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
我认识她,在一个舞会。
每个女人都穿露背装,厚底鞋,拔光了眉毛,搽红了嘴唇,她是不一样的,她穿一条白丝的长袍,一张脸没有一点点化妆,长发自中分开,瀑布般地撒在肩上。
这么美的头发。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头发。
她一点化妆都没有。没有穿胸罩。没有做作。
她看上去象一朵莲花,然而她的眼睛,带点邪气,又不太象一朵莲花了,我该怎么形容她呢?我想不出什么适当的字句。
我看牢她。
隔了人群,我看牢她。
这个舞会里的客人太多,明星,名模特儿,画家,作家,凡是出点名的人都来了。这是纪念一张报纸二十周年的酒会。而我,我自己开了家小小的广告公司,所以我也是座上客之一。
我注视看她。
她却没有看任何人,她坐在一张丝绒沙发里,捧着一杯酒喝,喝完了一杯又一杯。事实上她喝了很多,她有点醉意了。
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跑过节与她说话,她没理会,那个男人似乎是一个明星。她没有理会他。
然后我看到她把头靠在沙发背上,当着那么多的人,她哭了。她的眼泪缓缓地流下她白玉似的脸颊,她哭了。
我忍不住,我掏出了我的手帕,我走过去,我递上我的手帕,她接了过去,擦干了眼泪,放下了酒杯。
我说:“我送你回去。”
她站起来,脚步有点不稳,我扶了她一下,她拂开我的手。我再扶她,她没有反抗。
我们离开了那个酒会。外边天气有点凉,而且风大。
她那件白色的丝袍被风吹得贴着她的身体,她不是那种大胸脯的女子,但是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性感的女孩子。她是那么美,她那种神态,那种茫然的神态。
我说:“我的车子在那边。”
如果她以为我开的是一辆麦塞底斯,或是积架,她就错了,我只有一辆小小的福斯威根。
她听话地上了车。
我问她,“住哪里?”
“落晖道,十号。”她答。
她还没有喝醉,她的头靠着玻璃窗,没有看我。
我说:“女孩子不应该喝酒,尤其不该喝烈酒。”
她笑了,雪白的牙齿,有一颗特别尖的犬齿。
我看着她。她是这么的美丽。
我把车开到落晖道十号,那是一间老大的洋房,西班牙式的红顶,几十株冬青树。
“你的家到了。”我说。
她推开车门,然后回过头来,她说:“我叫王如璋。明天有空喝咖啡?”她看着我。
她的酒意完全消除了,眼神清澈如寒星。
我伸出手,我说:“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人,看我的结婚戒子。”
她一怔。但是她没说什么。
“我不能与你喝咖啡,我是一个规矩的男人。”我说。
她转身,回去了。
她推开黑色的雕花大铁门,风还是很大。今天的风真是很大,她的白色衣服又贴在身上了。
我甚至已忘记了她的名字。
第二天我到公司去。我知道她的身份。她是王中川的独生女。王中川有一间银行,一间报馆。他不是本地最有钱的人,事实上他也不是本地的大名人,但是他已经有足够的一切了。王如璋是他的独生女。
她一个人坐在她父亲报馆的酒会上,哭。
她为什么哭?
我不明白,一个天之娇女,哭了,在那么多的人面前,然后还叫我去喝咖啡。我不认为这是奇遇。这是绝对不是奇遇,我只是觉得怪异。
过了没多久,我就把这事情忘了。
然后我接到了上个电话,我的女秘书接进来的。
“谁?”我问。
“她不肯说。”女秘书说。
“她?”
“是,一个女子。”女秘书。
电话接通了,一个低沉而好听的声音问:“丹尼?”
除了我的妻子之外,没有人叫我丹尼。
“是。”我说:“哪一位?”
“我姓王。王如璋。”
我的记忆完全回来了,雪白的长袍,一头乌发,玉似的一张脸——“王小姐。”
“你记得我?”她问。
“记得。”我说;“那天是我送你回家的。”
“是。”她问:“有空喝一杯咖啡吗?”
我笑了,我看看表,“你只有法律说已婚男人不能与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喝咖啡吧?当然,我警惕自己,千万要控制自己。我结婚七年了,我有两个孩子。”
我拿了外套,然后我乘电梯下楼,一进那茶厅,我就看到了她,她对着我笑了。
雪白的衬衫,雪白的粗麻裤,这么热的天气,她身上纤尘不染,滴汗全无。她不是生活中的女人,她是神话故事里的女人。
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啤酒?”我问:“你总是喜欢喝酒。”
她笑笑。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问她。
“很容易,这个地方是这么小。要找一个人很容易。”
“你甚至叫我丹尼。”我笑。
“你真的结了婚?”她问。
“当然真。”
她看着我,“你不象个结过婚的男人。”她说得很认真。
我笑,“结婚又不在额上凿字,当然看不出来。”
她也笑。
“你找我,只是为了一杯咖啡?”我问。
“是,”她说:“谢你那天送我回去。”
“今天我也可以送你回去。”
“今天不必要,”她指指茶厅的长窗外,“家里的车在等着我。”她告诉我。
我看向窗。是的,我看到辆rr的银影型。
我说:“我只开了一辆福斯威根。”
“但是你很快乐,是不是?”她问我。
我点点头。
“你有妻子,有儿女,有一间赚钱的广告公司,你是健康的人,一个快乐的人,我羡慕你。”她低下了头,她的睫毛闪动着,“你幸福。”
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说这样的话呢?我不明白。我只不过送她回家而已。但是我觉得与她在一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清新感觉,甚至乎有点邪气,但是我喜欢与她在一起喝咖啡。
“你只有一个小时。”她说:“四十分钟过去了。告诉我婚姻生活是怎样的?你今天回家,会不会对你妻子提及我?”她很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不,我不会告诉我妻子,我不会告诉她,我在下午与一个美女喝了杯咖啡。为什么呢?我很低怕烦,所有的男人都怕烦。
她笑了,眼睛里闪过一丝狡猾,“你不会提,是不是?我猜对了。所以我不要结婚,丈夫们,丈夫们都是一样的,嫁给他们,为他们劳心劳力,然后一个女人打电话上去,那个丈夫就下来了。喝一杯咖啡?”她笑了。
她笑得这样讽刺,我觉得愤怒,是否因为她说中了我的心事呢?是不是呢?七年的婚姻,没有使我厌倦,却使我觉得有如刻板文章。
所以我下来喝一杯咖啡?
或者我的精神需要调剂,但我决不会再与这个太过分聪明,奇怪的女孩子在一起。
我站起来,“我的时间到了。”我说。
她笑笑,毫不介意我的无礼,她伸出手道:“请。”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发出相撞声。
我付了账,愤怒地出了茶厅,我走到停车场,开动了我的车子。我觉得我笨,这个女孩子比一只狐狸还要狡猾,今天我让她作弄得这么尴尬,几句话就把我逼得下不了台。
太厉害的女。
她能有几岁?二十一?二十二?
而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一个听话的女子。我说一,她是一,我说二,她是二。她有点钝,然而不失为一个好妻子,我对她忠实,我想我是爱她的,而她,毫无疑问地爱我。或者她不清楚什么是爱,但是她对我是死心塌地的。
她与王如璋是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我应该说什么呢?我根本不应该将她与王如璋比较。
那一天我回了家,我是沉默的。
第二天一早,王如璋熟悉的声音又来了。
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居然有点喜悦。
“我知道,”她说:“我在勾引你。要不要去兜风?”
我是这样地吃惊。我真应该顿时当机立断地挂上电话,但是我受不了这样的引诱。
“为什么选上我?”我问。我问得很低沉。
“你吸引我,我从来没有追求过有妻子的男人。”
“你觉得好玩?”
“是的,好玩。”
她的坦白使我倒抽一口冷气。
“怎么样?你可出来?”她挑战似的问我。
她是这样挑逗,使我沉不下气,我到底是一个男人,她这样公然来惹我,我不相信吃亏的一定是我,但是我毕竟是有理智的人,我不可以跟她去胡作胡为。
“请你找另外一个人去玩吧。”我断然地说。
“多么好的丈夫!”她在电话那边格格地笑。
我说:“王小姐,象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尊重自己一点,也尊重别人一点。”
她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柔得象一片水。“也应该少喝酒,是不是?你为什么吸引我?因为你从不听我指使。因为你存心教训我。”
“但是我不好玩,人与人之间,不该提到这个‘玩’字。”
“你的教训又来了。”她说。但是这次她没有笑。
她的态度好多了。
我说:“好好学乖一点。”
“与我去兜风?我答应你会乖。好不好?教我。从来没有教过我,他们都当我是一个孩子。”她的口气,也的确象一个孩子,一个很纯洁的孩子。
我叹了一口气。
我是堕入情网了。
不是情网,只是一张网,一张很奇怪的网。
“陪我去兜风,”她的声音软得使我酥迷,“好不好?然后你可以一直教我做人的正当方式。你可以教我,我相信你可以教我。”
“你——”我说不下去了,“太多人宠坏你了,我不想这么做,我不要宠你。”
“你没有宠我,”她低声说:“我在苦苦求你,是不是?我只请你出来兜风。”
“你要见我?”我不相信地问:“想见我?”
“是,我要见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
“你在什么地方?”
“在楼下。”
我笑了。“你何必这样?你只要一招手,就可以找到两卡车的男人,何必一直在楼下等我?”
“我爱你。”她说。
“不!”
“是的。别问我为什么。”她突然挂断了电话。
我呆住了,我坐在椅子里呆了十分钟,然后我拿了外套,按了电梯,飞快地下了楼,她站在门口。
天在下雨。
她的裤管下半截都湿了,手上拿着一把油纸伞,她在微笑。她的头发上面在滴水。
“我的天!”我说:“你会生病的。”
“我不怕。”她说:“我不怕。”
“王小姐。”
“不要叫我王小姐。”她说:“我算是最低的要求了吧?”
我叹口气,“真该有人好好地把你揍一顿,你的车在哪里?”我问她。
“就在街角。”她愉快地说。
她拉起我的手,拖我到街角,我看到一部黄色的莲花,已经被交通警察抄了一张牌在那里。
她开了车门,门根本没有上锁,我只好坐进车子里去。
天啊,我问我自己,我在干什么?坐在一个陌生女孩子的跑车里,与她去逛?我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我家里有一子一女!我一定是疯了。
她开动了车子,一阵风吹动了长发,发梢拂着了我的脸,一阵痒。在那一秒钟里,我忘了我的身份。
车子象飞一般似地冲了出去,我只听见引擎的咆吼声。
她把车子驶上半山,兜了一个大圈子。这的确是一部好车子,她的驾驶技术也是第一流的。紧紧的皮手套绷在她的手上,穿一套上身连长裤的紧身衣,黄得耀眼,只是湿了一大截,刚才淋了雨,为我淋的。
跟她坐在车子里,我忘了一切,我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忽然之间,我觉得抓住了一点前所未有的东西,从王如璋身上我找到了青春、动力、活泼!
她才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活生生地存在世界上,为了她自己而活,喜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是为了其他一切,不是为了银行存折,不是为了闲言闲语,不是为了繁文俗礼。
我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直截了当的人,为了她爱的一切不择手段地争取。
她可真的爱我?如她所说。
忽然之间,我渴望得到这样一个女孩子的爱。
然而我并不相信她会真的爱我。这是她的习惯,她的口头禅吧?但是我听了,还是这么的受用。
到底她是一个美女,到底这话是从她嘴里出口的。
她说她爱我。一个举手可以召到几打男人的女孩子单单看中了我,这感觉使我有前所未有的快乐。
车子停了,我认得那是她的家,落晖道十号。
“进来?”她问。
我跟了她进去。我自然跟了她进去,反正已经来到这里了,不进去还干什么?
她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穿白制服的女佣在客厅里看电视,她带着我上楼,在梯间她忽然转身,凝视着我,她与我的距离是这么的近,她了我的鼻子。
她的嘴唇是柔软的,炎热的,我推开了她。
我是一个有家室的人,我有一子一女,我有妻子,结婚戒指此刻还套在手指上。我轻轻地推开了她。
我说:“你到家了,我还是回去的好。”忽然我退缩了。
她在楼梯间坐下,并没有说话,并没有求我留下,但是她看着我。她为我淋湿了身子,她为我等了那么久,她到底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我吻吻她的脸,我说:“乖一点,明天我再来陪你喝咖啡。”
她笑了,笑得是那么开心,好象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我忍不住又吻了她一下。
我转身走了,是那个白衣佣人替我开的门。
我叫了一部车子回家。我心里竟没有一点点犯罪的感觉,我只觉得快乐,无比新鲜的快乐。到了家,妻来开门,我竟没有抬起我的头看她,我匆匆吃完饭,心里充满了王如璋的影子,满满的都是她的影子。
我无法把她在我心里除掉。
每天下午,她会与我来吃一顿茶。
我看到她的脸,我觉得有无限的欢喜。这种欢喜在别的地方是无法得到的。我要见她,我要继续地见她。
我有时与她到沙滩上去坐半天,漫无一人的沙滩。我与她去跳舞,无论什么曲子,我们总是慢慢地跳。我们去看电影,手拉着手。
是的,我想我已经开始爱上她了。
我们约会着,我渴望见她,甚至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地见她。
然后她说:“你知道你应该怎么做。”
“离婚?”我问她。
“我没有说离婚。”她狡猾地道:“如果你爱我,你该知道如何选择,是不是?”
“我需要你。”我坦白地说。
“你不可能有两个妻子,对不对?”她说:“通常一个男人只可结一次婚,作一次选择,然后——除非象你说的那样,离婚。”
“但是我的家庭,我的子女——”
如璋笑,“那是你的烦恼,你的烦恼,丹尼,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是自由的,你该知道你应当怎么做。“
我不响。
她太聪明了。
我说过很多次,她太聪明了。
然后我的副经理跟我说话了。“你与王中川的女儿做朋友?”他问得很巧妙。他是我的老同学,他了解我,也相当地同情我。
“是的。”
“你太太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
“离开这个女孩子。”他说。
“为什么?”
“她不是你的情人,老大,你误会了,她在玩你,把你玩得一愕一愕的,你还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出名的大众情人,玩一个数一个。”
“她没有必要选中我。”我说。
“有,因为你还象一个孩子,她可以把你玩弄在手掌之上,这还不够过瘾?”
“我不相信!”我说:“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好处?象你这种旧脑筋,还一直以为女孩子会吃亏?你在做梦,她就是为了玩,象看一场电影,象跳个舞,你一直以为她真的看上你了?别发疯了?你有什么好?你钱赚得多?你英俊?你学问超众?她会爱上你?你唯一的优点就是够傻。算了吧,丹尼,玩过就算了,你以为你回家与老婆离了婚,她会嫁你?你凭什么娶她?她坐的是莲花跑车,家住西班牙式洋房,身上衣服单一件就要了你一个月的收入,她父亲家财将来都是她的,我告诉你,这种女孩子吃巧克力都要吃‘莲特’的,你以为她会陪你啃面包?浪漫是形式上的,不是实际上的,明白了吗?”
