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巴黎最美丽的季节。这个秋季的巴黎分外金黄,满天都是飘飘洒洒的梧桐树叶,它们悠扬地飞舞着,仿佛在共奏一支无声的抒情乐调,或仿佛在向你款款诉说心曲。消夏回来,巴黎人重又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他们无暇体会这美丽的秋日,在一些人眼中,秋天的巴黎年年如此,今年与往年并无不同。但有一对年轻人永远忘不了这个秋天——他们一生中最美丽的季节,他们就是萨特和波伏娃。
一对好朋友终于又能在一起了。可萨特不久就得去服兵役了,离愁使这段相聚的时光格外值得珍惜。现在,萨特从继父那儿搬到了住在圣雅克街上的外祖父、外祖母家;而波伏娃也不再与父母同住,而是搬到了丹佛尔街一幢没有电梯的五层楼上的祖母家里,虽然要付房租给祖母,总算是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每天早晨,一对年轻人分别从自己的住处赶往卢森堡公园会面。然后便依偎着坐在一个石雕像下面的排椅上,有说不完的话。四周一片静悄悄,偶尔传来几声无力的蝉鸣,金黄色和灰色相斑驳的光线洒在他们身上,不时几片落叶扫过他们热切的面宠。时间仿佛静止了,然而,怎么,夜幕陡然间就降临了。两人不得不走上归家的路程,但仍在滔滔不绝,他们不仅谈他们的恋爱关系,谈得更多的是他们将来的生活以及还未曾动笔的书。在约定明日的见面时间后,两人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在对彼此都有了几乎是全部的了解后,到了该明确他们之间应该建立一种怎样的关系的时候了。一天傍晚,萨特和波伏娃散步了很久,后来走到卢浮宫,在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尽管对于两人的关系问题各自都思考了很久,也不时触及这个话题,但真正认真地谈它却从未有过。而对于两位哲学博士而言,任何含糊不清的诸如“恋爱关系”、“朋友关系”、“特殊朋友关系”……都起不到界定和规范彼此的作用。他们必须建立一种两人都推崇的、界定十分明确的关系,或者说“契约”。
“我们签个为期两年的协议吧。”萨特先开口了,这几天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他继续阐述“协议”的具体内容:在未来的两年中,他们不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可以“尽可能地亲密地”一起生活。然后,他将到日本去谋个教职,在那儿呆个两三年。他建议西蒙娜也去国外找份工作。两地分居几年之后,他们将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再次走到一起,重新开始一种或长或短、或多或少的共同生活。当然那需要他们继续签订协议。最后,萨特强调这一协约中最重要的原则是:双方不仅决不能互相欺骗,而且不应该互相欺瞒,两个人的生活、思想对于双方来说应该完全是透明的。
对于这样一个有些惊世骇俗的提议,如果换一个姑娘,一定会被吓跑的,或者至少一时无法接受。但西蒙娜脸上毫无惊异之色,她只是一句不漏地仔细听,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心上人。这种提议让西蒙娜听来并非不可思议,因为太多太多的交谈已经使她对萨特的人生观、世界观、爱情观了如指掌。由于自小特殊的成才环境,萨特从未形成那种传统的“家庭”概念,对于婚姻生活他深恶痛绝,他既不能容忍自己变成一个拥有权威的丈夫、父亲,也不愿意履行一夫一妻制的职责。随着哲学钻研的深入,他越来越信奉自由,越来越反对资产阶级社会的种种习俗、条框,这一切都使萨特认为婚姻是对人的一种桎梏,他的一贯论调是“独身生活是我的生活原则。……我生来就是当光棍的”。另外,萨特天生喜欢和女性在一起,他认为与男人相比,女人聪慧却不那么狡猾,善解人意而具有丰富的感受性,因而和她们交往能给他以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由于写作是萨特生命中最重要的,他早就立志要尽可能地获取种种有助于他的创作的经验,而对于一切会使他的作品受到毁坏的东西,他都无条件地疏远它们。为此,萨特决不愿使自己束缚在一个女人和一次恋爱事件上。在此之前,萨特常常告诉波伏娃:“我们之间的爱,是一种真正的爱。但是,如果我们能同时体验一下其他意外的风流韵事,也是件乐事。”
沉思良久,波伏娃决定接受这一契约。因为它也同样符合波伏娃自己的生活信念。父母婚姻生活中的隔阂,闺中密友扎扎因为婚姻不幸而逝去的事实在她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使她无论如何也不再信奉那个社会的规范、准则和习俗,因为它把太多的女人推向了不幸深渊。那种导致夫妻间貌合神离、互相猜忌甚至反目成仇的婚姻,实在是无胜过有。只有不断处于一种有待发展的关系,不断根据彼此的感觉和需要确立真正适合双方的相处形式,个人才能保持真实,从而保持自我。尽管这个契约对西蒙娜·波伏娃具有挑战性,但她深信自己可以像一个男人那样独立地生活,在经济上和思想上都不依赖任何人。尽管想到未来的分离以及彼此偶然的爱情,波伏娃真有些胆怯和担心,然而她相信萨特,如果萨特定下了约会的时间和地点,不论身处多远,他都会一分不差地赶到那儿。西蒙娜决定接受这一切,既然两人相爱,就应容纳彼此的全部。那种以除了感情以外的东西来维系的关系又有什么意义呢?
夜幕一点点地笼罩巴黎,两个年轻的情人此刻背靠在卢浮宫一侧的栏杆上,相互交换着最为坦诚而最具风险性的誓言。15年后,当他们两人的名字紧紧地连在一起,回响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时,人们吃惊地认识到:这一奇特的赌注竟然赢了。事实证明,与大多数看上去颇为理想、美满的婚姻相比,萨特和波伏娃在共同的生活、工作中从各自身上找到了更多的同情、理解、快乐和帮助。对于萨特而言,波伏娃不仅是生活中无微不至的照顾者,旅行中无可取代的伴侣,更重要的是,她与萨特之间所进行的惊人和谐的精神和思想上的交流对于萨特的一生具有难以估量的意义。这不仅因为波伏娃在文学及哲学造诣上可以达到与萨特近似的水准,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最了解萨特本人以及他想做和已做的事情,这种认识同样达到了与萨特相似的水平。萨特一生中与不少女人有过爱情纠葛,但始终无人能取代波伏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在70岁生日时,萨特曾深情地说到他与波伏娃的关系:“她是最理想的对话者,人们从未有过的对话者。这是个独一无二的恩赐。可能有许多作家,男的或者女的,得到过某个非常聪明的人的爱护和帮助。在西蒙娜·德·波伏娃与我之间独一无二的事情,是这种对等的关系。”
分别的日子转眼就到了。11月初,萨特被分派到圣西尔军校服兵役,而波伏娃则被分配到马赛一所公立中学任哲学教师。两年的协约开始生效了。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