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她:
大清早,小郭在研究最新的,由时代杂志发行的世界大地图,他的目标是非洲,正用放大镜细细观察的时候,有人推门而入。
小郭抬起头来。
那人是个英俊的年轻人,眉宇间稍微带点风霜,他向小郭自我介绍,「郭先生,我叫李介南。」
小郭心情特别好,他打算学一学他的宗师,猜测一下,李介南倒底从事何种行业
他皮肤较为黝黑,可见时常参予户外活动,肩膀圆厚,会不会是游泳健将,抑或是网球好手?
也可能是位工程师,或是考古学家。
小郭开口问:「你会不会是位体育教师?」
李介南一怔,「呵不,我是航海员,最近升作二副。」
小郭尴尬得要命。
他用咳嗽来掩饰,又问:「李先生你看上去似有心事。」
李介南忍不住笑,当然有,比较重要的事才会来找私家侦探。
这位大侦探似童真未泯。
「是有事。」他答。
小郭说:「请直言。」
「我寻人。」
「什幺关系?」
「朋友。」
「有无照片姓名地址?」
李君取出一张照片,是一男童与一女童的发黄甫士卡尺寸彩照,起码已是十多年前的杰作。
小郭为难,「你想找谁?」
「那小女孩。」
「照片是在七十年代拍摄的吧。」
「一九七七年夏季。」
小郭用放大镜研究半晌,发现新大陆,「这男孩子是你!」
「一点不错,郭先生你好眼力。」
小郭笑笑。
「那年我十二岁,家境贫穷,暑假,派报纸帮补家用,这一家人姓周,天天订阅五张早报。」
「小女孩是周小姐吧。」
「正是,她还有两个哥哥。」
「周冢同文化事业有点关系?」
「周先生是大同杂志的主编。」
「呵,」小郭听过这个名字:「周景文。」
「好极了,你听说过他。」李介南十分高兴。
「他淡出已经很久。」小郭说:「那本杂志,在六十年代,据闻的确风行一时。」
小李说:「小女孩,叫周吉,她家在玫瑰径。」
「今日也已经不是小女孩了。」
小李忽然惆怅地说:「美丽的她,不知怎幺样。」
小郭不由自主地想起该首歌谣的曲词:春天的花,是多幺的香,秋天的月,是多幺的亮,少年的我,是多幺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幺样。
美丽的她。
不知怎幺样。
小郭收起照片,「有名有姓,不难找到。」
「拜托你郭先生。」
李介南留下通讯地址,告别而去。
他走了以后,小郭细细研究那张合照。
影树底下,红花落了一地,女孩子穿白裙子,十分可爱,才十岁八岁模样,但十二岁的李介南,却已一板高大。
他手中握着一瓶汽水,想必是周小姐给他喝的。
周家显然没有阶级观念,不然不会替他们拍照。
周宅有私人园子,这种排场,在本市不算太多,玫瑰径也并不是一条很长的路。
小郭一去现场,就知道为什幺李介南要委托私家侦探。
一列旧平房经已全部拆卸,在八十年代重建为巨型公寓大厦,面目全非。
小郭怔怔看着雪白入云的大厦,好一会儿,才回侦探社。
他找到报馆的朋友,开门见山:「你有没有听过大同杂志?」
友人笑,「什幺大同,小异,我只知道姐妹杂志,明报周刊。」
「六十年代非常风行的一本刊物,你太孤陋寡闻,亏你还是干这一行的。」
小郭之友生气,「我今年才廿五岁,你同我说六十年代的刊物?」
「我没有空与你纠缠,我还看五四时期的著作呢,不表示我今年已经八十岁,你不是年轻,你是无知。」
那朋友叮一声挂上电话。
这次,小郭另找前辈。
电话接通,小郭忙不迭叫大哥,然后问:「大哥有无听说过大同杂志?」
对方沉吟,「大同,大同……是周景文任老板那一本吧。」不愧是大哥。
「一点不错。」小郭大喜。
「周景文后来筹拍电影的事你可知道?」
「没听说过,」小郭恭敬地说:「愿闻其详。」
「投资失败,他宣布破产,后来就音讯全无,不知下落,但大同的确是一本好杂志。」
小郭呆住,「破产?」
「是,玫瑰径那层房子被逼贱价抵押,继任业主数年后却卖得十倍好价钱。」
「周老的子女呢?」
「不再有消息。」
「周先生约多大年纪?」
「同我差不多,五十多岁吧。」
「谢谢你大哥,再见大哥。」小郭放下听筒。
合该有事,此时琦琦刚刚走过,听见小郭大哥长,大哥短,非常不以为然,因而讽刺有加:「你几时叫爷叔呢,叫爷叔岂非更恭敬更有礼?」
小郭气结。
一点头绪都没有。
小郭再经转折,找到大同杂志当年的一位记者老张。
他约了张先生茗茶。
老张如盘托出:「那时我们都劝周先生不要拍电影,不熟不做,风险太大,但是他孤意一行。」
「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那时候都还小,长子才十五,后来听说寄养在近亲家。」
「周小姐有无消息。」
「人海茫茫,哪里去找,大同是我第一份工作,现时我仍在做杂志,可是已是第五十份了。」他感喟地停一停,「大同是本好杂志。」
过两日,李介南上来听消息,小郭把真相告诉他。
李介南越听越惨痛。半晌作不得声,「我竟不知道有这种事,初中毕业,我被送到纺织厂做半工读,住宿舍,许久不出市区一次,只知道她搬了家,没想到周先生会破产。」
小郭不语。
「周吉是安琪儿那样的人,只知道弹琴唱歌,她怎么熬穷?」小李怔怔地。
小郭莞尔。
少年的他爱上这小小女孩,永志不忘,李介南所不知道的是,环境造人,没有办法的时候,再恶劣的环境也得忍耐下来。
李介南逼紧小郭,「你会再替我寻访她下落吧。」
「一定。」
过两日,老张自动到侦探社找小郭。
「张先生,请坐请坐。」小郭忙出来招呼。
「小郭,我打探到,周景文已于十年前过身。」
小郭呆呆看着爽直的老张。
多可惜,明明是个好人,英年早逝,无以为继。
「子女呢?」
「两个儿子由娘舅抚养,改姓欧阳,都读到大学毕业,此刻在广告界是很出名的人物。」
「女儿呢,他还有一个女儿。」小郭急问。
「女儿同亲母一起生活。」
「住哪里?」
「不知道。」
「请把周家大公子的姓名告诉我。」
老张说:「他此刻叫欧阳炯。」
「啊,是他。」
「可不就是他,」老张说:「没想到年纪轻轻,在富丽广告公司快升到总裁了。」
「谢谢你,张先生。」
电视上的广告,但凡有些新意及深度的,都属富丽制作。
小郭与欧阳的女秘书约好时间上门拜访。
他是一个很客气很温文的年轻人,穿套裁剪名贵的西服,领带颜色配得很好,一看就知道是个讲究的人。
「有何贵干?」他问小郭。
小郭出示证件,他有点讶异,但没有惶恐,小郭猜他尚未成婚。
果然,他幽默的说:「幸亏还没有人有资格来侦查我的私生活。」
「欧阳先生,我听说,你本姓周。」
欧阳炯一呆,小郭只见到他双目刹那间露出矛盾神色,但随即安详,「我没有本姓,我姓欧阳。」
他否认。
小郭意外,「但是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你原姓周。」
欧阳炯笑了,「那是误会,家父姓欧阳,我也姓欧阳,相信祖父,太公,都姓欧阳。」他不失广告人活泼本色。
「你可有妹妹?」
「我只得一名弟弟。」
「我受人委托,寻找你妹妹周吉。」
欧阳炯很有涵养,他按铃请秘书进来,然后才对小郭说:「我不姓周,我也没有妹妹。」
秘书接着把小郭请出去。
小郭觉得个人技艺退步,处处碰壁。
他不得不回去与拍档琦琦商量。
琦琦听完故事,发好一阵子呆,然后用纯女性眼光看:「多幺浪漫,他发迹后回来寻找童年时的梦。」
小郭说:「那幺帮帮他的忙。」
「没问题。」
他们找到欧阳炯的照片,给李介南看,「这人是谁?」
李介南不假思索指出,「这是周炯,周吉的大哥。」
「你已经多年没见他了。」
「当年他已有十五六岁,轮廓五官,没有大变化。」
「他说他没有妹妹。」
「我的天!」李介南完全气馁。
「我们还会继续找。」
「要不要登报?」琦琦问。
「暂时尚无必要。」
李介南一次比一次失望,知道得越多,他越是难过,早晓得,他索性把小女孩的倩影深藏心中,就此一生,岂非更美。
他脸上露出懊悔的神情来。
琦琦忍不住问:「李先生,万一找到周小姐,你打算怎幺做?」
小李过半晌才答:「我薄有节蓄,在温哥华近郊有一亩大的田园,我有资格组织家庭,而我终身所爱,其实是周吉一人。」
琦琦点点头。
确是动人的故事。
以往他是报童,她是千金小姐,如今两人的距离一定拉近不少,但愿周吉亦记得李介南。
继续找下去。
琦琦自有她的信道。
琦琦查到,欧阳炯同他兄弟欧阳康不住一块儿,各有各的公寓,每周一次,到父母的别墅去聚会,有时带女友,有时不。
两兄弟与养父母的感情十分好。
琦琦见小郭已经查过大哥,她便去查二哥。
老二有一张孩儿脸。
琦琦登门便说:「我是令妹的同学,她介绍我来这里见工。」
琦琦要到后来才明白何以欧阳康一听就知道她说谎。
当下欧阳康笑说:「我没有妹妹,当然也没有妹妹的同学,这位小姐,你也来自小郭侦探社吗,再不走,有骚扰他人的嫌疑呢。」
琦琦沉默,这就是长得标致的好处了,欧阳康竟没有立即把她扫出去。
「你的妹妹叫周吉,是不是?」琦琦问他。
「你弄错了。」他去拉开办公室大门,示意客人走。
「她小时候的朋友委托我们找她,如果遍寻不获,我们会登报纸,一定很张扬。」
欧阳康恼怒,「你们有什幺权利把一个不愿意亮相的人硬挖出来叫他吃苦?」
琦琦说:「对不起,你有你隐居的自由,我有我找人的自由。」
「太自由了!」欧阳炯愤怒。
「她在什幺地方?」
「谁要找她?」他反问。
琦琦大喜,一手推上门,自己坐下来,把那帧旧照片递过去。
「啊,」他耸然动容,「玫瑰径旧居。」
「认得那小女孩吗?」
他含蓄地点点头。
「那男孩子呢?」
欧阳康摇摇头,「也许是她的小朋友吧。」
「就是他现在回来找她,他一直没有忘记她,完全没有恶意,只想见一见。」
欧阳康有点感动,沉吟着。
琦琦机智地收手,「这是我的卡片,欧阳先生,你想起有她这个人的时候,随时找我。」
欧阳康微笑,「老板应加你薪水呢。」
「谢谢你。」
等人家良心发现是需要恒久忍耐的一件事。
小郭十分不耐烦,冲动地要刊登照片寻人。
琦琦趁这个空档,在李介南身上做了点工夫。
她告诉小郭,「小李真是个好青年,完全没有不良习惯。」
「许多女孩子又会嫌他闷。」
「船公司说,他没有女友,一上岸就回父母家,出海,停埠,人人上岸寻找欢乐,他却在船舱进修西班牙文,信不信由你,小李似文艺小说中男主角。」
小郭很感兴趣,「还有什幺新闻?」「
琦琦说:「李氏夫妇盼他成家。」
小郭笑,「还有呢?」
「找到周吉之后,这个日子就不远了。」
「你有把握?」
「有。」
过两天,琦琦接到一个电话,由一个女孩子打来,很礼貌地说:「欧阳先生说,隔了那幺久,要寻一个人,找到了,同你想象也有出入。」
琦琦一怔,马上往悲观的角度想。
「欧阳先生说:最好不要再追踪下去。」
「你让我委托人考虑考虑。」
那女孩子说:「我会转告他。」
没想到事情待找到人之后才开始神秘。
琦琦请李介南到办公室来。
「你要有心理准备,」琦琦说:「她可能病过一场。」
「可能而已。」小李的心已经活了。
「也可能受过伤。」
「只要她仍是周吉,我不会介意。」
琦琦微笑,小时候,听过许多童话的故事,公主如何着魔,变成一只天鹅,但是英俊的王子毫不介意,情深一吻,终破魔法,从此之后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真实世界里的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真的得逐天捱过,不知李介南可明白这点。
他坚决地说:「我想见一见她。」
琦琦说:「好。」
她拨电话到欧阳处,坦诚地说道:「见一次面,聚聚旧,有什幺妨碍呢,不会有人受伤。」
对方答得也有道理:「我不知道别人怎幺样,我自己就不想再提玫瑰径的事,以免伤神。」
「我明白。」
「那段好时光,一去不复返,我失落一切,包括原有姓氏,我愿意永远把那段回忆埋在心底。」
琦琦没想到他会对陌生人说那幺多。
「但是,」她勉励他,「之后,你不是又在人生路上拾回你失去的吗?」
「没有,我拾得的只是名与利,那是路上最多的东西,与我童年的快乐无关,一些最珍贵的事,失去便永远失去。」
「名利何尝不是一种补偿。」
「确是一种安慰。」他承认。
「请你安排我们与周吉见面。」
「她已经不姓周。」
琦琦怔,「为何?」
「她过继到一户姓殷的人家。」
「没有相干,我们还是想见她。」
「这样吧,」欧阳康过片刻说:「人不要太多,别吓着谁,约在公众场所,「可好?」
「一切照你说的办。」琦琦不愧是出来做事的人。
他很满意,「我明天再与你联络。」
小郭听了汇报,替李介南高兴,但是又替他担心,怕小李紧张过度。
第二天,李介南索性坐在小郭的办公桌前等电话。
什幺叫做渡日如年,看他便知。
好消息终于来了。
「明天下午四点,在彩云邨明记某餐厅。」
琦琦愕然。
什幺,什幺地方,为什幺挑一个那幺偏僻的地方见面?
