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钗听见柳绪有书子寄来,心中甚喜。梦玉赶忙接着拆开,里面另有两封。宝钗见信面上写着:内信二函乞梦玉弟转交荣府琏二哥收启。宝钗先将他的书子同梦玉开看。上写着道:萍水相逢,千秋契合。舟中联袂,江上分帆,离合之情至今肠断也。别后几遇风惊,几遭盗险。幸皆托庇得以生全,已于秋初抵里。三径就荒,数椽萧索。赖闺中人善为经理,稍有头绪。七月之望,将先人?y葬祖茔。诸凡粗毕,绪则下帷谢客,静读父书;妇则躬亲井臼,奉萱亲以乐朝夕。荣国之恩,实同再造矣。第不知贾家恩母曾否南归?琏哥暨宝、珍两姐可曾把晤?绪之所遇,皆天壤多情,闺门豪杰,非世俗中之寻常儿女也。寸心千里,不尽所言。秋水伊人,伏惟珍重。三年之订,定不有负前盟,勿念为嘱。老母命笔致好,身体安和,毋烦远念。惟望保摄自爱,是所切祷。江干分袂至今念念也。并致阖潭万福。
梦玉弟手足中秋后一日兄绪拜启。
宝钗同梦玉念完,见内中尚有锦笺二幅,展开见是柳大奶奶的书子。宝钗念道:江干分袂,为千古别离之最,至今想之,犹黯然神往。不知玉弟苏时其将何以为情也?念甚,怅甚!风波之险异乎寻常,而又继以盗贼,幸包勇一身是胆,独当强暴,九死一生得归无恙。琏哥恩义,刻骨难忘。途中遇薛家恩母,继余为女,更名宝书,与宝、珍两姐是骨肉手足。倘若晤时,望吾弟勿以泛泛视之,实为深感!三年之约,谅必如心,断不改舟中面订也。
玉佩一枝,为珍姐相贻之物,万勿遗去。匆匆判别,遗却手帕一方,想吾弟定必收去。祈嘱诸妹代为收之,俟相见时,掷还可也。今因风便,率此寸衷,以慰相忆。
梦玉弟手足愚姐薛氏宝书拜启。
太夫人暨诸叔婶及姐妹辈,望呼名俱道万福。
宝钗念完,海珠们道:“宝书三姐很该入我局中。”梦玉道:“柳哥一并算在里面。”九如笑道:“这个倒是新闻。你的哥哥是咱们的大伯子,你听见古今来有几个弟媳妇同大伯子换帖子的古典没有?”众人一齐大笑。婉贞道:“我倒有个主意,柳大爷是宝姐姐、珍珠姐姐的兄弟,咱们认这门子弟兄姐妹,既避掉了大伯、弟媳妇的名分,又可以弟兄姐妹亲热。不知我这主意是不是?”陶姨娘道:“婉姑娘倒说的很是。”宝钗道:“竟依着婉妹妹,这倒很好。”梦玉道:“绪哥还有一幅字,咱们看了再说。”紫箫接着展开。众人围着看那上面是一首词。紫箫念了几句,不甚顺当。秋瑞道:“这是《金楼曲》,等我念与你们听。”随念道:拂槛江帆渡,把羁人,一片伤心,唤将归去。妒杀石榴裙一色,萱草妆成眉妩。侬做了,红楼倩女。燕颔封侯姑少待,判深杯浇向刘伶墓。愿醉死,相思蠹。长江最是路。况凄然分手瓜州,解维芳渡。唱彻骊歌江岸晓,蓦见乱潮腾舞。知此际,那人何处?千古多情惟我辈,盼秋风归钓鸳鸯渚。君见柳,当思绪。
右调《金缕曲》,瓜州分袂写此寄怀。
秋瑞念毕,叹道:“柳郎风致不减张绪。”芳芸道:“真不愧为梦玉之兄,怪不得要拉咱们换帖。”
荆姨娘道:“咱们吃饭罢,这天也不早了。”海珠吩咐点烛斟酒。除四位姨娘正坐外,以下都是叙齿而坐。梦玉、秋瑞、芳芸、紫萧四人不饮酒,吃着果子,说说闲话。姑娘、嫂子们轮班上菜,十分有趣。掌珠笑道:“今日是四姐姐与六姐姐的东家,咱们坐下,连谢也没有谢一声就一路的大吃。”秋瑞、九如道:“什么东不东的,不过是大姐姐同十四弟、十七、十八两妹都是暂时相聚,姐妹们怀酒言欢,相依无儿,怎么说到谢字?”宝钗道:“咱们来这几日,太太呢,在介寿堂搅了几夜,大嫂子在梅大姑姑屋里,琏二嫂子娘儿三个在三婶儿屋里,我妈妈、三舅母、月姑娘都抱不安,我又承诸位妹妹不弃,这屋里那屋里整夜的谈心。虽是主人好客,连各处的姑娘们也多情见爱。但我心中自觉讨嫌,不安之至。”
