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和艺术属于上层建筑,然而它又不同于国家、政治、法律等上层建筑,马克思主义认为它们与宗教、哲学一起是"悬浮于空中的",①"即更远离物质经济基础的意识形态"。②美学、艺术虽受经济基础的影响,但更受当时的精神气候的影响。名士风流在东晋盛极一时,成了魏晋时代的审美风尚,研究王羲之的美学思想,我们不得不对魏晋风流作了一番考察,以探求它们内在的联系。
(一)什么是名士风流
"风流"一词早在汉代已广泛使用,原指风俗教化如风之行、如水奔流。
《后汉书·刑法志》云:"吏安其官,民乐其业??风流笃厚,禁罔疏阔。"后词意变迁作英俊、杰出之意以形容人物。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在《沁园春·雪》中写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风流也指文学作品的超逸美妙的风格,嵇康《琴赋·序》:"体制风流,莫不相袭。"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云:"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也指女子风韵和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花蕊夫人《宫词》云:"年初十五最风流。"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云:"长安有平康坊,妓女居之地??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我们所阐述的晋人风流是指这一时期士人的风度,标格。冠以风流者有一种自由精神,脱俗的言行,超逸的风度,为士人所崇尚,作为追求的目标。近代、现代美学家将"风流"视为魏晋名士"人格美"的一种表现。《晋书·殷浩传》"(浩)善玄言,与叔父融俱好《老》、《易》。融与浩口谈则辞屈,著篇则融胜,浩由是为风流谈论者有所宗。"《南史·王俭传》:"俭尝谓人曰'江左风流宰相,唯有谢安。'"风流往往与恃才而不拘礼法的名士连在一起,称之为"名士风流"。名士多风流早在汉代就已这样了,《后汉书·方术传论》曰:"汉世所谓名士者,其风流所知矣。"《颜氏家训·杂艺》云:"王逸少风流才士,萧散名人,举世唯知其书,翻以能自蔽也。"《晋书·王献之传》云:"(献之)少有盛名,而高迈不羁,虽闲居终日,容止不怠,风流为一时之冠。"既然王羲之是"风流才士"、王献之是"风流一时之冠",何为风流?我们有必要作进一步的研究与探讨。"风流是一种美"①,是魏晋士人的一个鲜明特征。冯友兰说:《世说新语》常说名士风流。我们可以说,风流是名士的主要表现。是名士必风流。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
(二)风流的表现形式
魏晋风流表现是多方面的,但归纳起来不外乎三种形式。
① 恩格斯《致康·施米特》,《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第484 页。② 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 斯选集》第4 卷,第249 页。① 冯友兰:《论风流》,《三松堂学术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 年第1 版。② 冯友兰:《论风流》,《三松堂学术文集》。
即清谈之风、品题之风、任诞之风。清谈之风:清谈也称为"谈玄"、"清言"、"共谈"、"共论"等。它的源头可以追溯到东汉,当时大学生聚集在京师,群言放论,揭露社会的黑暗和当权者的,实际是一种政治行为。到了东晋,清谈和东汉相比,显然不同了,清谈主要以玄学为内容,脱离实际,避开政治,不干预朝政。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指出:这种清谈,本从汉之清议而来。汉末政治黑暗,一般名士议论政事,其初在杜会上很有势力,后来遭执政者嫉视,渐渐被害,如孔融、祢衡等都被曹操设法害死。所以到了晋代的名士,就不敢再议论政治,而一变为专谈玄理。清议而不谈政事,这就我了所谓清谈了。但这种清谈的名士,当时在社会上却仍旧很有势力,若不能玄谈的,好似不够名士的资格。
1.清谈
清谈对于统治者来说十分有利,因为转移了许多人的视线和注意力,所以上至帝王下至文武官员,文人僧道都崇尚和参加清谈。《世说新语》多处记述简文帝司马昱参加名士们清谈的故事:支道林(遁)、殷渊源(浩)俱在相王(简文帝即位前曾以会稽王居相位,故称)许,相王谓二人:"可试交一言。而才性殆是渊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辙远之;数四交,不觉入其玄中。相王抚肩笑曰:"此自是其胜场,安可争锋!"当时的王导、庾亮、殷浩、桓温、谢安、王述等都是清谈高手。清谈,对于当时知识分子说来,是高贵风雅之举,是显露自己才华的极好机会,当然清谈也是有其功利目的的,下文再论述。
清谈内容以《易》、《老》、《庄》三玄为主,论辩《周易》、《老子》、《庄子》的义理,清谈的方式多种多样,有主客相对论辩,在两人中进行;一人清谈,听者不进行辩驳,或者客主均为自己,自己问难,自己答辩,犹如独脚戏一样。王弼很小的时候就有这种本领,往往所谈的义理别人是难以企及的;临时拈题,在座都各清谈一通;两人论辩,一人评判。
东晋时代,清谈之风之盛无以复加,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指出,东晋以后,士人们流为清谈,而不去做文章了。
2.品题之风
东晋时代的品题,实际上就是上层社会中对士人品德、才干、容貌、举止、风度气质的品评论鉴。
品题是有其目的的,这个时期的品题既是审美的,也有其功利性。虽然不像李白说的"一经品题,便作佳士"。但它可以影响甚至决定一个人的名誉、地位、前途。《世说新语·品藻》云:"世论温太真(峤)是过江第二流高者。时名辈共说人物第一将尽之间,温常失色。"温峤品题因为未列入第一流,脸色都变了,足以说明当时知识分子对此是何等看重。名士品题或毁或誉都非同小可。在不少情况下,品题能起到发现与选拔人才的积极作用。对一些青少年来说,品题可激励他们成才。王羲之首先被周发现并认为有廉、蔺气度。庾亮曾上疏称王羲之"清贵有鉴裁",这在当时都是极高的评① 《世说新语·文学》。
价。
