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良见这位先生走不快,急得心如火焚,几次请他换马,蒋济只是不肯,说道,骑惯此马,换了也走不快。马良只好作罢,耐着性子和他一起赶路。其实这是蒋济故意作弄。他知道关羽中箭后最多七天,越到后来,大家越急,俗话说,病急乱投医。到那时自己便有机可乘而不被人注意。到第五天,一行人这才赶到了樊城外的汉营。三军弟兄听说马良把神医请来了,无不欢欣鼓舞,一齐拥出营帐来看一眼这位神医的天相。谁也不知道马良请来了一个暗中行事的刺客。
这几天,关羽时觉疮口剧痛,浑身酥软无力,每日里疲倦得很,可又睡不安稳,朦朦胧胧,似醒非醒。自从马良去后,营中不论大小,都在引颈观望,希望能够请到华佗,极早赶回。关平和周仓二人轮番看护在旁,时刻不离左右。今天已是第五天了,见榻上的关羽病势愈加沉重,神色大不如初时,关平好急,不时令廖化外出巡哨,打探马良的消息,可急又有什么用呢?
太阳当顶时分,马良终于来了。马良带着蒋济到大帐外,请他稍等,便上了大帐,见内帐门口的十来个关西汉垂头丧气,来回踱着步,便知他们等急了,上前轻声道:“有烦诸位禀报君侯,华佗已到。”
关西汉见是马良回来了,立即一扫愁容,往内帐去报信。关羽正在安寝,关西汉就悄声告知关平:“马大夫已回,神医请到。”
关平和周仓听说华佗已到,喜出望外,周仓更是按捺不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惊动了似睡非睡的关羽,忙问:“汉寿,有甚笑来?”
周仓想,请到了华佗,即使惊醒了主人也是好事,本来就应该唤醒他了。便走到床榻前喜悦地说:“主人,天大之喜。马大夫已将神医请来,主人有救,因此小人高兴。”
生病人听到医生来总归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是一位名医,自己的病非他不可救药。关羽想,兵伐樊城二番中箭,今日之箭更是危及性命,能够请到神医,看来大汉还能复兴。因而对关平道:“既是季常赶回,何不来见吾?”
外面的马良听得关羽的声音,马上走了进去,“君侯,下官请得华先生到此,现在帐外恭候。可要请至内帐?”
关羽道:“不可。神医远道而来,理应大帐相见,岂可怠慢。”
关平劝道:“父亲病体沉重,不必拘此常理。孩儿以为内帐召见甚妥。”
“神医至此,某疾即除。五日已捱,片时易过。不可失礼。”说罢,蠕动了一下下肢,慢慢地支撑了起来。身体一动,牵引了伤口,只见他的脸上沁出了一滴一滴的汗珠。周仓忙抢步上前扶住,让他慢慢地跨下床,又给他整顿了一下袍帽鞋袜,这才搀着一起到了大帐在中间坐定。除了周仓在他身后扶着一把以外,帐上似是昔日坐帐的气象。关公一声吩咐:“有请华先生。”
帐外的蒋济听到请声,从容而又斯文地跨上大帐,总以为关羽过了这五日必定是面目憔悴,神志不清,不想他能坐出帐来,暗想,关羽坐帐不过是应个景儿,必是歪斜着身子应酬一下而已。抬头一看,关羽居中稳坐,红脸长须依然不减昔日凛冽威风,更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不由看得蒋济也呆了。到关羽面前,强作镇定拱手道:“君侯在上,山人华佗有礼。”
关羽见上大帐的这位身着道装的人就是华佗,心情又格外安静了下来。见他四方脸,剑眉秀目,鼻正口方,三绺清须,年约四十余岁。关羽虽然没有见过华佗,却是久闻其名,印象中他的年纪至少在六十岁以上。不过这一点并没引起关羽对他的疑心,认为这种天下闻名的神医,精通医道,深知养身之法,何况又是马良亲自从华庄请来,岂会有差错?关羽略一侧身道:“先生少礼。某身中毒箭,恕不还礼,幸勿见怪。”
“岂敢!”
“先生请坐!”
