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裁道:“你们也少说两句,日短路多,天也不早,让太太们吃完了饭,慢慢收拾进城,也是时候了。”平儿吩咐众家人们都赶着吃饭,将撤下来的酒菜,分散轿夫、马夫,各令吃饱伺候。余剩菜果俱赏给管坟家人,吩咐他不时照应收拾,坟头上俱要培土修理。叮嘱了一遍,家人们都已完结伺候。
王夫人们上轿进城。三十里坦平大道,轿马如飞,刚到城门,已是上灯时候。族中男女都送王夫人到家,道了乏,才各人回去。王夫人亦因辛苦,早为安歇。平儿要结算帐目,将承办家人及内外厨房各帐,应驳应找,详细算了一遍。叫人去请宝钗来,烹茶剪烛,两人谈了半夜的闲话,这才安歇。
次日,平儿发放过一切应办之事,吃了点心,刚要上去请安,见垂花门的郭大奶奶拿着一封书子进来说道:“茗烟寄来请安的禀帖。”平儿接着问道:“专人来的吗?”郭家的答道:“郭裕交进来的,绸庄上交来的。”平儿吩咐:“丫头们看着屋子,有要紧事再上来请我,没相干的事,叫他们候我下来再说。”众姑娘们连声答应。带着两个小丫头,拿着痰盂、烟袋,款步上来。那卷棚下的姑娘、嫂子瞧见琏二奶奶不走回廊,往甬道上来,众人远远的分排站着伺候。刚上台阶,连忙掀起毡帘。平儿走到上房,见王夫人、薛姨太太在西边套屋里大炕上坐着,李宫裁、宝钗、宝月、友梅、巧姑娘都站在炕前说话,赶着过去给太太、姨妈请安道乏,姐妹们问好。巧姑娘请母亲安。慧哥儿请二大妈安,平儿抱着他亲香了一口,问宝钗道:“毓儿没有上来吗?”宝钗道:“在太太这里一早上,抱着才去。”
王夫人道:“你手里拿着谁的书子?”平儿道:“是茗烟寄来请太太的安禀。”王夫人道:“宝丫头念给我听,是些什么话儿?”宝钗拆开念道:“奴才茗烟,请主子太太万安,各位奶奶金安,姑娘、爷们、两位哥儿好。祝府里老太太、各位太太、奶奶、姑娘、梦玉大爷都好,每日惦记着太太来。奴才也好,不用太太惦记。”李宫裁笑道:“说的他好大脑袋,太太惦记他这宝贝。”王夫人们大笑道:“还有什么笑话没有?”
宝钗道:“还有几句,等我念完了再笑。”又笑道:“再者,周婉贞姑娘已于初四日叫他表兄杀了,..”宝钗不及念完,王夫人叫道:“哎呀!我的儿啊,疼死我了!”宝钗们跟着一齐大哭起来。慧哥儿吓了一跳,也哭起来。王夫人们哭了一会,叫赵抱哥儿去逛。宝钗道:“还有几句。”念道:“割去婉姑娘下肉一块。现在已将凶手拿去衙门里问罪,只怕要活不了。再者,周姑娘在接引庵开丧,宅里都到,所有一切都埋掉了。为此禀闻。”平儿问道:“他说割去下肉一块,是那一块的肉?”宝钗道:“我也在这里想下肉的方向。想肚脐以上,就叫上肉;肚脐以下,就是下肉。”平儿道:“茗烟这忘八崽子写的实在糊涂,到底是左下肉,右下肉,中下肉,也该分个地方。怎么糊里糊涂的写上一句,叫人瞧了怪着急。这样不通的人,也该割去下肉才是。”宝钗笑道:“若是不通的都要割去下肉,那不用说了,叫那些奶奶们听见了,要急的上吊。”王夫人正在悲感,听了宝钗之言,不觉转悲为笑,说道:“我再看不出那孩子是这样的结果,真令人可怜。”宝钗道:“婉妹妹倒死的热闹,殉葬的人都不知有多少。”
