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么说,您还是个画家啦
温森特搬回了丹尼斯家,他再也不去关心矿工们的生活,彼此除了打个招呼,几乎没有其他交往。矿工们对他的骤变并不惊奇,甚至好像没有闲暇去想它。
父亲知道了温森特的事,寄了路费让他回去,他没有回去的打算,经历了巨大的创伤后,伤痕累累的心一时无法接受其他的想法与行动。之后提奥闻讯也从巴黎给他寄来钱,并恳求他不要在波里纳日作毫无意义的逗留。
温森特什么地方都没有去。他因此而失去了提奥。提奥最后一封信中甚至说温森特已经堕落了,并且无可救药。
温森特在小瓦姆无所事事,走出家门,腋下夹着一本书,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山间,尽量在工人们不通过的地方,读他从布鲁塞尔带来的书。比如朱理·米歇烈的《女人是永远不会老的》、爱德蒙·罗歇的诗集以及斯托的《汤姆叔叔的小屋》。这些书他以前都读过,但是他除了读书以外几乎没有其他事可做。《汤姆叔叔的小屋》他已经读了五遍,每读一次他都能在里面发现新的东西。在小瓦姆村读这本书更能获得震撼人心的感觉,小说中的人物遭际往往使他把他们与小瓦姆村的矿工作比较,并且令他涌上难以自抑的悲愤之情。
他靠父亲寄来的一点钱维持半饱的生活。但是父亲对他非常不满。
一天,他在丹尼斯先生的门口坐着看书,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一个小老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咳嗽的震颤使他无法行走。他大概是来买食品的。他的身上披着一条粗麻袋,上面印着模糊的用白色灰浆刷的字。温森特费了很大劲才辨认出来,那是“易碎品”三个字,是煤矿仓库里扔掉的一个装精炭的袋子。这件表里如一的装饰品使他骤然产生一种冲动,那种埋藏在心底的艺术激情死灰复燃。他赶紧掏出铅笔,在书本的环衬和扉页上勾勒了几个颤巍巍的形象,标题为“易碎品”。
此后,他搜集了能够搜集到的所有纸片和书本,包括家里来的信件,只要有空白的地方,就在上面作小瓦姆村人物速写和素描。
他的画仓促而潦草,他只是把他对每个人物的第一印象画下来,并且极尽夸张地表现他感觉最强烈的地方,所以他无法把人物的比例画好,往往弄得怪模怪样。但他的人物是波里纳日的人物,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有一次早饭后,他给丹尼斯太太画了一幅肖像,他首先想到的是她的薄得透明的鼻翼和柔和的鼻梁,他想那是丹尼斯太太温和性格的灵魂。
“啊!太像了。”丹尼斯太太叫起来。实际上除去鼻子的特征,那张脸并不规则。
温森特脸红了:“我画着玩玩。”
“这么说,温森特先生,您还是个画家啦!”
2. 我抽掉了她的灵魂
连日来,温森特陷入了一种狂热之中。他一下子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和幸福,虽然每次接到父亲的汇款时他感到羞愧,但很快他就忘掉了这事。因为除此以外,他别无选择,他必须继续画画。为此他曾步行12公里到蒙斯买了纸和炭笔。
有一天早晨,他爬起来把所有画过的几十幅素描拿出来品味,他在自我陶醉之中忽然觉得有一丝阴影在眼前掠过,他竭力捕捉这个稍纵即逝的感觉,终于有一种新的渴望在他心头萌生:他得找一些艺术家请教,把自己的习作给他们去品评。他认为一个人如果仅仅具有良好愿望,坐井观天,不同有成就的艺术家接触,是不可能成功的。
他想到了皮特森牧师。
说干就干,他带上一些人物画,早晨8点出发。因为路费不够,就步行80公里。走了16个小时,中途买了一个面包,两脚被鞋子磨得鲜血淋漓,晚上10点去敲牧师的门时,差点跪倒在台阶上。
牧师好半天才认出这个衣衫褴褛、黑瘦而疲惫不堪的年轻人。而温森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靠在牧师的椅子上睡了过去。牧师微笑着坐在他身边。
第二天上午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在皮特森先生的书房里的小床上。他的双脚已被洗净包扎,油黑的双手也干干净净了,蓝色的血管在白皙的手背上高高地突出来。
“谢谢你,皮特森先生。”
“噢,我的孩子,你一定饿坏了。”皮特森先生端来了干牛肉和奶酪以及一大片面包,温森特在几分钟内就把它们一扫而光了。然后他才顾得上环视四周。他发现书房的墙壁上有很多水彩和素描画。
“那些画都是新画的吗?”温森特一下子来了劲儿。
“是啊,我近来体会到,画画比布道更有意思。”
“您也这样看吗?真让人不相信,您的工作只是布道啊!”
