了婚再去追女孩子,比较容易应付。"
"听你说来,仿佛是老手。"
"老郑,你妻子蛮可怜,你也有责任。"
他吸完一支烟。这时我的夜光表发挥最大的功用,时间已过去廿分钟,并没有人
来搭救我们。
我大声叫起来,"救人哪!救人。"用力擂着电梯门。
出了一身大汗。
老郑说:"吓我一大跳,别冲动。"
我懊恼说:"再不打开这扇门,人家会以为我俩做过不可告人之事。"
老郑笑。
"老郑,我与珍妮受伤的事同你们两夫妻真的无关?"
"你想到什幺地方去,我们两人都手无缚鸡之力。"
"有没有指使小瘪三去做?"
'警方已加紧查缉这件事,不久便可以水落石出,你不必胡思乱想。"
我安乐得多。
老郑说:"倘若今日电梯不出事,我们可能永远无机会开心见诚说话。"
我说:"也许挽救你婚姻的方法便是夫妻俩共困小岛。"
"由此可知人际关系的可怕,谁不在某一个程度下为人而活。"他又点起另一支
烟。
"哲学家,试问在写字间中众目睽睽,我如何跟你好好说话?"
"我下个月就到国际证券公司──"
"真的?"我喜不自禁,口气似送瘟神般愉快。
他苦笑。
我刻薄地,"希望那里没有女职员,希望郑太太从此可以获得安息。"
"我转工,不是为她。"
那是为我?也好,他走了我可以解除不少困惑。到此刻我真正松一口气。他是个
好人,我感激他。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外有人问:"里面有无人?"声音似仙籁。
我急急喊:"有人有人。"
"请维持镇静,我们现在来开门。"
"请赶快。"我叫。
老郑说:"你这个人殊不浪漫。"
我转头,"这话我在十九岁时听过一次。当年我与一中年阿伯坐在天星渡海轮上,
船迟迟不开,我焦急非常,阿伯不满,说:'你这人殊不浪漫,管船儿时开,开到什
幺地方去。'其实他错了,当时为存忠厚,我没有拆穿,我不是不浪漫的,那还得看
同谁在一起,如果是爱得死心塌地的一个人,只要他在身边,已是乐趣,还管场地是
天堂抑或地狱。"
这次他沉默得像整个人消失在黑暗中,我以为他不存在了。
修理工人终于打开门,把我们救出来。
我看看表,才不过被困付八分钟,却似半世纪那幺长,我都几乎老了。
我说:"我还是要去开会,迟到好过不到,再见。"
郑旭初的表情像是不相信天底下有我这幺实事求是的女人,我也无暇理他。
以前,以前女人看见一只蟑螂要尖叫以示矜贵的,我感喟的想。谁知道呢?也许
似郑太太把一日二十四小时都用在丈夫身上才是正确的。
没有人提及我与老郑同时被关在电梯中的事,那意思是,那件事没有人知道。
我觉得我开始转运。
老郑正式辞职的消息传开,珍妮问我要宝贵的意见。
"很好呀,"我说,"我们不必看牢这个女巡场徘徊在走廊角落间。"
珍妮说:"郑太太这个女人真害死丈夫。"
"她不这幺想,她认为她爱死他。"
"他离开这里会不会好些?"
"我不认为如此。别家公司里一样也有白净面皮、年纪较轻的女职员,她不过换
一个地方等丈夫下班而已。这是她多年的享受,她乐意这样。"
"多幺难堪。"珍妮说。
"我们眼不见为净。"我笑。
他们联同请老郑吃午饭,当是送他,不知怎地,发起人就是没叫我。
我乐得去逛街,样作不知。
下午警局来电,说抓到疑犯,他承认当日在停车场,一连破坏十辆车子的脚掣及
手掣,目的是为了好玩。在有需要时,我们或许得出庭作证。
珍妮问我:"他是要坐牢的吧?"
"当然,毁坏他人财产,引致他人身体受到伤害,是要受到惩罚的。"我倒着头
说,"但是毁坏他人家庭,引致他人失去配偶,则全然无罪。"我朝珍妮眨眨眼睛,"
爱是无罪。"
珍妮也很老土的回答:"也许会受良心责备。"自己先笑了,谁会相信这种话。
我说:"这倒使我放心,我一直以为那件事是妒妇做的,并且害怕有一日她会提
刀来赶我,"语气有些失落及惆怅,"谁知她没有那幺做。"如果郑旭初疯狂地爱上
我,她或许会不顾一切在走廊中向我扑过来……
我的地位并没有那幺重要。曾经有一剎那,我以为我是三角关系中之要员,那真
是满足自我膨胀的黄金时代。
"中饭愉快吗?"
"还好,老郑妙语如珠。看得出是强颜欢笑,不过也难为他了。"
"有没有问起我?"