小郭与琦琦面面相觑,李介南却毫不在意。
他说:「茶餐厅的檀岛咖啡最香。」
琦琦只得说:「你别穿得太隆重。」
琦琦与小郭在三点四十五分陪着李介南走进明记茶室。
他们挑了一张靠边的座位。
四点正,欧阳炯先进来,欧阳康随后。
小小茶餐厅忽然多了这许多生客,显得拥挤。
他们互相点头打招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放学时分,有不少女孩子进来喝冻饮,李介南逐一留意。
琦琦轻轻提醒他:「年纪不对,周吉约必已经廿多岁。」
李介南才猛然想起,涨红面孔。
是,他胡涂了,岁月不饶人,已经十多年过去,周吉不再是小女孩。
小郭说:「看。」
有一个女郎,穿鲜红色廉价贴身时装,扭着腰肢走进来,一张面孔十分浓妆,却不失明艳,她朝欧阳他们看一眼,琦琦几乎要上去相认,但不,她到另外一张台子坐下。
李介南摇头,「不,不是周吉。」
琦琦透口气,幸亏不是。
已经四点二十分了,迟到,琦琦摇摇头,坏习惯。
就在这个时候,欧阳康站起来迎出去,西装毕挺的他忽然蹲下抱起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另外还有哥哥姐姐,都跟在一个胖胖的少妇身边。
琦琦微笑,真巧,碰到朋友了。
头还没有转过来,琦琦忽然明白了,是她,就是她!
琦琦与小郭交换一个眼色,只觉惨不可言,这竟便是李介南心目中的安琪儿。
那少妇约三十岁模样,头发油腻,用橡筋勒在脑后,满身大汗,不知自何处赶回来,也许是因为胖,怕热,不住把一份报纸扇动取凉。
欧阳康朝他们点点头。
是她了,一点都不错。
小安琪儿在家道中落后飞入寻常百姓家,可能中学都没念完已经决定结婚,当时两个小哥哥尚无能力照顾她的学业,难怪欧阳康一听说琦琦自认是周吉同学,便笑起来。
什幺样的环境栽培什幺样的人,周吉就在朴素的环境做一个平凡的主妇,已经有两女一男三个孩子了,谁说不是幸福。
欧阳炯把小女孩抱在膝头上坐,他是个好舅舅。
琦琦见李介南一直呆望,便用手肘推他一下。
他低下头,轻轻说:「不认得了,真的不认得了。」
声音中无限无奈沧桑。
「过去招呼一声吧,」琦琦鼓励他,「无论如何,你俩是旧时好友。」
李介南点点头,站起来,走过去。
小郭与琦琦都佩服他的勇气。
只见他走到彼桌坐下,欧阳炯连忙给他介绍,但是那少妇抬起头,一脸茫然。
琦琦马上惊道:「她对他没有印象,她一点都不记得他。」
不错,少妇根本不记得童年时曾经结识这个小朋友。
李介南出示照片,少妇看了一看,仍然摇头,不好意思地赔笑。
这时,她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为小事争吵起来,她连忙喝止,更无暇回忆。
李介南失落得不能以笔墨形容,欧阳两兄弟只得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琦琦走过去领回李介南。
她说:「谢谢你们三位。」
小郭与琦琦随即陪着李介南离去。
小郭说:「轮廓依稀仍然秀丽。」
琦琦问:「你们有没有发觉,她大女儿同照片里的周吉一模一样?」
另一个寻人的故事又结束了。
李介南付清款项,上船,到南非去了。
小郭侦探社生活如常。
琦琦感慨良多,她说:「许多事,失去便是失去,我们要有勇气放下过去一切,再也不要哀悼,悲伤,甚或试图寻回失去,与其费时失事,不如努力将来。」
小郭唯唯喏喏:「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琦琦不去理他。
多少次,当老友互相说起少年时的趣事,我们都会有感慨,是吗,那真是我吗,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同样失落,同样悲哀。
同样寻人不获。
那漂亮的小玩意:
下班,余立平潇洒地取过外套,对同事老李说:「来,去喝杯冰冻啤酒。」
老李羡慕地看着余立平。
这家伙,工作十二小时之后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下巴长出青色须影,更显得他英俊性感。
麻西装穿在他身上,皱皱地硬是洒脱不过,换了老李那种胖胖身材,立刻变成不修边幅。
这位英俊小生在银行区是出名的人物,不少女孩子上来开会,顺带都要见一见余立平真人。
老李摇头,「不喝啦,我要赶回去同儿子温习大考功课。」
余立平讶异地笑,「那不是尊夫人的责任吗。」
「男女平等啰。」老李无奈。
余立平笑,「太早结婚,时间、金钱,统统叫女方平等了去,划不来。」
「谁像你那么有办法。」老李大力拍余立平的肩膀。
小余的肌肉结实可靠,老李忍不住捏几记,笑道:「难怪女朋友那么多。」
小余但笑不语。
「玩管玩,」老李说:「玩出了梁守丹那样的女友,可不值得。」
「什么,」小余提起公事包,「我哪里有到什么地方去玩来。」
老李感慨地说:「我要是年轻十年,我要是未婚,我也会去追求梁守丹。」
「你不会吃得消她的脾气。」余立平还是笑。
他给守丹的分数也很高。
可是结婚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守丹年轻,貌美,年薪几高达百万,这还不算,她十分理性节俭,对金钱处理具有智慧,人们传说,她私人财产可能已达八位数字。
不过每逢周末,只要有空,守丹仍然乐意下厨亲自调制好菜招呼男友。
守丹另外一个优点:绝口不提婚事。
真的,这样的女友哪里找。
不过,说到结婚,还是要详加考虑。
结婚是多么复杂的一件事,忽然之间,家里多一个人,要尊重她,呵护她,对她的心理生理都要负责,无端端承受对方一班亲戚,还有,晚上迟回家要事先交待,还有,晚上不回家会被人打穿头。
婚后如果有孩子,更加不得了。
那小小人儿随身道具之多,很快羁占整间屋子,廿四小时不停抗战,你睡他哭,他睡你哭,永无宁日,他且会长大,需索无穷,供书教学,都是重担……
不不不。
余立平不寒而栗。
老李的小女儿三岁大,简直似小人牌轰炸机,旋风式卷到哪里便破坏到哪里,余立平亲眼看见她站到椅子上,用力扯住百叶帘,身子一坠,把整幅帘子拉下来。
恐怖恐怖。
还是维持原状好。
小余是那种身在福中完全知道福气的人。
像今日,回到公寓,斟杯威士忌加冰,搁起双腿,享受阴凉的空气调节,听他所爱的辣的森巴舞曲,虽南面王不易。
即使是梁守丹,对久了,也难免会有难侍候的一面露出来。
现在这种关系最好,两人都在最佳状况下招呼对方,有乐共享,有难独当,不知多文明。
结婚是一个陷阱。
余立平喜欢独行独断,买房子,他有他的主张,不喜与人有商有量,衣服的式样,他也有他品味,毋需任何女性来指导他。
许多同事朋友,婚后被女性教育得如再世为人一般,迷失自我,不知几困惑彷徨。
余立平不受管。
也许,结婚有结婚的好处,但优点有待发掘。
休息片刻,他拨电话给守丹。
—有人来听,他便说:「明天我早上八点便来接你,我们到一个不知名的沙滩享受清晨的海水与阳光。」
对方笑了,说道:「这位先生,我很乐意,但是做一个正常的男人,我还是希望玩伴是女性。」
余立平呆住,谁是这无礼的小子?
岂有此理,乱听他人私家电话。
只听得他唤道:「守丹姐,守丹姐,找你。」
梁守丹过来,「哪一位?」
余立平立刻问:「那是谁?」
「我弟。」
「胡说,你没有弟弟。」
「我当然有弟弟,他是我表叔的儿子。」
「那只是普通亲戚,一表三千里,我也有好几个表弟。」
「我俩自幼亲厚,关系不一样。」
「守丹,明天出来玩一天。」
「不行,弟弟住我这里,我要陪他找房子,以及处理一些民生事宜。」
「那周末我干什么?」
「你还会少得了鬼主意,我才不担心。」守丹笑。
「我想见你。」余立平很少这样恳求任何人。
「明天一起吃晚饭吧。」
「你家?」
「对,我做海龙皇汤。」
守丹匆匆忙忙挂断电话。
有个男人住在她家里。
余立平认识梁守丹一年半,还是第一次知道守丹这样不忌讳男女关系。
这是她的自由。
她也给小余自由。
余立平这才发觉,自由也要付出代价。
梁守丹已是他相当公开的亲密女友,任何人要住进她的家,那应该是他,而不是其他人。
可是,梁守丹从来未曾干涉过谁住在他家,所以,他也不能干涉她。
这就是代价。
余立平有点困惑,那一夜,他额外早睡。
第二天起床,发觉电话录音机上有留言,他边看报纸边喝咖啡边听听是谁。
——「小余,这是咪咪,如果没有约会,请电二三四五六。」
「余立平,我是露露,明天中午飞机往温哥华,不回来了,说声再见。」
「立平,这是妈妈,明晚琳表姐婚礼,别忘记。」
「立平,我是张美美,大家都希望你出来教我们滑水,今午皇后码头三点正。」
彷佛选择多多的样子。
送移民飞机是应该的,还有,琳表姐的喜酒也非吃不可,其馀诸女性临时拉夫,不理也罢。
他看看时间,换了便服,驾车到飞机场去。
露露在守丹之前跟他走过一个时期,比起守丹的慧黠能干,露露单纯热情,给过小余一段好时光。
他什么都好,就是无意结婚,事后露露这样同人说。
他们仍然维持朋友关系。
露露见到他,仍然会替他整理领带,并且会酸溜溜兼甜丝丝地说:「你好吗旧火焰。」
感觉很好。
小余忽然渴望见到露露。
她被亲友包围着,她身边站着一个男生,她紧紧握着他的手。
小余一看,就知道那是露露的新欢,原来她这次赴温哥华,有人同行。
他没有趋向前,站在一角,双手插口袋,微微笑。
忽然之间,露露看到他,不由自主,丢下所有人,包括那位男生,向小余走来。
余立平握住她的手。
露露什么都没说,把头伏在他胸前一会儿,然后别转头,与那男生走进禁区。
亲友们立刻絮絮私语,讲起闲话来。
余立平感慨兼失落,她爱他,而守丹却理智得多,守丹爱自己。
自飞机场出来,他到相熟的咖啡室去喝杯冻饮,邻座有几个艳女,衣着大胆,打扮入时,媚眼一五一十送过来,余立平只装看不见。
喝完冰咖啡,匆匆离开冰室。
不知谁说的,人长得端正即可,不用长得好,太漂亮了,男女都尴尬。
好不容易捱到太阳落山,余立平买鲜花水果赴梁宅晚饭,因为有小弟弟在,因为不想被人比下去,所以特地修饰过才上门。
来开门的正是那小子。
「你好,余先生。」他笑着伸手来接鲜花。
一声就把小余叫老了。
小余不肯把那三打雪白的玫瑰花交给他。
守丹只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下,便说:「小弟,你帮我招呼余立平。」
小余自己找来水晶瓶子插好花表示毋需人招呼。
那小子才廿岁出头,剑眉星目,皮肤微棕,分明是体育健将,只穿汗衫与短裤,赤足,青春气息似随时要爆炸,令余立平好不自然。
他咳嗽一声,问那小子:「找到地方没有?」
「已经找到,守丹姐效率一流,立刻介绍人给我着手装修。」
余立平一怔,闲闲问:「地段好吗?」
「守丹姐帮我挑的,在浅水湾。」
余立平心一沉,这小子有家底。
「守丹姐工作过劳,」小子惋惜地说:「她憔悴了,才比我大三岁罢了,以前是看不出来的。」
守丹这时候捧出啤酒,笑道:「小弟叫我渡假去。」
立平问:「你年头不是刚休息过两个礼拜?」
守丹笑:「起码一年才叫假期。」
啤酒冰冻,但余立平觉得有点酸。
守丹说:「我忘记买蒜茸酱。」
「我去。」余立平说。
「不,让我来。」小弟已经拉开门出去。
守丹在他身后笑道:「史丹福大学的准讲师,一点架子都没有。」
有什么稀奇,一间史丹福数千个讲师。
「他廿四岁就修得博士学位。」
「是吗,」余立平闲闲地说:「真看不出,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漂亮的小玩意。」
守丹坐下来,细细打量余立平,小余多希望她的目光一如露露,充满激情无奈。
但是没有,守丹的眼神里只有揶揄,她说:「奇怪,我也曾听过人家这样叫你。」
「叫我什么?」立平呆住。
「漂亮的小伙子,漂亮的小男孩,漂亮的小玩意。」
「谁敢这样叫我?」
「有何不可,你也那样叫人。」
「开玩笑,我哪里有资格做别人的小玩意。」
守丹说:「我听说福达利行的主席琳蒂潘那样形容你。」
立平马上心虚地涨红面孔。
琳蒂潘曾经与他约会过,她比他大十多岁,他在她那里得到三纸合同,成为他升级的台阶,这已是五年前的事,并且是一个守得很严的秘密,守丹从何得知?