皮特森笑着说:“鲁本斯担任荷兰驻西班牙大使时,常把时间消磨在画架前面,西班牙宫廷的一个来访者说:‘外交官倒是有雅兴用绘画作消遣呀!’鲁本斯答道:‘您错啦,应该是画家有雅兴用外交事务来消遣才对!’”
两人彼此会心地大笑起来。温森特把他的素描作品拿了出来,诚恳地请皮特森先生指教。
皮特森把温森特的作品订在门板上,远远地观看,然后提了几点意见,告诉他一些基本技法,温森特觉得心头豁然开朗,原来他以前只是在瞎打瞎撞。
皮特森先生说:“画人物的头部和身姿必须注意比例,初学者有既简单又正确的方法,就是给人物打格子。比如这个女人。”他拿起笔在温森特的一幅弯腰捡矸石的老妇人的素描上修改起来,他用尺子打好格子,把妇人的头部和身材重新画了一遍,一个丰满的、完美无缺的女性跃然纸上。但温森特觉得,她再也不是波里纳日矿工的妻子了,而是任何国家任何一个乡村里一个弯着腰的妇女。温森特把改过的画重新放到其他的画旁边。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您认为呢?”温森特直率地说。
皮特森看了几秒钟,忽然感叹了一声。
“我懂你的意思了,比例恰当以后,我却抽掉了她的灵魂。”
温森特觉得他说得不合适。
皮特森说:“按正常的程序画画,你的所有作品都是失败的,艺术学校的初级班都不能承认你,但我越来越感觉你具有一种难以说明白的天性,你能捕捉到一种动人心魄然而又是无形的东西。”
皮特森向温森特要了一幅画,并当即把它挂在墙上。
温森特激动得难以自制。
皮特森先生送给温森特一双半新的皮鞋。
3你能原谅一个诚恳地钻研绘画的人吗?
提奥已经四个月不来信了。温森特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才能忘记被弟弟抛弃的痛苦,他们曾经是多么亲密无间啊!有时候温森特想给提奥写信,自尊心使他屡屡把笔丢在一边。
在夏天的一个夜晚,他终于忍不住了,以自己决心全力投入画画为借口,鼓起勇气给提奥写了一封信,并恳求他寄一些画家的作品来,供他临摹。
他并不奢望弟弟能对他像以前一样,他现在过得很充实,以前工作和生活中屡次失败的创伤已经痊愈,如今已全身心地投入了创作,以至于到了心醉神迷的境界。虽然他时时受到饥饿的侵袭,父亲一度停止了对他接济,使他有时甚至十几天身无分文,靠赊面包过日子,但他从未抱怨过——精神养料丰富,肚子饿一饿是可以挺过去的。
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过度的劳累使温森特终于病倒了,一个结实的小伙子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他的面颊深深地陷了进去,颧骨高耸,像两把刀的刀背,胡子拉碴,眼睛埋在颧骨与眉骨之间,像深不见底的两个小水潭。他发着高烧,躺在自己的小木板铺上,头晕目眩。
温森特做梦都想不到,这时候提奥从巴黎赶来,几经波折,终于找到了丹尼斯先生的家。
提奥推开温森特虚掩的门,同时把阳光带进了这所充满霉臭的房子。
“请问先生,温森特·凡·高住哪儿?”提奥问蜷缩在墙角的温森特,他觉得那是个老乞丐,他想温森特不可能与他同处一室。
“啊,提奥!”温森特手臂一撑,想要爬起来,但旋即摔倒了。
提奥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真的是你吗?亲爱的提奥,瞧,我又做梦了。”温森特喃喃地说。提奥的眼泪奔涌而出,他把哥哥紧紧地抱在怀里。提奥的到来比任何药物都见效,第二天温森特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兄弟俩面对面流了半天的眼泪。
