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啭长垣,蝶迷深院,玉人独倚朱楼。讶垂杨旖旎,已青满梢头。最惆怅凝妆依旧,望穿南陌。空过骅骝。问征鸿,归去音书,到否芳洲?闷来无语,蹙蛾眉、慵展双眸。任钩月纤纤,斜风剪剪,都是春愁。悔杀昔时轻别,天涯客,许久淹留。叹关情帘幕,粘来飞絮成球。
湘莲的《征夫塞外》道:
芦管霜寒,角弓风劲,断肠古戍征人。感年华易逝,见官柳频青。听羌笛无端入怨,万条千缕,遮尽归程。牧沙场,嘶马那堪、落日荒城。树犹如此,忆临岐、河岸桥横。奈边塞鸿稀,乡关梦远,萦念牵情。月夜怕闻刁斗,征袍冷,又起笳声。信桓公长叹,荣枯催老浮生。
琼玉的《离人亭畔》道:
南浦波连,北邙茵细,弹藉花眠。似重重密幄,任莺燕频穿。若攀折长条赠别,断肠春去,休听啼鹃。过邮亭,回首临风,怅望遥天。向人婀娜,绾离愁、空自缠绵。况海角书沉,天涯骑杳,芳恨年年。极目落红成阵,伤心色、暮霭朝烟。问章台游客,何时携。酒堤前?
延辅的《高士门前》道:
彭泽风光,辋川图画,远山暮色归鸦。向东篱茅屋,问沽酒人家。漫摇曳、方塘弄影,野禽啼罢,红片飞霞。咏王维,诗句朝烟,映带堪夸。静无尘杂,矮垣阴、时洎轻花。想绿霭当门,萧疏到阁,吟兴须赊。更爱小桥流水,欹憔径、半露还遮。每呼童多植,畦边深蔽胡麻。
四人传看,互相赞美。湘莲道:“弟是直说:除拙句不算外,三兄雅叶正合孟仲季。然而友人所言伊表妹之作,据说叹艳的很多,要替他刊刻传送,能够瞧瞧他的稿本才好咧。”宝玉道:“我有个法:就把你这朋友约来,咱们会会。再叫家下邀他妹子入了诗社,就知道了。”琼王道:“很好。”
四人正在谈论,忽见杏奴拿个手本来说:“六吉堂的头儿知道爷们在这里,带着翠凤姑娘来伺候。”湘莲道:“他的琵琶小调儿很好,喊他来罢。”于是翠凤进见,各人面前请过安,并坐在湘莲之下,只见他饰丽衣华,娉婷秀媚。原来这翠风生成容长脸儿,美目疏眉,桃腮倩口,若列在金钗又副册之间,可与袭人等领颃。湘莲、宝玉、琼玉尚不在意,惟廷辅十分钟情,将来买为侧室,此是后文。
且说酒过经巡,翠凤拨动琵琶,莺歌燕啭唱道:
盼佳期,无休无息。欲寄诗与词,撩乱得我无心绪。又怕你颠倒费神思,葫芦题。你知,我知。单圈儿我思你,双圈儿两下思。轻想着圈便稀,重想着圈便密。时时想着,无数连环圈得细。更有那说不尽的离情,一路圈儿圈到底。
翠凤唱完,廷辅拿起酒来,一连喝了两杯,说道:“唱的很好,咱们都要双杯贺他。”湘、宝、琼三人也如数喝了。宝玉道:“咱们今儿拳、行令都不必了,尽只唱曲喝酒。酒是一递一杯喝,曲是各人唱一支,翠姑娘陪一支,可好么?”翠凤道:“爷们唱的好,只怕我陪不上。”宝玉道:“过谦了,我先唱起。”廷辅道:“我新学的一支曲子,让我先唱。”
于是翠风和了琵琶,配廷辅唱道:
俏人儿睡朦胧。我合你檀口批香腮,吐吐吞吞,丸在舌尖儿上弄。爱杀你芳心未折,柳腰软摆,叫我轻轻的送。露滴牡丹开,桃花浪涌。又要我学那蠢虫儿般动。霎时间昏沉如醉,散巫峰。未移时,还约我重赴阳台,再整前番的梦。
廷辅唱毕,湘莲、宝玉、琼玉指着翠风合廷辅取笑了一会。宝玉道:“再是我唱了。”正待开音,贾政处突着人来找,宝玉、琼玉二人勿勿而去。湘莲等饮不多时也就散了。
次日又是客筵,接着大观园连那四处园都唱灯戏,忙乱了许多天。此正是花开极盛,那知急雨相侵。一日荣禧堂中正排筵宴,忽门上慌忙来报,有旨意下。大家正在狐疑,少顷,赵堂官进来,为贾赦、贾珍被参,奉旨查抄。赵全威福行权,亏得两王爷照应。贾母以下诸人骇得要死,种种情节,前《红楼梦》中已详,兹不复赘。
贾赦、贾珍拿问之后,拟发台站边疆效力。幸赖黛玉哀求了太妃同北靖王,一力剖情保奏,暗中又得甄宝玉竭力斡旋,才得平安,仍将世袭复旧,所抄家产赏还。但抄去之物名曰给还,已耗去一半。
