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是论述如何考察和发挥人的能力,故篇名称为“效力”。
王充认为,真正有能力的,不是能说一经的儒生,也不是会处理公文的文吏,而是胸怀先王之道,懂得各家学说,博览古今,下笔万言的文儒。文儒的能力胜过儒生,更非文吏可比。但文儒却得不到重用,很不得意,发挥不出应有的能力。究其原因,是没有得到推荐、任用和提拔。像历史上的管仲、商鞅、申不害、箫何等之所以能建立功绩,发挥作用,使国家富强,就是因为有得力君主的任用。而当时的地方长吏由于像些瘦弱的牛,不会也无力推荐文儒,致使他们“抱其盛高之力,窜于闾巷之深”,甚至“退窜于岩穴”。
【原文】
37·1《程才》、《量知》之篇,徒言知学,未言才力也。人有知学,则有力矣。文吏以理事为力,而儒生以学问为力。或问杨子云曰(1):“力能扛鸿鼎、揭华旗(2),知德亦有之乎(3)?”答曰:“百人矣。”夫知德百人者,与彼扛鸿鼎、揭华旗者为料敌也。夫壮士力多者,扛鼎揭旗;儒生力多者,博达疏通。故博达疏通,儒生之力也;举重拔坚(4),壮士之力也。《梓材》曰:“强人有王开贤(5),厥率化民(6)。”此言贤人亦壮强于礼义,故能开贤,其率化民。化民须礼义,礼义须文章。行有余力,则以学文(7)。能学文,有力之验也。
【注释】
(1)杨子云:即扬雄。参见3·4注(16)。
(2)华旗:有图案装饰的大旗。
(3)知:通“智”。
(4)坚:坚固,结实。这里指栽得很牢的华旗。
(5)强人:有能力的人。这里指贤臣。
(6)这句话,今本古文《尚书·梓材》作:“戕败人宥。王启监,厥乱为民。”这种差异,是由于今文《尚书》与古文《尚书》的不同引起的。
(7)参见《论语·学而》。
【译文】
本书《程材篇》和《量知篇》,只论说了知识学问,没有谈才能力量。
人有了知识学问就有力量。文吏以处理官府事务作力量,而儒生以学问作力量。有人问杨子云:“有力气的人能扛大鼎、拔大旗,有智慧和道德的人也能这样吗?”回答说:“要一百个人才行。”看来,一百个有智慧有道德的人的力气,才跟那个扛大鼎、拔大旗的人的力气估计是相等的。壮士的力气,能扛大鼎、拔大旗;儒生的精力强,能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注释说明,融会贯通。所以能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注释说时融会贯通,是儒生精力的表现;举重鼎,拔大旗,是壮士力量的表现。《尚书·梓材》上说:“贤臣辅佐君王任用贤能的人,他能率领教化百姓。”这话是说贤臣在礼义方面很突出,所以能任用贤能的人,并率领他们教化百姓。教化百姓需要礼义,学习礼义需要经书。干完事情有多余的精力,就要学习经书。能够学懂经书,就是有力量的证明。
【原文】
37·2问曰:“说一经之儒,可谓有力者?”曰:非有力者也。陈留庞少都每荐诸生之吏(1),常曰:“王甲某子,才能百人。”太守非其能,不答。少都更曰:“言之尚少,王甲某子,才能百万人。”太守怒曰:“亲吏妄言!”少都曰:“文吏不通一经一文(2),不调师一言,诸生能说百万章句,非才知百万人乎?”太守无以应。夫少都之言,实也,然犹未也。何则?诸生能传百万言,不能览古今,守信师法,虽辞说多,终不为博。殷、周以前,颇载六经,儒生所不能说也(3)。秦、汉之事,儒生不见(4),力劣不能览也。周监二代,汉监周、秦,周、秦以来,儒生不知,汉欲观览(5),儒生无力。使儒生博观览,则为文儒(6)。文儒者,力多于儒生,如少都之言。文儒才能千万人矣(7)。
【注释】
(1)陈留:参见19·12注(16)。庞少都:人名。诸生:这里指儒生。
(2)根据文意,疑前一个“一”字是衍文。“不通经一文”与下文“不调师一言”,文正相对,可证。
(3)不:根据文意,疑是衍文。本书《谢短篇》有“夫儒生之业,五经也,究备于五经,可也。五经之后,秦、汉之事,不能知者,短也。”与此义同,可证。
(4)见:见识。这里作明白讲。
(5)观览:考察。这里是借鉴的意思。
(6)文儒:学识渊博的儒生,鸿儒。
(7)千:疑“百”字之误。上文言“才能百万人”,可证。
【译文】