23岁的提奥已经是古比尔公司的高级职员,现在是巴黎分公司一位出色的画商,很受同行和家人的尊重。接到信后,他被哥哥的诚挚所打动,少年时的往事涌上心头,他立即为温森特寄去一些他所需要的画。那两天他时时感觉心惊肉跳,这种不祥的预感困扰着他,他终于准备把哥哥接回去。
温森特带着弟弟走遍了小瓦姆矿区,并告诉他这里有取之不尽的艺术素材,而这些素材是在荷兰、英国、法国和比利时的城市里无法找到的。他告诉弟弟他终于找到了他为之献身的事业。
见面的亲热在第二天下午便消失了,因为兄弟俩又开始发生了分歧。
他们在马卡塞矿井附近散步时,走到一个废弃的地窖旁边,温森特告诉提奥,矿工们称这个地窖为“魔术师”,因为它在一天之内能出现几次事故。提奥对温森特喋喋不休地谈论煤矿和工人已经厌烦了,就重新提起他已经说过三次的话题,要求温森特与他一同回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工作,以求自食其力,给辛劳一生的父母一点安慰。
“如果波里纳日的艺术之源不会枯竭,我想我不能回去。”温森特说。
提奥沉默了一会,把头仰起来,天边挂着一片红霞,提奥的鼻孔和嘴里同时发出沉重的出气声。
“你记得那一年我们在雷斯维克的旧运河与磨坊那儿散步吗?那时候我们是多么亲密无间啊!”提奥说。“雷斯维克的小路,我终生不会忘记!”温森特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那时候,我们对许多问题的看法是一致的,但从那以后,你变得很厉害,你再不是原来那样了。”
“噢,不!这不是真的,我的变化只是面包少了,生活困难了。而我的心,我观察事物的方法,我思考问题的方法,始终如一,而且我的前途更加光明。如果说还有变化,那就是我现在的思想和信念,比过去更加严肃和成熟了。”
提奥几乎发怒了:“但是你现在连生活都维持不下去,27岁的男子汉,仍然一无所有,你一点愧疚的心理都没有吗?”
温森特沉默了,提奥也沉默了,他们彼此都为这种争论感到内疚。兄弟俩披着晚霞往回走。
温森特眼里噙着泪,轻声地、近乎哀求地说:“亲爱的提奥,在雷斯维克的磨坊中你说过我像艺术家一样伟大,记得吗?我当时多么激动,我后来说,那一次散步将成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如果我以后有所成就,那就是你给我播下的种子。”
提奥的眼睛潮湿了。
第三天,提奥一个人回去了,他把带来的米勒等画家的一些素描作品和50法郎留给了温森特。温森特送弟弟上火车,沿途提奥没有说一句话。
此后,提奥虽然按月给温森特寄钱,但从不写一个字。直到半年后温森特写了一封长信向提奥倾吐衷肠,俩兄弟的关系才恢复正常。
提奥在巴黎读到哥哥的信,往事涌上心头,他整整哭了一个小时。
亲爱的提奥:
仍然感谢你对我的探望。
我愿意留在这里,可能是我的过失,但我只能这样,这是我自己选定的一条艰苦的道路。
当我愉快地回忆你的来访的时候,我当然也曾无数次考虑你的意见,或者可以中断我们讨论的计划,它没能实现,令我们都感到苦恼,而事实上我们曾经讨论过多少办不到的事情啊!
改善我的生活——你是否认为我有这个迫切的愿望?我当然巴不得生活得比我现在更好,但是正由于我盼望它,我才觉得药方比疾病本身更可怕。如果你认为我做一个刻制钞票与名片的工人,或者管账先生与木匠的徒弟,甚至面包师,就可以使日子过得舒服些,你就大错而特错了。你必须停止这种想法。
现在,要重新恢复整个家庭对我的信心,是一件十分困难和几乎不可能的事,父母已经摆脱不了那一套追求时尚和讲究名誉的陋习。但是我还没有完全失望,因为我们之间慢慢地、逐步地但却是肯定地能达到真诚的相互了解。
亲爱的提奥,你能原谅一个诚恳地钻研绘画的人吗?
我必须在我现在所选择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如果我不学习,如果我不再继续进行摸索,那么我就会完蛋!
我一定要继续干下去!
又一次感谢你去年夏天来看望我!