王夫人惊道:“有谁殉葬?”宝钗道:“茗烟信上写着:周姑娘在接引庵开吊,宅里都到,所有一切都埋掉了。可见那日凡来吊丧的人以及和尚、姑子、轿儿、马儿拢共拢儿埋了,这不是个热闹殉葬吗?”王夫人们止不住的纵声大笑。李宫裁道:“宝妹妹这张嘴,谁也说他不过。”王夫人道:“那几年不亏他给我解闷,我也活不到今日。”
平儿道:“我有事要回太太,倒叫这书子打了半天岔。周姑娘业已不在,等着有便人寄几两银子去,给他坟上烧张纸儿,尽尽心,也不枉一番相得之意。”王夫人点头道:“事已如此,尽着哭他也是无益。你要说什么事?”平儿道:“二十是老爷三周年,太太脱孝,我上来请示下。”王夫人道:“老爷生平最嫌的是念佛,又不喜欢热闹。春天宝钗们梦中见老爷说:‘因生前正直无私,一生忠厚,身后做了巡方使者。’可见做经事超度之说很可不必,倒不如开春之后,有修桥补路之事做些,以资冥福。到二十这天,只消在家祠设祭,举家脱孝而已,不必费事。”平儿唯唯答应。
垂花门的周大奶奶上来回太太道:“外面有个本家的爷们要见太太,有个帖儿。”王夫人看那帖子上写着:“侄孙英百拜。”宝钗道:“这又是那一枝上爆出来的?”王夫人道:“你们将斌老爷交来的族谱查查,是那支那派。命环儿去会他。再瞧瞧远族总单上有他没有。”
周家的答应,传话出去,请环三爷会客。里面宝钗、友梅、巧姑娘分着细查族单、宗谱,并无其人。不一会,贾环进来说道:“那个本家的侄孙儿,他说是个秀才,一向在外游学,新近来家。昨日没有赶上祭祀,今日来一定要见太太。我瞧着他很有些讨嫌,谁有大工夫陪他坐着。”王夫人道:“且去叫周瑞进来,问他是那一支派,我再见他。穷亲穷族家家都有,休要嫌他。”正说着,周瑞进来。王夫人吩咐,叫他好好的问那客人,是咱们家怎么样的宗派,休要得罪人家。周瑞答应去了。
一会进来回道:“那个人气大着呢,。奴才才开口问了一两句,他就大嚷大叫起来,说道:‘我不姓贾,我到你家来干什么?有钱有势,就该欺负我们穷本家的吗?’他还要将奴才送到学老师那里去打板子。奴才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来请太太示下。”王夫人听了,甚觉好笑,说道:“既是这样,环儿跟着我到崇本堂去见他,就可问他的宗派。”
周瑞赶着出去伺候,里面的姑娘、媳妇一大群跟太太出垂花门。到了崇本堂,叫人去请那本家进来。不一会,有七八个家人、小子同着那秀才大摇阔步而来。王夫人望去:约有三十多岁,瘦面短须,耸肩驼背;带一顶旧方巾,穿一件深兰色棉布旧道袍,脚下站底方头履。走到门边站祝王夫人吩咐:“进来相见。”贾英听说,赶着走进厅内,见王夫人站在左边,后面站着一大群粉白黛绿、花容月貌的美人。贾英觉着一阵温香钻心刺骨,身不由己,耳热眼跳,因王夫人站在面前,不敢仰视,低头说道:“二叔祖母请台坐,容侄孙贾英拜见。”王夫人笑道:“常礼罢。”贾英不由分说,朝上跪下,恭恭敬敬拜了八拜。站起来,赶着趋向那些丫头、媳妇道:“姑姑、婶子请上,侄儿贾英拜见。”连忙跪了下去。王夫人笑的握着嘴不敢出声,将一只手向着家人们乱指,意思叫家人们拉他起来。
那些家人只道太太指着叫他们出去,都一齐忍着笑退出厅门。