汝湘、修云正要说话,梦玉忽然放声大哭。那慧哥儿正吃着东西,倒吓了一跳,也跟着大哭。赵连忙过来抱着。四位姨娘同秋瑞们一半骗着慧哥儿,一半忙问梦玉道:“你是为什么,好好的说着话忽然大哭,也不管骇了人家的宝贝儿子。”
紫箫问道:“你到底为的是那一条儿,哭的这样伤心?”梦玉总不答应,握着脸放声大哭。婉贞道:“玉哥,你说明白这缘故再哭也不迟。”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劝了好一会,梦玉才慢慢止住哭声,说道:“宝姐姐,你怎么说出这些话来?自从那日相见后,我不知道宝姐姐是外人,还想着这一辈子总在一堆儿的。方才听了这些话,才知道我不是你,你不是我,怎叫我不要伤心?”宝钗听梦玉这一番说话,顿起无限酸心,止不住纷纷落泪,说道:“兄弟你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梦玉道:“姐姐,我当初怎样?”宝钗笑道:“不该相见。”修云道:“宝姐姐同咱们相去不过三百多路,时常可以见面,又何必说这些哩根儿拉根儿的话。”梦玉叹道:“我深悔不该收拾金陵住屋,早知道就住在这里岂不好吗?”芳芸道:“宝姐姐这半天也没吃点东西,尽着说闲话,吃完了饭,咱们还要上介寿堂去呢。”掌珠道:“拿两样菜,叫赵去喂慧哥儿吃饭罢。”
梦玉对翠翘、金凤道:“姐姐你们去照应着,别要多给他吃。”
金凤道:“我叫赵嫂子抱哥儿到咱们院里去了。方才绿儿来说,丹桂、碧霄同江苹们都在咱们院里。”九如道:“既是这样,你们都去罢,照应着别叫他乱吃东西。”金凤们答应去了几个。
这里姨娘、奶奶、姑娘、爷们虽不行令畅饮,但彼此谈心,很觉亲热。起更时候,众人散席都到介寿堂来。祝母们也刚才散席,一箍脑儿在屋里说笑一会,直到半夜方散。宝钗被修云拉到瓶花阁去,一宿晚景无词。
次日,是老太太请诸亲相会,给桂、贾、王、薛四位饯行。
早饭之后,各家男亲女眷纷纷到齐。外面是祝筠、梅白、鞠冷斋、桂廉夫同着郑清涟、薛有春、江芷香、程江村、汪又纶、周序光、柏子图、林有声、顾自天、金映玉、石宝光、周明卓、莫开正、吴枫江、王香谷、钱春岩等这些至亲太爷们。还有祝筠的远族弟兄祝边、祝桐、祝茹、祝片都在意园下棋看牌,斗吊唱曲,说闲话,各随其便。那些家人、小子是每日宾客盈门,伺候惯常的,奔走甚不费力。垂花门以内各家太太、奶奶、小姐们也是常来常去,并无客气,随处可坐。
此时,介寿堂十分热闹,坐中都是亲戚本家,别无外客。
王夫人姑嫂、姐妹住在祝府,同郑、周、江、汪、顾这些各亲戚太太们情如姐妹。江芷香的夫人与李宫裁更称莫逆,彼此亲热。平儿见李宫裁同江夫人相得之处,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暗地与石夫人商议。石夫人连连点头,说道:“这倒很好。”原来平儿与石夫人朝夕相处,彼此亲爱,已订为姐妹。刚才所说的心事,是要请石夫人作媒,将江秋白说与贾兰。石夫人听说甚喜,当着众人对祝母道:“今日是大会亲,难得都聚在一起。
还有一件喜事,必得请老太太做了更为全美。”祝母笑道:“什么喜事必得我做?”石夫人道:“珠大太太同江二姐姐两个人很说得上来。老太太何不做个月老,将江姑娘说给他们兰哥儿,结了这门亲倒不好吗?”众位太太都说:“甚好。”祝母笑道:“我倒忘了,果然不错。他们兰哥儿我虽未见,但已年少登科,江姑娘配他真是佳儿佳妇。但不知他两人意下如何?”