温森特
1880年2月
4. 你一定要去看看勃列东的画室
温森特根据皮特森牧师的建议,另外租了一所大房子,是矿工棚屋中最好的一间,光线很好,也能远距离地观察模特,适合运用皮特森所指教过的透视法。
至于模特,他根本用不着发愁,矿工和他们的妻儿们都愿意到他的房子里来玩,这是在他停止布道以后建立起来的一种新的友谊,当然与他原来所打下的基础是分不开的。温森特要求他们摆个姿势从来不会遭到拒绝,况且他还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小片面包给他们。只是小瓦姆的男人和女人都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们永远习惯不了那种一本正经的动作,这常常弄得温森特不知所措。
此外,温森特还经常临摹提奥带来的米勒的一些作品,比如《田间劳作》《白昼》《播种的人》《铲土的人》,以及提奥多·罗梭的《荒地里的炉灶》、路易斯达尔的《荆棘》等等。但是他总觉得进展不大。
与此同时,他写信给古比尔公司现任经理、西欧著名画商戴尔斯蒂格先生,请求他借给他一些绘画基本知识方面的书籍。戴尔斯蒂格先生曾经很赏识温森特,认为他是一个有独到见解的年轻人。
戴尔斯蒂格先生很快就给温森特寄来了四本书:两本巴格的书——《素描习作》和《绘画技巧》,另有两本关于解剖学和透视的书。温森特觉得这些书枯燥无味,有时候甚至使他大为生气,但他又逼迫自己耐心学习,因为这是他走向成功的必修课。
这样,他在创作、临摹和学习理论知识三者之间穿梭一般地忙碌。
日子过得很充实,尽管有时候一天到晚没有一点食物充饥,但这是无需计较的——他习惯了忍受饥饿。况且他已经有了经验:饥饿的痛苦是间歇性的,就像抽风一样,抽过以后又成了正常人,再发作要一个过程。
那天他正在画一幅描绘煤矿工人的速写。男人和女人披着麻袋,弯着腰,看上去不堪重负,像蜗牛一样向前蠕动,那是一个下雪的清晨,他们沿着一条旁边栽有荆棘篱笆的小路,走向黑色罐笼。那条小道的影子隐约可见。在背景中,煤矿巨大的建筑物与成堆的煤碴,模糊地显现在黎明前的天空中。
这幅画引起了他的沉思。矿工们伛偻的腰以及前行的姿态使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思想,他认为他和矿工们一样艰难而且前途未卜,只不过他们走向地狱,而他可能走向死胡同。
他又一次产生了出去感受外面世界的念头。
他从小就崇拜法国画家朱理·勃列东,而他住在距波里纳日170公里远的法国边境小城镇里尔。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和任何一位声名显赫的大画家打过交道。
但是没有路费,父亲和提奥寄来的钱都用来买了画笔和绘图纸以及一些文学和艺术书籍。
钱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成功必须具备的基础,有了钱,很多事都会很顺利,但同时它又会成为诱惑,并转移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注意力而倾心于邪恶。温森特想起莎士比亚的一句话:“金钱,你这人类共同的娼妓!”伟大的人往往鄙视金钱。温森特感到欣慰。他想,如果没有钱,我也能干得好。
“你一定要去里尔看一看,看一看朱理·勃列东的画室!”他对自己说。
他开始了徒步旅行,这是一种令常人无法想象的旅行。一个手提包,一支画笔和一些绘画纸,以及十几幅画好的素描作品,此外就是他自己——一个形销骨立、面目狰狞的年轻人。
他沿着铁路行走,这样可以少绕弯路,第一天夜里没有睡觉,第二天与第三天夜里睡在野外的草坪上,第四天睡在一个废弃的车厢里,用一件捡来的烂毯子遮在身上避寒,可早上被霜露染成了白色。第五天是他觉得最幸福的一天,他找到了一个干草堆,并把它整理成一个舒适的铺位,美中不足的是半夜里的一阵毛毛雨破坏了他的安宁。
至于生活,那简直无异于乞讨,他带去的素描作品几乎全部用来换了面包皮,他不会放过哪怕跳蚤大的一粒面包屑,然后喝一大碗水。人总是善良的,尽管给他施舍的人们并不需要他的画,但人们还是给他一点食物,并且收下他的作品以使他心理上得到安慰。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