这不是摊牌的时候。
「所以,」守丹笑,「漂亮的男性亦受谣言困扰。」
立平附和,「从来没有人讲老李的是非。」
守丹很有深意的笑了。
立平混身不自在。
他吃得很多,但是不记得吃过什么,喝了很多,也许太多一点,是以略觉疲倦。
守丹端出咖啡的时候,他只觉非常困倦。
梁府有一个男生已经够了,他踉跄地站起来道别。
守丹说:「他不适宜开车,小弟,你送一送他。」
余立平连忙拒绝,抢着出门。
如果守丹真的关心他,她会追出来送他。
余立平站在街角好一会儿,守丹地把他忘了,他只得爬进驾驶位,失意地,慢慢地把车驶回家。
他醒了。
他轻蔑地管别人叫小玩意,却不知道人家也这样叫他。
星期天醒来,头痛欲裂。
电话录音机上有留言:「立平,琳表姐的喜酒不要忘记」,「小余,这是老梁,礼拜一早上八点钟会议」,「余先生,我是你秘书桃乐妃,提醒你明早八点钟会议要带章程甲乙同丙」。
没有人找他去耍乐。
小余举起脚,发觉昨晚忘记脱袜睡觉,左脚拇指穿了一个孔。
他蠕缩一下足趾,自嘲想,平日叫老梁羡慕得说不出话来的余立平此刻不堪一击。
外表徒然英俊潇酒,风流倜傥,私底下却袜子穿洞。
从前,女孩子为着讨他欢心,周未还会上来帮他洗洗碗碟,打理一下衣物。
守丹却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说不定她也在找保母与管家。
余立平吁出一口气,脱下袜子。
他到衣柜找一找,十馀双袜,有些落单,有些破旧,可以穿的不多。
给谁看见袜子上的洞,真会英名扫地。
他顺带把前两年买的,较为花俏的衣物也整理出来,折叠好,放进大纸袋,预备送人。
小余不会忘记公司大老板请手下坐船那一次,五十多岁的他穿了一套淡蓝色t恤配长裤,那娇嫩的颜色使他看上去像一名满脸皱纹的小丑。
岁月不饶人,人贵自知。
余立平把所有浅蓝色衣物扔出来。
衣柜里只剩下深灰、黑、棕,藏的时候,他才满意。
要人家尊重你,你必需首先尊重自己。
小余彷佛在今日立志。
他并没有去纠缠梁守丹,女人要男人看颜色的时候,男人最好维持缄默。
傍晚,他换上深色西服去接母亲喝喜酒。
那种场合,简直是大规模相看,年轻未婚男女穿戴整齐了,各自三三两两的占据有利座位,看人,也让人看。
往日,余立平是这类游戏的好手,如果有女孩子对牢他笑,他一定有表示,通常会走过去用手搭住对方椅背,问一声「你是新娘子的表妹?好脸熟,什么,不是,是同事?我替你叫杯咖啡,这里的伊面也不错……」
如此这般,他结识过无数异性。
今夜他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乖乖坐在母亲身边服侍老娘。有亲友过来他便站起招呼,否则分文不动。
余太太问儿子:「你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
余太深以为奇,「你看,」她想提起儿子往日的兴趣,「那红衣女郎多艳丽。」
立平一向不喜红衣女。
人没进来,衣服先进来,还没看到人,已经先看见衣服,不知是衣服穿人,还是人穿衣服,衣不惊人誓不休,太夸张了。
「那么,」余太太又说:「看,白衣女。」
余立平也不喜欢,雪雪白,一伸手就像玷辱了她的样子,这社会太现实,完全不适合不食人间烟火型女子,立平自问没有耐心时间精力服侍一朵百合花。
开席了,他仍然坐母亲身边,自冷盘乖乖吃到甜品。
余太太奇问:「你没有别的事?」
立平回母亲:「没事,我闲得慌。」
变了,余大太想,完全变了,这个转变,不知是好是坏。
那一晚,立平觉得省下许多力气,他并没有扑来扑去侍候那干女孩,他要洁身自爱,他不再稀罕做众人乐园。
星期一正是他最最忙的一天,替上司背黑锅,让同事开小差,为下属抵挡横风横雨。
在大机构内工作过的人,不难发觉,人类至大的丑陋与弱点便是一有机会就想整治及控制他人。
老板放假,小李不过暂时替他三天五天,就立刻开始摆款,把小张小王召入房内问:「那计划表做好没有,你打算如何处理?」
他马上打算精忠报国,牺牲同事,在所不计。
一点都不怕难为情。
权力到了独裁者手中,往往造成大悲剧,就是这个道理。
争争争,人争我争,日争夜争,升了职也不过加两千块,那许多人便甘心受愚弄,被上司支使得团团钻。
无奈人在江湖,维持清白谈何容易,余立平亦不得不成为游戏一分子,再无聊,再愚蠢的章法,都得继续玩下去。
晚上八点才回到家中。
他的威士忌加冰要双分才能松弛神经。
初出道精力好得多,立平想起守丹的小弟,是,就似那小伙子,青春抵挡一切,他根本看不见立平给他的白眼,懵懵然做欢乐英雄。
电话铃响。
余立平有第六感,知道由女孩子打来。
「在家?」是守丹的声音。
「不,不在家,这是电话录音。」
「要不要看电影,我负责买票。」
「我想打个盹,买九点半票,还有,请来接我。」
守丹在那头直笑。
「不然我就不出来。」立平说。
「办公室生涯益发辛苦,嗳?」守丹笑。
「苦不堪言,下班之后,茶饭不思。」
「九点十五分我来接你。」
立平略感安慰,他想说:「守丹我们一切从头开始可好。」
终于忍住。
不能再冲动了。
他在沙发上睡着,直到守丹来拍门。
她一见立平,立刻说:「你不是疲倦,你病了。」
立平挥挥手,「你同小弟去看戏吧,别理我。」
「小弟没有来,他约了朋友去新屋。」
「那么,你独自去吧。」
守丹推开他,进屋关上门。
立平呻吟一声,跑到沙发躺下。
王老五之家就是王老五之家,守丹找到亚斯匹灵以及矿泉水,逼立平服下药。
立平从来都不肯以于思满面,形容憔悴的样子见人,一定要守丹走。
守丹问:「你醒了吃什么?」
「我可以照顾自己。」
「紧急时叫你母亲。」
「没问题。」
守丹很想照顾他,随即一想,他一退烧,大抵就忙不迭拨电话找其他女伴,他不是她的责任,他俩尚是自由身。
于是她说:「我走了。」
立平没有回答,他已经睡着。
守丹看见丢在门角的一袋两袋旧衣,以及洗碗盘内堆积如山的杯子,摇摇头,没奈何。
她记得立平像雇着个家务助理,但不是好帮手。
守丹犹疑一刻,不知该不该走,以余立平这样的人来说,对他好,他不是不晓得,但也不会感恩一辈子,此刻同他洗杯子补袜子,徒然失了身分。
假如再替他煮一锅粥,那更成为老妈子,大大犯不着。
守丹叹口气,她不是不想做,而是形势不让她这样做,她有她的难处。
进过他的厨房,以后梁守丹难再见人。
守丹把药丸与开水放在他附近,终于让一切照旧,轻轻掩上门离开。
走了一年多,两人还好似打哑谜,守丹唏嘘,真不知人家是怎么结的婚。
电影放到一半她才进场,看了十分钟,不知首尾,她只得离场。
余立平半夜醒来,看见那只干净的玻璃杯里盛着清水,当琼浆玉液般喝下去,感激之余,拨电话给守丹,守丹刚在电话旁看小说,顺手接过,只听得立平说:谢谢你来看我。」
守丹见他如此有礼,差点要即时报他知遇之恩,上门去替他洗熨煮,但是强自压抑,淡淡说道:「你好好休息吧。」
一旁在玩电子游戏的小弟问:「是不是我的功劳?」
守丹笑,「你白吃白喝白住,还有功劳?」
「在我出现之前,余先生好像比较吊儿郎当。」
「与你无关,是他自己累了。」
「是吗,」小弟笑,「也许看见我使他更累。」
「有可能。」守丹点点头。
很多时候,守丹看到十六七八岁的少女,也会顿时气馁,倦意顿生。
「那还不就是我的功劳。」
守丹笑,「难道还要我另外发奖金给你不成。」
「我绝对不介意,上周六余先生在这里晚饭,我看着他一路老下来,临走时似中年人。」
守丹不语,她觉得自己很残忍。
「你看,」小弟说:「你没有白把我自英国叫来,计划很成功。」
守丹说:「还要看明后天呢。」
有些人就是受不得激将法,余立平像换了一个人,每到下午四时左右,便给守丹一电话,报告行踪,天天约她吃饭,她没有空,就改喝咖啡,务必要见过面才安心。
老李见他如此诚心,笑问:「看透人生,不再游戏?」
他拉住老李,「脱鞋给我看。」
老李虽不明就里,也把鞋脱掉,没有,他的袜子整整齐齐,没有穿孔。
李太太是个好妻子。
老李问:「立平你可是打算成家?」
他问非所答:「我也不小了。」
老李拍拍他肩膊,「你有十足资格。」
老李都看得出,守丹当然更了如指掌,看得一清二楚,她驯服下来,公平对待小余。
守丹还欠他表弟一笔奖金。
是去年的事了,有一日,她同他诉苦,他说:「你请我到香港渡假,我包管你男友痛改前非。」
守丹不知道小弟用过什么办法,他好似什么都没做,余立平已经搞通了思想。
拍卖行里的钢琴:
下班,余立平潇洒地取过外套,对同事老李说:「来,去喝杯冰冻啤酒。」
老李羡慕地看着余立平。
这家伙,工作十二小时之后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下巴长出青色须影,更显得他英俊性感。
麻西装穿在他身上,皱皱地硬是洒脱不过,换了老李那种胖胖身材,立刻变成不修边幅。
这位英俊小生在银行区是出名的人物,不少女孩子上来开会,顺带都要见一见余立平真人。
老李摇头,「不喝啦,我要赶回去同儿子温习大考功课。」
余立平讶异地笑,「那不是尊夫人的责任吗。」
「男女平等啰。」老李无奈。
余立平笑,「太早结婚,时间、金钱,统统叫女方平等了去,划不来。」
「谁像你那么有办法。」老李大力拍余立平的肩膀。
小余的肌肉结实可靠,老李忍不住捏几记,笑道:「难怪女朋友那么多。」
小余但笑不语。
「玩管玩,」老李说:「玩出了梁守丹那样的女友,可不值得。」
「什么,」小余提起公事包,「我哪里有到什么地方去玩来。」
老李感慨地说:「我要是年轻十年,我要是未婚,我也会去追求梁守丹。」
「你不会吃得消她的脾气。」余立平还是笑。
他给守丹的分数也很高。
可是结婚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守丹年轻,貌美,年薪几高达百万,这还不算,她十分理性节俭,对金钱处理具有智慧,人们传说,她私人财产可能已达八位数字。
不过每逢周末,只要有空,守丹仍然乐意下厨亲自调制好菜招呼男友。
守丹另外一个优点:绝口不提婚事。
真的,这样的女友哪里找。
不过,说到结婚,还是要详加考虑。
结婚是多么复杂的一件事,忽然之间,家里多一个人,要尊重她,呵护她,对她的心理生理都要负责,无端端承受对方一班亲戚,还有,晚上迟回家要事先交待,还有,晚上不回家会被人打穿头。
婚后如果有孩子,更加不得了。
那小小人儿随身道具之多,很快羁占整间屋子,廿四小时不停抗战,你睡他哭,他睡你哭,永无宁日,他且会长大,需索无穷,供书教学,都是重担……
不不不。
余立平不寒而栗。
老李的小女儿三岁大,简直似小人牌轰炸机,旋风式卷到哪里便破坏到哪里,余立平亲眼看见她站到椅子上,用力扯住百叶帘,身子一坠,把整幅帘子拉下来。
恐怖恐怖。
还是维持原状好。
小余是那种身在福中完全知道福气的人。
像今日,回到公寓,斟杯威士忌加冰,搁起双腿,享受阴凉的空气调节,听他所爱的辣的森巴舞曲,虽南面王不易。
即使是梁守丹,对久了,也难免会有难侍候的一面露出来。
现在这种关系最好,两人都在最佳状况下招呼对方,有乐共享,有难独当,不知多文明。
结婚是一个陷阱。
余立平喜欢独行独断,买房子,他有他的主张,不喜与人有商有量,衣服的式样,他也有他品味,毋需任何女性来指导他。
许多同事朋友,婚后被女性教育得如再世为人一般,迷失自我,不知几困惑彷徨。
余立平不受管。
也许,结婚有结婚的好处,但优点有待发掘。
休息片刻,他拨电话给守丹。
—有人来听,他便说:「明天我早上八点便来接你,我们到一个不知名的沙滩享受清晨的海水与阳光。」
对方笑了,说道:「这位先生,我很乐意,但是做一个正常的男人,我还是希望玩伴是女性。」
余立平呆住,谁是这无礼的小子?