手下设座,蒋济坐下。手下又献上茶来。
“某久闻先生之名,如雷灌耳,恨无缘相见。今一觑仙颜,足慰平生也!”关羽虽然身患大病,然谈笑自若,毫无病态流露。
蒋济听了十分得意,便也假情假意道:“多蒙君侯谬奖,山人实不敢当。某常出外行医,难得安居家乡。天气转寒,也是君侯神威所感,回家取衣,正遇马大夫。某知君侯不幸中箭,故而随大夫到此。此乃君侯吉人天相,能转危为安,遇准呈祥。”
“某遇先生,疾可除也。”
蒋济暗想,事不宜迟,早早下手,倘然被他看出破绽,性命不保。遂殷勤道:“可是中在左臂?”
“是也。”
“请君侯掀去袍袖,待吾一看。”
一旁关平走过来,正要起手为父亲揭衣。关羽忙将右手一摆,“慢来。”
别人等到了医生,就会立即请他医治,而关羽却不是这样,他非常尊重别人,因为华佗赶了两天的路,刚刚赶到这儿,路上已经十分辛苦,要是马上请他看病,一则医生吃不消,二来对病人也不利。何况这许多天也忍耐下来了,难道再等得一时也不行?关羽考虑到为自己治伤,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因此说道:“先生一路辛劳,备感疲倦,不如小憩片刻。”
蒋济暗暗佩服关羽,毒箭中了五天,一般的人不要说坐帐,连性命都早已送掉,而关云长不但说话从容不迫,脸上毫无痛楚,真是个神人了。故而只得耐住口气,免得露出马脚。
一个是绝世名将,一个是当代神医,二人凑到一块自然要叙谈片刻。关羽道:“先生乃名播四海之神医,怪异之症定是相遇甚多,某思慕已久,愿闻先生行医大略,以开愚听。”
蒋济想,我懂什么医术,几时遇到过怪异之症?幸得我事先有所准备,也曾听到过关于华佗的许多行医之佳话,不妨装头饰脚讲几件事给他听听,搪塞了过去再说。蒋济装出一副饱经风霜,历尽磨难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唉,君侯,某一生行医,确是遇着几件怪异之事,既是君侯有兴,不嫌唠叨,某便说上几件,以解君侯愁怀。”说是这么说,可到底怎么样的事称得上怪异,能够引起关羽的兴趣,蒋济自己也讲不清,可他明白,说出来的事一定要关羽也曾听说过,这样就不失真实性,容易接受。略想一想,说道:“昔日徐州有个太守,姓陈,名登,字元龙,身患一疾,腹大如鼓,不知其名,四处求医,皆无效验,只道是风痨固隔,无药可医。某闻其病,按其脉,只用一帖汤药煎熬服下,便使取吐不及。君侯可知太守口中吐出何物?原是红头小虫不计其数,足有斗许。此乃嗜食鱼蟹,积寒生虫之故。虽然呕虫如许,却无法根治,三年必发。三年后,太守旧症复发而死。”
关羽听了的确很相信,因为陈登与刘备是好友,后来陈登猝然而死,谁也不知他患的是什么病,今日被蒋济这么一讲,关公方知陈登是死在这种不治之症上的。两旁文武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觉得新奇有趣,愈加对眼前这位假神医推祟备至,纷纷投之以敬佩的目光。
蒋济瞥见两旁文武的神色,个个都聚精会神,关羽也听得津津乐道,愈觉胆壮了些。连编带讲地说起了第二件事来:“某在汝南又遇得这般病人,每日食斗米尚饥,面黄肌皮,某即以良药治之,此人却呕出毒蛇一条,病即消除,饮食如常。”
听者无不感到惊奇。当时的人对科学都不懂,因此弄不清楚是否有这种事,人的肚子里怎么会生出毒蛇来呢?因为华佗是闻名天下的神医,只要蒋济凑得起的事,别人都相信,这就是怪异之症。当然这种毛病谁也没有遇到过,全是道听途说的。关羽赞叹道:“先生妙手回春,万医万灵,果然是病家救星。然操贼满腹奸诈,当以何药医之?”
问到这一句,蒋济哑口无言了,因为刚才所讲的都是关于华佗的传闻,东拉西扯,容易对话,此刻把话说到曹操的身上,蒋济竟一时无以对答,便低下了头去。可马上又转念道,不可沉默,否则会引起大家的猜疑。故而又镇定了一下情绪,又把话题转到了华佗的身上。“某想着一事,便觉发笑。”
“不知所笑何事?”