贾环握着嘴,笑的不敢仰视。这些丫头、媳妇们见他跪了下去,一个个抿着嘴儿笑着,都远远的站开。那贾英想着,这一大堆的姑姑、婶子不知有多少位,跪在地下尽着磕头。王夫人极力忍着笑,说道:“你们扶起来。”家人们听见,这才进来将他扶起。贾英起来,向空处又作了几个揖,然后过来对着王夫人道:“侄孙媳妇同曾孙女都叫请二叔祖母安,问姑姑、婶子好,一半天再过来磕头。”
王夫人叫他坐下,丫头、小子送过茶。王夫人问道:“相公是那一支派?”贾英躬身答道:“我曾祖名叫贾至诚,很有个名望,无人不知道的。生两子,都是文字辈的。长名贾文魁,次名贾文宾。这文宾公未娶而夭,惟先祖文魁公生先父,名叫贾玉。当初先祖文魁公在日,蒙宁荣二公相待最好,一天也离不了先祖的。其中弟兄们最相好的,就是这里的政二叔祖。那时候文魁公比二叔祖大两岁,哥儿们好的比嫡亲手足还要什么些儿。后来宁公谢世,所有一切丧事,都是先祖文魁公一人经理。谁知宁府听了谤言,颇有冷落之意。先祖竟绝迹不去。这里二叔祖再三相劝,是不能挽回,这才承二叔祖之情,将先祖邀来荣府,托以重任,内外一切事务,都是先祖一人经理。隔了多年,荣公谢世,又是先祖料理丧事。看着二叔祖面上,还赔了多少银钱。等着满服进京时,我先祖因病不能送去,从此以后,就音问不通。既而先祖、先父相继作古,更为疏远。侄孙又常常游学在外。昨新近回来,知道二叔祖母业已回南。因身有小恙,不能就过来请安,昨日又没有去祀祖。今日赶着来请安、请罪。”
王夫人道:“听起令祖在寒家勷事一节,似是而非。宁公之事,更难稽考。若荣公丧葬之时,先夫年才两岁,令祖比先夫年长两岁,才四岁童子。所说两处料理丧葬任其一切之说,或者错记,不是我家。况且令曾祖之名,寒家宗族谱上未曾经目。今承不弃,五百年前总是一家,以后不妨往来。只是寒门菲薄,有污清望。”说毕,站起来对家人们道:“留英相公坐会子再去。”贾英道:“侄孙告辞,改日再来请安。”王夫人命环儿相送,贾英抱惭而去。
王夫人进了垂花门,李纨们都迎着笑道:“便宜了这些丫头、媳妇们,混充姑姑、婶子。”王夫人放声大笑道:“方才将我肚子都忍疼了,有这样的冒失鬼,也不问个青红皂白,混磕了好些头。我瞧他已跪了下去,只好让他去磕罢。”宝钗笑道:“他瞧着后生体面的,就是姑姑、婶子。若真个瞧见姑姑、婶子,他还不知要称呼个什么。”平儿笑道:“他若瞧见你,一定说是观音出现,又不知要磕多少头。”众人都觉好笑。王夫人一面走着,将方才他的说话笑说一遍。
李纨道:“他要说谎,偏又没有打听明白,真是个加二的冒失鬼。倒不如一个老婆子,比他的身份还高。”王夫人道:“什么老婆子?”李纨道:“咱们新雇了个后生的打杂老妈姓赵,谁知是赵姨娘兄弟媳妇。他婆婆穷了个使不得,儿子又死了,只剩这个媳妇同五岁的一个孙女儿。实在度不下去,自家领着孙女儿,叫媳妇出来帮人作活。赵妈来了几天,打听明白,回去叫他婆婆来见太太,那老婆子执意不来,说他女儿死了,谁还理他,吃了干儿回去白饶不值。这贾英还不如赵老婆子的见识。何苦讨个没有味儿,倒白给这些姑姑、婶子磕这一路子的头。”
王夫人点头道:“原来老赵还在,当初赵姨娘最嫌的是凤姐、宝玉,做死了冤家。他偏不争气,死在他们前头,报在凤姐眼睛里。如今这些冤家都已走散。环儿近来读书成人,颇知上进,到底还是赵姨娘的一块肉。咱们既知道了,不可不照应他的妈,以解死者之恨。你们派个人同着赵妈家去,拿轿子接了老赵带着孙女儿来,说我叫他来见。”平儿连声答应,赶忙去派人叫他。王夫人们在上房用过早饭,同宝钗们说祝府的闲话。