岂有此理,乱听他人私家电话。
只听得他唤道:「守丹姐,守丹姐,找你。」
梁守丹过来,「哪一位?」
余立平立刻问:「那是谁?」
「我弟。」
「胡说,你没有弟弟。」
「我当然有弟弟,他是我表叔的儿子。」
「那只是普通亲戚,一表三千里,我也有好几个表弟。」
「我俩自幼亲厚,关系不一样。」
「守丹,明天出来玩一天。」
「不行,弟弟住我这里,我要陪他找房子,以及处理一些民生事宜。」
「那周末我干什么?」
「你还会少得了鬼主意,我才不担心。」守丹笑。
「我想见你。」余立平很少这样恳求任何人。
「明天一起吃晚饭吧。」
「你家?」
「对,我做海龙皇汤。」
守丹匆匆忙忙挂断电话。
有个男人住在她家里。
余立平认识梁守丹一年半,还是第一次知道守丹这样不忌讳男女关系。
这是她的自由。
她也给小余自由。
余立平这才发觉,自由也要付出代价。
梁守丹已是他相当公开的亲密女友,任何人要住进她的家,那应该是他,而不是其他人。
可是,梁守丹从来未曾干涉过谁住在他家,所以,他也不能干涉她。
这就是代价。
余立平有点困惑,那一夜,他额外早睡。
第二天起床,发觉电话录音机上有留言,他边看报纸边喝咖啡边听听是谁。
——「小余,这是咪咪,如果没有约会,请电二三四五六。」
「余立平,我是露露,明天中午飞机往温哥华,不回来了,说声再见。」
「立平,这是妈妈,明晚琳表姐婚礼,别忘记。」
「立平,我是张美美,大家都希望你出来教我们滑水,今午皇后码头三点正。」
彷佛选择多多的样子。
送移民飞机是应该的,还有,琳表姐的喜酒也非吃不可,其馀诸女性临时拉夫,不理也罢。
他看看时间,换了便服,驾车到飞机场去。
露露在守丹之前跟他走过一个时期,比起守丹的慧黠能干,露露单纯热情,给过小余一段好时光。
他什么都好,就是无意结婚,事后露露这样同人说。
他们仍然维持朋友关系。
露露见到他,仍然会替他整理领带,并且会酸溜溜兼甜丝丝地说:「你好吗旧火焰。」
感觉很好。
小余忽然渴望见到露露。
她被亲友包围着,她身边站着一个男生,她紧紧握着他的手。
小余一看,就知道那是露露的新欢,原来她这次赴温哥华,有人同行。
他没有趋向前,站在一角,双手插口袋,微微笑。
忽然之间,露露看到他,不由自主,丢下所有人,包括那位男生,向小余走来。
余立平握住她的手。
露露什么都没说,把头伏在他胸前一会儿,然后别转头,与那男生走进禁区。
亲友们立刻絮絮私语,讲起闲话来。
余立平感慨兼失落,她爱他,而守丹却理智得多,守丹爱自己。
自飞机场出来,他到相熟的咖啡室去喝杯冻饮,邻座有几个艳女,衣着大胆,打扮入时,媚眼一五一十送过来,余立平只装看不见。
喝完冰咖啡,匆匆离开冰室。
不知谁说的,人长得端正即可,不用长得好,太漂亮了,男女都尴尬。
好不容易捱到太阳落山,余立平买鲜花水果赴梁宅晚饭,因为有小弟弟在,因为不想被人比下去,所以特地修饰过才上门。
来开门的正是那小子。
「你好,余先生。」他笑着伸手来接鲜花。
一声就把小余叫老了。
小余不肯把那三打雪白的玫瑰花交给他。
守丹只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下,便说:「小弟,你帮我招呼余立平。」
小余自己找来水晶瓶子插好花表示毋需人招呼。
那小子才廿岁出头,剑眉星目,皮肤微棕,分明是体育健将,只穿汗衫与短裤,赤足,青春气息似随时要爆炸,令余立平好不自然。
他咳嗽一声,问那小子:「找到地方没有?」
「已经找到,守丹姐效率一流,立刻介绍人给我着手装修。」
余立平一怔,闲闲问:「地段好吗?」
「守丹姐帮我挑的,在浅水湾。」
余立平心一沉,这小子有家底。
「守丹姐工作过劳,」小子惋惜地说:「她憔悴了,才比我大三岁罢了,以前是看不出来的。」
守丹这时候捧出啤酒,笑道:「小弟叫我渡假去。」
立平问:「你年头不是刚休息过两个礼拜?」
守丹笑:「起码一年才叫假期。」
啤酒冰冻,但余立平觉得有点酸。
守丹说:「我忘记买蒜茸酱。」
「我去。」余立平说。
「不,让我来。」小弟已经拉开门出去。
守丹在他身后笑道:「史丹福大学的准讲师,一点架子都没有。」
有什么稀奇,一间史丹福数千个讲师。
「他廿四岁就修得博士学位。」
「是吗,」余立平闲闲地说:「真看不出,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漂亮的小玩意。」
守丹坐下来,细细打量余立平,小余多希望她的目光一如露露,充满激情无奈。
但是没有,守丹的眼神里只有揶揄,她说:「奇怪,我也曾听过人家这样叫你。」
「叫我什么?」立平呆住。
「漂亮的小伙子,漂亮的小男孩,漂亮的小玩意。」
「谁敢这样叫我?」
「有何不可,你也那样叫人。」
「开玩笑,我哪里有资格做别人的小玩意。」
守丹说:「我听说福达利行的主席琳蒂潘那样形容你。」
立平马上心虚地涨红面孔。
琳蒂潘曾经与他约会过,她比他大十多岁,他在她那里得到三纸合同,成为他升级的台阶,这已是五年前的事,并且是一个守得很严的秘密,守丹从何得知?
这不是摊牌的时候。
「所以,」守丹笑,「漂亮的男性亦受谣言困扰。」
立平附和,「从来没有人讲老李的是非。」
守丹很有深意的笑了。
立平混身不自在。
他吃得很多,但是不记得吃过什么,喝了很多,也许太多一点,是以略觉疲倦。
守丹端出咖啡的时候,他只觉非常困倦。
梁府有一个男生已经够了,他踉跄地站起来道别。
守丹说:「他不适宜开车,小弟,你送一送他。」
余立平连忙拒绝,抢着出门。
如果守丹真的关心他,她会追出来送他。
余立平站在街角好一会儿,守丹地把他忘了,他只得爬进驾驶位,失意地,慢慢地把车驶回家。
他醒了。
他轻蔑地管别人叫小玩意,却不知道人家也这样叫他。
星期天醒来,头痛欲裂。
电话录音机上有留言:「立平,琳表姐的喜酒不要忘记」,「小余,这是老梁,礼拜一早上八点钟会议」,「余先生,我是你秘书桃乐妃,提醒你明早八点钟会议要带章程甲乙同丙」。
没有人找他去耍乐。
小余举起脚,发觉昨晚忘记脱袜睡觉,左脚拇指穿了一个孔。
他蠕缩一下足趾,自嘲想,平日叫老梁羡慕得说不出话来的余立平此刻不堪一击。
外表徒然英俊潇酒,风流倜傥,私底下却袜子穿洞。
从前,女孩子为着讨他欢心,周未还会上来帮他洗洗碗碟,打理一下衣物。
守丹却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说不定她也在找保母与管家。
余立平吁出一口气,脱下袜子。
他到衣柜找一找,十馀双袜,有些落单,有些破旧,可以穿的不多。
给谁看见袜子上的洞,真会英名扫地。
他顺带把前两年买的,较为花俏的衣物也整理出来,折叠好,放进大纸袋,预备送人。
小余不会忘记公司大老板请手下坐船那一次,五十多岁的他穿了一套淡蓝色t恤配长裤,那娇嫩的颜色使他看上去像一名满脸皱纹的小丑。
岁月不饶人,人贵自知。
余立平把所有浅蓝色衣物扔出来。
衣柜里只剩下深灰、黑、棕,藏的时候,他才满意。
要人家尊重你,你必需首先尊重自己。
小余彷佛在今日立志。
他并没有去纠缠梁守丹,女人要男人看颜色的时候,男人最好维持缄默。
傍晚,他换上深色西服去接母亲喝喜酒。
那种场合,简直是大规模相看,年轻未婚男女穿戴整齐了,各自三三两两的占据有利座位,看人,也让人看。
往日,余立平是这类游戏的好手,如果有女孩子对牢他笑,他一定有表示,通常会走过去用手搭住对方椅背,问一声「你是新娘子的表妹?好脸熟,什么,不是,是同事?我替你叫杯咖啡,这里的伊面也不错……」
如此这般,他结识过无数异性。
今夜他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乖乖坐在母亲身边服侍老娘。有亲友过来他便站起招呼,否则分文不动。
余太太问儿子:「你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
余太深以为奇,「你看,」她想提起儿子往日的兴趣,「那红衣女郎多艳丽。」
立平一向不喜红衣女。
人没进来,衣服先进来,还没看到人,已经先看见衣服,不知是衣服穿人,还是人穿衣服,衣不惊人誓不休,太夸张了。
「那么,」余太太又说:「看,白衣女。」
余立平也不喜欢,雪雪白,一伸手就像玷辱了她的样子,这社会太现实,完全不适合不食人间烟火型女子,立平自问没有耐心时间精力服侍一朵百合花。
开席了,他仍然坐母亲身边,自冷盘乖乖吃到甜品。
余太太奇问:「你没有别的事?」
立平回母亲:「没事,我闲得慌。」
变了,余大太想,完全变了,这个转变,不知是好是坏。
那一晚,立平觉得省下许多力气,他并没有扑来扑去侍候那干女孩,他要洁身自爱,他不再稀罕做众人乐园。
星期一正是他最最忙的一天,替上司背黑锅,让同事开小差,为下属抵挡横风横雨。
在大机构内工作过的人,不难发觉,人类至大的丑陋与弱点便是一有机会就想整治及控制他人。
老板放假,小李不过暂时替他三天五天,就立刻开始摆款,把小张小王召入房内问:「那计划表做好没有,你打算如何处理?」
他马上打算精忠报国,牺牲同事,在所不计。
一点都不怕难为情。
权力到了独裁者手中,往往造成大悲剧,就是这个道理。
争争争,人争我争,日争夜争,升了职也不过加两千块,那许多人便甘心受愚弄,被上司支使得团团钻。
无奈人在江湖,维持清白谈何容易,余立平亦不得不成为游戏一分子,再无聊,再愚蠢的章法,都得继续玩下去。
晚上八点才回到家中。
他的威士忌加冰要双分才能松弛神经。
初出道精力好得多,立平想起守丹的小弟,是,就似那小伙子,青春抵挡一切,他根本看不见立平给他的白眼,懵懵然做欢乐英雄。
电话铃响。
余立平有第六感,知道由女孩子打来。
「在家?」是守丹的声音。
「不,不在家,这是电话录音。」
「要不要看电影,我负责买票。」
「我想打个盹,买九点半票,还有,请来接我。」
守丹在那头直笑。
「不然我就不出来。」立平说。
「办公室生涯益发辛苦,嗳?」守丹笑。
「苦不堪言,下班之后,茶饭不思。」
「九点十五分我来接你。」
立平略感安慰,他想说:「守丹我们一切从头开始可好。」
终于忍住。
不能再冲动了。
他在沙发上睡着,直到守丹来拍门。
她一见立平,立刻说:「你不是疲倦,你病了。」
立平挥挥手,「你同小弟去看戏吧,别理我。」
「小弟没有来,他约了朋友去新屋。」
「那么,你独自去吧。」
守丹推开他,进屋关上门。
立平呻吟一声,跑到沙发躺下。
王老五之家就是王老五之家,守丹找到亚斯匹灵以及矿泉水,逼立平服下药。
立平从来都不肯以于思满面,形容憔悴的样子见人,一定要守丹走。
守丹问:「你醒了吃什么?」
「我可以照顾自己。」
「紧急时叫你母亲。」
「没问题。」
守丹很想照顾他,随即一想,他一退烧,大抵就忙不迭拨电话找其他女伴,他不是她的责任,他俩尚是自由身。
于是她说:「我走了。」
立平没有回答,他已经睡着。
守丹看见丢在门角的一袋两袋旧衣,以及洗碗盘内堆积如山的杯子,摇摇头,没奈何。
她记得立平像雇着个家务助理,但不是好帮手。
守丹犹疑一刻,不知该不该走,以余立平这样的人来说,对他好,他不是不晓得,但也不会感恩一辈子,此刻同他洗杯子补袜子,徒然失了身分。
假如再替他煮一锅粥,那更成为老妈子,大大犯不着。
守丹叹口气,她不是不想做,而是形势不让她这样做,她有她的难处。
进过他的厨房,以后梁守丹难再见人。
守丹把药丸与开水放在他附近,终于让一切照旧,轻轻掩上门离开。
走了一年多,两人还好似打哑谜,守丹唏嘘,真不知人家是怎么结的婚。
电影放到一半她才进场,看了十分钟,不知首尾,她只得离场。