“或者——她爱我。”
他耸耸肩,“不是没有可能的,亿万分之一的机会吧。”
我不出声。
“趁早离开她,好不好?等她把你摔掉,等她玩腻了你,那多没有意思?”
离开她?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她。
但是我的朋友或者也说对了几分。是的,她会爱上我吗?她一开头便说:“我想玩。”
她是这么地坦白,坦白得简直不象话。
她没有骗过我,她的确从来没有骗过我。
于是我说:“跟她在一起,她的生活正常了,她不再夜归,她不再喝酒,她不再胡天胡地。”
“这是你对她的帮助?”他问:“你居然相信这些?”
我相信是的。
“离开她,想想你的家,你的子女,要恋爱,现在也不是时候了,是不是?”
是的。
我离开她,或者是明智之举,趁现在还没有泥足深陷,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从开头便知道,我们是没有结果的。
我发了一个誓,告诉女秘书,以后王小姐来的电话,一概推掉。
现在是太迟了。为了她而毁掉我的婚姻?妻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孩子是没有罪的,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事。
一个男人占有两个女人,是可鄙的。不管如璋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我都要对她公平一点,我不见她,对她也有好处,绝对有好处。
我觉得痛苦。
我的女秘书告诉我王小姐天天打电话来。我没有理会,损失在我,我难道还可以碰到一个象她这样的女孩子吗?不可能。
但是如璋,她永远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
真的,我有什么优点呢?我甚至是这么懦弱,我甚至失去了勇气,没有胆子去攫取我需要,我心爱的人。我配不起她,我希望她明白。
但是我们在一起,曾经有过这样快乐的短暂日子,令我一辈子难忘。
与她在一起,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我觉得自己象一只蝴蝶,完全自由。
她是一只蝴蝶。
她寂寞。但是寂寞对她来说,也是浪漫的。她无聊,但是这种无聊对她来说,是自寻的,我怎么能够比得上她呢?我终日为了生活营营役役,战战兢兢,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家,为了许多奇怪的事。
但她是无牵无挂的,我凭什么追上她?
有两个星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我消瘦得不象样子。
然后有一天,我上班,看见写字台的花瓶上插着一大堆玫瑰,两打、三打,我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朵,反正都是玫瑰,玫瑰。
我呆住了,我转过身来。
女秘书说:“王小姐一早送来的,她说她明白了,但是她要告诉你,无论怎么样,她是——真的。什么意思呢?她是真的?”女秘书觉得不解。
忽然之间,我抓起了电话,我拨号码,但是我的女秘书说:“王小姐乘飞机到别处去了。”
“几时回来?”我匆促地问。
“不知道。”
我放下了话筒。
走了。
整间屋子都是玫瑰花香。
写字楼里插满了这么多的玫瑰,不配,正如我不配她一样。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分别?是假的,玩过便算了,是真的,她离开李,对谁都好。
她应该碰上一个旗鼓相当的男人,而我,我算什么?
我卑鄙得不敢告诉我妻子,我曾经爱过另外一个女孩子。我应该说,在我认识如璋之前,我大概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是现在我知道了。现在我知道了。
我捧起了一束束玫瑰花,轻轻地嗅了几下。
她是一个如此狂热的女孩子,送花不是一枝两枝,而是这样的一大捆。
她撒下的网,是这么又细又密,直至我八十岁,我想我也不会忘记,我曾经认识过这么一个女孩子。她说好爱我,她说过。
叫我讲什么呢?
我空虚地坐下来。
无论她怎样寂寞,无聊,她是一只蝴蝶。
而我,我是一个凡人,天天被困在四面墙内,我的办公厅,我的“事业”,我的“家庭”。我算是什么?我认为我的做法是对的。我离开她是对的。
不然没到两个月,她就会对我厌倦了。
而那个时候,还有什么快乐的回忆可言?现在,我乐意被她的网罩住,她那张网,是柔软的,甜蜜的,舒适的。
母亲的男朋友:
无论怎样,我都不相信赵宛是个坏孩子,她有异于一般孩子,但不是坏孩子。
每个人生下来的资质是不一样的,越是聪明的孩子,越是难以相处,他们看到的
比别人多,想的也比别人多,加上触觉敏锐,很容易受到伤害,形成孤僻与不合群的性格。
另一种外向型的聪明孩子又因缺乏耐性而显得调皮搞蛋,过分活泼大胆,也令人头痛。
赵宛则有时内向,有时外向,在学校里很不受老师欢迎,不管她的功课如何,便将她编入丙班。
当时我想,以她平均八十分的程度来说,编入乙班也委屈她,但我不是她的班主任,不能说话,这个年头有强烈正义感的人往往就是好事之徒,我不愿意为一个不相干的孩子担上太大的关系。
在学校里,我是学生口中所谓「新派教师」,比较受欢迎,因此招过非议,被老一派攻击,但是我有我的想法,仍然依然故我,校长也默许这种作风,学生乐意同我亲近,日子久了,老一派也就无话可说。
在学校里我有许多朋友,赵宛是其中之一。
与众不同是要付出代价的,赵宛是明显的例子。
但可以预知的是,我这数百个学生之中,如果谁会有什么特殊成就的话,也就是赵宛。
这个女孩子艺术家脾气早已成了形,喜欢画画,也喜欢写作。
她给我看过她的作品,是一本插图的散文集,手抄本,附着她的水彩画,精彩绝
伦,我看得爱不释手,认为是「少女的梦想」类作品中最好的一本,将来有机会是可以出版的。
她很慷慨的送给了我。
她还继续创作。
我们很谈得来,她绝顶聪明,记性好,又会得鉴貌辨色,很懂事,但是跟所有聪明人一样,她的脾气奇坏,而且不用功。
老师有什么行差踏错,她当面会讪笑,又不大跟同学来往,是个相当孤僻的孩子。
教务主任把赵宛叫去教训的过程是很有趣的。
赵宛形容给我听:「她取出一面镜子,叫我照自己的样子,我只好顺她的意,看看镜子中的自己。」
「她说:『妳看妳,多么傲慢、多么丑,多么缺乏爱心!』」
「我也不跟她分辩,点点头,噫,这个老太太对我的观感如何,我实在不关心,但我不能与她顶撞。」
「她又说:『妳自己能干有什么用?要帮助同学呀,教他们做功课,参加各项活动,他们有不明白的,妳要带动他们。』」
「我拚命唯唯诺诺,答应每星期做三次义务补习老师,又说会改变我骄傲的态度……可是最好笑的部分还没有来呢,老太太满意之后,又取出那面小镜子,叫我照自己。」
「这次她说:『妳瞧妳,现在漂亮得多了。』」
「笑死我,现在干么?演译伊索寓言?」
赵宛笑得不可开支。
我觉得教务主任离了谱,神经兮兮的要跟一个小女孩过不去,其它的同学功课不好,关赵宛什么事?赵宛有什么义务要帮别的学生补习,她态度傲慢,可以与她谈,取小镜子出来,我就不明所以然。
「老土,老套。」赵宛说。
我承认这是三十年代的作法。堕落是由本性与环境造成,与一面可以照得见面孔的小镜子无关,她想法真落后。
我说:「忘记她,妳差一年就毕业了。」
「是的,」她戏剧化的说:「别了母校!」
赵宛常常在周末来探访我,与我短聚一阵。
她的家境很好,父亲是个极有名气的西医,但是双亲离异已经十年八年,她父亲现在与一个女明星住在一起,她觉得分外的寂寞,男朋友很多,但老嫌他们蠢。「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她形容。
她想考美国东岸的一间美术学校。
她问:「念不念美术?」
「家境宽裕,念美术最理想。」我说:「女孩子念美术气质最好。」
「我也这么想。」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妈妈有男朋友。」
「那也很应该。」我很开通。
她的母亲能有多少岁?不会比我大很多。
「妈妈三十九岁了。」她说:「男朋友跟她差不多年纪,但从来没结过婚。」
「什么职业?」我好奇。
「是一个画家。」赵宛彷佛非常向往。
「呵。」我顿时失望。我一向对艺术家没有兴趣。
「他是那种很吃得开的艺术家,不是潦倒的,我与他很谈得来。」
这是必然的,赵宛与这类人一定谈得投机,物以类聚,可以想象她将来也是干艺术这一行。
我笑说:「但是艺术家一吃得开,立刻沦为商人,多窝囊,这一口饭不易吃。」
「我倒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可惜妈妈不常叫我跟他们见面。」
「不怕,最坏的时间已经过去,妳已经成长,不久就要独立地到外国读书--新环境、新朋友、新天地,到时妳可以忘记一切不愉快,包括教务主任的小镜子。」
她大笑。
她那样有财力物力支持的青春真正好。
我并不替她担心。
我不是五十四岁的教务主任,我一向觉得孩子们有他们宽广的天地,他们的新世界美丽得不是我们可以想象,吃苦或是享福,一切是注定的,哪由得我们说什么。
话虽然这么说,但当赵宛说及她母亲男朋友次数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也不禁好奇起来。
那位男士叫卜少奇,从事设计工作,听赵宛说来,简直是位「有型士」,银灰色头发、高朓身材、衣着时髦、谈吐风趣,他自己开着画廊以及设计公司,所以工作没有时限,大把空闲可以做他爱做的事,赵宛非常羡慕及敬佩他。
「开的车子是保时捷哪。」她说。
我听了只有微笑,我当然知道有这种人。
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带点自恋,喜欢出锋头,好锦衣玉食女人,有点风度,却很多时怀幼稚的人生观。
我个人不会对这种人有兴趣,不过女人的品味个个不一样……赵宛的母亲也快近四十了,怎么还有这样的雅兴?
赵宛给我看照片。
「怎么样?很漂亮吧?」
我看照片。
一般人或许会觉得他好看,我说:「太瘦了。」
「胖的人笨相。」赵宛替他辩护。
「不是胖,是壮。」我更正。
「你喜欢大力士?」她睁大圆圆的眼睛。
「不是肌肉累累那种。」我笑说:「而是身体健康,这种瘦削得弱不禁风的男士,啧啧啧。」
赵宛努努嘴。「祝老师嫁个浑身纹身的伟丈夫。」
我哈哈大笑起来,赵宛的确可以说是我的忘年之交,咱们什么都谈得来。
「妳见到他的话,妳也会喜欢他。」她很肯定。
「会吗?老师对男人的要求很高,所以才嫁不出去,在家做老姑婆。」
「可惜卜少奇是妈妈的男朋友,否则的话,把他介绍给妳。」赵宛说得极为认真。
我笑笑,没再说什么。我要是喜欢艺术家,早嫁了十年,不不,我心目中的对象必须是科学家。
「不过妈妈也跟他吵。」赵宛很遗憾的说。
「两个人相处,说从不吵架,那是开玩笑,多多少少有点冲突,从前人说的神仙美眷,现代可难找得到。」
赵宛说:「我可不会与我所爱的人吵嘴。」
我既好气又好笑。「要不要打赌?十年后再见面的时候,妳还嘴硬,我就服妳。」
她说:「我会忍他,忍得面孔发紫,忍得生大颈泡也不后悔。」
「妳?凭妳的脾气?」我笑得弯腰。
暑假过后,赵宛的笑容相应而减。
暑假她随父亲去度假,我很少见到她,回来的时候带着上百张照片与一身古铜色回来。
她给我看照片。他们旅游目的地是希腊,白色的太阳神、碧蓝的爱琴海。呵,维纳斯踏在一只扇贝上出生了,岩山古矗而壮伟。
但是赵宛却愁眉不展。
我说她:「做人要心足,咱们小时候上次澳门已经乐得飞飞的。」
「但是你们小时候父母是不离婚的,妈妈天天做早餐给你们吃,爸爸替你们补习功课。」
我一怔,说得也是,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父母的温情不足,只好用物质补够。
我说:「妳不愉快也不是因为妈妈没给妳煮早餐吧?」
「她与卜少奇弄得很僵。」赵宛透露心事。
「别管大人的事--我应该说,别管别人的事。」
「妳不明白,许老师,我希望妈妈可以嫁给他。」
我看着赵宛。
「又希望妈妈不要嫁给他。」
「这话怎么说?」
「嫁给他,他就是我的继父,可以常常看见他。不嫁他,那么我自己可以追求他。」她笑脸盈盈的说。
「唉呀,妳这样想法是很危险的。」我有点心惊。
「怕什么?」她大胆假设:「男女之间差十来二十岁,并不很过分。」
「那多尴尬,天下又不只他一个男人,两母女都同他走……」我觉得不应说下去,我到底还是她的老师。
她沉思。
「赵宛,我希望妳好好考了这个毕业考再说。」
「老师归根究底都是一样的。」赵宛慨叹。
我不否认。
是否因为这个原因,她从此便少来了呢?我并没有追究。
上课的时候,她的神色总带微愠,青春期的烦恼毕露。我总是特别关怀她,不过她在同学群中似乎更孤立,也难怪,她一向比他们成熟得多。
一日星期六,我独自在家听音乐,电话铃响,我去接听,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赵宛。
我马上笑说:「赵小姐,妳很久没有光临寒舍了,欢迎欢迎,我今天有空。」
那边沉默一下。
「喂?为什么不说话。」
声音有点尴尬。「许老师,我不是赵宛,我是她妈妈。」
啊,声音一模一样,猜不到她母亲有那么年轻的声音,我好奇起来,她的外表如何?长得可漂亮?
「我本姓郭。」她大概也知道我很难称呼她。
「郭女士,有什么事吗?」我很礼貌。
「我知道许老师对小宛很好,两个人很谈得来,她很崇拜许老师。」
我笑。「小孩子言过其实。」
「我想来拜访许老师。」
我有点意外。「有事吗?」
「关于小宛的事。」她有点吞吐。「想与许老师商量一下。」
「她功课尚过得去。」我说。
「不是功课,请问许老师方便吗?」
教师义务上应该与家长有某一程度的联络。
我说:「可以,如果妳有空,我在舍下恭候。」
「我大概三点钟到。」她说。
她来的时候,买了一盒很大的糖,挡在她的面前,看上去有点诙谐,像是个探访情人的男人。
但她的美貌却使我震惊,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赵宛对我不老实,她从未向我提及她母亲的美貌。
自然,她已经上了年纪,皮肤有点松弛,五官多多少少走了样,不过如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仍然矜贵美丽,比许多粗糙的新产品值得观赏。
我想我的惊异是无法遮掩的。
我连忙说:「请进来坐,别客气。」
她穿著一套很华丽的套装,有点累赘:格子呢半截裙配同色丝衬衫,同色麂皮的宽腰带,一件外套再加纯色斗篷边缀着貂鼠皮,这套衣服总共六、七件,像戏服中的大袍大甲,一坐下来,把整张沙发都占满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问:「可要脱下外套?」
她点点头,除下斗篷与外套,脱下皮手套,原来外衣里还有一件小小的麂皮背心,我都她挂起来。
心中暗暗好笑,单看她这身衣服,就知她是个尊贵的、不知世事、天真、娇怯的女人。没有太大的脑筋。
我问:「有什么事?」
「关于小宛……」她又没直截了当的话出要说的话。
我给她一杯茶,耐心的等候。
「我还是先说说我自己的事吧。」她面孔有点红。「十年前我就与丈夫离了婚。」
「那是很普通的事。」我礼貌的指出。
「十年前并不算普通,最近好一点。」她笑一笑。「很多人以为我丈夫出毛病,其实他对我很好,只是我比较任性,向往精神生活多过物质,所以在协议下分手。从那个时候开始,小宛就变得怪怪的,与平常的孩子有点两样,但总算没出过大事。」
我静静聆听。
「最近我认识一个朋友。」
「我听小宛说过,他叫卜少奇。」
「啊,她果然什么都同妳说,我来对了。」
小宛跟我说的话,还不只这样,足以令她更为惊奇,不过我不方便透露更多。
「我最近发觉小宛比往日更沉默,许老师,我不愿意胡思乱想,但这个明明是事实,许老师,恐怕我的女儿,已经爱上我的朋友。」
她说得一点也不错,但是我能为她做什么?
