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挨打,黛玉因心疼而劝其改过。第三十四回写道:
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语,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黛玉生病,宝玉冒雨前来探望。第四十五回写黛玉“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之后:
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挨打,疼在皮肉上,却甜在心里。因为黛玉为他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以至于“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说明她的心疼是掩饰不住的。她害怕王熙凤看到她的眼睛取笑她的多情,匆忙离开了。宝玉因惦念,派晴雯去看黛玉,并捎去两块旧手帕,黛玉随即写了三首诗来抒发情思。隔十回,到了第四十五回,黛玉即景生情写了长诗《秋窗风雨夕》,宝玉冒雨来探望她。这一情节,生动地描绘了“渔翁渔婆”的和谐画面。同时,宝玉的装束也暗合一首唐五代词:“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渔歌子》)。小说情节充满了诗情画意。到此,宝黛爱情已经走过萌生阶段的互相误解、发展阶段的互相认同,到了成熟阶段的互相安慰。从感觉上,也由酸楚、苦涩,开始品味甜蜜。
用情专一的爱情理念
在宝黛爱情问题上,用脂砚斋批语来说,林黛玉的特点是“情情”,即用情专一;而宝玉的特点是“情不情”,即爱博而心劳。二人常常因此而出现矛盾。
剪荷包的冲突,黛玉因专于情而专于物。通过荷包这一道具,写黛玉误解了宝玉,担心他辜负了自己的心,因而剪掉自己亲手为宝玉做的荷包。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写黛玉为宝玉不珍惜自己的东西而哭泣,实是因物及人。她向宝玉说道:“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完,“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当她看到宝玉“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听到宝玉说:“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小说描写黛玉的心理:“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这段的戏剧冲突,可谓大起大伏,至黛玉“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似乎已风平浪静了,宝玉又向平静的水面扔了一块石子:“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宝玉不仅出言不逊,而且把荷包掷向黛玉怀中便走了。以下情态是:“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接下来作者给宝玉安排了软语相劝的机会,让他去抚慰黛玉受伤的心,“宝玉见他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这当了什么。’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黛玉索性赌气离开,宝玉执著相随,嘴里还说着:“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手里“拿起荷包来带上”。荷包由“掷”到“带”,两个动作反映了宝玉态度的变化,心理上已经由抵抗到降服了,黛玉也顺势走下宝玉所给的“台阶”,“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了,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又笑了。”黛玉最后的动作和情态写得姣真可爱。
论亲疏的风波,黛玉因专于情而专于人。湘云到来,宝钗拉宝玉去玩,黛玉平添失落感。她用自残的方式给宝玉施加压力,“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地说:“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这段话里有对宝玉薄情的埋怨,也有对宝钗的嫉妒。黛玉的感叹和眼泪,反映出她对宝玉的“情情”。宝玉只好:“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尤其是论亲疏的一段可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僣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黛玉的回答是出人意料的,她似乎没有拘泥于现象,而直入本质:“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也坦言情愫:“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我们不能不佩服曹雪芹写小说的笔力,为了表现宝玉和黛玉之间心心相印的情感,精心设计了宝钗,甚至湘云的介入,在外力的作用下,恋爱双方由误解到相知,互相了解彼此的心意。“我为的是我的心”,这句话看似为己,实则为他。但同样是以心相许,宝玉的心中虽只有林妹妹,眼中却还流连着其他的姐妹;而黛玉的心中、眼中只有宝玉。
闭门羹冷遇,是黛玉和宝玉之间的一次大误会。黛玉哭惊花鸟的程度,反映了她的至情,也写出了她的至美。第二十六回黛玉夜探怡红院,晴雯因和碧痕拌嘴,又见宝钗来访,而门外又有敲门声,不觉生气,便向门外说:“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黛玉吃了闭门羹,却见宝钗从里面出来,悲戚万分,不禁痛哭,以至感动花鸟。小说写道:
