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反政治的政治(4)
按照天下理论,华夷差异只是文化与地理差异,只有远近,并无断裂,而不是对异己的定性。在政治上完全加入到天下体系中来的诸侯都算华夏,尚未充分加入天下体系的部族都算夷狄,或者说,天下体系的标准成员国就是华夏,而尚未建立全面政治合作的邦国都是夷狄。因此,当时与天下宗主国(周)尚未建立充分政治合作关系的楚、吴、越等都算做蛮夷,但后来它们深深卷入中原政治之后就都成为华夏了。天下体系是无限开放的,它将接受任何一个愿意加入天下体系的部族,而没有异己设定和壁垒,这是天下体系的根本性质,即“天下无外”原则。含有文化尊卑意义的华夷之辨一般被认为源于孔子笔削春秋,这一理解恐不可靠,因为孔子对夷邦并无反感,甚至曾经“欲居九夷”《论语?子罕》。。据公羊春秋,孔子笔削春秋的原则是:“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为以外内之辞言之?自近者始也”《春秋公羊传?成公十五年》。,这一原则显然是从政治关系去理解华夷之别的,它指出,越接近天下政治中心的事情和问题就在政治上越重要,这与歧视无关。《春秋》是对政治事件的记述和批评,既然天下一家,为什么又有内外的说法呢?是因为天下政治中心的活动和事件对世界的重要性和影响力显然大过其他地方事件的分量,因此需要优先论述。可以看出,内外之别只是表示政治重要性的优先次序,而不包含文化歧视。
帝国使华夷关系发生本质变化,而这一变化归根到底是由政治制度的变化所导致的。天下体系是分治体系,其成员国能够维持其独立统治,成员国与宗主国之间在本质上是政治合作关系。但是帝国制度改变了这一格局,帝国无法直接统治的地方不仅不属于帝国,甚至与帝国没有实质的政治合作关系,变成了真正的外部存在,因此,凡是帝国无法统治的地方就具有了异己性这一新性质,外部世界意味着异己存在。如果不是因为对帝国形成了潜在的或现实的挑战和威胁,外部世界就几乎只是一个陌生世界。当帝国把直接统治看做是一统天下的条件,无法统治的远方就变成了异己的外部世界,这就解构和分裂了天下。作为对比,天下体系在理论上覆盖整个世界,那些尚未加入天下体系的地方并非异己存在,而是被理解为天下体系的未完成部分,同样是天下的合法组成部分。放弃天下世界观就失去了理解“其他地方”的政治能力,“其他地方”不再是政治对象,而退化为军事对象。但中华帝国的军力有限,这一点又使外部世界甚至不是军事对象,于是帝国对外部世界进一步失去兴趣。有趣的是,帝国还必须把外部世界描述为落后地区,这样才能心安理得地轻视外部世界。班固清楚论述了帝国为什么不值得去招惹夷狄,他说,夷狄难以征服,即使征服了也没有意义。如果与夷狄合作,经济投资很大,还难免被欺诈,如果与夷狄交战,不仅劳民伤财还招来报复,即使打败了夷狄也得不到实惠,“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民不可臣而畜也”,因此还不如不理夷狄。如果夷狄来犯则防守反击,假如夷狄仰慕中原,非要来朝贡,自当以礼相待,如此云云班固:《汉书》卷九十四下《匈奴传下》。。此类言论鼓励了帝国政治的内向化,于是,世界政治消失了。中华帝国在很长时间里维持了某些方面文化优势(绝非所有方面),但其故步自封的文化慢慢失去了创造力,当帝国在外部挑战下崩溃的时候,人们终于发现,衰亡的不仅是帝国,而且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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