江夫人、李宫裁俱赶忙站起,说道:“咱们都很愿意,只是不好启齿。”宫裁道:“此事还须太太作主。”王夫人亦站起身,对祝母道:“若是江二姐姐不弃我家寒素,愿求婶婶作伐。”
江夫人道:“倘蒙不弃小女陋质,愿遵老太太之命。”祝母们无不大喜。王夫人先与江二太太拜亲,又是两亲家见礼,一同拜谢老太太。众位太太们彼此道喜。祝母吩咐着人出去通知江二老爷。
此时,众小姐都在海棠院,正谈的高兴,只见吉祥、宾来、宜春、芍药四个人笑嘻嘻走进来,众人起身让坐。吉祥道:“咱们且道过喜再坐。”海珠问:“给谁道喜?”芍药笑道:“给江姑娘道喜。”宝钗道:“芍药姐姐你且不用说,等我猜一猜。”紫箫道:“我也猜着几分。”宝钗道:“你猜着什么?”
紫箫道:“我猜着不知是不是,只怕同你吴越一家。”宝钗笑道:“我也想到这儿,不知是不是?”吉祥笑道:“有点因儿,江姑娘给了兰大爷。”众人听说大喜。宝钗拉住江秋白,笑道:“你到咱们家也叫我姐姐,若是叫二婶子怪?`碜的。”
九如道:“连咱们今日都升了一级。”奶奶们你一言我一语笑作一堆。
宝钗忽想起仙人楼上之言,谅必有因,且到介寿堂去相机而行,再作道理。想定主意,问众人道:“你们有谁同我到介寿堂去逛一会儿再来?”汝湘、九如道:“咱们陪你去。”众家姑娘们都说:“咱们也要到瓶花阁去逛逛,一同走罢。”江秋白、顾玉书拉着婉贞道:“我不到那儿去,贞妹妹同咱们在这儿说话。”修云道:“那不能,要去都去。”各位姑娘不由分说,将他两个拉着一同出海棠院,走上甬道,真是郁郁菲菲,众香发越,犹如一堆碎锦。东西廊下,那些执事姑娘、嫂子们往来络绎。怡安堂卷棚下坐着几个听差、该班值日的姑娘、嫂子,瞧见各位奶奶、小姐上来,都远远站起。宝钗、汝湘、九如同众姐妹在台阶下分路。
不言海珠、修云、宝月众人到瓶花阁去。且说宝钗三人来到介寿堂,见大院子里都是各家太太跟来的姑娘、嫂子们,三个一攒,五个一堆彼此说笑。卷棚下又皆是伺候该班之人,瞧见三位奶奶过来,连忙掀起门帘,宝钗三人走进屋去。祝母同众位太太都坐在菊花屏下,瞧见宝钗,祝母笑道:“正要来请你同江亲家见礼。”宝钗答应,向着江太太见礼道喜,又给祝母、王夫人、三舅母、自家母亲、李宫裁、平儿、梅姑太太们道个喜儿。众位太太也给宝钗道喜。彼此坐下,祝母对王夫人道:“咱们这宝姑娘真是个巾帼中的何平叔,令人可爱。怨不得你大妹妹继他做女儿。他的两个宝贝女儿我只见着一个。”
王夫人道:“珍珠福薄,不能沾老太太的慈爱。”祝母道:“只可怜梦玉做了你个挂名女婿。”梅秋琴道:“他在金陵给你收拾房屋,我听说就很大的出力。”竺太太道:“府上的宅子全行翻盖,里外一新,我是深知道的。”王夫人道:“珍珠这一死,不但我梦玉空出一番苦力,还空负了我大妹妹的一片苦心。”