她犹豫一下。「许老师,妳说这怎么办?」
「郭女士,少女的感情游离不定,妳不必太过担心,她自小离开父亲,对年纪比较大的男人略表好感,也不为过,我们不可太快跳进结局里去。」
「不,她的动作举止很反常。」
「我们要镇静地处理这件事。」
「我知道,现在我全听妳的了。」
我讶异,这个美妇人,她以对男人的手段来对付女人,把我视作异性,一味作柔弱无主状,把教导女儿的责任到处推,很厉害的一个哪,可别小觑她,有点手段的。
我说:「小宛不过是我的学生。」
她摇头,不让我脱身。「不,小宛最听妳的。」
我没法子。「妳要我怎么说?」
「劝她提早到外国念书。」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我说:「她会伤心的。」
「她如果留在香港,会更伤心。」
「还有九个月就毕业了。」
「谁知这九个月内会发生什么事?」她很凄苦的说。
我有点生气。「为着孩子,妳略微牺牲一点,也是应该的。」
「我愿意,叫我怎么牺牲?」她提高声音。
「离开卜少奇先生?」
「妳以为我没想过?是他不肯哪,他此刻周旋在我们两母女之间,不知多乐。」
「什么?那他不是个好人。」我恼怒。
「我也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我实在怕得罪他。」
这就麻烦了,美丽天真的两母女遇到登徒子,脱不了身。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坏男人满街都是,而且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说:「郭女士,我恐怕我爱莫能助。」
她非常失望。
「如果小宛前来我处求助,我一定会给她忠告,如果她自己不前来,我很难开口,相信妳也了解我的处境。」
「可是--」
「郭女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她掩上面孔,饮泣起来。
我深深叹息。
屋子内有非常难堪的沉默。
我说:「小宛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聪明反被聪明误。」郭女士说。
「做母亲的不容易,我明白,我在有机会的时候,会向小宛游说。」
她站起来。「我也要走了。」
我说:「谢谢妳的巧克力。」
她勉强笑一笑。
我待她离开之后,打电话叫小宛来聊天。
她约我在三天之后。
这个孩子,能够救她当然要救她。
她出落得益发漂亮,一双眼睛跟她母亲一模一样。
那个卜少奇,艳福不浅哇,在这样出色的两母女之间打转,几生修到。
我开门见山:「妳近况如何?怎么上课心不在焉,心神恍惚?」
她笑。「再不集中也还有八十分以上呀。」
「妳的学习态度差。」我提醒她。
「态度不过是做作。」
「将来妳出到社会,就知道态度很重要,同样两个人,懂得唏哩哗啦作其忙碌状的那位一定升得快。」我笑。
「那我不升好了。」她笑。「我计较这些,我是艺术家。」
我无可奈何。「妳不明白做人的道理。」
「我知道,做人的道理是很黑暗的,充满奸诈险恶,不外是怎么计算别人,巩固自己地位,埋没良心……是不是?」
她说得也对。
只是其中还有许多血泪,不提也罢。我说:「做人嘛,只要听一句俗话,便可知无味,那句话叫做:不如意事十之。」
「许老师,妳想要说什么?」她总是聪明人。
「天下男人很多,妳又那么年轻。」
「咦,妳一向不是个老冬烘,如何会说出这种话来?一定有人指使妳,谁?我父亲没那么有空,校长又不知道我的私事,莫非是我母亲?」
小宛一而再,再而三的推理下去,把真相说个不离十。我很佩服她思想的敏捷。
我沉默,如果她是个笨孩子,根本不会去勾搭母亲的男朋友。聪明有什么好?多思多想多愁多虑。况且世人并不喜欢聪明人,再聪明还不是跟笨人分担义务与责任。
「她同妳说些什么?许老师?」
我想这事也瞒不了很久,便说:「她当然希望妳清醒。」
「她自己呢?」小宛讪笑。
「话不是这样说,到底是她的男朋友。」
小宛肆无忌惮的说:「公平竞争。」
我不以为然。「人家看了,算什么!」
她笑说:「我管人家怎么说!」
我很震惊,他们年轻的一代,真的无法无天。
她跟着说:「许老师到现在才发觉,教务主任不喜欢我,原来有充份理由?」笑。我不出声。
过很久我说:「任性的代价是很大的,将来花时间精力收拾残局,还是妳自己。」
赵宛笑说:「许老师一派过来人语气。」
我叹口气。「这场争夺战妳会胜利?」
「最多被他们送到外国去念书。」
我说:「我们还是朋友?虽在这件事上意见不同,但我们仍是朋友?」我不想她孤立。
她伸手与我一握。「许老师,我真爱妳。」
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来得勤了。
她一直报告与那位卜先生的行踪给我听。
--「我们去旅行,在郊外玩得很尽兴。」
--「他喜欢跳舞,我们常常跳到天亮。」
--「他说这是他十六岁初恋后第一次恋爱。」
这种话我也会说。
男人永远用陈皮老土的谎言骗女人也会相信,她们到底是受骗还是装胡涂,很难分辨。
我问:「妳妈妈呢?」
「气呀,但是没办法,现在少奇不大肯见她。」小宛得意洋洋。
「我不相信,」我说:「妳母亲是个美女。」
「嘿,许老师,妳都不晓得什么叫做后生可畏。」
「再无礼我就准妳上门来。」
她吐吐舌头。
这个女孩子跟她的母亲一点感情都没有。
她一直占着青春的优势,直到事情有了急剧的转变。
那日她缺课,下课我直接回家,她面色苍白地在门口等我,一见我便拉住。
「什么事?」我开门邀她进内。
「妈妈跟卜少奇下星期结婚。」她气急败坏。
我觉得很刺激。郭女士也是,明明知道这个卜少奇不是什么好人,偏偏像个小孩一样,任意胡为。
「她把房子过继到他名下,」小宛悲愤莫名。「我这一仗输得不清不楚。」
我不出声,十年后她就知道庆幸--幸亏输了。
「那是妳妈妈,小宛。」
「是,可是她有什么地方像一个母亲?」
「妳也不像一个女儿。」
「许老师,用金钱买回来的爱情,她居然也接受下来。」
「可以被金钱买得动的男人,妳也不必稀罕。」
「可是母亲要他!」
「她胡涂。」我的确认为如此。
「我祝他们今生今世都不幸福。」小宛诅咒道。
「妳太过火了。」
「他们结了婚,连送我到外国也不必,索性叫我到父亲处住,但是父亲那里又有个女人,我变人球了。」她很激动。
我安慰她:「这妳倒不必担心,妳父亲又不是没钱,他此刻另买一层公寓给你住,也还有资格。」
但小宛还是哭了,哭完又哭。
那日仍是春雾重锁,下着潇潇雨。
天气乍暖还寒,静寂的公寓里只有少女的饮泣声。
为这样的小事哭。
过几年她才会知道自己有多傻,这世界上值得哭泣的事不知有多少,这样子哭也哭死。
到真正懂得愁滋味的时候,却整个人干掉,榨不出一点水来。哭?有什么好哭?
「小宛,我总是妳的朋友。」我只好这么说。
她扑到我怀里来。
「那不过是个很普通的男人,相信我,一毛钱一打。」
她还是伤心得如丧考妣。
我说:「太聪明了,小宛,妳太聪明了,很容易害了自己,不过这件事总会过的。」
青春也会过的。生命也是。
乐园:
我这个人童心未泯,每年必去迪斯尼乐园玩耍,渐渐也觉得乏味,不过仍然每年单刀赴会--因为其他的朋友认为此举过分天真,已不感兴趣。
气氛还是很好的。
游客众多,孩子们快乐之难以掩饰,跳着叫着,尽兴玩耍。游乐场游戏花式多,场地又干净,难怪他们那么开心,真的,能够令孩子们欢笑,是一大德政。
我通常在迪斯尼旅馆住一晚,看“小铃叮”在天空放了烟花才走。小飞侠与小铃叮是我心爱的卡通人物。
我的童年过得并不愉快,父母亲极早离异,母亲很少来探我,孩提时期应有的温馨都享受不到,因此长大成人,还很留恋儿时一切,这是可以理解的。
我驾车抵达的时候是下午,先把简单的行李搁旅馆房间,然后淋个浴,开始我一年一度之狂欢。
小张曾经笑我,“往拉斯维加斯是同样时间的旅程,但是纯情小生的绰号不胫而走。
买了一叠厚厚的入场券,我先到凉亭去吃一个大大的香蕉船冰淇淋。
一个小女孩坐到我面前来。
“嗨。”她说。
我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小女孩。
她大概六七年纪,头发是天然曲的,整齐地梳两角辫子,穿白色小t恤,牛仔裤,一双凉鞋,手中拿着米奇老鼠帽子。
“嗨。”我说。
“请我吃香蕉船?”他提议。
“没问题。”我替她叫了客香蕉船。
她的家长一定在附近,我四周围看了看。
“你是跟谁来的?”我问好。
“嗯,妈妈带我来。”
“喜欢这里吗?”我问。
“喜欢,刚才我们坐过山车,哗,真刺激。”她形容着,“我拼命尖叫,每个人都尖叫。”
我忍不住笑,她似一只活动洋娃娃,怪不得有些人那么喜欢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宝宝。”她眨眨大眼睛。
“正式名字呢?念书时学校用的那个。”
“我姓甘,叫宝宝。”
“哦,原来是甘小姐,我可以叫你宝宝吗?”
“当然可以。”她大口大口地吃冰淇淋。“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伍安真。”
“啊,伍叔叔。”
“对了。”我讶异于她的机灵。
这么小便这么似一个大人,现在的孩子真了不起。
吃完后我们俩擦擦嘴,我说:“宝宝,再见。”
她跳下椅子,追随在我身后。
“咦,你别跟着呀,你妈妈呢?”
“我们走失了,我最后一次见是在半小时之前。、宝宝晃着头看她婉上戴的米奇老鼠花表。
“我的天!”我惊呼,“你为什么不早说?”
“妈妈说,遇事不要惊慌失措。”她说。
我啼笑皆非。
“快,跟我来,我领你去寻人处。”我拉起她的手,匆匆地走出凉亭。
经过棉花糖档,她双要看,我只好买一枝给她。偏偏马路上又遇到白雪公主与七矮人出巡,她更加津津有味地留恋。
“宝宝,快点走,”我催她,“你妈妈这下恐怕都急疯了。”
宝宝的脸一沉,似模似样地说:“她?她才不会急呢!”
我诧异,“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她不爱我,她骂我。”宝宝赌气答。
我一把抱起她,“骂你也是为你好,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妈妈,我们要赶快走。”
“我喜欢白雪公主。”宝宝仍然气定神闲。
“我喜欢那黑心的巫婆。”我没好气。我时候真会被孩子气死。
到了寻人处,我老远就看见一个华籍少妇焦急地站在那里乐张西望,高.苗条.衣著与相貌都与她女儿一样,换句话说,她长得很漂亮。
见到我抱着宝宝,她马上奔过来,“宝宝,吓坏我,这位先生,劳烦你把她送回来。”
我放下宝宝,她没有同她母亲表示亲热。
那少妇怒气中烧,女儿:“你是故意走失的,是不是?从没见过象这么坏的孩子。”
我开解:“好了,好了,慢慢教她。”
那少妇忽然悲从中来,用手帕掩着脸器起来。
我大惊失色,哪个男人不怕女人哭?我立刻说:“宝宝,你看,气得妈妈哭了,还不向妈妈道歉?”
宝宝也吓住,连扑过去:“妈妈你请别生气,是宝宝不好,妈妈--”她也揉着眼睛哇哇哭起来。
要命,两个女人一起哭,你说怎么办?
我只好默默不作怕,坐在一旁。
是那少妇先停止流泪,把宝宝搂在怀中,这个时候宝宝也累了,只是抽噎。
那少妇说:“这位先生,谢谢你把她带回来。”
“别客气,”我说:“应该的。”
宝宝累得走不动,又说脚痛。
少妇无奈地说:“走一阵我们就到停车场了,来。”
我说:“由我来背她吧。”
我一把背起宝宝。
“这孩子……”少妇叹口气。
我说:、我叫伍安真。”
“伍先生,”她说:“真不好意思。”
我边走边说:“你们是坐游览车来的?”
“不,我们是当地人,伍先生,阻你游兴,才叫人惭愧呢。”
“我也是当地人,”我说;“所以你别客气,我在此地租了一间房间,不妨让宝宝洗把脸,睡一会儿,你说怎么样?”
少妇婉拒,“不好吧。”
我不言语,中国人确是保守得多。
我把宝宝背到停车场,她已经睡着。
少妇开了车门,我把宝宝放下在后座,一摸她的手心,好烫。
我连按她的额头,扬起一条眉,“太太,你孩子发烧。”
少妇急忙过来用手试验,“哎唷。”
“还是到我房间去躺下叫医生吧,太太,你放心,我是正经人。”
少妇到这个时候也没有办法,只好点点头。
我抱起宝宝往回走。
“太麻烦你了。”秀丽的脸上很多忧虑。
“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一直没发觉她有热度。”
“小孩子的病,说来就来,非常之快,而且病的时候脾气多数奶坏。”我有深意地说。
少妇沉默地跟在我身后。我仍然不知她的姓名。
到了房间,我放下宝宝后第一件事便是找医生来出诊。
随后便用湿毛巾替宝宝洗把脸。
少妇说:“伍先生,你真的会照顾人,你自己也有孩子吧?”
我微笑,“我还没有结婚呢。”
她马上低下头,“呵,我猜错了。”
我觉得她无论说什么,都带着无限歉意,这是极度欠缺自信心的表示。
我必需额外小心对待这两母女。
我斟一杯水给她,同时扭开无线电,希望轻音乐可以使她松驰一点。
她果然没那么紧张,她自我介绍说:“呵,我忘了,伍先生,我姓甘。”
宝宝说过她姓甘。“甘太太。”
“不,”她迟疑一下,“我自己姓甘。”
我扬起一条眉,女儿跟她的姓字?在今日也不稀奇,破碎的婚姻造成太多奇怪的事。
我暗暗叹口气,这里面有个辛酸的故事吧,这么年轻貌美的母亲,这么漂亮的小女孩。
医生很快地赶到,诊视了宝宝,宝宝只是普通的发烧,怕是疲倦引起的,经过注射及服药,睡得更稳。
我说:“现在可以让她睡一觉,也可以开车回家,她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考虑一会儿,“我们还是留下来吧,我怕坐长途车,她会受不了,我们住圣荷塞,比较远。”
“那也好,照我所知,这里还有许多空房间。”
“伍先生,你是第一次来玩?”她问。
“许多次了。”我答。
“我们是第一次。”
“是移民吗?”