黛玉劝贾赦、贾珍、贾琏不必忧虑,情愿照依所失之物一一补偿。贾赦叹气道:“我自己失于检点,倾了家资,如何累及你赔偿?”珍、琏二人亦说:“咱们自己的过犯,罪有应得。所去之物,惟有付之一叹。大妹妹这么说,断使不得。”黛玉道:“甥女自幼失了怙恃,二位舅爷、舅母即如父母一般,甥女即是女儿一样。今儿舅舅遭此失意的事,尽甥女的孝道,理所当然。舅舅若存见外之心,那是瞧不起甥女了。往后只求舅舅常在家中养静,得清闲之乐就是了。”贾赦垂泪说道:“我的儿,你这么孝敬我,又能婉言谏约,如金如石,我今生感激你不尽。”贾珍道:“咱们的事与大妹妹毫不相干,要偿我的东西如何受得下去呢?”黛玉道:“凤姊姊是咱们这边的人,祸由他起,带累大哥哥。我今代他补过,是我的好意,君子成人之美,大哥哥若不准我代他补过,是不肯成全我了。”贾珍道:“既这么说,今我词穷,只好愧领。”黛玉又道:“大哥哥已中年人了,往后一切,自己谨慎,好教管子侄们,要紧。”贾珍脸一红,说道:“大妹妹以药石之言开我茅塞,愧窃有余,感恐不足,实在难得。”连连叹了几声。黛玉又对贾琏道:“二哥哥更不必推了,你的事,横竖系嫂子大坏了你的。我合嫂子是好姊妹,代他掩饰前愆,咱们两个人的面上,你要给个脸儿。”贾琏道:“我此时愧还愧不过来,没有
话说了。”黛玉道:“我才劝大哥哥的话,要自己谨慎,好教管子侄。二哥哥同大哥哥一样就是了。”贾琏亦只唯唯而已。
贾赦道:“怎么劈空的累你赔偿两十万银子,咱们心里如何过得去?”黛玉道:“即如甥女生两个孩子,舅舅同哥哥、侄子们派那样重贺分。芸哥儿说得好:积十几年,又有几十万的庄子了。人非木偶,这么大的情分都不在心吗?将来两个孩子长大,还要重重的报效呢!”贾赦连连点头道:“好,好!你回去歇歇罢。”黛玉退回。
贾府众人受此大惊之后,日夜兢兢自待,凛凛自畏。一日,贾赦叫了珍、琏等众子侄到面前,切实自怨一番,说道:“祖遗世职若闹掉了,何以见先人于地下?外甥女一人是咱们家的吉星,从此若不人人洗心涤虑,恐怕人家笑话须眉男子反不如巾帼女儿。我自然有一番自警的道理,你们必需要各人自励,不可稍存懈怠之心。”众子侄人人唯唯,连贾环等都改过迁善了,这且不表。
再说一家过年,诸事收敛。即新年请酒,虽不冷淡,亦不是上年那等奢靡。宝玉十妾中袭人于上月双生两女,后因服药受伤,得了阴腐之症,房事不便,乃妒黛玉、晴雯之报也。鸳鸯生了一男。接连玉钏也是双生,男的息了,存下女的。秋纹、麝月各产一美女。莺儿生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孩。碧痕怀孕未久,已落下了。紫鹃又生了双胞,也是一男一女。二月初三这日,晴雯产下一男,头角峥嵘,眉清目秀,品格不亚于乾英,取名骈英。夏间宝钗又举一子,方面大头,形容魁伟,取名伯英。半载之间,宝玉添了五男六女。秋间蕙香又生一男,碧痕生一女。往后去,黛玉再未生育,宝钗同十妄各生男女数人。宝钗产后失调,得了中满之症,三十外即故,乃阴忌黛玉之报,此是后话。
且说晴雯所生之子,每向宝玉、黛玉道:“我这个儿子到底要算婉妹妹生的,系他的骨血,我空挂虚名罢了。”又掉下泪来。黛玉道:“妹妹不可伤心。此后你们两人不可时常替换,还是扣定一月一换,总以月朔为期。系你同二爷伴宿的那个月怀了胎算你的,他同二爷伴宿的那个月有了喜算他的,这再明白了。”晴雯道:“都系他的骨血,应算他生的为是。”黛玉道:“不然,若轮着你伴宿的那个月受了胎,虽系他的精血养成,终是你的神气生长。非生长何由养成?这个理,我代你两人判定了。”晴雯道:“真正奶奶的犀鉴千古不磨,当日包公不过如此。奶奶若做官审案,无有不明白的事。”以后晴雯、婉香各有两男三女,皆黛玉一言而判也。宝玉向宝钗说:“妹妹正是……”一语未终,外面传言:“快请二爷,有同年拜会。”宝玉匆匆出来,会晤何人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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