有人问:“能讲解一种经书的儒生,可以称得上有力量的人吗?”我说:不是有力量的人。陈留郡的庞少都每次推荐儒生去做官,往往说:“王某某人,才能超过百人。”太守不以为这人有如此能力,不作声。少都又说:“说得还不够,王某某人,才能超过百万人。”太守发脾气说:“我的好官,乱说假话。”庞少都说:“文吏没有弄通经书上的每篇文章,又没有理解老师讲的每句话,儒生能把经书按章句讲解到百万言,这不是才智超过百万人吗?”太守无法用话回答。其实,少都的话是确实的,但还不全面。为什么呢?儒生能解释百万言,不能通古今,墨守和相信老师对经书的解释。虽然话说得很多,但始终不广博。殷、周以前的事情,六经上略有记载,所以儒生能够解说。秦、汉的事情,儒生不明白,是因为他们能力不足,不能博览的缘故。周朝要借鉴夏代和殷代的事迹,汉朝要借鉴周朝和秦朝的事迹,但周、秦以来的事迹,儒生不知道,汉朝想借鉴周、秦的事迹,儒生却无能为力。假使儒生能广泛考察,就能成为鸿儒。鸿儒,能力比儒生强,正像少都说的,鸿儒的才能能够超过百万人。
【原文】
37·3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1),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2)!”由此言之,儒者所怀,独已重矣,志所欲至,独已远矣,身载重任,至于终死,不倦不衰,力独多矣。夫曾子载于仁,而儒生载于学,所载不同,轻重均也。夫一石之重,一人挈之,十石以上,二人不能举也。世多挈一石之任,寡有举十石之力。儒生所载,非徒十石之重也。地力盛者,草木畅茂,一亩之收,当中田五亩之分。苗田(3),人知出谷多者地力盛,不知出文多者才知茂,失事理之实矣。
【注释】
(1)弘:大。这里是宽广的意思。毅:刚毅。这里是坚强的意思。
(2)引文参见《论语·泰伯》。
(3)苗田:指种庄稼的地。
【译文】
曾子说:“读书人不可以心胸不宽广,意志不坚强,因为他们担子重,道路遥远。把实现仁作为自己的责任,担子不也很重大吗?死后才停止,道路不也很遥远吗?”像这样说来,唯独儒生所怀的抱负是非常重大的,唯独儒生志向所希望达到的理想是非常远大的。他们身上担负着重大的责任,直到老死,不疲倦不衰退,唯独精力很强。曾子担负着仁义,儒生负担着学问,虽然负担的方面不同,但重要性却是一样的。一石的重量,一个人能提得起,十石以上的重量,两个人是不可能举起来的。世上很多人能提起一石的担子,很少有能举起十石重量的力气。儒生负担的东西,不仅仅是十石的重量。地力旺盛,草本就长得茂密,一亩的收成,相当于中等四五亩的产量。种庄稼的地,人们知道出产粮食多的地力旺盛,却不懂得写文章多的才智高超,这不符合事理的真实情况。
【原文】
37·4夫文儒之力过于儒生,况文吏乎?能举贤荐士,世谓之多力也。
然能举贤荐士,上书日记也(1)。能上书日记者,文儒也。文儒非必诸生也(2),贤达用文则是矣。谷子云、唐子高章奏百上(3),笔有余力,极言不讳,文不折乏,非夫才知之人不能为也。孔子,周世多力之人也,作《春秋》,删五经,秘书微文,无所不定。山大者云多,泰山不崇朝办雨雨天下(4)。夫然则贤者有之知(5),故其吐文万牒以上,可谓多力矣。
【注释】
(1)日:根据文意,疑系“白”字形近而误。“下记”、“奏记”、“白记”,汉时人们常说的话。下同。
(2)诸生:疑“儒生”之误。
(3)谷子云:名永,字子云。西汉人。博学经书,工笔札,善言灾异,累迁光禄大夫。前后上书四十余事,专攻帝身与后宫。后任大司农。唐子高:名林,字子高。汉时沛人。王莽时做官,封侯,以敢提意见著称。
(4)崇:终。办(辦):根据文意,疑系“辨”字形近而误。本书《明雩篇》有“不祟朝而辨雨天下”句,可一证。递修本作“辨”,可二证。辨:通“遍”。雨:根据文意,疑后一个“雨”字是衍文。
(5)夫:根据文气,疑是衍文。知:通“智”。
【译文】
鸿儒的能力超过儒生,何况是不如儒生的文吏呢?能被推荐的贤人,世人都认为他们能力强。这样说,能被推荐的贤人,都会给君主或长官上奏记了。能给君主或长官上奏记的是鸿儒。鸿儒不一定是儒生,凡能贤明通达著书写文章的就是鸿儒。谷子云和唐子高上了近百次章奏,笔下有功夫,能毫不隐讳地说尽自己要说的话,而不缺乏文采,这不是有才智的人是不可能做到的。孔子是周代能力很强的人,他写《春秋》,删改五经,对罕见的书籍文章,没有不删定的。山大云就多,泰山最大,它的云形成的雨,不到一个早晨就下遍了天下。那么贤人都有像泰山般的智慧,所以他们能写出万片以上木简的文章,可以说是能力相当强了。
【原文】
37·5世称力者,常褒乌获(1),然则董仲舒、扬子云,文之乌获也。秦武王与孟说举鼎不任,绝脉而死。少文之人与董仲舒等涌胸中之思,必将不任,有绝脉之变。王莽之时,省五经章句皆为二十万(2),博士弟子郭路夜定旧说(3),死于烛下,精思不任,绝脉气灭也。颜氏之子(4),已曾驰过孔子于涂矣,劣倦罢极(5),发白齿落。夫以庶几之材,犹有仆顿之祸(6),孔子力优,颜渊不任也。才力不相如,则其知思不相及也(7)。勉自什伯(8),鬲中呕血(9),失魂狂乱,遂至气绝。书五行之牍,书十奏之记(10),其才劣者,笔墨之力尤难,况乃连句结章,篇至十百哉!力独多矣!