“山东琅琊一病人,眉宇之间长一大瘤,奇养难熬,无人会医。病家闻某之名,特来相请。某视其瘤蠕动,便知内有飞物。告知病家,众人不信。手术之时,围看无数。果然见一黄雀从瘤中飞出,雀飞瘤愈。岂不令人发笑!”
的确引人发笑,所举三例都见活物,足见神医之医术高明。不料此话并没引起关羽的多大兴趣,反而勾起了他的心事。自语道:“‘万岁久困牢与笼,宛如黄雀在瘤中。剪除奸贼剖恶疾,复兴汉室显金龙。’先生,万岁之疾何以治之?多有叨教。”
一个在想北伐的计谋,一个在动行刺的脑筋。老是被关公横里插上几句,弄得蒋济心神不定,担心着自己会露出马脚。便道:“君侯中箭多日,不可拖延时辰。”
“某正要请先生用医。”
“且待某看来。”说着,便将中箭的那只袍袖轻轻卷起,略看了一看,故作惊讶道:“君侯此疾中毒已深,须用手术。大帐之上人声喧哗,诸多不便。须请君侯移至寝帐之中,安静之处,立一柱,挂一铜环,受伤之臂套入圈内,蒙住双眼,某方肯治之。”蒋济想,这样一来,他看也看不见,动也动不得,由我怎样下手,必死无疑。
关羽对他倒并不怀疑,只是不明白动手术为什么要这么啰苏,尤其是要扎住自己的双眼。便迷惑地问道:“何必这等繁复?”
“恐君侯胆惧耳。”
关羽笑着说:“某疆场征战数十年,无所畏惧。况先生能治某疾,纵是断吾一臂又何足惜哉。先生不必担忧,即在此大帐甚好。”
这可把蒋济难住了。他想,我包囊之中藏的是一把匕首和一包毒药,虽说毒药可以说成是止痛药让关羽事先服下,足以置他于死地,能够推说是中毒已久,毒性发足而死,然而这把匕首大家都一看便知是凶器,怎么推脱得过呢?蒋济这下真的为难了。
就在这种尴尬的时候,廖化气喘吁吁地赶上了大帐,“主人在上,某有要事告禀。”
关羽听说有要事相告,急问道:“汝江边巡哨,有何要事报来?”
廖化看了一眼蒋济,指问关羽道:“此位先生?”
“元俭,此乃神医华佗先生,速来见礼。”
廖化并不上前行礼,悄声对关羽道:“主人,某在襄江之畔遇着一位老先生,也是神医华佗,闻主人中箭,特来医治。某已闻马大夫回营,深觉此事蹊跷,请君侯定夺!”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得分头来说。原来廖化听说马良从金城请来了华佗,急着赶回来伺候主人。突然见江面上飘来一叶扁舟,引起了廖化的注意,他想,襄江一带停泊着无数战船,这一条孤零零的小船从何而来,到此何事呢?便勒马等候。近则一看,船头上站着一老一少,老者约有六十多岁,头带一顶葛巾,身穿一领道袍,腰束一条黑丝带,挂着一个朱红漆的葫芦,一双粉底靴。旁边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看来是个小僮。船梢上一个船夫级缓地划动板桨,慢慢地向江岸边靠拢。只听得从老者的口中传来几句自语声,随着轻拂的江风飘到了廖化的耳里:“云游四海治疑症,解痛消灾拯万民。”
廖化待小船靠岸,看着一老一少离了船,这才十分警惕地迎了上去:“来者是哪一位?”
老者爽朗地答道:“某乃金城羊山人,姓华,名佗,字元化。数十年,治百病,行千里,救万民,乃某之责。”
廖化听说他是华佗,心里吃了一惊:马良赶了数百里路已经从金城请到了一位华佗,怎么此刻又胃出一个来?是真是假,廖化一时哪里分辨得出。叱道:“老儿休得冒名诳人!”
老者捋着白须愠道:“这位将军何出此言!某慕名而来,闻风而至,岂有诈乎!”
廖化不敢妄加怀疑,因为看他的模样倒很像一个闯荡江湖的郎中。便请问道:“汝来则甚?”