平儿回到自家院里坐了一会,完结了昨日的事务,这才吃饭。叫就在旁沿儿给毓哥儿喂饭。丫头、媳妇们站着好些伺候,慢慢的吃了好一会才完结,吩咐收去。贴身的姑娘们候着净手漱口。听见小孩子的声音在院子里说话,平儿问:“是谁?”媳妇们进来回道:“赵妈同他婆婆、女儿来了。”平儿道:“叫他进来。”
媳妇们答应出来,领着老赵进去。那老婆子领着媳妇、孙女走到屋里,只见陈设的就像个古董局子。墙上有样东西,在那里叮儿当儿的响,周围上下光明雪亮,没有一点灰土。东边门上放着桃红绸子门帘,挂着两绺长绦子。西边是碧纱子,里边摆着个大白铜火盆,墙上挂着一扇数丈长的玻璃大挂屏。
炕面前站着四五个体面标致姑娘。炕上铺着绣毯、锦褥,坐着一位美人。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叫不出名色,只觉着长这么大,不很瞧见过。鼻子里闻着一股香味儿,令人骨软筋酥,不住的心跳。平儿见老赵婆媳进来,坐着不动,笑道:“赵妈你倒还康健啊!”老赵听见,走到炕前问姑娘们道:“这位就是太太吗?”姑娘们答道:“这是琏二奶奶。”老赵道:“哎哟!真是我的福气,耳朵里都听俗了,总不能够见一面儿,今日才见着了我的凤二奶奶。咳!真是造化,我给凤二奶奶磕个头儿罢。”平儿叫丫头们拉住,端个坐儿给他,让他坐下。他媳妇领着女儿给二奶奶磕头。平儿见他娘儿两个都还干净,像个样儿,倒不讨嫌。叫他带着女儿在厢房里歇歇,等着上去。吩咐:“先给他娘儿两个吃饭,另去要两样菜,温壶酒,摆在那小半桌上,端过来给老赵吃。”嫂子们答应。一会儿都摆在炕前。平儿叫赵婆吃着酒,慢慢说话。
老赵右手举箸,左手持杯,两只眼瞧着那四个盘子,两个碗的菜,鼻子里应着奶奶说话,口里不住乱吃,嘴唇上挂一绺儿清鼻子。平儿看见甚觉好笑,说道:“天气冷,多吃杯热酒。”
老赵点头应道:“阿弥陀佛!老佛爷,不用让,我尽着肚子吃呢。人说凤二奶奶仔么凶,仔么狠,谁知像个佛爷似的。我若知道是这么个好人,白叫我骂了几年,总是我老糊涂了。二奶奶你别恼,等我明日嘴上长个疔,现报在你眼睛里。”平儿笑道:“你从来不认得我,为什么骂了我几年?”老赵道:“还是那年,老爷送老太太灵柩回来安葬,赏了我几两银子,有人对我说,凤二奶奶凶的利害,将我姑娘逼的气死了。我听见恨的什么似的,我就娼妇蹄子的骂了几天。谁知二奶奶是个好人,是我姑娘没有福,怎么倒怨着别人!”
平儿点头叹了几声,说道:“一会儿去见太太,这些闲话再别提起,太太怎么说,你怎么答应就完了。我自然照应你,以后不少你的穿吃,不叫你骂,也不要你说我的好处。从这会儿起,你总不要叫我的名儿姓儿,只称我琏二奶奶就是了。以往的事,不拘在谁面前,也不许提一个字儿,我若听见了,就要不依。”赵婆拿着杯箸,将头乱点道:“再提一字叫我烂掉了食嗓。”平儿笑道:“很好。”正要问他说话,听见有人叫道:“琏二奶奶在家干什么?”不知那来的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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