【注释】
(1)乌获:传说是古代的大力士。
(2)章句:分析古书的章节和句读。这里作解说讲。
(3)博士:官名。参见3·3注(13)。这里指注解和讲授儒家经书的官吏。郭路:人名。
(4)颜氏之子:指颜渊。
(5)罢(pí皮):通“疲”。
(6)顿:困顿。这里是精疲力竭的意思。
(7)思:根据文意,疑是“惠”形近而误。本书《量知篇》有“御史之知,有司之惠也”,可证。
(8)什:同“十”。伯:通“百”。
(9)鬲(gé格):通“膈”,胸。
(10)根据上文,疑本句应作“奏十言之记”,才能与“书五行之牍”对文。记:文体的一种。这里指奏记一类公文。
【译文】
社会上称赞大力士,常常赞扬乌获,像这样,那么董仲舒、扬子云著书写文章也该像称赞乌获样受到赞扬了。秦武王跟大力士孟说比举鼎,不能胜任,筋脉崩断而死。文才差的人跟董仲舒同样抒发胸中的文思,一定会不胜任,有血脉枯竭的危险。王莽的时候,删定五经的解说,每经都是二十万字,年轻博士郭路晚上删定原来五经的解说,死在灯烛之下,这是因为精力智慧不能胜任,血脉枯竭元气不存的缘故。颜渊,已曾在德行的“路”上超过了孔子,弄得精疲力尽,发白齿落。以接近孔子的才能,尚且还有仆倒力竭的灾祸,可见孔子精力很强,颜渊不能胜任。这不仅是才能精力不如孔子,就是他的智慧也赶不上孔子。勉强做超过自己十倍、百倍能力的事情,会胸中吐血,神魂颠倒,直至气绝。写五行字的书信,上头十个字的奏记,那些才能差的人,笔墨功夫还感觉困难,更何况是连结章句写成文章,达到十篇百篇呢!可见,只有这种人的能力才算强盛。
【原文】
37·6江河之水,驰涌滑漏(1),席地长远(2),无枯竭之流,本源盛矣。知江河之流远,地中之源盛,不知万牒之人胸中之才茂,迷惑者也。故望见骥足,不异于众马之蹄,蹑平陆而驰骋(3),千里之迹,斯须可见。夫马足人手,同一实也,称骥之足,不荐文人之手,不知类也。夫能论筋力以见比类者,则能取文力之人立之朝庭(4)。
【注释】
(1)滑漏:这里指水流根通畅。
(2)席:凭借。这里是顺着的意思。
(3)蹑(niè聂):踩,踏。
(4)庭:章录杨校宋本作“廷”,可从。
【译文】
长江、黄河的水,汹涌奔驰地滚滚流泻,顺着地势,流得很远,没有枯竭的干流,可见水源旺盛。知道长江、黄河流得很远,是发源地水源旺盛,却不知道能写万简文章的人是由于胸中的才能旺盛,这是缺乏判断力的人。所以有人看见千里马的蹄子,却分不出跟普通马蹄的差别,只有在平地上飞奔,千里马的样子,才立刻可以看出。其实,马蹄与人的手,是同类东西,只称赞千里马的蹄子,却不推崇人的手,这是不懂得类推的缘故。要是能用评论体力的方法来发现经过类比的人,那么就能选择有写文章能力的人到朝廷去做官了。
【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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