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和同时代的西方戏剧大师莎士比亚一样,很少自己动手编造故事。他们似乎都认识到质朴的古代传说和小说中蕴藏着取之不尽的题材,从中可以发掘出并琢磨成价值连城的珍宝。汤显祖的处女作《紫萧记》截取了唐代蒋防《霍小玉传》的部分情节,又采用《大宋宣和遗事》亨集中一段故事,将原作中的金杯改换成紫玉萧。那时他还没有后来的认识:不必一切都自己动手。从浩瀚的古代记载中,怎样选取自己所需要的题材,可能比虚构更需要才智和眼力。也许是接受上一次教训,《紫钗记》重新回到《霍小玉传》的现成情节上,只加强了黄衫客的作用,并改变全剧的结局。《牡丹亭》的爱情故事对话本小说《杜丽娘记》并未多作改动,只把门当户对的婚姻改成相反,作品的意义就得以大大加强。这一改动之所以可贵,不光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同原作中杜丽娘故事的巧妙结合,仿佛这个故事本来就应该如此,甚至也只能如此。《牡丹亭》所增加的使人想起明朝社会现实的那些内容,如讨金娘娘、识宝钦差以及胡判官等等,一方面使得作品的内涵丰富充实,远非爱情故事所能包括,另一方面,就舞台艺术而论,未免节外生枝,显得拳曲臃肿。功过得失正不容易作出公平的评价。到了《南柯记》和《邯郸记》,情况又为之一变。作者找到的题材竟然如此适合自己的创作意图,不必作多大的增删,就和主观需要浑然一体了。这既是作者写作才能日益成熟的标志,任何顽铁都可以经他的炉锤而随意成形,另一方面又可能是圆通练达、无所拘执的出世思想对他的消极影响。
英国诗人劳勃德·勃郎宁(1812-1889)有一首小诗《乡思》:画眉儿机灵,每支曲调她都唱两遍,怕你怀疑地没有本领,再唱不得初次那样欢乐而又动听。
汤显祖的戏曲创作则是为了精益求精,除《牡丹亭》外他都写了两遍:在《紫萧记》之后,他写了《紫钗记》;在《南柯记》之后,他写了《邯郸记》。如果题材不是两两相同,至少也是彼此相似。
《邯郸记》作于《南柯记》的次年。汤显祖《答(新渝知县)张梦泽》信说:"问黄粱其未熟,写卢生于正眠。盖唯贫病交连,故亦啸歌难续。"这时正是他意外地被正式免职不久。他并不因此而颓丧,倒反比写作《南柯记》时振作一些。他不会在外界压力前面示弱。
《牡丹亭》五十五出,《南柯记》四十四出,到《邯郸记》全剧三十出,在全部明清传奇中也算得是短小精悍的作品了。
以曲文而论,如第二出《行田》的[破齐阵]:极目云霄有路,惊心岁月无涯。白屋三间,红尘一榻,放顿愁肠不下。展秋窗腐草无萤火,盼古道垂杨有暮鸦。西风吹鬓华。
有如晚秋的山林,霜降木落,浮花浪蕊都已经飘落,明净简洁到了极点,然而并不枯槁。不如修饰的外表,蕴藏着内在美。头两句形容卢生科举失意,几乎陷于绝望。明白如话,细看来却很有讲究。极目而望才隐约有路,实际上是无路。前途渺茫(无涯)而人生短促(有涯),何时才有出头之日?第六七两句来自唐代李商隐的《隋宫》诗,略加改变,用在寒士身上显得天衣无缝。隋炀帝用以寻欢作乐的萤火变成了寒窗下应有的灯火,然而连萤火也没有,穷困之至。说白如:"今日才子,明日才子,李赤是李白之兄;这科状元,那科状元,梁九乃梁八之弟。之乎者也,今文岂在我之先,亦已焉哉,前世落在人之后。衣冠欠整,根不稂,秀不秀,人看处面目可憎;世事都知,哑则哑,聋则聋,自觉得语言无味。"似通不通,既酸且腐,活画出士子落魄无聊的神态。通俗本色,而又严格地保持对偶句法,雅俗如同水火不相容的两个极端,竟然融合无间地得到统一。这是《邯郸记》文学语言的一大特色。吕天成《曲品》以后,汤显祖一直被某些评论家看作是骈俪派或文采派的典型代表。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过《邯郸记》?还是看了以后,依然视而不见。故我依然?
汤显祖深于佛法,又有达观大师对他的深远影响,当他撰写《南柯记》时,情不自禁地加深了对它的归向,而有损于作品的形象生动性。《邯郸记》是神仙道化的故事,道家本身没有佛教那么丰富的经典使他沈醉,因而《邯郸记》较少地受到抽象思维的干预。《邯郸记》的《度世》、《入梦》和结尾的《生寤》、《合仙》在全剧中所占的比重比《南柯记》的一头一尾大为淡化,可以为此作证。《邯郸记》除开宗明义的第一出外,戏曲以第二出《行田》开始,而把《度世》放在它之后。作者如果还是同创作《南柯记》时一样,他完全可以把《行田》和《度世》的顺序加以颠倒。马致远同题材的杂剧《黄粱梦》就由仙人开场,汤显祖没有这样做,去强化他的出世思想。主角卢生的历史是封建时代大官僚从起家发迹直到死亡的历史。作者有声有色地描写了他的煊赫的气势,彪炳的功业--"开了三百里河路,打过了一千里边关",做了二十年当朝首相,进封赵国公,食邑五千户,官加上柱国太师,子子孙孙一齐高升,真是懿欤盛哉。可是他在飞黄腾达以前的本来面目是怎样的呢?卢生是不得志的穷书生,阔小姐以送官法办逼迫他成婚。她让卢生以金钱买通司礼监高力士和满朝勋贵,因此状元及第。第六出的下场诗说:"开元天子重贤才,开元通宝是钱财。若道文章空使得,状元曾值几文来。"然后靠了天晓得的盐和醋的妙法得了开河的劳绩,靠了一个侦探得了开边的功勋。总之,以儿戏建功立业。汤显祖所依据的唐代沈既济的传奇《枕中记》没有这些讽刺性的描写。显而易见,汤显祖借此吐露出他对当代政治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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