余立平半夜醒来,看见那只干净的玻璃杯里盛着清水,当琼浆玉液般喝下去,感激之余,拨电话给守丹,守丹刚在电话旁看小说,顺手接过,只听得立平说:谢谢你来看我。」
守丹见他如此有礼,差点要即时报他知遇之恩,上门去替他洗熨煮,但是强自压抑,淡淡说道:「你好好休息吧。」
一旁在玩电子游戏的小弟问:「是不是我的功劳?」
守丹笑,「你白吃白喝白住,还有功劳?」
「在我出现之前,余先生好像比较吊儿郎当。」
「与你无关,是他自己累了。」
「是吗,」小弟笑,「也许看见我使他更累。」
「有可能。」守丹点点头。
很多时候,守丹看到十六七八岁的少女,也会顿时气馁,倦意顿生。
「那还不就是我的功劳。」
守丹笑,「难道还要我另外发奖金给你不成。」
「我绝对不介意,上周六余先生在这里晚饭,我看着他一路老下来,临走时似中年人。」
守丹不语,她觉得自己很残忍。
「你看,」小弟说:「你没有白把我自英国叫来,计划很成功。」
守丹说:「还要看明后天呢。」
有些人就是受不得激将法,余立平像换了一个人,每到下午四时左右,便给守丹一电话,报告行踪,天天约她吃饭,她没有空,就改喝咖啡,务必要见过面才安心。
老李见他如此诚心,笑问:「看透人生,不再游戏?」
他拉住老李,「脱鞋给我看。」
老李虽不明就里,也把鞋脱掉,没有,他的袜子整整齐齐,没有穿孔。
李太太是个好妻子。
老李问:「立平你可是打算成家?」
他问非所答:「我也不小了。」
老李拍拍他肩膊,「你有十足资格。」
老李都看得出,守丹当然更了如指掌,看得一清二楚,她驯服下来,公平对待小余。
守丹还欠他表弟一笔奖金。
是去年的事了,有一日,她同他诉苦,他说:「你请我到香港渡假,我包管你男友痛改前非。」
守丹不知道小弟用过什么办法,他好似什么都没做,余立平已经搞通了思想。
失物:
小郭与关大律师,可以说是相熟的朋友。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兴趣:研究土星的光环。
小郭曾经与他一边喝着最好的陈年白兰地,一边谈论这颗象戴着一个银色项圈似的美丽行星。
不过这已经是题外话了。
今天,关大律师到小郭侦探社来,显然不是为着太阳系里任何一颗行星。
关某打过招呼,话入正题,但是以他的辩才,竟也觉困难,有不知从可说起的困惑。
小郭给他一杯好酒,「从头说起。」他提醒他。
「对,我就从头说起。」
关律师自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大照片,「这,是张宝株夫人。」
小郭接过照片,看了一看,「是,是她。」
张宝株是本市第二代财阀,承继他父亲数以亿计的财产后,青出于蓝,成为年青一代富商中的佼佼者。
他的夫人,与他门当户对,是位大家闺秀,两人是大学同学,婚后感情好得不得了。
这样的一对出名的璧人,难道也会出纰漏?
关律师说:「这件事与张宝株没有任何关系。」
小郭更正:「暂时没有牵连。」
关律师笑一笑,「上个星期三,下午一点正,张夫人应邀参加一个午餐会,她于下午三时离开华晶酒店的宴会厅,登上座驾车以后,发觉失去荷包。」
小郭扬起一条眼眉毛。
如此小事,何用委托大律师?
「这,」关律师说:「是她当天用的手袋,那只荷包就放在手袋内。」
关律师取出来的,是一只翠绿色小格子鳄鱼皮皮包,扣子上有法国名牌标志。
小郭对女性用品的价值没有太大的概念,但是约莫知道,这只手袋的售价,可能是侦探社打字员一年半的薪水。
关大律师像变魔术一样,又自公文包内取出一只折迭式小银包,「她失去的荷包,与此相同。」
小郭不语。
他看着桌上的照片,鳄鱼皮包,以及同色同款小小的皮夹子。
张夫人才廿多岁,她有清丽的面孔,眉宇间却不知恁地略见忧郁,小郭凝视照片半晌,抬起头来问:「皮夹子里的失物,对她来说,极之重要吧。」
关律师双目露出佩服的眼色来,「是。」
小郭取起桌上的皮夹子,「那是什么?」
「张夫人没有说。」
神秘。
皮夹子这么小,可以放得下的东西不多。
小郭问:「你猜是什么?」
关律师答:「我猜不会是财物。」
对。
关律师迟疑一下,「我猜,可能是一封信。」
小郭点点头,「或是一张便条。」
「所以她委托我,无论如河,要把荷包找回来。」
小郭说:「这件事,归根究底,还是同张宝株有关,她怕他看到那张便条。」
关律师摇头,「她向我保证,与张宝株无关。」
女人。
小郭站起来,「爱莫能助。」
「什么?」关律师大吃一惊。
小郭说:「老关,本市的扒手多如狗毛,哪里找去。」
「小郭,帮帮忙好不好?」老关急出汗来。
小郭笑,「她悬赏多少?」
老关说了一个数字,「小郭,我与你五五分账。」
小郭呆在当地,这荷包里有什么东西,竟然值七个位数字的悬红?
老关说下去:「张宝株每年与敝公司有极大的生意来往,我们以他这个户口为荣。」
小郭明白,失去张宝株这大客户的生意,会影响到刘关张律师行的声誉。
「人海茫茫,怎么去找?」他问老关。
「找找看好不好,没找就说不找,不找怎么找得到,」老关抹汗,「给我一点面子,如果我的面子不够大,那么,看在土星的光环分上。」
小郭不语。
过一会儿他说:「你知道吗,老关,我们居住的地球,可以在土星的光环上打滚。」
「是,」老关颓然,「那条光环非常的宽。」
小郭终于说:「好吧,我试试看。」
「谢谢你。」老关紧紧握他的手。
他如释重负般的走了。。
小郭喃喃道:「土星的光环。」
琦琦敲敲门进来,一眼看见桌上翠绿色的鳄鱼皮手袋,立刻啧啧连声,「有钱人的品味往往恶俗。」
小郭说:「也许人家已经有三十只黑色鳄鱼皮。」
「噫,」她看到照片,「张宝株夫人刘莉莉。」
小郭忽然问:「琦琦,倘若这只手袋属于你,你会放些什么东西?」
「我的手袋大如旅行袋,我从来不用这等小巧玲珑,精致无比,华而不实的手袋。」
「琦琦,查一查张宝株夫人。」
「关于什么。」
「一切。」
琦琦叹口气,「这年头,做工越来越难。」
当天下午,小郭到中区派出所找到他的老朋友李总侦探,一坐下来便说明来意。
「上星期三下午,有人报失,失物是一只绿色皮夹子。」小郭把案件简单述出。
李总探笑,「我记得,失主是张宝株夫人。」
「有没有进一步消息?」
「没有。」老李摇摇头。
「她提供过什么线索?」
老李答:「小郭,你知道我对阔太太一向有点偏见,她们再紧张,也不过是床底下放纸鹞。」
小郭笑笑,他也有这种感觉。
「她说皮夹内并没有钞票,信用卡已经取消。」
「那天下午,有没有可疑人物接近过她?」
「她去过一次卫生间,与一个女子擦身而过,张夫人的记性很好,她记得那女子的容貌装扮,我们叫绘图员录像,你看看。」
铅笔画中是一个神采飞扬大眼睛女郎。
小郭说「我想要一张副本。」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女郎是扒手。
本市龙蛇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社会富庶,两道上的人都养得活。
老李问:「失物很重要?」
「对张夫人来说,肯定极之珍贵。」
李总探不禁亦表示兴趣,「那会是什么?」
「我们猜是一封信。」
李总探欠欠身,「情信。」
小郭点点头,「不错,一封由别的男性写给张夫人的情信。」
「难怪她着急!」
小郭收起绘图肖像,道谢而去。
琦琦在等他。
「小郭小郭,你知道张宝株夫人是谁?」
很明显,她已经掌握了若干重要有趣的资料。
「我知道,她叫刘莉莉。」
「你来看,」琦琦手上一大迭剪报影印本,「七岁之前,刘莉莉叫刘晓真。」
小郭脑海中似有铃声一响,好熟的名字。
琦琦再予他一点提示,「刘,南洋刘希凡家属的刘。」
哎呀,小郭想起来了。
六十年代槟城著名的争产争女案主角刘希凡的女儿刘晓真!那小女孩的照片曾登遍东南亚报纸杂志。
小郭把剪报抢过来翻阅。
该宗家庭伦理案十分轰动,主角刘希凡富甲一方,一直是当地最受欢迎的王老五。
他在四十二岁那年才结了婚,娶的却是一名年轻英国留学生,年纪比他小得多,不久生下刘晓真,当然视作掌上明珠,夫妻的感情生活却逐渐。
传说刘希凡一直怀疑年轻的妻有外遇。
他提出离婚。
刘夫人不甘罢休,要刘家一半家产。
刘希凡在法庭提出有力证供,他的女儿,当年七岁的刘晓真,曾目睹母亲的情人在家中渡宿,彼时,男主人正好公干外游。
一个七岁女孩的指控比利刀真枪还有力。
孩子不会说谎,这是不争的事实。
刘妻败诉,法庭把小女孩判给她父亲刘希凡抚养。
刘夫人悄悄返回英国,下落不明,听说不久酗酒潦倒,郁郁而终。
小郭放下剪报,「刘莉莉是刘晓真。」
「是,」琦琦说:「你看,即使才七岁,小美人的模样已经露出来。」
她俩毫无异问是同一人。
「刘莉莉的私生活可严谨?」
「她与张宝株深爱对方,形影不离,他俩之间,绝对没有第三者。」
「一个下午你就查清楚了?」小郭调侃琦琦。
「我有现成资料,张宝株不知多少对头想找碴打垮张氏企业,他们都觉得张氏私生活无懈可击。」
敌人的消息一定可靠。
琦琦问:「荷包里到底是什么?」
只有两个人知道:那个扒手,与张夫人刘莉莉本人。
小郭问琦琦:「本市如今最有力的扒手集团由谁控制?」
琦琦给小郭老大白眼,「去你的,本市繁荣安定,日日向上,只有光明建设,没有阴暗堕落,哪里有扒手,什么地方来的集团,再说这种话,政府同你拼命。」
小郭只是唯唯喏喏,「是,是,我措辞太轻率,当我人笨舌蠢,你看这样说会不会好一点——如果有一天我口袋中的皮夹不翼而飞,你说,谁会推测到失物所在?」
琦琦嫣然一笑,「那要看你在哪一区丢了荷包。」
「中区。」
琦琦想一想:「找何老大吧。」
「我与何某没有交情。」
「那么,找有交情的人,去找这位没交情的人。」
「哎唷,真复杂。」
「交情就是要来这样用的,俗称套交情,明白没有?一环一环的套下去,终于会有办法。」。
「琦琦,你认识何老大。」小郭听出苗头来。
「不,我的一个姐妹认识他,他喜欢跳舞,我姐妹却嫌他猥琐,要叫我姐妹套交情,她需付出代价。」
「我愿意用最直接方式补偿她。」
琦琦笑。
小郭在支票上写一个数目,琦琦看了一呆,「这么多?」
她去拨了两个电话,回来问小郭:「需要做什么?」
小郭把肖像副本交给琦琦,「何老大一定认识这个女郎,请她到小郭侦探社来一趟。」
「我立刻去见我姐妹。」
小郭接到关大律师的电话,催得很急,语气毛燥,意思是,谁不想对牢一副天文望远镜专心一致地学伽利略以观星为乐,但,生活是生活,所以,请郭大侦探办事快马加鞭。
小郭讽刺他两句,然后要求见张夫人。
老关说:「她不大肯见人。」
「我又不是登徒子。」
「我尽管向她提出。」
「老关,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抢你镜头。」
「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大律师摔下电话。
小郭埋头思考,把旧报纸上的照片翻来覆去的看。
刘氏一家都长得漂亮,那一年,刘希凡已经近五十,仍然似玉树临风,刘夫人简直就是小说家笔下那种叫人见了停止呼吸十秒钟的美女,小莉莉更像画中安琪儿。
谁会想到三人关系竟会变得这样丑陋。
传说刘莉莉自七岁起就没有见过她母亲。
而刘希凡,亦于三年前去世。
他并没有再娶,老年时脾气变得很怪很怪,时常把自己关在大宅的三楼内几日几夜不出来。
有日,佣人送茶点上去,一直拍门无人应,心生疑窦,破门而入,刘希凡已经停止呼吸。
莉莉没有在葬礼上出现,人们渐渐淡忘此事,大新闻年年有,这算是什么呢。
直到今天,小郭才发觉刘莉莉就是刘晓真,又把这段轰动的往事掀出来。
小郭很想同她对话,如果她真的觉得荷包内的失物对她重要,她会见小郭。