“某在襄阳行医已久,因闻关君侯乃天下英雄,今中毒箭,特来医治。”
廖化听他说得言恳词切,神态又是这么镇定自若,不像个探听虚实的奸细,可又不敢贸然相信,深恐其中有诈。目光落到了一旁小僮的身上,严厉地问道:“汝是何人?”
小僮答道:“某乃吾师之徒。”
“家住何方?”
“随恩师住在金城西门外羊山华庄。”
廖化曾听马良说过到羊山华庄去请神医,都是来自一个地方,又都叫华佗,稀奇古怪,到底谁真谁假呢?廖化故作姿态,抑面佯笑道:“啊哈……适才营中请得金城神医华佗,正与吾主云长公治伤,如今又来一个华佗,亦道羊山名医,岂不可发一笑?哈……”
只见老者听了此话,气得白须乱抖,脸也变了形,好像受到了奇耻大辱一样愤怒。说道:“将军,老汉终年在外,极少回庄,只剩一个小徒看家。某在襄阳行医已有数月,如何能从敝庄再请来一个老汉,实不敢信。必是小人之辈,冒吾之名,坏吾医德。倘是魏军细作,则君侯性命危矣。将军不必迟疑,速领老汉同去对质,免遭他人之毒手。”
廖化被他这么一讲,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顿起鸡皮疙瘩。不管这老者说的话是真还是假,廖化觉得必须马上告知主人,弄清两个华佗的来龙去脉。便命军士押着这一老一少随后而来,他自己则一骑快马飞奔大帐而去。赶上大帐,关羽正与蒋济在商议治伤的地方。
关羽一听此言,立即警觉起来。起初并不介意,此时却认为疑窦颇多。大帐不肯医治,其疑一;立柱穿环,蒙住双眼,其疑二。这样一怀疑,关羽手抚长髯,凤目怒睁,直楞楞地看着蒋济,两旁也有无数双森严的目光射向他。这样威严的场合,凭他如何老练沉着,也不免露出不安的神色来。关羽见他有几分局促之色,便已瞧出了些眉目。不过在没有澄清他的真面目时,关羽仍是克制住心头之怒,吩咐廖化道:“速将先生请至大帐。”与这个人当面对证。
廖化退出大帐,正要上马去迎,华佗已到。便上前拱手道:“吾家主人虎帐有请。”
华佗不慌不忙地带着小僮跟着廖化往大帐行去。至帐口,命小僮在此站定,又行至大帐之中。
廖化上前禀道:“主人,先生在此。”
关羽对来者仔细审视了一下,见他立平地八尺左右,生一个同字脸,两耳大而下垂,腮下胡须雪白,看上去年纪在六十岁上下,方巾阔服,臂挽青囊。暗想,这年纪,这打扮与想象中的华佗差不多。像这种终年奔波劳累的人,任凭他有什么养身之法,灵丹妙药,也不能不使他显出老态来。
华佗望着病势沉重中的关羽,依然神采奕奕,坐镇大帐料理军务,不禁为他的慑人心魄的浩然正气所感动,忙上前道:“君侯,金城华佗在此有礼。”
“先生少礼。恕某染病于身,望先生勿怪。”
“君侯哪里话来。”
“请坐。”
华佗坐在关羽的另一恻,与蒋济相对而坐。一边一个,令人真假难辨。华佗坐定,指着那边的蒋济问道:“君侯,此位先生是谁?”
关羽想,这叫我如何回答是好呢?便故意道:“此位先生非是旁人,乃是神医华佗,某特命季常大夫从金城羊山华庄赶来与某医治箭疮。”
华佗愕然:“呀,君侯,某终年行医江湖,极少在家,庄上只有小徒一人,哪来第二个华佗?莫非其中有诈?君侯当仔细查来,休要中他人圈套。”
关羽怒目直视蒋济,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唔——汝是何许样人?从实招来。”
毕竟是假的,一比较就显出了原形,蒋济被关羽这双惊魂夺魄的凤目一看,刚才那种强作镇定的模样已一扫而光,露出了惊惶不安的神情。可嘴里还强辩道:“某乃大夫从金城请来,岂有假哉!请君侯详察。”可这样的分辩是何等无力。
“来,与吾查来!”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