"他没有问起你,当然,那是不方便的。"珍妮停一停,"事情过去了。"
是,过去了。
开头他一股劲的暗示,一股劲的追,我一股劲的躲,一股劲的避,谁知忽然之间,
他斩断了缆,不知去向。
连珍妮都说:"就这样过去了?"她打个呵欠。
少了这种刺激,生活陡地无聊起来。
我们大伙儿都开始怀念郑太太。
在电梯大堂等电梯的时候,茫然若失,因为看不到郑太太焦急烦躁的样子,损失
一项娱乐。
同事们本来等着看场好戏,发妻大战情妇,现在好梦也落了空。
打字机啪啪声,高跟鞋阁阁声,久不久老板发一下脾气,日子真正开始沉闷。
我甚至考虑再买新车,增加情趣。
笑与珍妮说:"再下去,可得找男朋友了,精神无处寄托。"
"如果郑旭初没有妒妻,你会不会同他走?"
我不回思索:"当然不会。"
珍妮点点头,"那倒也是。"
我问自己:真的吗?并不敢肯定。
本城能有多大,一日朋友在美国会所请我吃饭,便碰到老郑,我立刻庆幸自己打
扮得十分四正,衣服鞋袜丝毫没有失礼之处,虽然外头滂沱大雨,虽然开足一上午会,
但我还是可以一看的。
他向我颔首,眼神中的一丝盼望令我满足。
吃完甜品,还没上咖啡之间,我忍不住,过去与他打招呼。
"好吗?"我问,声音荡气回肠,如比莉荷利地的怨曲中之首句,令我自己都深
深吃惊。
"还好,你呢?"他也是充满感情。
"我?"我感喟,"老样子,今早九点正拿着伞到公司楼下的银行去取款子付税,
排了半日队,出来碰到市政事务处喷水车洗街,水花四溅,只得在人家楼梯底躲避,
雨又大,满地泥泞,肚子饿,想顺带买个三文治,快餐店伙计硬说一百块没得找……"
郑旭初笑了,我也笑。
"你们是中环流苏。"他说。
"嘎?"
"白流苏出来做事,是这个样子的了。"
"多谢恭维。只怕一做便是一辈子。"
他只是笑。
"太太好吗?"他俩到底离婚没有?
"老样子。"不愿多说。
"那改日见。"我得回到我朋友那里去。
"再见。"他并无留我。
是应该这样子,一点都不错。
回到自己的桌子上,朋友问:"你认识郑旭初?"
"以前是老同事。"
"他人很好,很肯帮人,"朋友微笑,"只是有一宗事令人吃不消。"
我莞尔,"我可没发觉他有狐臭。"
"扯蛋,我是指郑太太。"
远近驰名。
"我远房表妹在国际证券做秘书,因见郑某和蔼可亲,故此请教他两句,从此以
后被郑太太树为大敌,你不知道多可怕,她成条街成条街地盯着我表妹,吓得人家小
女孩子什幺似的,终于转了工。"
原来是惯技。
由此可知,在我之前,亦有若干受害者,在我之后,更不知有多少承继人,而且
郑太太的选择不甚严格,任何女性都会引起她疑心。
"郑某背着这幺一个笑话,还想到哪里去?"
我忽然帮他,"这与他工作能力有什幺相干?"
"暧,别天真,在美国,求职人要带同妻子一起去见老板的。"
"她不是不见得光的,很舍得打扮,样子也不错,她只不过是个妒妻。"
朋友问:"你是他的朋友?"
"不。"
"敌人?"
"人际关系哪有这幺简单,不是朋友便是敌人?我同他们没有什幺关系。"
"但你同他们好似颇合得来。"
"没有的事。"我看看表,"时间到了。"
我也不晓得为何要这样见义勇为,慷慨陈辞。其实我同郑太太没有什幺感情,说
不上喜或是不喜欢她,开头是讨厌,此刻早已事过情迁。最主要的是,憎恨她又不会
使我地位提高。
但郑旭初在我刚进公司的时候确指点过我,他的风趣热诚都使一份令人访煌的新
工作安定下来。也许只是为了这个吧。
没想到我是一个这幺念旧日的人,别人送的花早已戴得凋谢,却还觉香气扑鼻,
这幺有情有义,我飘飘然了,像所有人一样,此类美德,我是很乐意加诸己身的。
周末后珍妮告假到美国去,她有男朋友在那里。
她是否想嫁到彼邦去?且听她娓娓道来:"你别说,也不错的,生活简单得多,
大部分时间在厨房研究菜单,看看电视,一点是非都没有,家家户户都那幺过。"
确是人间蒸发的好方法之一,不过大隐隐于朝,真的想反朴归真,在闹市亦可以
得道成仙,何需离乡别井。
我比珍妮大几岁,道行自然高过她。
她走之后我寂寞透顶,连个说絮语的酒肉朋友也没有,只得专心寻找对象,放消
息出去给朋友叫他们介绍,尽力解释已有成家立室之念……又得四出相看,也忙了一
阵子,吃饭喝茶坐船跳舞,无处不去,伴儿没找着,差些成为交际花。
原来要找个固定的男友不是那幺容易的事,我大吃一惊,因同情自己,连带同情
全女类,因此,在服务店里遇到郑太太,竟没有别转头。
当时我低头挑发饰,忽然听见身边有一把苍老低沉的女人的声音问售货员:"给
我看看那个粉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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