“是。”她说:“我跟父母住,带了宝宝过来才一年,”她忽然坦白起来,“我是离了婚才过来的。”
我淡淡地应,“呵,生活习惯吗?”
“很好,”果然她没有那么警惕,“小镇的人很和蔼可亲,拍子也比香港慢,很适合我,我在银行找到这份工作,虽然闷一点,是帮我消磨时间。就是这个孩子……令我心烦。”
我温柔地说:“孩子是顽皮点。”
“她的外公外婆不喜欢她。当初他们不赞成这个婚事,所以现在也不疼宝宝,况且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如此古灵精怪,唉。”
“环境也有影响,”我安慰她,“过一阵子,她在学校有了朋友,渐渐忘记不愉快的,一切就不同了,人生中每个阶段都充满困难,需要克服,你说是不是?”
她说:“你是陌生人,我竟对你说了这么多……”
我摆摆手,“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不是八股先生,大家谈得来,何妨多谈一。”
“麻烦你替我看着宝宝,我去订间房间。”
“好,没问题。”
她出去。
她办事能力很高,才十五分钟便取着锁匙回来。
她说:“伍先生,我们母女俩没事了,不妨碍你的时间。”
“哪里的话。”我说。
她抱起宝宝。
我摸宝宝的手,发觉热度已经正常,孩子们真神秘,从发烧到退烧,才个多小时。做人父母,真不容易,而母兼父职,更加困难。
我不是不同情这少妇的。
我陪她回房,宝宝已经醒来,嚷口渴。
我喂她水喝。
连自己都没想到会是一个好保姆。
我告辞,让她们休息。
我自己到广场逛了一阵子,坐了过山车,到小世界去游一转,入了鬼屋,与美人鱼招手,跟海盗打交道,又观看了早期米奇老鼠影片,跟机械鹦鹉说一阵对白,简直乐不可支,买了一大堆七彩汽球,看年时间,甘氏母女也该打过中觉,我便去探访她们。
宝宝看见汽球很高兴,她母亲的气色也比较好,都对我表示欢迎。
我说;“该用晚饭了,待我去叫吃的。”
甘女士这个时候才说:“饿坏我了。”长长松口气。
我叫了很丰富的饭餐,另外有易消化的食物给宝宝。
我偷偷问宝宝,“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甘羽,羽毛的羽。”
我点点头。
于是一顿晚饭就吃得比较融洽,我不停制造氛,“甘羽,把芥辣递给我。宝宝,别走来走去,你尚需要休息。叫我的名字即可,不必先生长先生短。”吃完饭大家就混熟了。
宝宝吃完药又睡起来。
甘羽说:“听说迪斯尼乐园晚上有烟花。”
“是的,今天晚上放,十二点正。”
“烟花很美,很短暂,人生象烟花。”
我笑:“人生既长又丑,才不象烟花。”
她也开怀地笑起来,“你这个人,真有点意思。”
“我喜欢孩子,我是个心理医生,专门应付弱智儿童。”
“啊。”她讶异。
“一般人见了弱智儿童,不是害怕,就是伤心,但是相信我,他们有他们的世界,他们象正常人一样,需要爱。”
“这真是伟大的职业。”她低呼。
“不不,”我拍拍她的手臂,“决不伟大,只不过我有兴趣而已。”
她微笑不语。
我们有那么一刹那地沉默。
然后我惋惜地说:“你们都没好好地逛这个地方,什么时候走。”
“让宝宝休息到明天就走。”
我点点头,“家在圣荷塞,开三个钟头的车就到了。”
“快车。”她微笑,“你呢,住哪一头?”
“三藩市。”
“比我近。”
“你们如果不急着回去,就由我作向导,带你们走那些出名的街道。”
她说;“到步一年,还如个乡下人似的,我本来也有计划,等宝宝习惯之后,好让她进寄宿学校,那么我可以搬到一所小公寓去独居,有假期可以到纽约这些大城去走走。”
“不要紧,”我说:“有的是时间。”
“你好会安慰人。”微笑。
“根本是,我抵步三年内根本没离开过校园,现在连阿拉斯加都去过,一放假便发愁,不知往哪儿跑才是。”
她被我逗笑。
“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转。”我看看表,“来,放烟花的时间到了。”
我与她走到门外,刚好天空上爆出金色与红色的花朵。
甘羽赞叹地抬高头欣赏。
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哪。孩子生孩子的例子太多。她现在有几岁?二十三.二十四?人们常常被爱情迷错了脑袋。
烟花只放了十分钟。
我说:“听说中国人可以放出亭台楼阁,人物及字样。”
“中国人真是天才。”她说。
“夜了。”我说:“睡吧。”
她点点头,进房去,掩上门。
我也回自己的房间。这么好的好的女孩子。现在带着孩子到处走,到底是辛苦得多,不比以前,逍遥自在,最纯情的开头往往带来最不幸的后果,那个时候她若是不坚持生孩子,现在就少个包袱,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孩子,象我这样喜欢。
我觉得生命是中贵的,任何形式的生命都值得珍惜,我能够维持这么客观的感情,不外是因为未曾带过小孩,听说缠人的婴儿最考验的耐性。
年轻而失婚的妈妈……我为甘羽叹口气。
一向很少为陌生人这么担心。
她的父母不谅解好。人有时候最残忍,无论是父母对孩子,丈夫对妻子,常常来一招“我不打算爱你到底”,便将对方打入十八层地狱。
可怜的小母亲。可怜的小女孩。
那一我睡得并不好,为迷糊,一下子就醒了,天已经亮,但外头泳池已传来嬉笑声。
我怕甘氏母女需要照顾,于是自床上跃起,洗干净自己,便到隔壁去敲门。
她们一早就起来了,宝宝扑进我怀中。
“怎么,你完全康复了?”我问她:“昨天你吓坏我。”
宝宝很嗲地靠在我怀里。
她母亲微笑说;“早。”精神也好得多。
“一起吃早餐吧,”我建议,“然后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不,我们要走了。”
“既来之则安之,”我说:“还没看清楚这块地方就说要走?急什么呢?让我来带着你们,好好地散心。”
“太打扰了。”甘羽说。
“没有这样的事。”我板起脸。
“妈妈妈妈,答应他吧,”宝宝轻声央求,“我也想逛逛。”
“这孩子。”甘羽带笑责备,可是语气已经松动。
我们一起出发。
甘羽与我堕后,宝宝在前带路。
甘羽与我说:“我管她是管得严一点,可是也是为她好,我不想她学我这么任性。”
“你是个任性的人吗?”我看她一眼。
“是的,十七岁那年,说结婚便一定要结婚……”
我摇头,“婚姻失败是很平常的,不用自疚,当年你也许是草率了一点,但是许多刻意经营的婚姻,到头来也是失败了,感情是很难说的,你也应该知道,没有人会怪你,西方社会的价值观念与香港有点分别,将来你就知道。”
“伍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她忽然很激动,“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同情的安慰语。”
我说:“我本人也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你看乐,还不是生存下来了?”
“谢谢你。”
“不要老谢我。”我说:“让我们坐下来,欣赏新奥尔兰的爵士音乐。”
宝宝说:“叔叔,你说会有爱丽丝经过这里。”
“是的,爱丽丝游仙境的那个爱丽丝,”我丝一比,“真的金发长于这里,很漂亮,”我转躺甘羽,“怎么,你不感兴趣吗?”
“我简直爱煞,”甘羽笑,“在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玩得这么开心过。”
我们叫了咖啡与冰淇淋,那日天气极好,宝宝与我挤在一张椅子中,我们就象一家子,其乐融融。
宝宝美得象一朵透明的小花蕾,皮肤吹弹得破,眼睛大而灵活,嘴唇小巧可爱。
我说:“将来谁娶这个女孩子,真有福气。”
甘羽笑,“那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宝宝忽然说:“我要嫁人,要嫁伍叔叔这样的人。”
我哈哈大笑。
甘羽非常尴尬。
“小孩子就是这么天真,千万不要介意。”我倒反过来安慰甘羽。
甘羽轻轻摇头。
爱丽斯带着白兔,扑克牌皇后巡游经过时,我们鼓掌。
甘羽讶异,“跟真的一模一样!”
“我们看大坏狼与三小猪去。”我一手拉她们一个,向前走。“这里是人造仙镜,能够使你忘怀过去。”
甘羽听了便笑。
单是玩耍,不做任何事,真是非常高兴的事。
我们相处得很好,在我的安排下,很快他们便游遍整个迪斯尼乐园。
我们真的象一家子。
到中午,我们休息过,甘羽正式向我告辞。
我送她们母妇上车子。
我给她一张卡片,“找我。”
她点点头。
“记得找我。”我再说一次。
宝宝因不舍得我,眼睛红红的。
甘羽发动车子引擎。机器咆吼两声,归于静寂。
“什么事?”我紧张地问:“车子坏了?”
“不知道。”她再发动引擎。
车子死寂。
宝宝问:“妈妈,老爷车坏了,我们怎么走?”
甘羽看着我苦笑,她说:“祸不单行。”
我倒不觉得是祸。
“我送你们。”我很乐意地说。
“要送到圣塞哪。”
“有什么关系?”我说:“三千公里也不打紧。”
甘羽伏在驾驶盘上笑:“唯一的安慰是出路遇上贵人。”
宝宝跟着欢呼起来。
我说:“太汗颜了,一点点小意思,值得你们这么挂齿。”
她们母女跳进我的车子,我把车子开往公路。
宝宝在后座唱着儿歌,不一会儿就憩着。我替她盖上毛巾。
我说:“我开两个钟,你开两个钟,好不好?我怕闷得瞌睡。”
“当然好,来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开车,开得腰酸背痛。”她埋怨。
“所以人们结婚了,因为可以分担忧虑。”
“是?你把婚姻想得太理想了。”我说:“一次失败,终身裹足?”
她“蚩”一声笑出来,“难道还要结十次不成?”
“有些人结七次。”
“太无耻了。”
“我会说:太天真了,但结婚跟无耻有什么关系?”
“有些男人是无耻之徒。”
“好人总比坏人多。”
“伍安真,你真是乐观。”她慨叹。
“有没有感染你。”
“有。”
“这就是乐观者的可爱。”我沾沾自喜。
“诚然。”甘羽笑道。
“要不要学学我?”我问:“我可以设帐授徒,一星期三次,每次两至三小时,课程是吃喝玩乐,保证一年内毕业,如何?”
“伍安真,你真是天下最可爱的人!”她大笑。
“一言为定?”
“我求之不得。”
这样就好了,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约会她,不怕她推。这些年来我也见过不少女孩子,对同性每个人都会很理智地评头品足,但对异性,大家都讲直觉,不可理喻。
我对甘羽就是这样。除了美貌,她还有其他的优点,例如坦白、天真、爽直。她也是个很坚强的女性,相信我,带着宝宝这样一个小女孩,不是容易的事。
我不会我对她一见钟情,但大有发展余地。
也许我会成为甘家最好的朋友,而不是其他身分,但这样已经足够。
一切听其自然。
到三藩市的时候,我问甘羽要不要到我的小公寓去休息一下,她只犹疑一刻,便答应下来。
我自公路转入市区,十五分钟便转入银行区,宝宝醒来,我与她们母女在家好好地吃了顿丰富的下午茶。
“太好了。”甘羽说:“没想到这次旅行,得到一个好朋友。”她双眼充满激情。
我捧着咖啡说:“人生根本充满意外,坏的好的,我们都得接受下来。”
宝宝这天很乖,小孩需要的是爱、注意力与耐性,宝宝得到这几样,自然喜不自禁。
“不好再叫你开车到圣荷塞,太远了。”甘羽说。
“以后反正常常要来,不算什么。”我说。
她凝视我,“我……有孩子,又离了婚……”声音很低。
我耸耸肩,“这又怎么样?”
“你家人……”
“我父母一早就离了婚,我就是那个孩子。”我笑。
她把宝宝拥在怀里,温柔地笑。
“至少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希望我的咄咄逼人没吓倒你。”
“没有。”
我点点头。我们三个人有前途。
我有信心。
散发:
若不是亲身经历,谁都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一宗接着一宗,都在一起发生。
先是父亲病了,看了三个月的医生,便寿终正寝,替父亲办完后事,我节蓄已经去得七七八八,母亲伤心之余,没有心思再做家务,成日靠在床上流泪,我只得雇个佣人来照顾她。
正当要节哀顺变的时候,发觉端木的兴止诡秘,起了疑心,略加打听,发觉原来他与一个打字员走得很近,所有的亲友都知道了,独独把我一个人瞒在鼓里。
我便叫他出来谈判。
“要分手便分手,我是无所谓的,但是何必瞒着我,叫我丢这个脸。”
他便干脆的说:“玲,我们坦坦白白的说吧,我觉得你天一在愁眉苦脸,满腹心事,我又不能帮你,看着你烦恼所以……”
我苦涩地说:“我家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你还想我恁地?”
他说:“你一直是很沉重的一个人,开头我被你的气质、能力及智力所吸引,后来发觉心情变得同你一般结郁……她,她不一样,她很简单……比较适合我。”
我沉默,我们走了三年。
“下了班之后很疲倦,想找一个人伴着看戏跳舞,嘻嘻哈哈……我是一个平凡的男人,要求很低……”
我完全明白他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
他也知道以我的脾气来说,决不能容忍什么第三者,他就是在等这么一天。
我和颜悦色地说:“不要紧,我们以后还是朋友,你跟她去好了,做你爱做的事。”
他很感激,把手按在我手上。我连忙缩回手,有种脏腻的感觉,不知恁地,不愿再与他有任何接触。
以前也接过吻拥抱过,我皱起眉头,怎么可能,同这样一个人。女人的眼光很多时候差得连自己都不置信,随便抓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随便走起来,最后随便结婚,或是随便分手。
多么可怕。
我为这件事羞愧。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子,认识端木那年已经二十四岁,刚刚大学毕业,这么没有眼光。
我站起来,“一切结束了,再见。”
“玲,”他还想说什么。
我反而要安慰她,“无所谓,别放在心上。”
他非常安慰。
就这样子结束一段感情。
真奇怪,有些女人一嫁便得顺利如意,后来那数十年便专职结婚生子。我单是找这个配偶,怕得穷数十年之勤力,许不一定找得到。
心情奇劣,仍然控制着。
母亲渐渐疑心,问我:“端木呢?他怎么不来?”
我说,“他出差到外国去了。”不想在这个时候解释。
“到哪一个国家呀。”
“英国。”
“怎么没听他说起?”