汉末出现郡国举士的"月旦评"。其主题词是:"评"。而东晋时代是赏誉,其关键在一个"赏"字。品题是一个审美过程,从品题中可以看出,魏晋时代对人物的审美标准和审美趣味。品题在美学史上有重要意义,宗白华曾指出:中国美学竟是出发于"人物品藻"之美学。美的概念、范畴、形容词,发源人格美的评赏。
3.任诞之风
任诞之风主要表现在饮酒、服药、裸裎、率真任性等方面。
如果简单地说,饮酒就是魏晋风流的一种表现,也许不够严密,但饮酒者之面广、人多,是这一时期以前各个朝代所不能比拟的。这确是一个事实,特别是那些文人雅士极少是不饮酒的。他们狂饮酣醉,放浪不羁。"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居然还著有一篇歌颂酒的《酒德颂》。
东晋名士们嗜酒如命,终日沉醉,其实质是为了逃避现实,明哲保身。
他们表面上放达任诞,内心却无比优愤,"何以解忧,唯有社康";"胸中块垒,故须酒浇之"。①用酒来麻醉自己。更有一些名士用酣饮作为抵抗和逃避政治的一种手段。据《晋书·阮籍传》记载:"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置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在魏晋的名士看来,全身远祸,酣饮是最佳选择了。
文人为何要服药?服什么药?被鲁迅先生称之为"吃药祖师爷"②的何平叔(晏)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③五石散是由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英、钟乳石、硫磺五种矿物质组成,因此而故名。吃了这种药以后全身发热,宜吃冷食,所以又叫"寒石散"。五石散有毒性,服得过量,药性发作时如不行走有中毒身亡的危险。五石散又称"行散"、"行药"。
至于五石散服后有"神明开朗"、心境愉悦感觉,王瑶先生在《中古文学史论·文人与药》中说:"服五石散后得到的刺激性,有助于房中术,有助于他们性生活的享受。"这便是对"神明开朗"的注脚。
服药的原因不仅如此,当时的名士学人感到人生易老,生命短促,通过服药以求健康长寿。
王羲之是一个五斗米道的信徒,十分相信神仙、服药。
《晋书·王羲之传》中说"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在东晋,服药盛行有其社会原因,当时政治混乱,生活痛苦,知识分子、文人雅士追求精神上的解放,逃避现实生活。服药后,社会的黑暗可以视而不见,产生一种忘情世俗、不可言状的快感。"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全晋文》第二十六卷有一段关于王羲之服食的记载:"服足下五色石膏散,身轻行动如飞也。"当年轻力壮① 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原载《星期评论》1940 年第10 期,后收入《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年第1 版。
① 《世说新语·任诞》。
② 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③ 《世说新语·言语》。
时,初服药石,确有身轻如飞之感。长期服食,身体受到毒害,特别到了老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淳化阁帖(材官本)·追寻帖》云:"旦复服散行之,益顿乏,推理皆如足下所海。然吾老矣,??"鉴于王羲之的亲身体验,他对服药的作用已表示怀疑:"散系转久,此亦难以求泰,不去人间,而欲求分外,此或速弊,皆如君言。"(《转佳帖》)
裸裎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穿衣服,这就是在世界上最开放国家也极少见。一直很封闭的我国封建社会,也许一般人难以相信有这种情况发生。其实,在我国先秦时代,就有人在人面前出现。《楚辞·涉江》:"桑扈裸形"。桑扈是一名隐士,裸形即。裸程在东晋已相当流行,把任诞之风推向了极致。
《世说新语·任诞》云: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衣,诸君何为人我■中。
刘伶脱光了衣服在家中,别人讥笑他,他却认为自己很有理由,别人的批评是不对的。"我是以天地作为我的房屋,以房屋作裤子,谁叫你钻到我的裤子来呢!"《宋书·五行志一》云:"晋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裸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这个例子表明,袒裼裸裎到了这种程度,可谓荒淫无耻了,当事者无丝毫羞丑之感,反认为是放浪脱俗,通达豪迈。
重视情感,率真任性。魏晋风流名士、文入学子狂放超逸,他们的一些举止达到惊世骇俗、使人不可接受的程度,然而他们对人对事一往情深,令人感叹。冯友兰先生认为"有深情"、"有玄心"、"有洞见"、"有妙赏",①是魏晋风流的四大特点。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说:"晋人虽超,未能忘情",又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世说新语·伤逝》云: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
这是一种何等高尚真挚的情感!宗白华认为这是一种"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
根据《世说新语》记载:王羲之的儿子王子酞(微之)在一个风雪的夜里,咏左思《招隐诗》,忽然想起戴安道(逵),便随即乘船而去,到了那里却没去见戴安道就回来了。他认为"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安道!"东晋名士们率真任性,不同凡响,无拘无束,不按常人规范行事,他们反对名教,我行我素,崇尚"真"和"自然",这些都表现晋人的人格追求和审美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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