宝钗道:“珍珠无福,此时说也无益,倒是空负一片苦心,这是真的。我自到这里来,见梦玉兄弟同咱们太太竟像母子,依依不舍,与我又像是同胞手足亲热异常,真是舍他不得。我倒有个愚见,不如求太太将友妹妹给了梦玉,仍旧不失亲亲之谊。”王夫人点头道:“我早有此意,原要等你妈妈回来商量,还不知老太太要友梅不要?”祝母道:“我也早已想到这层,恐你不肯,不好出口。既是我孙女儿给兄弟作媒,这真是全美。”汝湘道:“若是友梅妹妹给梦玉,真是便宜不落外方人。”祝母同众位太太不觉大笑。桂夫人道:“既是这样,同大姐姐一言为定,别无更改。”王夫人道:“我已许定,并无更改。”桂夫人、石夫人连忙拜谢。各位太太们又道了一会喜。
王夫人道:“我两件心事去了一件,还有一件,也是丢不掉的心事。”祝母问道:“还有什么丢不掉的心事,说出来咱们帮着商议商议。”王夫人道:“我到这里几日,自老太太起无不相待甚好。梦玉兄妹以及奶奶们都是朝夕不离左右。这些姑娘、嫂子们一个个殷勤周到,无不相得甚欢。内中惟婉贞姑娘很像我侄女儿凤丫头。不但面貌相似,连声音笑貌、举止动作处处神肖。每晚与我同榻,十分亲热。我三嫂子同薛二妹妹都丢他不下。只可惜他是周嫂子的儿女,不能离开,我又舍他不得。这孩子将来总有好处,断不落寞。我这一段爱他的心肠,竟有些丢他不掉。”祝母道:“这孩子本来与众不同:性格聪明,齿牙伶俐,兼之心高气傲,举止大方。当初周惠家的生他那一晚,梦见一位体面美人,手中抱着几部经卷,忙忙的走进来,对他说道:‘我全亏这几部经卷救了出来,有人要来抢去,我到那里躲他一躲?’道言未了,只见后面一个后生男人,骨瘦如柴,手中拿着一面小镜子,飞奔赶来,口里嚷道:‘你躲到那里去?快些还我命来!’周惠家的上前阻拦,被那人将镜子打开,猛然惊醒,就生下婉贞。我也最爱这孩子,只恐其无寿。”
王夫人、平儿、宝钗听说,甚为叹息。王夫人叹道:“原来尚有因果。此人要老太太格外疼他些儿。等我下回来商量出一个道理,不要将这孩子糟掉了,十分可惜。”桂夫人道:“明日姐姐回去,将他带到金陵逛几天,再跟着同来。等着过了年,我给姐姐想个道理,要了他去。”王夫人道:“这倒很好。”平儿道:“且叫周嫂子来问问瞧,不知他肯不肯?”桂夫人道:“他也没有什么不肯。”命丫头们去叫周惠家的来伺候。姑娘答应,赶忙出去传话。听差的刘嫂子不多一会同着周嫂子进来。祝母道:“贾姨太太要将婉贞带去逛几天,十月间同来,问你肯不肯?”周家的答道:“姨太太心疼他,要带他到金陵去逛逛,奴才没有什么不肯。只是夏间给他算命,先生说他秋间月令不好,不要出门,交了冬月才得平安,这两个月防有灾难;说他的命好,将来很有点儿福气。不然就叫他跟了姨太太去,因为这二十七,是他姥姥的七十岁生日,昨日他哥哥钟晴来接家去住几天。奴才正要上来告假。”王夫人道:“也罢,等我下一磨儿来,再带他去罢。这孩子很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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