“我们家那么多,他插孙下嘴。”
妈妈说:“要钉紧他啊。”
我最恨就是听见这种话。钉,什么叫钉?我没有这个遗传,没有这个本事。忽然我发觉连妈妈都成了负累。父亲过身后她就拿我来作替身,过分的关心,太多的意见,都形成一种压力,我又没法抛下她搬出去住,实在很痛心。
下班回到家,还得应付她的问长问短,不能休息,心神俱累。
如今我才知道有兄弟姐妹的好处,家庭中的责任,大家分担。
不是说我嫌妈妈,而是最近压力实在太大,令我想找个窝孵下去,不再挣扎。
每天仍然得上班。
以前每隔一天便洗一次头发,现在一个星期也不想动手,头发腻了油了,便束起来。衣服拿一套出来便穿足三天,我的外型是大不如前了。
同事们给我面子,对我呆滞的能力及表情表示容忍,因为我鬓脚别着一朵白花。
白花除下之后,他们的要求便跟着苛刻起来。
我仍然没有打扮自己,且染上了烟癖。
老板对我算过得去,但一下子冷,一下子热,一张白板面孔老是没表情,大眼睛永远在翻白眼,他同我说:“不要对同事板面孔。”
敢怒不敢言还不可以,非得挂个笑脸不可。
实在笑不出来。晚上做梦,一时间看见自己端木结婚了,一时间又觉得是另外一个人,比端木更好的,他叫我一切不要担心,他会照顾我,对我好。
感动之余,泪落一地,醒来的时候,枕头还是湿的。
就在这个时间,。升级的名单公布,人人有份,独漏了我。
我一双手抖得象筛糠似的,如五雷轰顶,一口气说怎么都提不上来,卡住在胸腔里,腿里象塞了棉花,浸了醋,手足无措。
同们兴高采烈地谈论伟大光明的前途,我哭不是,笑不是,不知如何应付,没个去路,只好埋头苦写,等于一张纸都写满了,猛然发觉是“明天不要起来就好了,明天不要再醒就好了”。
我整个人象崩溃似的,挨到下班,躺床上,眼泪忙不迭地滚下来。
妈妈过来说:“我都知道了。”
我转个身子,她知道什么?
她要是知道做人那么辛苦,就不该生孩子。
“端木是不好,不过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怕什么?”
“让我静一会儿好不好?”我哀求。
“好不容易等你下班,有个说话的人,”她咕哝,“不了一整天,劝你一下,又好心没好报。”
我不去睬她。
她仍然不放过我,“快快再找一个人,比他更好的,出口气。”
我不出声,想起我听来的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终于找到更好的人,只是在十年之后!十年。争不争这口气已经不重要,十年后!
十年后一切无痕无恨,还有什么气,各走各的阳关道或是独木桥,都与人无尤。
最恼人便是明天太阳还是照升上来,我还得鼓起勇气去上班,面对一切不如意与不景气。
老板益发瞧我不顺眼,我就算写二十六个方块字也还是错,我连辞工的力气都没有,让他开除我好了。
现在外头做事的人,都轰轰烈烈的,动辄拍桌子走人,象我这样好脾气忍完再忍的人,吓呆了老板,一时间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打发我才好,待他冷静下来,必然会得对我表白,届时再辞职不迟。
现在我的情绪一败涂地,很难叫我主动去做什么,先混一阵子再说。
可是老天爷还嫌我太轻松。
第二天母亲就病了。
把她送到医院去的时候,我巴不得躺在担架上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我也希望明天不必床,不必再应付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必再扮着笑脸设法升职,找对象……
一切都太令人劳累。
医生同我说:“令堂体质很差。”
她需要住院。
我下班便来回地探护她。
住院费用是一笔大数目,到这种地步我反而镇静下来,事情不可能更坏。母亲要不好起来,要不病逝,老板要不开除我,要不留着我,一切公开了也好。
我一日拖一日,心上犹如一只老鼠在缓缓啮咬,寝食难安。俗谚云:失意事来,处处以忍。我痛苦地,默默低头忍耐。
气候那么恶劣,我连一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吹得冰冻,一头一脑都是灰沙。渐渐我连朋友都生分了,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处处要强颜欢笑,越是处于劣境越要充着些,这个社会是锄弱扶强的,路见不平,哪里还找得到拔刀相助的人,不平?把它踩踩平。
心中被父母亲的病以及端木的无情折磨得麻木,对同事朋友的冷眼,便看不到那么多。》
公司里连二接三有人请客饭,庆祝,兴高采烈,唯恐锦衣夜行。不参加,益发显得小气,参加呢,坐那里还得摆出一副合作之款,装得太开心,人家会以为这个人没点血性,怎么搅的,也不懂得惭愧难受,装得不乐呢,也不行,人家又想:没才干就得认命,干吗闷闷不乐?
真是好有一比: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老板的待遇也不同了,指着我说:“你!帮他听电话,他在赶功夫!”就差没把我的皮剥下来铺在门口给众人当鞋毡。
天下有这么势利的人,世态炎闵可见一斑。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离职。
现在走也不行,人会说我赌气,我彷徨到了极点,面孔上有种出奇的倔强以及不在乎。
等母亲的好了再说吧,现在连做求职信的心思都没有。
母亲并没有地转。一个月后,我在心焦力瘁的情况下,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没有哭,眼泪早已干涸。
我向老板告假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他,我已学会不去看人的面孔,他把屁股向着我,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低声说“对不起”,然后把告假条子递上去。
我得到三天假期。
家中少了父母亲,显得非常空宽,常常一个人坐在冰阴的客厅中,深觉生命多余。
最后一天,我趁着店铺末打烊,跑去理一个发,把油腻的发发剪掉,熨得巾在头上,又买了十来套素色衣裳,正值减价,还拣了个便宜,又配了皮革手袋。
再没心思,也得从头开始,活着的人要活下,从头收拾旧山河。
第二天一身全新的去上班,虽然没有化妆,也觉得同事们对我略加注意,觉得对我颇有从头估计的必要。
我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再不如意,也已经发泄够,即使表露,也不必如丧考妣地永远不饮不食。反正是要活下去的,不如把臭皮囊装饰得美丽一点。
一切最坏的已经过去。
滑稽的是,母亲在银行的保险箱一打开,里面有四十多两金子,时值十多万。
早晓得有这笔钱,我就辞职不干,从头来过。
此刻做生不如做熟,反正老皮老肉,也不想看报找新工,数个月瞧瞧形势再说。
我不能没有工作,即使现在白天劳累一天,晚上回到家,还是得很。
竟没有机会认识新朋友。
公司里来来去去是那一班牛鬼蛇神,我现在晚上又不出去,哪里有伴。
听人说的士高里风光非常好,十分钟便可以交到异性“朋友”,搭着肩膊亲亲热热离开。
我并不是受首先观念束缚,而是深深认为这种男妇关系不但邋遢,基本上也解决不了寂寞愁闷。
也许端木说得对,我心情太过沉重,神情太过拘谨,所以不受朋友欢迎。
谁的心底没有一两件不如意的,谁的生活中没有小挫折,也不必象我这么成日价愁眉苦恼的。
李太白那“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太过潇洒,商业社会中不容许这样的行为,我还是抬起头来面对现实的好。
这般阿q精神一番,我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胜利,面孔上居然露出微笑。
同事甲同我说:“你知道吗?老板要转职。”
“什么?”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闻。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未必做得长。”
“不一定,新老板是谁?我们这位又怎么要走了?”
“唉,你家在这半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也难怪你无暇兼顾其他的事,他说要走已经很久了。”
“走到哪儿去?”
“移民。”
哦,原来如此。
“新老板几时来?”
“你不知道吗?”乙说:“下个月十二日。”
“这么快?”丙问。
“他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亲信过来。“乙又说。
我心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管谁过来都一样,反正这一位老板不肯原谅我,我再努力也不管用,说不定新老板一上台,反而有个转机。
乙说:“你要振作点。”
“我?”我问。
丙说:“是呀,年纪大了总会去的,做儿女要节哀顺变。”
我说:“谢谢你们关注。”
“情绪低落,会影响工作的。”
“是。”我很温和。
过不到一会儿,新老板带着助手过来。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和蔼可亲,办事落力,看样子是要整顿公司的风气。
同事甲跟我说;“董小姐已结了婚。”
最近同事们比较肯跟我闲聊。
“结了婚怎么还称小姐?”
“现在流行这样。”
“哦。”我说。
“萧先生是单身。”
我微笑,我也察觉了,每当他走过,自打字员到公关部主任,都立刻表示关注,纷纷打招呼、起立、借荫头与他攀谈,小姐想高攀,太太们家里许还有适龄的妹妹、侄女、表妹之类。
而我。
在这一年里,我是灰了心,哪里还有心思,任凭人花簇簇地宦去官来,我老是皮笑肉不笑地做正经事。
不过趁着乱纷纷,我地位的危机似乎也已成为过去。
在骨节眼上,不忍耐是不行的。
萧先生传我进去问话,叫我说一说我那个部门的情况。
我很警惕,为什么单叫我?还是每个人都叫?我很中肯地解释一下,他问到细节,我就不肯说了。
他是一个很斯文的年轻人,看得出来自环境相当好的家庭,面孔上有种未经风霜的朝气,但性格又很谦厚,见我不肯多说,就不再问。
象以前一样,我并没有趁此机会撑足了篷向上司献殷勤。
很久之前我已经发觉自己对人很冷淡,经过这事,更加孤拐,无法与同事融洽起来。
我在下班的时候收拾好文件,准时走。
其他的同事起码还打算多留十分钟,没事做也在纸上画乌龟,表示忙碌。
萧先生走过来,跟我说:“有一件事,你比较在行,我想请你一块去走一次。”
我很讶异,已经下班了,什么事?
“烦你今天超时工作。”
“没问题。”只要是公事,便没问题。
女同事们投来艳羡的目光,即使是公事,也昌好的,能够与萧先生单独出去,哗!
我挽起皮包与他出去。
他驾车。萧穿一套呢西装,非常沉着的颜色与式样,配条文静的领带,我坐在他身边,有种和煦的感觉。
我们到一家厂去看货版,他觉得不错,正是我熟悉的题目,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清晰表达我的意见。
办妥公事后他邀我晚饭,我肚子忽然饿起来,胃口恢复机能,说希望吃日本菜。
我们坐下来,我也不理他,先叫一小瓶清酒。
以前端木老说我没女人味,总等不及男伴问冷嘘暖,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想想真惨,男人看得起我,把我当男人,所以我不能再降级当自己是女人。
我很沉默。这是我一贯的作风。
我没说话,萧倒说了,“我查过记录,你仿佛在公司里不大如意。”
“也不算挺不得意。”我微笑。
“上半年的表现不大好,是因为家事的缘故吗?”我喝一口酒,“下班了,不想说公事。”
他点点头,“你好象不大喜欢争。”
我还是微笑。怎么争呢?老板有电话来,我与别人同样坐电话机羊,别人有胆子把我伸出拿听筒的手挡开,喝声“我来!”就咕咕哝哝跟老板说起来。怎么急呢?
我说;“我是有点惰性,也相信命运,不过他们老说:性格控制命运,所以也不能怪人”。
“也不想改?”他问。
我说:“哪里还有得改?三岁看八十,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哪里有得改?”
他说:“是没有必要,不是错就不必改,每个人性情不同,是以有些人适宜从商,有些人适宜干艺术。”
我笑,“我空有艺术家的架势,而没有艺术的天分。”顺手干了手中的酒:“晚了,萧先生,我想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大家同事,何劳送来送去的。”
“但是……”
我到门口,伸手招了部计程车,便坐上去,“再见。”我说。
第二天在公司见到他,绝口不提前一天的事。
后来那些货的合同、交易,就交在我手中,忽然获得信任,我精神稍佳,我同我自己说:仿佛有一丝阳光了。
同事们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不那么排挤,但到这个时候,我对世道已惯,此心倒处悠然,也无所谓了,天无绝人之路,一切事要处之泰然。
连董小姐都对我不错,我发觉她与都不喜欢来不及拍马屁的下属。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奉承,但大多数人都比我滑头,他们没进公司,已经把人与打听得一清二楚,一开头就知道怎么做,姿态美妙,效果自然不同凡响,我实在太懒散,现炒现卖,加上家庭变帮,更没心情去兴轰轰地办事,也是应该如此。
但脾气怎么改呢。
不可能有得改。
我是跟了爹那不浪遗传,他一辈子穷教书,一辈子没得意过。
白天似乎已经心情平息,一切与常人无异,最怕半夜醒来,胃痛得不能入寐,坐在床头细想从前,朦胧间不如意之事拂之不去,把我笼罩住,几乎窒息。我时时常流泪,白天又忘得一干二,从头开始。
萧第二次叫住我的时候,也是下班时分。
我有过一次经验,没有多问,便跟着他开步走。
上了车,他才问:“是日本菜,还是法国菜。”
我转头愕然问:“什么?”
他用一种婉惜的口气说:“你这个傻蛋。”
“傻蛋?”
“我们去吃饭,还是去办公。”
我的面孔慢慢涨红,“唉呀,你这个人……”
“太老实了,做人不会转弯,要吃亏的。”
我说:“不要紧,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相安无事。”
他说:“我很欣赏你这种气质。”
我觉得很露骨,这样说已经对我表示有很大好感。我?本公司有十多二十个花枝招展的女职员哪,不过约会一下也是很普通的,我还是别一心以为鸿鹄将至。
他把我带去吃法国菜,一坐下我便叫酒。
“你很喜欢喝一点。”他说。
“是,迟早要变酒鬼的。”我自嘲。
我们叫了蜗牛及芦笋。
我仍然想不有什么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仍然维持缄默。
他说:“不爱说话的女人真可爱。”
我更加诧异,奇怪,我的一切缺点在他的眼中,几乎都变了优点。天底下真有缘分这件事?
他问:“你以为对女人来说:事业重要还是家庭重要:”
我笑,“一个人生观不外是他生活经验的累积,我在工作上挺不顺利,你此刻问我,我当然说是家庭重要,一个幸福家庭是女人的防空洞,逃避现实的好去处。”
我心里想:他这么年轻,不过发一分高薪,看样子生活没有什么基础,不过找象他这样的男孩,也还不容易找到,这年头你说做女人有多难!跟了他,还不一样要早上七点爬起来去与办公室的风雨作战,只不过不是孤军,有个人陪打仗而已。
我一个胡思乱想。
“说得很好。”
我忽然俏皮起来,“你大概约了近百位职业妇女,问她们什么较重要,职业或是家庭,而我答得最好,拿到第一名,是不是?”