琦琦一去无踪。
小郭手上没有其它的事,便在茶水间吃点心喝咖啡。
打字员对他说:「关律师找。」
小郭忙不迭放下咖啡杯子去听电话。
老关开门见山:「玫瑰径三号,今天六点到六点十五分,她可以见你,不要迟到,我在大门口等你。」
小郭吹一下口哨,派头与排场直逼英伦女皇。
他看看钟数,马上飞车出去。
到了玫瑰径,老关西装笔挺在门口等他,一见大侦探,皱起眉头,「你穿得好不褴褛。」
「你从前可没嫌过我。」
老关说:「因为从前我们见的是土星。」
他说得对,小郭原谅了他。
「快进来吧。」老关催道:「时间到了。」
那么年轻的女子,架子那么大。
她端坐在会客室,看见小郭,微微颔首,「郭先生,你好,久仰大名。」示意他坐。
老关轻轻退出去。
小郭看清楚刘莉莉,吓一跳,她的神情,她的脸容,她的打扮,与母亲一模一样。
刘莉莉笑了。
小郭有点不好一意思。
「郭先生,你神通广大,到现在,你一定知道我的故事了吧。」她微微笑。
小郭讶异,她的聪敏,同她的美貌一般强。
他点点头。
「我有无机会寻回我的荷包?」她忧虑地问。
「有线索,五五筹,机会相当高。」
她吁出一口气,「那我可以睡得好一点。」
她语气亲昵柔弱,小郭一怔,略觉受宠若惊,没想到她会对陌生人说体己话。
一定是因为傍徨,还有,失去贵重对象的压力使她失控。
小郭礼貌地倾听,相信他,这是一项享受。
她低着头说下去:「失物对他人来说,不值一文,对我来讲,却价值连城,」
语气与神情都憔悴起来,「它是我在世上最珍视的一件东西。」
小郭一颗心痒得要跳出来,但是不敢问就是不敢问。
刘莉莉泪盈于睫,「郭先生,请你帮帮忙。」
「我会尽力而为。」
小郭知道时间已到,已打算告辞,忽然之间,女主人说出下面的话来:「我诬告我母亲,这些年来,良心受到责备。」
小郭本已经站了起来,双膝略弯,就要站直,听到这话,顿时僵住,姿势滑稽。
要过一会,他才从新坐好,咳嗽一声,停停神。
刘莉莉看着窗外,目光十分遥远,灵魂像是已经不在这附近,但仍轻轻说:「根本没有那回事,但当时我小,满心以为那样讲,父亲会高兴,父亲会带我去英国渡假,天天陪着我。」
小郭这一惊非同小可,廿一年前的大案今日水落石出,可惜被告的沉冤永远不会雪清。
「我错了,」刘莉莉说:「从此我没见过父亲,他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去,之后,我也再没见过母亲。」她的声音,无限凄惶。
小郭打一个冷颤。
刘莉莉抬起头来,她似已恢复常态,笑一笑,「郭先生,请你大力帮忙。」
这时候,老关推门进来,小郭顺势告辞。
归途中他异常沉默,深受震荡。
在车子里他接了一通电话,「小郭?我是琦琦,我们在侦探社等你,快点来。」
找到了。
小郭把车子急转弯,回侦探社去。
琦琦与一位妙龄女郎在等他。
小郭称赞他的伙伴:「干得好,快如闪电。」
那陌生女郎笑了。
一见之下,才知警方那幅肖像画得非常神似,画笔所欠缺只是此女闪烁狡黠的眼神,她绝非好相与人物。
琦琦说:「这位是沈小姐,何老大说,最近这三个月沈小姐在中区走的多。」
「好极了,沈小姐,请过来这一边。」
那女郎悠闲地过去坐在小郭对面。
小郭取出那只翠绿色鳄鱼皮手袋,「沈小姐,你记得它?」
沈小姐凝一凝神,「谁会忘记这只手袋。」
「好得不得了,你上次见到它,在哪里?」
沈小姐直言不讳,「在华晶酒店。」
「请说下去。」
「它背在一位年轻太太肩上,这位太太,混身上下衣饰打扮,有许多人赚一辈子都赚不回来,」女郎的语气渐渐转为偏激,「社会不公平,请问她何德何能,一生尽享荣华富贵,又请问为何另有人辛劳一生,遭遇惨淡?」
小郭吁出一口气,「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喜有人愁。」
琦琦听了别转面孔偷笑。
「我最讨厌这种女人:社会的寄生虫,一生不劳而获,于是,趁她不在意,同她开个小小玩笑。」女郎扮一个鬼脸。
小郭啼笑皆非。
就因为她看刘莉莉不顺眼,刘莉莉便倒霉地不见了荷包,以及荷包中珍贵纪念品。
那女郎得意洋洋,笑咪咪地看着小郭,「怎么样?」
小郭说:「沈小姐,那位张夫人,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同你想象中有点出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处。」
女郎不理,「你要的东西,在我手中。」
琦琦实在按捺不住,问道:「它到底是什么?」
女郎脸上也非常困惑,「一只绿色小荷包,不是吗?」
「里边呢,里边放着什么?」琦琦问。
女郎答:「信用卡与现钞。」
小郭说:「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也许在暗格里。」琦琦猜想。
女郎慧黠地笑,「我不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小郭索然无味。
那么多漂亮动人的女子,一上来就满嘴铜臭,钱钱钱钱钱,太煞风景,噫,讲感情的岁月哪里去了呢,幸亏还有琦琦,否则生活毫无意义。
小郭说:「我也有个条件。」
「说。」
「你要把东西原装还我,不准取出皮夹中任何对象。」
女郎笑,「江湖上规矩,我哪敢不依,除非以后不出来走。」
「荷包呢?」
「钱呢?」女郎笑。
小郭说:「琦琦,取到东西,你付钱给沈小姐。」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关大律师的声音小郭按响通话器,好让琦琦也听,「小郭,我的当事人吩咐,一取到荷包,立刻密封在一只油皮纸信封内,请勿查看内容。」
琦琦气馁,她是多么想知道失物是什么东西。
小郭笑着对伙伴说:「去吧。」
她俩去了。
小郭在侦探社内,开大音响设备,闭上眼,享受美酒醇乐。
他静静等琦琦回来。
四十五分钟之后,琦琦回转。
她把一只油皮纸信封放小郭面前。
小郭睁开眼,「你看过了?」
「才没有,」琦琦笑,「你把我当什么人。」
「里头有什么东西?」
「我怎么知道。」
信封此刻已经封实。
琦琦打一个呵欠,「唉,今天马不停蹄,累得贼死,我要回家睡觉。」
「喂,荷包里到底有什么?」
「我没看过,我不知道。」
琦琦朝他眨眨眼,打道回府。
小郭在她身后直骂:「你敢在我面前佻皮。」
他看着信封,为着职业上应有之道德,始终没有把它拆开。
他带着它,到张府去求见张夫人。
张府正举行派对,管家嘱他在偏厅等候,去请夫人过来。
刘莉出现,急急走前,「郭先生,可是找到了。」她穿着一件黑色晚装,脖子上一串钻石大如玻璃珠子,闪闪生辉。
小郭想,此刻叫她拿这串项链来换,她都会答应,他静静把信封递过去,向她欠欠身,预备告辞。
「慢着,郭先生。」
小郭转过头来,看着刘莉莉拆开信封,取出一只绿色皮夹子,她颤抖着手打开它,一眼就看到失物,她吁出一口气,把荷包掩在胸前,落下泪来。
小郭站在一旁不语。
谜底快要打开。
刘莉莉示意小郭过去,她把皮夹的内容给他看,小郭只见到透明夹层里有一张小照,颜色已掉了七成,是一位少妇与一个小女孩合照,那少妇,是刘希凡夫人,那小女孩,正是刘晓真。
刘莉莉轻轻说:「郭先生,这是家母与我唯一的合照,余者,都叫家父烧掉,我万万不能失去它,谢谢你帮我找回来。」
小郭深深震动。
刘莉莉凄然一笑,「家母已于年前去世。」。
小郭向她一鞠躬,离去,心中恻然。
秋高气爽,天空上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小郭抬起头,心想,非把老关叫出来看一看土星不可,它的光环,每隔十五年因角度问题,会得消失一次,切莫错过才好。
血:
吴琪照常上班,今日与昨日没有什么两样,相信明日亦与今日差不多。
大学毕业之后在宇宙广告公司工作已有五年,升过一次,将升第二次,距离顶层行政位置仍有十个八个价位,这条路,漫长而沉闷,并且不一定走得到。吴琪与其它同事一样地感到疲倦,开始觉得生活的逼力。
当初读大学的时候,她本想念纯美术,一想到毕业之后没有出路,便挑了商管系,此刻若果还有机会回到学校去,她又希望可以读天文物理。
但是看情形,她会在这间公司里等个十来廿年,然后退休。
她长长叹一口气。
不要想太多了,开始工作吧。
这个时候,吴琪听见邻座相好的同事陈小娟说:「……车祸,伤到腿部大动脉,失血甚多,医院血库叫苦,因是ab型血,比较罕见。」
吴琪抬起头来,她也是ab型血。
小娟讲下去:「家人担心得不得了,不晓得多少天没有睡觉。」
吴琪一怔,这是谁呀。
小娟沮丧地说:「我们都快精神崩溃了。」
吴琪与小娟的座位隔着一张屏风,她绕过去,发觉小娟正在讲电话,泪盈于睫。
「多谢你问候,请代为打听,亲人间谁有同类血型。」
吴琪敲敲屏风。
小娟挂了电话,抬起头来。
吴琪等她擦干眼泪,轻轻地说:「我无意中听到你刚才的对白。」
小娟问:「有没有吵到你。」
「你说的伤者是谁呀。」
「我的一个亲戚。」
「小娟,或许我可以帮你,我有你要的血液。」
小娟睁大双眼,喜出望外,有点怔怔地,过一会才有反应,「真的?」她抓住吴琪的手。
吴琪笑,「真的。」
「谢谢你,谢谢你。」
「先别高兴,到了医院再说,血液可能不适用。」
「我马上同有关方面联络。」
「慢着,」吴琪按着小娟的手,「我有一个条件。」
「请说。」
吴琪想了一想,「我最怕婆婆妈妈,我不想见伤者,以及伤者的亲友,捐血只是小事,我同院方联络即可。」
「你这个人!」
「大家多年同事,相信你也明白我脾气,你也不要泄漏我的身分。」
小娟说:「这个血本来不难找,偏偏这一阵子——」
「得了,又不是你的错,何用解释,快去办你要办的手续,我随时应召。」
小娟紧紧握住吴琪的手。
过一会儿,小娟问:「你要不要知道他们姓什么?」
「无关宏旨,不必了。」
吴琪就是有这点潇洒,表现时时出人意表。
小娟很快约好时间地点,想陪吴琪一起去,被吴琪拒绝。
吴琪告了一小时假,自召计程车直赴医院。
私家医院的气氛祥和明澄,吴琪心平气和。
医护人员做过必要的检查,对她说:「吴小姐,伤者患并发症,可能需要你连续来几次。」
吴琪说:「没有问题。」
「每次,我们打算抽一品脱,你可知道那是多少?」
「一大杯啤酒。」
护士笑了,点点头。
「我可以应付得来。」
「我们看过你的捐血卡,吴小姐,社会需要多些像你这样的人。」
吴琪有点飘飘然,笑了。
她躺下来.廿分钟内完成捐血过程。
临走的时候,她说:「请随时与我联络。」
回到公司,吴琪只与陈小娟做一个一切妥当的手势,随即进会议室开会。
开完会她故意避开小娟,小娟不放过她,双眼红红追上来,「伤者父母向你致谢。」
吴琪好不尴尬,「我知道我知道,」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刚刚那个会议充满火药味,汤姆臣给老板炮轰。」
吴琪捏捏小娟的手,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转身下班回家。
吴琪今日情绪特别好,轻快,舒畅,她倒在沙发上,吁出一日气,平凡的一日,因帮助人的缘故,变得有意义起来。
她有点疲倦,躺在沙发里就盹着了。
一瞌眼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穿白衣白裙的小女孩前来向她拱手,「多谢姐姐救命之恩,我必报答姐姐。」
因为像足了聊斋故事里的情节,吴琪忍不住笑出来,梦也就醒了。
吴琪看着天花板说:「举手之劳耳,毋须言重。」