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有一首诗道: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黛玉曾说“我为的是我的心”。她希望宝玉珍惜她亲手做的荷包,其实是希望宝玉珍视她的一片痴心。她希望宝玉既然成为了她的知己,就不应再想着别人。当黛玉在怡红院吃了闭门羹,小说写她“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当她又看到宝钗从里面走出,内心更为酸楚,黛玉用情专一的爱情理念受到震撼。小说写她“越想越伤感起来”,“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以至于“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这段描写情景交融,通过晴雯、黛玉和宝玉等人的误会,以及人物的悲伤与花鸟产生的通感共鸣,达到很好的抒情效果。惊动花鸟的不仅仅是黛玉的“绝代”之美,更是她的“希世”之情。
宝黛爱情的几对影子
曹雪芹在描述宝玉和黛玉的恋爱过程中,除了以这二人为中心的主线,还从侧面写了其他人的爱情。作为宝黛爱情的副线,小红和贾芸、龄官和贾蔷、尤三姐和柳湘莲、晴雯与宝玉,四组人物大体从初恋、热恋、定亲、悼念四个阶段,对宝玉和黛玉的情感历程起到了映衬和预示的作用。
小红和贾芸的初恋,是对宝黛初恋阶段的烘托。林黛玉和林红玉,名字上有相似之处,第二十四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与宝玉黛玉的送帕、题帕,也有相似之处。清代许叶芬在《红楼梦辨》中说:“林小红,黛玉之小影也。黛玉姓林,小红亦姓林;……黛玉为凤姐诸人所不容,小红即为麝月诸人所不容。一笔分两笔写,是画家烘云托月法。”与小红和贾芸不同的是,宝黛爱情中,黛玉“题帕”比小红“遗帕”更能体现宝玉的体贴和黛玉的诗情。
龄官和贾蔷的热恋,是对宝黛热恋阶段的映衬。龄官是一位长相、扮相都像黛玉的戏子。她孤高自怜,她的情感世界包括咳血的病都与黛玉有几分相像。第三十回“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宝玉眼中:“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宝玉看到龄官用金簪向土上画字,“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宝玉在梨香院看到贾蔷给龄官买雀儿,龄官却不高兴,可是当贾蔷离开时,龄官却又叫住他:“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宝玉这才领会了画“蔷”字的深意。针对这一情节,清代嘉庆年间的东观阁评语指出:“贾蔷与龄官皆非读书通文理者,故一味昵昵儿女语,不得与宝林辈比其分毫也。”的确,龄官和贾蔷的感情纠葛,呈现出热恋阶段的彼此折磨,但因“非读书通文理者”,所以与宝黛相比少了许多心有灵犀的默契。
尤三姐和柳湘莲的定亲,是对宝黛定亲的一种虚拟。第六十五回兴儿向二尤介绍林黛玉:“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尤三姐和黛玉“面庞身段”竟然相似到“不差什么”的地步,也让我们联想到这两个女子的婚姻和命运。尤三姐是一位婚姻爱情上自觉意识较强的女子,她的择偶标准是:“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否则“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于是她想到了五年前就看上的柳湘莲。作者写“这柳二郎,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尤三姐和柳湘莲定亲时用的是鸳鸯剑,这把剑让三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这把剑也削去了柳湘莲头上的烦恼丝。第六十六回的回目是“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三姐像黛玉,而无情的柳湘莲偏偏和多情的宝玉最合得来。地府和空门,似乎也暗示了黛玉和宝玉无法走向婚姻的不幸结局。
宝玉和晴雯的相处,衬托宝黛之间的纯情;宝玉对晴雯的悼念,也是对黛玉悼念的预演。清代涂瀛有《红楼梦论赞》,其中《晴雯赞》写道:“红颜绝世,易启青蝇;公子多情,竟能白璧”,这是对晴雯的同情和赞美。“青蝇”是苍蝇的一种,用以比喻进谗言之佞人。《诗经?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红颜绝世,易启青蝇”,写晴雯风流灵巧,易遭人怨;“公子多情,竟能白璧”,则肯定了晴雯的清白。然而,惟其“白璧”,而被“清君侧”,便更觉冤枉。所以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在宝玉探望她的时候,晴雯呜咽道:“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下文很有戏剧性,作者借一个特殊的叙事视角,即晴雯的姑舅嫂子灯姑娘,一个“恣情纵欲”的女人的眼睛,去看宝玉和晴雯的相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在浑浊之人的眼睛中,两人尚且是纯洁而清白的,可谓反衬法。
晴雯的长相,用王夫人的话来说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红楼梦》中好几个美女像林黛玉,但与黛玉近距离接触的只有晴雯。黛玉和晴雯,可能是曹雪芹理想中的娇妻美妾。所以,在宝玉和黛玉两情相悦的时候,晴雯把宝玉写的“绛云轩”的斗方挂上,让黛玉含笑欣赏。在宝玉和黛玉两心相知的时候,晴雯把宝玉的两条旧帕子送给黛玉,让黛玉含泪题诗。在宝玉祭奠晴雯的时候,黛玉帮他修改祭文,宝玉深知黛玉素日待晴雯“甚厚”,也无所顾忌。针对“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黛玉将熟滥的“红绡帐里”,改为现成又不俗的“茜纱窗下”,继而改成“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庚辰本上脂砚斋的批语说:“一篇诔文总因此二句而有,又当知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至此。”宝玉祭文因这最后一改,人物关系已变成了“卿卿我我”,由对晴雯的悼念转而预示黛玉的薄命。
庚辰本第四十六回脂批说:“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告诉读者《红楼梦》中所写的情无论是广义还是狭义,宝玉都是纽带。从狭义角度讲,“情”指爱情,而小说中的所有情事,尽管有些男主角不是宝玉,女主角亦非黛玉,但与黛玉相似的几位女子,情感历程似乎都有黛玉的影子,像镜子一样反射着黛玉的眼前景和未来事,足见作者对宝黛爱情所倾注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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