他呆一呆,也笑。大概是没想到我尚有活泼的一面吧。
我看着他,他扬起一条眉毛,“我觉得我们顶谈得来。”
这就是男从跟女人的分别,象他那样的男孩子,只想要一个成熟大方的女朋友,情绪稳定地陪他说说笑笑,但是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对这一套丧失兴趣,巴不得三言两言便找到个好归宿,最好是经济情况稳定,可以请得起一两个佣人,让我在家安安定定的一天吃够三餐,照顾孩子。
换句话说,萧的外表与内在再吸引人而没有实质,也是枉然。他并不是我这种年纪女人的理想伴侣。他比较适合那种大学刚出来的小女孩。
想到这里,我的态度更大方。我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做人不得不现实一点,既然没有将来,那就要尽量利用现在,谈得来便要多谈了。
我与他很晚才分手,他坚持要送我回去,我就让他送,有个人接送也是身分象征,从此以后,我不必苦苦去挤公路车。
而同事对我的看法,也大不同了,对我说起话来,有种特殊的,热昵的态度,带着商榷性的。
我很感慨,这班可爱的人,转方向转向得那么快,真为难他们了。
我心中的结仍然没有解开来,仍然对他们没有好感,努力与他们维持一定的距离。
而且决定离开他们。
我正式翻报纸找新工作,忙着应征,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薪水好一点点,但是新作风新人事,不少免要花一番力气来应付,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我非得过去不可,没有选择余地。在这里已经太久了,适逢那个时候说要走,人会多心,说我小气,现在已经有了转机,再不走,还待几时?
我向萧递辞职信。
他点点头,“你这样做是对的,”又说:“难为你直忍了半年。”
我说:“时间总是会过的。”非常唏嘘。
“相信你也知道,在公司里得意与否,只是公司里的事,应该与你个人价值无关。”
“但至少也是一种价值观念的徇。”我微笑。
“希望你在别的公司里可以一展身手。”
我摇摇头,“象我这样性格的人……”
“别气馁,那边的工作比较文静,也许适合你。”
我耸耸肩,“希望在人间。”
“别这么说,你本性不是颓丧的,不应说听天由命这种话。”
我伸手与他握一握。
“我们仍然是朋友,仍然可以去吃日本菜或法国菜。”
“当然。”我应允着,但是非常怀疑。
我下班,他送我,在他的车子里,我得到暂时的休息。我闭上双眼,把头枕在车垫上。
我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象我这么疲倦,这么不东,这么不顺,相信一大半的人如是,但是大家都挣扎着生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努力遮掩苍白的心,装起笑脸,过了一日又一日。而我,真是疲态毕露。
到一个新的环境去,并没有带来若干兴奋,老生常谈,换汤不换药,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日出日落,昭华不再。
“你不舒服?”萧问。
“还好,只是累。”
“不要紧,全是一条曲折的道路,每一个路口都有新的机会。”他鼓励我。
我只好微笑。
(全文完)
续弦记:
妻去世后,拖着三个孩子,我靠老佣人阿珍的忠心耿耿,居然又维持了三年。如今大儿已经七岁,刚入小学一年级,我才松口气。
前面的路途还远着呢,我警惕自己,千万别摔倒,起码要等大儿进大学才可松口气,还要十年。十年!
但是我现在已几乎挨得眼睛发白,尤其是妻去世不久,大儿子倔强,动不动就向我说“妈妈不是这样做的,”我听了往往号啕大哭。
妻是高薪女职员,为了孩子,她宁可耽在家中,因为大家都喜欢孩子,一生三个,都由她亲自哺乳带大,任劳任怨,比乡下女人还能吃苦,都说是我几生修到,可是这种福气不耐久,她说去就去。
我没敢想过续弦。
第一,孩子多,怕别的女人不耐烦。
第二,实在伤心,心里装不下别的女人。
第三,经济情形不允许我家中再增加人口。
老佣人阿珍时常说:“先生越来越憔悴。”
睡眠不足的时候,照照镜子,看见两只大眼袋,腮络下巴,就象个大贼。
也好,省事不少。我下半辈子就抱着三个儿子过日子好了。
三个孩子叫小明、小力、小川,分别七岁、五岁、三岁。
我最爱小川,牙牙学语,对爸爸从不怀疑,因为他娘去的时候他还小,不懂得批评比较,老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甚为重要。
小明最顽皮,长得高,一双眼睛象妻,小力比他纯,但也不是只省油的灯,喜欢看电视,一边看一边问,把我搅得精疲力尽。
啊,我那三个宝贝。
如果没有他们,我早就萎靡至死。
三年后的今日,我们一家去妻墓前献花后,阿珍有若干意见发表。
“先生,你这辈子就打算这么过了?”她问。
“不然怎么样?”
“娶个人?”她试探。
我苦笑,“小川还同我睡,我怎么娶人?”
“总要娶个人,先生,太太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这么孤苦,从早上六点做到晚上十二点,做完公事做私事,一点私人享受都没有。”
“你以为别的女人会为我照顾这三个孩子?想也不要想,我不会娶个后母来虐待他们。”
阿珍拍胸口,“有我在,她也不敢。”
“到时连你也打骂。”我白她一眼。
小明马上疑心,问:“爹爹,后母是什么?”
“后母就是收拾你们这班顽皮鬼的克星。”
“打人吗?”小明问。
“不一定打,可是也不称赞你们,冷冰冰的一副嘴脸,叫你们难受,时时加几句讽刺的话,叫你们哭笑不得。”
小明说:“听上来好象跟李老师差不多,李老师也这么对我们,不过李老师是男人。”
小川在啜手指,他问:“后母,有糖吗?”
“有黑心。”我说。
阿珍说:“这先生,真不打算娶还是怎么的,无端端恐吓孩子。”
阿珍说得对,我是没有打算再娶。
后母的心是值得谅解的,带孩子需要极大的爱与忍耐,除去亲生父母之外,根本没有第三者可以做得到,要求旁人负起这么巨大的担子与压力,也是非常不公平的,所以我不急那么做。
小明又问:“如果我们不乖,你就娶后母,是不是这样?”
“对。”我说。
阿珍既好气又好笑。
也不是没有女人给我青睐的,但我没有时间,有时光是陪孩子们去买鞋子已经花一整天,什么其他应酬都得搁在一边。
有时间夜深起来替孩子盖被子,我会想到妻,如果她在,一切都两样了,是我没有福气。
星期六,下班赶回家,本来答应与孩子们去看电影,阿珍来应门说:“小力发烧。”
他们老是轮流发烧,我早已习惯。
当下并不在意,我说:“我带小明小川出去,你陪小力在家。”
等我们散场回家,阿珍那里已经闹翻天。原来小力的热度暴升,开始说胡话。
我也吃惊,抱起孩子,要赶到医院去。
阿珍说:“隔壁有位陈医生,找他来瞧?”
“也好,快去请,看他在不在。”
小力的额头滚烫,嘴巴喃喃地说:“妈妈来了,妈妈来看我们。”
我心疼,眼泪忍不住滚下来,紧紧抱住他。
小明问:“他怎么了?”
我说:“他没有怎么,快带着小弟回房去,别让细菌有机会感染你们。”
小明在这种要紧关头是很听话的。
我紧紧抱着小力。
没一会儿阿珍气喘呼呼地赶回来,“医生来了,医生来了。”
我放下一半心,抬头一看,医生是女人。
她带着简单的医药箱,立刻替小力诊治。
小力还在胡言乱语,“不要后母,不要后母,后母不睬我们。”
我深深后悔起来,一时戏语,就在孩子们心中留下这么大的阴影,真不该乱说话。
那女医生顿时给我投来老大的白眼,那双眼睛可是炯炯有神的。
她诊视完毕,说:“请跟我来拿药,小孩没大碍,服药后好好照顾休息。”
小明探头探脑地张望,听了这话,跟小川说:“他没事。”
女医生去摸他们的头。
阿珍说:“医生,真吓死我们。”
女医生瞪我,“有时孩子们受了惊,也会无端发高烧,请特别加以护理,不要刺激他们。”
小力还在嚷:“不要后母。”
我尴尬得要死。
送陈医生过去的时候,顺便取了药回来。
阿珍说:“是不是?有事没事吓唬孩子,你现在知道了吧?”
我没好气,“叫天雷打死我吧,我已经够累,死了可以休息,随你们怎么自生自灭。”
阿珍这才住了嘴,我一直好脾气,他们就一直压上来,我事事以他们为重,他们就踩我,一家人尚且有那么大的政治意味,做人不容易。
这三年来我筋疲力尽,不少日子我接近崩溃时刻,就暗暗默祷,叫妻祝福我,给我力量。
我当下叹口气,“阿珍,我想你们给我三天假期。”
“先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阿珍瞪着我。
“我想搬到酒店去住三天清静一下。”
“我一个人怎么带三个孩子?小川没有你,晚上是不肯睡的。”
我疲倦地说:“权当我死了吧。”
“喂,先生!”
我知道再下去,我一定会得倒下来,于是开了门,离开这个家。
阿珍跟在后面,“先生,先生。”
我生气地说:“我找后母娱乐去了,我是一个万恶的父亲!”
小川立刻学着我说:“爸爸找后母,爸爸找后母。”
阿珍连忙说:“别乱讲,小川。”
我暂时脱离这个家。
我并没有到酒店去度宿,当然不,我怎么放心得下?
我只到附近的餐馆去喝杯冰冻啤酒,冷静一下头脑,前后坐了近一小时,便决定打道回府。
我再度回家的时候,哭声震天,不是小力,他已安静下来,吃了奶,天下太平的在房中睡,见小力由阿珍抱着,哭得牛奶都呕了出来,见到我,扑过来叫我抱,我叹气问:“什么事?”
有人冷笑。
我才发觉咱们家有外人,她是个年轻妇女,穿着时髦的衣饰,正在哄小明,小明正在抹眼泪。
阿珍说:“先生,你回来就好了,我见他们两个一起哭,只好请陈医生过来照顾,多双眼睛打点。”
我说:“怎么打扰人家呢。”
小川一边哭一边说:“爸爸找后母。”
那陈医生除下制服白袍,我一时间没把她认出来,她站起来,“我是个外人,有许多话不应说。”
我软弱地看着她。
“但是我相信这位未来的后母,一定是个对付孩子的好手,怎么把孩子都吓成这样。”
我睁大双眼,莫明其妙。
阿珍连忙说:“陈医生,你误会了,先生没有打算再娶人,是不是,先生?”
我也懒得回答,一径进房替小川换去脏衣服,哄他睡觉。
出来,看见小明也靠着陈医生睡了。
我捧着头说:“阿珍,我怎么挨到这班孩子二十一岁成年呢?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那陈医生抬起头来,“尤先生……”
“谢谢你,”我说:“陈医生,我相信你可以走了。”我一连吞下数颗止头痛丸。
陈医生说:“尤先生,适才阿珍对我解释过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再度挥手截断她,“我并不稀罕世人的谅解。”
她很没趣,起身告辞。
我跟阿珍说:“请你控制你自己,别对别人乱说话。”
阿珍不敢回答,也许她觉得先生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
过一两天,三个儿子总算回复常态,我再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提到后母两个字。
我仍然全心全意全力地对这个家庭,把所有的时间金钱精力都用在儿子身上。
过不多久,阿珍叫我去度假。
“什么?度假?到什么地方去度假?你一个人看三个孩子,可以吗?”我讶异地问。
她很委屈地说:“我只好勉为其难。”
我说:“我没有想过度假,我已经忘记放假,再说,我一个人无论到啥地方去都没味道。”
妻去世后,我根本没想过放假,上次盛怒中所说的话,不过是气头语。
“陈医生也说你应该放假。”
“谁是陈医生?”
“隔壁的陈婉华医生呀!先生。”
“哦。”我也是到此刻才知道她的名字。
“她对孩子们很好,时常拿了维他命过来,又提醒我说大弟的门牙有点不大好。”
“你的朋友很多呀!阿珍。”
阿珍不好意思,“我哪里高攀得人家大国手。”
我不以为意。
风波过后我们一家五口过了约莫两个月的太平盛世,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暗暗祈祷,希望好时光可以持续,但真是好景不长,一日早上起床,才在淋浴,就被小川的尖哭声叫得我自洗澡房跳出来。
他那大头被夹在大门铁闸的两枝铁条内,动弹不得。
“我的天!”我顿足。
阿珍手足无措。
“别哭别哭,”我大声安慰小川,“爸爸在这里,爸爸是超人,别哭。”
小川脖子涨得通红,死命挣扎,想把头拉出来。
我说:“别动,小川,越动越紧。”
前后左右都试过,小川胖头还是紧紧轧着。
我问阿珍,“要不要报警?”
“前几年,小力的头套在痰盂内,也没有报警,太太不知怎地一除就除下来了。”
我按捺着性子,“可是现在太太不在,而且小川的耳朵已经夹得快要掉下来了。”
“什么事?”有人问。
我抬头,是陈医生。
整件意外一看即明,我也无瑕解释。
陈医生说:“不怕,小川,我帮你。”
小川显然已经与她混得烂熟,见到她也就止了哭。
她进我们浴间取出一瓶婴儿油,缓缓倒在手中,擦在小川的耳朵、面孔,甚至头发上,然后轻轻一推,小川的大头就自铁枝间滑了出来。
饶是如此,小川已经轧得满头红,并且受惊,一直抽噎。
“谢谢。”我说。
“不妨。”她说。
阿珍抱着小川去洗澡。
我说:“一个男人带三个孩子,象玩杂技,疲于奔命。”
她点点头,“看得出来。”
“请坐。”我说:“家里乱得很。”
她微笑。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她是一个很标致的女子,三十出头模样,五官端庄,有一股特别的气质。如果不知道她是医生,会误会她是一个刚从外国回来的研究生。
阿珍把小川洗干净抱出来,出乎我意料之外,小川竟扑进陈医生的怀中去。
陈医生说:“尤先生,你上班去吧,时间不早了。”
我苦笑:“幸亏自己做老板,否则早就卷了铺盖。”
“你忙你的去吧。”
小川伏在她的胸前啜手指,可怜的孩子,耳朵夹得红得发肿,一定痛得要命。
“你呢?”我问:“难道你不用上班?”
“今天我休息,我每星期休息一天。”
“诊所在哪里?”
“言之过早,我还在医院里做。”
“陈医生,先一阵子心情很坏,如果有狗咬吕洞宾式的行为,请你原谅我。”
“事情早已过去了,我也不好,一直误为你要替孩子们娶个他们不喜欢的后母,造成他们惊慌。”
我叹口气:“谁肯做三个顽皮孩子的后母?大儿的算术不行,二儿的英文不好,小川到如今红黄蓝白黑不分。”
“啊不,小川喜欢我穿白衣服。”她看看怀里的小川。
“劳驾你了,陈医生。”我挽起公事包,又转过头来,“陈医生,想请你吃顿饭。”
她很爽快地说:“好呀,晚上我过来。”
“不,家中永远象逃难似的,我们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
她抱着小川,有点犹疑不决。
我说:“我七点钟来敲你的门。”
小川在她的怀中,我放心。但随即我叫自己别做梦,人家堂堂的医生,干吗要牺牲时间来替别人带孩子?好心肠是另外一件事,但……
我连忙专心工作。
下班带了小川爱吃的糖果回家,出乎意料之外,陈医生也在。
她换过一套很明丽的西服,头发也换了个样子,说不出的好看,我不知如何形容,总而言之,看上去,眼睛便一亮。
“我们出去吃吧。”我征询她的同意。
“珍姐说做了几个好菜,”她歉意说:“而且我答应小明教他下棋。”
“真是的,”我说:“一点自由都没有,连带累了你,陈医生。”
“哦不要紧,”她诚恳地笑,“我巴不得同孩子们一起,我是个孤儿,自幼寂寞,喜欢孩子。”
我很高兴,三年来第一次有种踏实的感觉,结交这样一个朋友,也是种福气。
小明与陈医生下棋的时候,我做旁观,小川坐在我膝上,小力伏在我背上。
我说:“这些猴子不搅花样的时候真是可爱的。”
陈医生闻言抬起头来,“他们也很快就要长大,象小明,过三五年就可以到外国去读书。”
“长大?”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这么快长大成人,一切仿佛都有很遥远,我象是要照顾他们一生的样子,经陈医生一说,忽然发觉出头之日不远,但又凄凉起来!他们一长大便会离开我,留下一个小老头怪寂寞孤苦的。真的,我说些什么好呢?心中百感交集。
我跑到饭桌前去一看,只见一桌佳肴,阿珍许久没有做这样的好菜了。
三个儿子人人都争着坐陈医生隔壁,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妻没有去世的时候,咱们一家人天天都是一幅幸福的图画。我低下头,不胜依唏!