夜晚的小公寓有点凄清,吴琪又开玩笑地说:「真要帮我忙的话,请替我物色一个好伴侣。」
第二天吴琪又开始忙她的公务。
又过数天,她接到院方的电话,请她再走一次。
吴琪十分惆怅,伤者还没有痊愈,若是一个年轻人,单是躺在病床上个多月,已经要命,吴琪不由得庆幸自己身体一直健康。
看护见到吴琪,一脸笑容,吴琪放下心来,病人若果不济,脸色一定不同。
果然,白衣天使对吴琪说:「伤者情况已稳定下来。」
吴琪松口气。
「你不想知道他是男是女?」
「没有分别,只要他能康复,于愿已足。」
「吴小姐,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不敢当,我只是怕婆妈。」
下午回到办公室!听到小娟正低声讲私人电话:「舅母,人家做好事不想张扬,不,那人拒绝见你们,那是人家的条件,你放松点。」
吴琪暗暗好笑。
又说半天,小娟才挂断线,自言自语:「唏,都不用办公了。」可见舅母一直缠住她。
吴琪桌子上公文实在多,正在飞阅,小娟不好打扰她,该日两人都做到七点才能下班。
天气已经相当冷,吴琪拉一拉鲜红色大衣,穿上手套,小娟打量她,说一声,「吴琪你里里外外都真正美丽。」
吴琪瞪她一眼,「太肉麻了,话说成这样,真不像朋友。」
她们嘻嘻哈哈地出去吃日本菜。
小娟建议喝点米酒挡寒。
吴琪微笑,「我不行。」
小娟一时还不明白,正想劝酒,猛地想起吴琪为着捐血,不想喝酒。
她认认真真把这当作一件事来做。
又去了三次医院,才告一段落,前后个多月,吴琪几乎习惯了医院那阵药水味与稍凉的空气,随即听见不再需要她,几乎恍然若失。
病人终于痊愈。
个多月劳累是值得的。
在这个当儿,上头宣布吴琪与陈小娟同时升职,两人高兴得什么似的,到底还年轻,絮絮耳语:「以后可以搬进小房间去了,结束屏风生涯」,「你别说,一板之隔,别有风味」,「才怪,门都没有,鸡犬相闻」,「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小娟要出差到英国去三个月。
同事与她饯行,她把吴琪拉至一角说话。
「琪琪,你是我好同事好姐妹不是。」
琪琪正喝香槟,「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说。」
「那你就别给我找麻烦,」小娟掏出一只盒子,「这是人家送你的礼物,请你收下。」
她把盒子硬塞在琪琪手中。
琪琪莫名其妙,「谁是人家,人家是谁。」
「你真豁达,什么都忘了,人家可是把你当作恩人看待。」
「呵,」琪琪这才想起来,「不必了吧。」
「大方点,别推来推去,收下它。」
琪琪藉着酒意豪放起来.「好好好。」
小娟松口气,回到座位去招呼同事。
大伙尽兴而返。
第二天,琪琪拆开盒子,发觉是只男装薄身白金手表。
哈哈,他们把她当男生了。
琪琪一骨碌起身欲打电话给小娟,才想起她已经登上飞机,要十多小时之后才能抵达英伦。
手表名贵大方,十分伏手,琪琪一向喜欢男装手表,贪其字大美观,当下也不客气,索性戴在腕上,配凯丝咪毛衣,端的风流倜傥。
陈小娟舅母那家人,实在太客气了。
生活如常,升职之后,老板为着考验她,工夫多得足以令她哭笑难分。
上司似待奴婢般呼喝属下:「吴琪!这个新客户你去。」面皮薄的简直不能做下去。
吴琪一看,「钟表行业我不熟。」
上司一瞪眼,「你是来上班还是来攀亲?」
琪琪只得回座闷纳,无端端不知何处刮来这个新客户。
零零碎碎的生意,一样要打躬作揖。
琪琪吩咐手下小朋友去联络。
谁知手下说:「对方指明要见吴琪女士。」
琪琪炸起来,「你看,这像不像客人叫舞女坐台子?办事罢了,哪个去不一样,但不,花钱的大爷非要点名不可,我们这班人简直一点自尊都没有。」
手下暗暗好笑,又不便言语。
「好,我去,去了回来保证又多一把白发。」
人情世故,为什么如此复杂。
到了华茂表行,琪琪的气却消了。
接待员一听是宇宙广告的吴琪,立刻迎出来招呼,他们办公室规模不大,但一看就知道不会把人当机器,气氛十分亲切。
琪琪已自资料中知道老板叫李举新。
他出来的时候,琪琪一怔,没想到他这么年轻,李氏看见琪琪,也停睛打量,好一个秀丽的人儿,猜都猜不到。
他笑着说:「请坐请坐。」目光落在琪琪戴着的腕表上。
琪琪在等其它的工作人员。
李氏却说:「敝公司规模小,没有其它人了。」
呵,这倒简单。
琪琪把公司计划详细地说一遍。
李氏说:「很好,很好,你有把合同带来吗?」
「一个下午就可以准备好,立刻派人送过来。」
「那就一言为定。」
琪琪皱一皱眉头,太容易了,也招人疑心。
但这的确只是一个小小宣传计划,人家大方,信任专家,就不应怀疑人家。
李举新俊朗清瞿,送琪琪出门时,用一支拐杖协助走路,像是最近受过伤。
他再三对琪琪说:「吴小姐,谢谢你。」神清之感激,不似伪装。
琪琪放出那招呼客户的标准笑脸,再与他寒暄数句,才回公司准备合约。
那天晚上.她一早上床,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唉呀,她失声叫出来,吴琪吴琪,你好不痴呆,年轻男子,表行主人,故急找上门来,腿部最近受过伤,这不是他还有谁。
李举新分明就是那个伤者。
吴琪起床,斟一杯牛奶,坐在客厅里推理。
陈小娟这家伙分明不守诺言,临走之前,把她的身分揭露给李家知道。
分明是给她找麻烦。
琪琪看一看钟数,真想拨电话到英伦分公司教训小娟,可是回心一想,小娟要是怕挨骂,就不会把她的身分说出来。
琪琪拿小娟没有办法。
算了,大方点,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大惊小怪。
这件事证实吴琪不算一个最最聪明的人,人家安排好一步步等她进入圈套,她却等到见到了那人,走进人家的地头,仍然茫然不觉。
李举新如果要伤害她,早就大功告成,而琪琪要迟至午夜梦徊,才恍然大悟。
由此可知脑细胞一直在活动,琪琪不由得自怜起来,这样辛苦,又是为何来,睡都睡不好。
天已经蒙亮,楼下跑步的人儿已经出发。
琪琪索性也早早回到公司。
人家既然已经查清楚她的底子,她也不甘服雌,花了一个上午,了解李某人。
华茂表行是李家祖业,但并不是李家主要收入来源,小小表行仍然做着生意,不过为着纪念性质,较为人注目的李氏地产事业,不过负责人却是李举新的两个大哥。
李举新的健康不大好,最近曾留院治疗一段时间,亦不是秘密。
他未婚,生活正常,并无陋习,留学澳洲时期曾与一女同学订婚,半年后解除婚约。
琪琪见资料这么齐全,不禁得意地笑起来,嘿,想摆布老娘,陈小娟,还没有这样容易呢。
到底还年轻,为这高兴了一整天。
琪琪转动手表的数次频密许多,喜欢男装表这件事,也是小娟告诉他的吗。
第二次见面,琪琪那胸有成竹式微笑,已经告诉李举新,她已经明白。
又一次证明,可爱爽直的吴琪并不算顶顶聪明,她一知道,就给人看出她知道,喜怒哀乐,统放在面孔上,是个憨人。
李举新莞尔。
这时,琪琪也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了。
两人对坐着一句话不说,笑半晌。
幸亏房中只得他们两人,否则第三者会莫名其妙。
过了许久许久,琪琪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是几时知道我的?」
李举新回答:「出院以后。」
琪琪点点头。
「小娟吃不过我们拷打,逼供,什么都招了出来,盼你原谅她。」
琪琪悻悻地,「这样吃不住苦,怎么干革命呢。」
「你不会怪她吧。」
「还得从详考虑。」
「我想亲身向你道谢。」
「你已说过多次,我们已经扯平。」
李举新忽然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也许是,我体内流有你的血。」
「那一部分早已经被新陈代谢淘汰。」
「不会,」他摇摇头,「我知道不会。」
琪琪笑了,「你最近好不好?」
「依期覆诊,情况大佳。」
「真是好消息,听到都高兴。」
「家父家母想与你见个面。」
得寸进尺。
琪琪连忙摆手,「请你替我留个余地。」
李举新马上说:「我绝对尊重你的意愿。」
琪琪看着他,但愿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这样有商有量,天下太平。
李举新看着桌子上的文件,「躺在病床上,意旨消沉,但是一知道有陌生人愿意毫无条件帮这样大的忙,立刻振作起来,不然的话,更不知如何报答人家一番心意,我得到很大的鼓励。」
琪琪侧着脸细听。
「所以每一次都有显着的好转,没想到神奇的能量来自一位秀丽的女孩子。」
琪琪神情有点恍惚,她意味到他俩可以去到很远很远,骤然间这个人出现了,她有点手足无措,只是低着头。
「我用了一个比较间接的办法来认识你,好象太工心机了,但家父说你会了解。」
琪琪微笑:「原来你们一家同心合意来计算我。」
「可不是,以众欺寡,逼你就范。」
李举新的幽默感不下于吴琪,两人旗鼓相当。
琪琪感动得几乎心酸,过一会儿,她说:「我要走了,下一个会不能迟到。」
「我送你出去。」
「不,不用。」
琪琪站起来,急步走到大堂,刚巧一步电梯门打开,她问进去,松口气,眼泪已经逼急地滚下来。
电梯里其它人等并不知道这不是悲哀伤心的眼泪,只是诧异,谁会欺侮这个女孩子。
是小娟先与琪琪联络。
小娟在长途电话里的声音是怯生生带有歉意的:「听说你见过我表兄李学新了。」
这时琪琪反而有点感激小娟多事,「他人很好。」
小娟感喟,「可惜身体不好。」
琪琪怪诧异地说:「不是都过去了吗,还提着作甚。」
小娟连忙说:「对,对,全过去了。」
「手表是他送的?」
「他们家表行代理该只牌子已有三十年。」
「太名贵了。」
「你受之无愧。」
「不要再提这件事,喂,英伦情形怎么样。」
「贵,什么都贵,天气坏倒不是问题,现代人也很少会把自己暴露在自然环境之下,午夜梦迥,却以为在家里,幸亏八个星期之后即可回来。」
「届时新旧账目可以一起算清。」
「我也知道你会怪我。」小娟忽然有点沮丧。
「怎么了,小娟,我们是说惯笑话的。」琪琪反而要调过头来安慰她。
小娟吁出一口气,「晚安,琪琪。」
琪琪有第六感,李举新会来找她。
她等了三天。
琪琪问秘书及手下:「华茂表行有没有人找我?」
没有。
琪琪觉得事有跷蹊,女性对谁与她有好感谁没有这种事上一向最最敏感,十次有十次猜中,错不了,李举新断不会从此失踪不理她。
周末下班,一打开公寓门便听见电话铃响个不停。
琪琪微笑,这一定是他。
如果他约会她,她打算立刻答应。
琪琪愉快地取过话筒。
「吴小姐,我们是明辉医院。」
琪琪十分讶异,「是,我是吴琪,有何贵干。」
「吴小姐,约两个月前,你曾到敝院帮助我们一位病人。」
「是,一点不错。」
「吴小姐,同一病人已昨日再度入院,请问吴小姐是否愿意再一次帮他?」
琪琪耳畔嗡地一声,思想刹那间炸为飞絮。
「吴小姐,吴小姐。」
电话那头的声音,犹如自宇宙另一头传来。
琪琪说:「我马上到。」
「谢谢你,吴小姐。」
放下电话,琪琪没有立刻出门,她一时无法按理智办事,她先到浴室洗脸,半晌放下毛巾,取过手袋,检查荷包。
然后才感觉到心头一阵痛,哎呀,她同自己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这才金星乱冒地离家赶去。
一见到看护便说:「我要见病人李举新。」
看护惋惜地轻轻说:「吴小姐,这次是他不愿意见你,他不知道你在此地,他不让他家通知你,是院方瞒着他把你请来」
琪琪低下头。
看护把针扎下。
琪琪流下泪来。