吃完饭之后,陈医生又逗留一会儿,才说第二天要给病人做手术,早退。
她走了之后咱们一家子开家庭会议。
阿珍不发表些议论是要憋得生疮的,她说:“先生,要娶人,就娶陈医生。”
我白她一眼,“人家好好的,干吗要嫁我?”
“咦,先生,你又不疤不麻,陈医生为什么不嫁你?”阿珍愕头愕脑地说。
“孩子们不是一听见‘后母’两个字就吓得吐白泡吗?”
小明有话说:“后母是爸爸找回来的女人,但陈医生不是爸爸找回来的,陈医生是我们自己找回来的。”
“什么?”我怔住了。
小力也说:“所以陈医生即使嫁爸爸,陈医生也不是后母。”
我大笑,孩子们天真得可爱。
唉,越是这样,越是不敢有什么行差踏错。
我说:“有很多人,外表与内心是不一样的。”
陈珍抢着说:“当然,那些小女人是说一样做一样的,但不是陈医生。”
“陈医生太高不可攀了,她对孩子们有意思,不表示对我也有意思,这里头有太大的分别。”
阿珍被我说服,不出声。
小川抱住我问:“陈医生什么时候来我家住?我要做陈医生的儿子。”
我啼笑皆非。“你这个小胖头。”
小明也不满,“你要追求她呀,自她来了我们家,我们冰箱就有无限量的冰淇淋供应。”
“是吗?她真的对你们那么好?”
阿珍说:“先生,你就看看有没有希望吧。”
我用手撑着头想很久,决定请教女秘书。
“追求女人,有什么妙法?”我问。
女秘书会心微笑,“送花、送糖果、送珠宝。”
“别致一点的方法。”我抗议。
“抱着吉他到沙滩去对牢她唱情歌。”
“老土,你的男朋友怎么追你?”
“他?他要是有新噱头,我早就嫁他了。”
“送什么花,买什么糖?”
“玫瑰花、时思糖果。”
下班后我便领了圣旨去逛花店。玫瑰花?太露骨,我买了三打粉红色的丁香花,加一大把满天星,衬托起来煞地好看,又去买了盒两磅装的糖,量她吃三个月也吃不完。
我捧着两样宝物上门去。
陈医生来开门时眼睛睁得老大。她模样儿真不错,越不错我的机会越低。
“干什么?”她笑着接过礼物。
“谢谢你对我们一家的关心及帮助。”
“太戏剧化了,应该的嘛。”她果然不是那种轻佻的小女子。
我尴尬地笑。
“不过我才要谢你,我没有收花已经很久了。”她把脸埋进花堆内用力嗅。
神情可爱得不象个医生。
我搭仙地问:“那么他们送你什么?我指的是病人。”
“名贵钢笔、开丝米外套之类,闷死人。”她笑,“我抽屉中起码有三打以上的金笔座。”
我也笑。
她把花插进花瓶里,打开糖盒子,吃一颗,边说:“发胖就赖你。”有股平常没有的娇嗲。
我马上察觉了,气氛有点紧张。
怎么搅的?现在什么年代了,我还是钳钳蝎蝎的,人家十多岁的孩子都懂得勇往直前,说做就做,我怎么如此噜苏?
陈医生站起来,我会意,“你没有空?”
“我约了尤小明先生与他打乒乓。”她微笑。
“是吗?”我大喜,“我能一起来吗?我可以权充司机。”
“可以,欢迎。”她说。
我问小力小川要不要跟着去。
小力想了很久,他说:“人太多不好。”
“什么人太多不好?”我讶异。
小力说:“就你跟小明去好了,我与小川在家看卡通,你们爱怎么就怎么。”
我简直不信五岁的孩子会说这样的话,当场脸红耳赤。
阿珍瞪我一眼,“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你不懂?”
我马上觉得我简直是白活了一场,惭愧的与小明踏出家门。
在运动馆中,我与小明与陈医生对打,还是输了给她,她真是个文武双全的女人。
照说这样的女人应该许多追求者才是,不知恁地,她却仍然小姑独处,由此可知,她的择偶条件不知高到什么地步。。
我们回家时满头大汗,各自回府洗刷。
小力出来问:“怎么样?爸爸,进行得怎么样?”
一个个小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追究起我的追女秘史来。
“给我多一些时间。”我说。
“唏,你还要多久?”不耐烦了。
我犹疑,“至少一年半载。”
“哗,我都老了。”小明说。
“别这样好不好?”我在他屁股上拍一记。
“不如我代你开口。”小明说。
“说什么?”我既好气又好笑。
“说‘我爸爸愿意与你作朋友’。”
“已经是朋友了。”我搔头皮。
“那么‘他愿意娶你做太太’。”
“不可以!”
小明耸耸肩。
“别胡闹,知道吗?”我警告他们。
阿珍问:“陈医生要过来吃饭吗?”
小明说:“我去请她。”
她几乎天天都在我们这里吃饭,一切似乎有了默契,假以时日,也许我不是没有希望的。
陈婉华过来的时候,我们四父子坐得整整齐齐地恭候她。
三个儿子待她坐下,忽然一起站起来问:“陈医生,你愿意做我们的妈妈吗?”
真荒谬,三个小子自己挑起后母来。
我张大了嘴,作不了声。
陈医生也一怔,随即笑起来。
我说:“我保证不是我教的。”
她莞尔说:“孩子们,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与你们爸爸还要继续做朋友。”
“你们是好朋友吗?”小力问。
“很谈得来,他人很好。”陈医生笑看我一眼。
小明欢呼,“哗,有希望。”
大家都笑了,开心得不得了。
三个小孩扑到她怀里去,阿珍连连点头。
我很宽慰,妻在天之灵是眷顾我的,我很幸运,三个孩子这么活泼,女朋友又是个突出人才,我很高兴。
美人救英雄:
蓝天碧海,夏日将快成为另一个过去。我告诉自己,非得利用这宝贵的时间作最后一次耍乐。
我的嗜好是潜水,
当下便驾小船出海,带备一切工具,打算捉数条大鱼,回家煮了请客。
同日的西沙湾已停满游艇,我厌恶地将自己的小船驶往比较偏僻的地方。
讨厌游艇上的男女,根本不是真正来运动或是欣赏风景,有人在甲板上搓四圈,又有人在比较身世,交际应酬亮相,无论什么,伦落在他们手中,一切都变为庸俗。
我穿好橡皮衣与装备,提着鱼叉,静静落水。
海底真的美妙,静寂、凉快、美丽。
我缓缓畅泳、转身、手舞、足蹈。
岩石上有的是鲍鱼,我很快敲下一大网,提着回船。
再下水,大鱼在我身边游过,石斑的翅张开,翩翩摇动,我不忍下手,反正一味清蒸鲍鱼已经足够,正在洋洋得意之际,看到不远之处有一群水母。
如芭蕾舞女般潇洒的嗜哩鱼!我不欲错过奇景,立刻追上去。
它们全身透明,隐隐发出碧蓝的光芒,裙边抖动,犹如纱衣,曼妙的舞姿吸引我,我越跟越远。
唉,如果不是要维持一份正当的职业,我多希望中途改行做海洋生物学家。
正紧贴着水母追着,忽然大腿一阵疼痛,如火炙一般,我一惊,人便往水下落,本能地抖动大腿,看到腿上附着一只俗称蓝色魔鬼的嗜哩鱼。
我用手去拉,幸亏戴着手套,但是连着水母而出的是我一大块皮肤,血肉淋漓。
我诅咒,血味足以引来鲨鱼,不过这一区是安全的。
水母,这么美丽的名字,这么美丽的生物,却这么毒辣及难以应付,像女人。
因为痛的缘故,我匆匆往水面上升,已经看到水面的亮光,但是左腿痉挛我失去游动的能力。
我努力吸氧气,拍打水面,企图上升,但是,恐惧侵占我的心,虽然我的头脑还是清醒,但左腿已经麻痹。
明明看得见亮光,我甚至可以摸得到游艇的底部,但是差那么十余公尺,我快成为海底冤魂。
我越来越怕,难道我王光宇命毕此地?
不可能,我整个人还很清醒,海自小是我的朋友,不可能,我要如往日一般活着回去,家人都在等我,我要活着回去。
但是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越沉越低,我苦苦的作最后挣扎,左腿的麻痹与痛楚也不觉得,我大力除下氧气筒,真笨,怎么开头没想到可以减除重量?
正在生死关头,我看见有人落水,我扬起手求救,那人和衣游过来,帮我脱下铅衣、气筒,一手搭着我腰部,引我升上水面。
我在突然之间遇到救星,本能使我紧抓住他的头发与手臂,他吃痛,吞进两口水,用力掌掴我的面孔,我才想到这样子会导致两人丧命,于是放松身体,让他拉我上去。
遇见空气我就落得半昏迷状态,躺在甲板上,不断痉挛,有人大声呼喊,酒与毛毡被递上来,又有人报警。
有女士惊呼,这些该死的女人,什么都尖叫一番以示她们之矜贵,讨厌之至。
奇怪,从鬼门关处兜了一个圈子回来,我并不害怕,一直有思想的能力,怎么会这样呢?但是却完全不能动弹,我甚至睁不开眼睛。
有人用药水替我洗伤口,神经交替反应,肌肉跳了两跳,可以感到伤口面积很大,将来好了也有大疤,不过小命检回来也就算了。
我的救命恩人是谁?
真想对着他叩三个响头。
游艇向岸驶去,我终于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一片白色,我在医院里。
首先看到的是母亲面孔。
“妈妈。”我叫她。
她完全放心了,“孩子,你醒来啦!感谢主,吓坏我。”
护士过来,微笑说:“休息数天便没事。”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母亲说:“光宇,如果没有谢小姐救你,真是—一”她不敢说下去。
“谢‘小姐’?”我愕然,“救我的是女孩子?”
“是呀,当日在游艇上,玩的玩,打瞌睡的盹着了,只有谢小姐在钓鱼,忽然她看到海底有人在挣扎,便和衣跳下去救人,孩子,你这次真是险过剃头。”
“哦。”我心中感恩不尽。
“孩子,那时你很害怕吧,他们说你拉住谢小组的头发不放,人家的头皮都险些被你拉了下来。”
我尴尬的涨红了脸。
“听妈妈的话,以后别再出海了。”
我不出声。
谢小姐,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她长得可俊俏?一时也不好意思问。
“谢小姐那里,我已上门去道谢,留了四包礼品,光宇,人家真是拼了自己一条命来救你一条命,这是大恩大德,你想想怎么报答吧。”
“我以身相报。”我又调皮起来。
“人家稀罕你吗?人家早有男朋友。”
母亲瞪我一眼,“以后记住不准再出海,我只得你一个儿子,你别害我寝食难安。”
我说:“妈,你越扯越远了。”
三天后我出院,第一件事便是穿戴整齐地去探访谢小姐。
她的声音如银铃一般,在电话中拒绝我的探访—一“不必了,令堂已经表达过她的心意,不过是小事,何足挂齿。”
我只好没有预约便上门去。
她的辨公室非常豪华,我怀疑谢小姐是这间公司的大人物,秘书小姐问我:“谢小姐没有约见你。”
我说:“请告诉她,我知道她的时间宝贵,但是我是她从海上救回来的那个人。”
“什么?”女秘书睁大眼睛。
“你照说好了,说王光宇来拜见他的救命恩人。”
女秘书瞪我一眼,怀疑我神经不正常,然后推门进去。
一会儿她出来说:“谢小姐请你进去。”
她叫谢雪心。
我看到她的时候,呆住了。她的美丽!(美丽在观者之眼中)我从没见那么有神的双目,那么乌亮的头发,以及那么倔强高傲的嘴角。
她一见我便开口,“王先生,我说过这只是一件小事,希望你不要将之挂在心上。”拒人千里。
我礼貌的说:“对我是大事,对你是小事,受人花戴万年香,谢小姐。”
她说:“我在五分钟后要开会。”又一招太极。
“家母的意思是,你是否可以赏光来寒舍吃一顿饭?
“不必麻烦令堂,令堂真是客气,王先生,她的意思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出海。”
“我知道。”
她笑了一笑说:“请。”
我于是被请出辨公室。
她的职位是:兴昌洋行副经理。
这妞,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怎么搅的?
无论怎么样,她是我的恩人。
恩人!
多老土,廿世纪末一九八二年,哪来的恩人?偏偏我一个大男人要背着这种包袱,太窝囊了,我懊恼的想,但与其死得年轻,当然不如活着有个恩人。
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妈真难活,我捏着一把冷汗。所以在我的恩人面前,我如何敢吹一口大气?
老妈说:“真没用,请个女孩子回来吃饭都做不到,你搅什么鬼?”
我瞪她一眼,“人家不爱来,难道我缚了她来?”
“感情可以培养,”她咕哝,“你又那么久没女朋友,你想想仔细。”
“妈,我不明白你说话的艺术,请简化一点。”
“光宇,你们两个是有缘人,索性撮合在一起,岂非大妙?”她兴奋的说。
这一趟她又说得太简单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一男一女,走在一起,马上可以燃起火花?这不是比盲婚更有艺术?
况且那谢小姐人如其名,像团冰山,近不了身。成日便对牢一个那么样的女朋友,我吐吐舌头,谢谢,我吃不消。
“光宇,你贼头贼脑的想些什么?”妈妈喝道。
“没什么。”
“你带回来的那些女孩子,我没一个看得顺眼,全部小舞女似,穿金戴银,浓妆艳抹,哪有一个及得上谢小姐?”
这倒是真的。
但老妈不懂得其中快巧,小舞女容易对付,咱们下了班已经筋疲力尽,谁还有兴致刻骨铭心的谈恋爱?还不是胡乱找个女伴吃饭看戏之类,洋的看腻找土的,如此而已。
妈妈说:“找对象,谢小姐是好人选。”
我胡调的说:“我还小,不适宜谈恋爱。”
“你看你那个样子!”妈妈不悦,“自从你父亲去世以后,你就吊儿郎当的,像什么?十年来也不想想成家立室,如今都三十岁了!”
我急急掩上双耳。
妈不准我出海,但我不信邪,只要不潜水也就是了,我暗自驾船出海钓鱼。
想到一个俏女郎冒着生命危险和衣跳下水去救我,不禁心中一阵牵动。
心里温柔的感觉还没过去,一艘快艇在我身边经过,激起一公尺高的浪花,我停睛一看,驾驶人正是谢雪心,滑水的是一个圆面孔小女孩。
她一见到我便板起张脸,像晚娘。
幸亏我够机灵,赔笑说:“谢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她说:“你不是答应令堂不出海的吗?何必叫她担惊受怕,老人家受不起。”
好小子,大庭广众之间教训我。
“我这就回去了。”我油条的说。
“至少等她忘记上次意外的阴影,好吗?”她把快艇转个圈。
“好,好!我以后都不再出海。”心想,以后不教你看见就是了,今天太凑巧。
那圆脸女孩说:“表姐,食物准备好,既然大家认识,过来举案大嚼吧。”纯真的笑容。
谢雪心点点头,我跟她们上游艇。
她穿着一件黑色泳衣,身裁完全成熟,我暗暗唱声乐,可惜她的态度殊不性感,否则裙下之臣还不挤破这只船?
我大腿上受水母之害的一块皮肤仍然嫩红可怕,她瞥一眼,没说什么。
那小女孩问:“喂!这是什么疤?好恐怖。”
我不响。
小女孩耸耸肩,替我带来食物。
我坐在甲板上,老实不客气的吃起来。
谢雪心忽然说:“这种水母有毒素,发出麻醉剂,所以当日你无力游上水面。”
我呆住,过半晌叹口气,“水底下迷幻醉人,但充满危机,海底所发生的事,往往神秘得无法解释。”
“欺山莫欺水。”
“家母还是想请你到舍下吃一顿饭。”
我打蛇随棍上。
她犹疑。
“就我跟家母,我们家没有其他人。”
“她真是个好妈妈。”
“我看得出你完全站在她那边,明晚上六点,我来你公司接你,好吗?”
她看我一眼,“就是因为令堂叫你来邀请我,你才开的口?”
“不不不,”这妞凭的多心,“当然我也欢迎你,你千万别误会。”我有什么辨法?谁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嗯。”她算是答应了。
我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那我回去报告母亲。”我说:”失陪。”
我驾着自己的小艇回去。
妈妈马上准备起来,象是准备招呼一派人似的,置了一厨房的菜,两个佣人忙得团团转。我在旁冷言冷语:“她最多喝一碗汤,吃半块胡萝卜,人家身裁维持得那么好,当然有秘方。”我差点被赶出厨房。
我去找司机老黄,叫他把那辆老爷摩根开出来。
“车子没问题吧?”我问。
“当然没问题,一直维修着。”
“以前刹掣失过灵,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绝对不会。”
我点点头。
要印象女人,开这部车子最理想。
看妈妈那么紧张,我也跟着谨慎起来。
车子离开家是五点半,一路驶向谢雪心的公司,她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商业大厦门口。
我下车替她开门。
她说:“这部车子,别半途抛锚才好。”
她不肯上车,“我开我的,跟着你。”
我心中喃喃咒骂,这小子,有风驶尽帆,能给我没脸,就给我没脸。
她开了自己的小小日本车出来,跟在我后面。
我发誓说,如果这部车子在半途抛锚,我就回去杀掉司机老黄。
可是不由你不信邪,车子上山时已经气喘,不一会儿就自动滑停,不肯前进。
我气得头脸通红,用力拍着驾驶盘。
谢雪心停车来看,“怎么了,什么地方出毛病?光发脾气没有用。”
我们细心查看各类表计,又打开车头研究,我怒道:“将它推下海算了。”
她笑吟吟,“那么不如送给我吧,我会得医好它。”
“大国手,到底这部鬼车子发生什么事?”
她瞅我一眼,又要打救我,说道:“车子没燃料。”
“什么?”我瞪目。
“车子没汽油,就那么简单。”
“要命。”我大力拍额角。
“来,我替你加油。”
她熟练的打开车尾箱,取出应用工具,吸出汽油,注入我的车子,我叹为观止,很明显地,她做惯这些功夫,正如她有急救的常识一般,而且都应用在我的身上,唉。
过一会她拍拍手取出湿纸巾来抹净油渍,说:“试开。”
我肃然起敬:“是,队长!”
车子果然顺利开动,真不由你不服。伟大的女人。
但我们还是迟到了,母亲急得团团转。
谢雪心神静气闲地叫声伯母,老妈才定下心来。
她拉着谢雪心的手不放。
“我这儿子,没什么用。”一开口就损我,“就会吃喝玩乐……”把我形容成花花公子,“你要多多看顾他,”咦,仿佛谢小姐已成为我的女朋友。
谢小姐对老年人真的设话说,一于唔唔唔的应着,非常好耐心。
我马上觉得受了委曲,她对我,又不见如此忍耐,动不动老大的白眼递将过来。
一顿饭吃得很多,老妈将所有的海味珍馐往谢雪心的碗里堆,为了礼貌,她吃得脖子都直了。
让我来打救她吧。我说:“妈,你不能再叫她吃,人家会吃死的,我与谢小姐出去散散步。”
妈妈狠狠的责备我,“你非但不劝客人多用点菜,你——一”
我拉起谢雪心便走到花园去。
她笑,“这次真的多亏你,不过菜是真的好吃,我一辈子从没在一顿饭时间吃过那么多。”
我沉默一会儿,“老人家的想法是很奇怪的,她希望看到年轻人吃得下睡得着。”
忽然谢雪心说:“偏偏我既吃不下又睡不好。”她很感喟,“工作紧张且忙碌,扑来扑去,神经紧张,下了班还得动脑筋交待第二天开会的事,根本没有休息,真惨。”
我讶异,“下班就要松弛,所以我爱出海。”
“我体力没有那么好。”她轻轻说。
她那强壮的表壳开始溶解。
我说:“朋友也很重要,有一两个知己,生活愉快得多。”
她苦笑,“我想我已经把所有的时间奉献给工作了。”
“那太过份,牺牲太大。”
“一直以来,我认为工作是我的唯一精神寄托。”
“错了。”我说。
她看我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按按胃部,“八宝鸭子味道真好。”
“如果你喜欢,请时常赏光。”
她嫣然一笑,女性的柔媚到此刻才露出来。
我有点心动,随即按捺下去。
我礼貌的送她回家。
回来把司机老黄好好的责备一顿,斗胆,燃料都不够。
那夜我为谢雪心辗转反侧,难以入寝。
诚然是一个美丽且有灵魂的女郎,但这是一个公平交易的世界,你得到多少,就必要付出多少代价,爱上谢雪心这样的女人,代价是高昂的,可以想象,她要求男人对她全心全意,男人在她面前,不能行差踏错。
我犹疑,进一步还是到此为止。
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明天再想吧。
到周末,老妈又来向我灌输她的训导:“光宇,你千万不要把事情丢冷了,要追马上追,知道吗?你有两天假期,怎么不把人约出来?”
我不出声,我还要想清楚。
星期六晚上一大班人前往的士高跳舞,我观光多于耍乐,内心刹那间有一丝寂寞。
大家在舞池中跳跃、欢腾,我喝着饮料,在七彩的闪烁的灯光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型,是谢雪心。
我忍不住站起来,不错是她。
忽然之间我不能控制自己,一直向她走去,我投降,我告诉自己,因为有她在身边,我便有形容不出的安全,看来我已经非她不可。
我带点伤感,又很快慰,举起手叫她:“雪心。”
她转过头来,看见是我,也笑了,她也是与一大堆朋友一起来的。
“雪心。”我温柔地叫她名字,一边又怀疑在这么吵闹的地方,她是否听得见。
说时迟那时快,舞池中正有新潮男女在表演花式舞蹈,男的把女的抱在肩上转圈,双腿一下于弹到我肩膀,把我推出数公尺,我住不了脚,滑到在地,感到痛入心肺,马上握住腿大叫一声。
他妈的,又受伤了!
谢雪心马上过来问:“什么事?”
“雪心,”我额上布满黄豆大的汗珠,“雪心,我怕是折断了骨头。”
“我的天,我去叫救护车。”她镇定的说:“光宇,你忍着点。”
她立刻控制了场面,音乐与灯光同时停止,救伤车在十分钟内赶到,但我已经痛得七昏八素,咬破了嘴唇。
雪心与我一起到医院,我闭上眼苦笑,女泰山又来勇救落魄男人了。
怎么搅的,这个多事之秋,我要证明什么呢?没她不行?总有些比较有风度的做法吧。
医生说我的腿骨折断,要好好在床上躺着,我看着上了石膏的大腿,啼笑皆非,母亲来到医院的时候,呼地抢天,连雪心都责怪。
她说:“我叫你好好看住他,你要做个好媳妇呀。”老人家看上似疯疯癫癫的,其实是诈癫纳福。
雪心尴尬的看我一眼,不说话。
“妈,我没事,放心好不好?”
她恼怒的说:“跳舞会跳断腿?以后不准下舞池!”
不准出海,不准跳舞,我吐吐舌头,那我只好闷死,我向雪心眨眨眼。
“雪心,我不再理这个猴头,我把他全交给你了!”老太太一转身离去。
我同雪心说:“你别介意。”
“令堂真是又聪明又活泼。
“是的,”我莞尔,“她返老回童了。”
谢雪心也笑了。
“她喜欢你。”我说。
“是的,挤命撮合我们两人。”
我的心“咚”一跳,试探说:“可是感情这回事,真的勉强不来。”
她看我一眼,“我晓得其实你是个孝子,你之所以与我约会,不外是因为你母亲督促有功。”
“什么?”我叫起来,“如果我不是在舞池中急着要与你会合,我此刻会躺在医院里吗?”
“这么说,你倒不是完全被逼的罗?”
“嘿,当然不,”我说:“谁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冒失,也许为了故意制造意外,以便接近你。”
“王光宇,我想你不会有这么大的苦心。”
我握住她的手,至少我的女朋友可以保护我,不坏呀!我想。
三星期后我可以用拐杖撑着走,我来不及去上班,由雪心开车送我。
我们早就形影不离,母亲非常满意,得到一个神奇女侠做她未来媳妇,她高兴了。
她自说自话的替我们筹备起婚礼来,把珠宝交给雪心保管之类。
我跟雪心说:“如何?嫁过来吧。”
“你不求婚,我怎么嫁?”
我只好买了束花,端张椅子,请她坐下,可是我的腿尚未痊愈,前跪后跪,跪不下来。
我叹气,她说“算了。”
我说:“欠你一跪。”
便向母亲报导喜讯,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还以为她会把我玩个半死。她那冷冰冰的态度收敛得很妥当,前后判若两人,如果我有什么话要说,那就是母亲选媳妇的眼光真正好。
三个月后我们结婚。
她仍然是我的英雄,常常救我这个男人。
譬如说一次我下厨煎鸡蛋,油锅冒出熊熊的火,吓得我拔直喉咙便叫,而结果是雪心赶进来用一块湿布扑熄烟火。
我说:“谢谢恩人,谢谢恩人。”人家称妻为内人,我称妻为恩人。
这还是小事,譬如说穿着内裤出门去取报纸,门被风吹上,她自超级市场回来,看见我用报纸围着下身,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从隔壁邻居处爬露台过去,虽住三楼,也有数十公尺高,她可仍然气定神闲,替我打开大门。
唉,如果没有他,日子怎么过?
有时她也说过,“光宇,你自己要当心,我救得你九十九次,也救不得你一百次。”
“胡说,你要救我一千一万次,永永远远的救我。”
“前辈子欠你的。”雪心说。
或许是。
我仍然想问她,半年前她把我自海底捞上来,有没有对我施人工呼吸。
我迷迷糊糊的忘了。
耳坠:
大醉之后,醒来,发觉自己一个人在床上。昨夜之事不复回忆。
星期日,钟头女工休息,忍着头痛,略为整理床铺,枕头边落下一只耳环。
长型的钻石耳环。
拈在手中,非常讶异。
谁的东西?
昨夜我有艳遇?如何什么都记不起来?
耳环有点重累累地,镶工非常精巧,价值不赀,怎么会漏在这里?
这位女神所花的代价也太大太大了。
我有点纳罕,如今的女性益发随便,视男女间关系如握手喝咖啡般,不寻常的关系如今变得再寻常没有,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不再有贞节观念。
是谁呢?
我托着头苦苦思索。
昨日是老张请我吃饭,张太太煮了一桌的菜请我。我心情不好,没吃太多。
自从跟玛丽闹翻之后心情就不好。
吃着吃着来了一大堆人,是张太太的表妹表弟回来度暑假,就叫我跟他们去跳舞。
我记得我要推掉他们,但他们年轻且热情,年龄自十多至二十多岁不等,索性把我拉着走。
我想回家也不过是对着四面墙壁,于是便跟着走。
的士可里吵闹叫喧,一切是迷人的,麻醉性的,适合伤心人躲避一阵了,我并没后悔去到那里。
桌上有什么酒喝什么,不久就醉倒。
奇怪。
我的酒量并不至于那么差,但不知恁地,昨夜醉得不省人事。
而今早又在床头发现一只名贵耳坠。
再努力往回想,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谁送我回来?(知是阿谁扶上马)谁扶我进屋?谁把我放在床上?
我找门匙,发觉它们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
皮夹子在门匙边,西装搁在沙发椅上,一切相安无事。
我热了一壶咖啡,边喝边呻吟。
醉过那么多次,这次最神秘,简直莫名其妙。
我打电话给老张。
老张的声音一贯地愉快,“子文,好吗?昨夜玩得开心吗?”
“昨夜你那些女客之中,有没有谁是穿得很隆重,戴钻石耳环的?”
“每个人都穿牛仔裤,哪有人戴钻石?”老张说。
问了也是白问,我亦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人穿得很整齐,所以这只耳环不会是她们的。
是什么人呢?是谁呢?
“子文,你没有什么事吧?”老张很关心我。
“没有。”我问:“老张,你那表弟,电话什么号码?”
“大弟是22537。”
“谢谢。”
我拨22537。
“是大弟?我是凌子文,记得吗?昨天在老张你表哥家遇见的,跟你们一起去的士可的那个老土。”
“呵——”大弟想了一会儿,才把我归纳起来。“什么事?昨夜你喝喝就渴睡起来,靠在沙发上很疲倦的样子,叫你也不起来,后来我们就让你躺着,我们管我们跳舞。”他笑。
“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有知道啊,等我们跳完回来,你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我追问:“什么人带走我?”
“不知道,没看见。”
我觉得事情更诡秘数分。
“那我是怎么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的?”
大弟呵呵地笑,“谁晓得?我们只听得你在那里狂叫‘玛丽、玛丽’。”“什么?”我吃惊。凌子文啊凌子文,你还是不能忘怀玛丽。
不由得心酸起来,自古痴心人容易醉酒。
“谢谢你,大弟,没事了,打扰。”
“哪里的话,有空再出来玩。”
我挂上电话。
喝醉之后大叫玛丽。我苦笑,分手都大半年,还只是叫她的名宇。在这六个月内,我约会过许多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寻欢作乐,事情仿佛已经过去,一切被遮掩得很好,猜不到醉后原形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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