看护问:「痛?」
琪琪不知如何回答。
李举新根本没有痊愈,症状稍微压抑住,他便出院去透口气。
这情况想必连小娟都知道,就琪琪一人蒙然不觉,笨,她骂自己,真笨。
琪琪抬起头来,问看护:「倒底是什么症候?」
看护苦笑,「除出白血病,还会是什么。」
琪琪别转脸,「多久了?」
「发现已有一年多。」
「车祸不是主因?」
「那次失血也使我们头痛。」
琪琪同看护说:「你若需要我,随时叫我,半夜都不拘。」
看护点点头。
回到家中,琪琪一整夜坐在客厅中不寐,她从来没有为异性失过眠,不值得,她时刻警惕自己,现代女性切忌沦到这种地步。
但看,她现在为李举新失眠。
琪琪隔日隔日跑医院,看护脸色越来越沉重,琪琪越来越沉默。
「吴小姐,你需要休息,明后天你不必来。」
琪琪摸一摸自己的黑眼圈与苍白脸庞。
「病人的父母想见你。」
琪琪摇头,伤心人见到伤心人,许只会得抱头痛哭,一点帮助都没有,琪琪并无心情在这时候见伯父母,改天吧,如果有缘分,一定可以会晤。
那日回家,琪琪累极入睡,她早有准备,把头搁在电话旁边。
清晨,它响了。
琪琪惊醒,忙不迭取电话筒,那边是小娟的声音:「吴琪,我表哥不在人世了。」
琪琪早已知道有这样的结局,待它真正发生,却又不肯接受事实,整个人如踩在云端里。
多么短暂的偶遇。
「他很平安,他很感激你,他不愿见你,怕你伤心。」
琪琪木麻地唯唯喏喏。
小娟说:「回来再详谈。」
琪琪把戴在手腕上的白金表转一个圈。
她轻轻说:「你没有报答我,你甚至没有痊愈。」
琪琪用双手掩住面孔。
游伴:
求真终于下了决心。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上,空气清新,略见凉意,抬起头来,只见蓝天白云,一片祥和,求真知道夏已去秋已来,而我们生命中宝贵的岁月,就这样一季又一季,在指缝中溜过。
所以她下了决心。
她把那个电话号码取出来,放在茶几上朝着它看。
林夫人把这个号码给求真的时候,睑上带着淡淡的笑,像是说着挺普通的事:「侬放心好了,」她说着上海话,「都是日本人,三个月换一批,绝对不认得侬。」
求真当时低下头,上海话真好听,你是侬,他是伊,打个寻常招呼,都似浓情蜜意。
林夫人即使胖了,中年了,也还看得出脸容曾经秀丽过。
她接着说:「男人要白相,阿拉也要白相。」
她给求真一个电话号码。
求真收在抽屉里上整个夏季。
直到今天。
求真解嘲地说:我也是夫人呀,嫁人以后,外头管她叫薛王求真。
可惜这个夫人见相公的时候少之又少。
这一两年来,两人形同分居。
每天早下,求真起来,梳洗完毕,就到泳池边坐到中午,吃过中饭,外出办一点事,回到家来,又到网球场坐到黄昏。
为什么不出去消遣?求真微笑,同你喝茶的是一班人,调转枪头讲你闲话的,也是同一班人,有什么味道。
不如独自吸一支烟,喝点酒,又当它一天。
求真还年轻,不嗜打牌,原先是个大学毕业生,不想继续进修,与娘家不和睦,无处可诉心声,生活孤清,早成习惯。
——有个孩子就好了。
但求真不能肯定,她是否会全意全心爱薛某的孩子。
他俩关系已恶劣到公开谈判分手条件阶段。
求真一口咬定一笔赡养费数字,薛某大吃一惊,索性搬出去住,命律师还价,就这样,坚持了两个夏季。
拖太久了,求真告诉自己,浪费的是她的生命。
今夏,她独自坐在浅水湾茶座,林夫人看见她,忽然过来,给她一个电话号码。
她叫求真去玩。
真是一种最原始的鼓励。
求真郑重拨通电话。
那一头传来悦耳愉快的女声,「宇宙伴游社。」
求真镇定的说:「我需要一位伴游。」
「是,夫人,请提出你的要求。」
「他必须年轻高大英俊。」
对方浅笑,「他们每一人都附合上述条件。」
「和善,礼貌,有幽默感,擅对话。」
「没问题,夫人。」
「会跳舞最好。」
「可以,请问夫人你几时需要他?」
「今天黄昏。」
「夫人,请你在下午五点半到华晶酒店咖啡室,胸前佩一朵白色康乃馨为志。」
「就那样?」
「他会找到你。」
「好的,」求真点点头,「我会准时。」
「夫人,所有开销归你,然后每小时的费用是——」接待员说出一个数目。
求真笑了,这要比大律师的收费贵三倍以上。
「夫人,你一定会觉得物有所值。」
求真放下电话。
值得,不值得,没有一定标准,她但求散心,不计代价。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约会。
求真换上一套舒服的常服,配好手袋鞋袜,佩上那朵白色康乃馨,自己开车出门。
酒店咖啡座很可能碰到熟人,求真并不在乎,她挑张桌子坐下,叫一杯矿泉水。
三十分钟后,她开始尴尬。
茶客纷纷离座去赶下一场晚餐,热闹的茶室人丁渐渐疏落。
那人迟到。
求真不由得有点生气,没有职业道德!
她想起身拨电话到伴游社投诉。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走过来,附下身子,轻轻地对她说:「你好。」
求真抬起头,来了,终于到了,千呼万唤始出来。
年轻、高大、英俊,一点不错,完全附合要求,笑容纯洁可爱,打扮斯文。
求真的面孔忽然涨红。
对方却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求真点点头。
他用的是英语,求真看他却不似日本人。
他笑笑说:「我在那边留意了你好一会儿。」
他讲的是真话,侍者把他喝剩的饮料拿过来。
求真一看,怔住,巧克力冰淇淋苏打。
新一代什么都不一样。
她微笑,所以他迟到,她原谅了他。
许久没有单独面对一个陌生男人,求真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然而倒底见惯场面的人,虽然有点紧张,仍然落落大方。
他欠了欠身,「我冒昧了。」
求真问:「我怎么称呼你?」
「我名叫却尔斯。」他微笑。
「那么,却尔斯,我们自这里到何处去?」
他扬起一条眉毛,像是对求真的主动感到诧异,随即笑,「你想到哪里去?」
求真吁出一口气,「我想吃一顿好菜,喝一瓶好酒,还有,希望你好好陪我天南地北地聊天。」
却尔斯松口气,「那太容易了,那我绝对办得到,我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求真一窘,又不禁笑起来。
值得,怎么不值得,她不知道多久没畅快的笑。
「我们走吧。」她说。
却尔斯召来侍者结账,求真有一丝诧异,一切开销不是归她吗,也许由他先垫付,她把打开的手袋又合拢。
却尔斯说:「我带你到一间无名的小馆子去。」
「好的。」求真轻轻摘下襟上花朵,随他离去。
他开一部小小开篷车,直向郊外驶去。
求真任由凉风吹拂头发,好久没这样轻松,没想到金钱还可以买到某一个程度的快乐。
却尔斯看她一眼,「你好象很享受。」
求真眯着双眼,「每一分钟。」
「懂得生活的人已经不多。」他称赞她。
求真冲口而出,「我懂,可是生活辜负了我。」
却尔斯有点震荡,这个陌生秀丽的女子独坐时是如此落寞,此刻又一如快乐小鸟,然而所说的话又似一个谜。
「介意把名字告诉我吗?」
求真一怔,她不想说假名,也不想说真名。
却尔斯笑说:「那么,我就叫你喂吧。」
喂。那多亲热。
婚姻没有之前,她也叫过薛某做喂。
求真说:「我喜欢,我接受。」
却尔斯又笑,求真看到他雪白的牙齿便高兴,虽然没想到这么可爱的年轻人的青春都可以按钟数出卖,但非常庆幸今晚他是她的游伴。
他把车子停下来,「我们到了。」
小馆子并不小,装修精致,吃法国菜,共十来张桌子,却尔斯像是完全了解求真的心意,叫的菜式与酒,都令求真满意。
切开头盘肉类,只觉鲜美无比,求真问:「这是什么?」
「这是鸡肉绞碎了加奶油以及调味再塞回鸡皮内蒸熟,来,让我们大吃大喝。」
「庆祝什么?」求真笑问。
「庆祝好好活着。」他眨眨眼。
求真沉默,是的,这已经是一项成就,她内心忽然释然。
葡萄酒异常鲜美,求真要控制自己才不致于喝得太多。
却尔斯没有食言,他是个聊天好手,自世界生态危机说起,到贝鲁特战争谁是谁非,还有,美国资料卫星航行者二号此刻已飞到海皇星上空,时下的女性服装设计笑话多多……
求真在适当的时候加插若干意见,她又发现一个意外,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可以这样愉快。
时间过得真快,一下子已经九点多。
求真是个略为孤僻的人,她很少留恋一个人一件事一处地方,但她现在不想走。
「却尔斯,」她忽然说:「我们可以继续下去吗?」
「当然,我有的是时间,今晚碰到你真幸运。」
这时,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吻一口。
他那年轻的坦率热情统共不似装出来的。
求真问:「你可有跳舞的好地方?」
他想一想,「有一个地方,不知你愿不愿来。」
「在哪里?」
「舍下。」
「你的家在本市?」求真吃一惊。
「我自美国搬来已经半年。」
求真踌躇,走进人家的公寓,门一关上,事情难以逆料。
「美国哪个埠?」
「纽约。」
「你是美籍华人。」求真讶异。
他显得有点无奈,「第三代土生,我不谙中文。」
求真喝干杯中的酒,「没关系,我们仍可交通。」
却尔斯说:「我会跳森巴,我可以教你。」
「我才是杰巴好手。」求真笑。
「那么跟我去欢乐今宵。」
求真看到他眼睛里去,没有多少年前,当她还年轻的时候,她也是个极之标致的少女,不知几许英俊可爱的男孩子曾向她提出同样要求,在往后的岁月里,午夜梦迥,她也曾无限悔意,为什么没答应呢?
于是这次求真听到她自己说:「好,我们去跳舞。」
却尔斯并没有一把拉起她就走,相反地,他轻轻趋向前来,低声警告问:「你有没有喝太多,你是否清醒,往后会发生什么,你有无心理准备?」
求真微笑,「我已成年,这是不争的事实。」她反而放心了。
「那么,我带你去。」
他拉起求真的手,紧紧握着,像是怕她走脱。
即使都是假的,感觉也极好极好。
林夫人说得对,她们也该出来玩玩。
回程中两人都比较沉默,却尔斯的左手一直握着求真的右手。车子自动排档,一只手已经控制得很好。
他的家在山上一幢公寓大厦内,求真没有太大讶异,别忘记他们的收入是大律师的三倍。
打开门,求真看见宽敞的客厅,一角放着最新式的音响设备,另一角是张一见便想窝进去的大沙发。
装修得极之简单而有品味,求真明知不该问,亦忍不住问:「却尔斯,你的正职是什么?」
却尔斯转过头,看着她笑,:「你已经知道我的住址,还打算问我的职业?」
而她,连名字是什么,都不肯告诉人家。
「来坐下,我给你调一杯酒。」
他用遥控器打开音乐盒子,细细碎碎轻轻,曼妙的桑巴舞曲传出来。
许多女性都曾到此一游吧。
「你错了,根本没有人来过。」却尔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一次,求真连脖子都涨红了。
却尔斯不待她有犹疑的机会,一把拉起她,紧紧搂着她的腰,带起舞步。
求真要到一该刹那,才知道女性为何长着一条细腰。
却尔斯已经脱下外套,乳白的衬衫如一张薄膜似贴在他那无瑕可击的身体上,犹如不存在一般,他的体温肆无忌惮地发挥出来。
求真迷茫,把脸紧靠在他胸膛,她不能形容她的感觉,即使对自己也不能够,日后要回忆起来,也决非用文字用语言。
这是原始的,身体与身体之间的吸引,求真忽然明白,何为那么多人会耽于肉欲的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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