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森特欣喜若狂,50法郎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多了。他立即给父亲和弟弟各写了一封信。他告诉父亲,他已经能够独立了,再不需要家里的资助,他将努力工作,为父母增光。
给提奥的信,他写得更多,最后他说:
当我站在讲坛上传教时,我觉得我正从黑暗的地窖里钻出来,融入到充满友爱的阳光之中。这是一种称心如意的思想,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都要传布福音。要做好这项工作,就要对福音抱有诚心。上帝已经把这种诚心赐给了我。
惟一使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在波里纳日不能看到画,那里的穷工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画,而他们身上的每一个细微之处,譬如:一根指头,一双饿鹰一样的眼睛,一个坐在煤灰上光屁股像煤球一样,目光呆滞,懒得吵闹的小孩,所有一切构成一幅幅撼人心魄的好画,但是画家在哪里?
5. 这是小瓦姆最破的一间棚屋呀
后来温森特给提奥写信时,把它称为“有趣的旅行”,他和矿工们一起在马卡塞危险的矿洞里度过了六个小时,他感觉到死神随时跟着他。但他认为必须体验矿工们的生活,才能真正达到与他们心灵上的高度和谐。
一个叫雅克的,有33年井下工龄的矿工做他的向导。雅克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实际年龄却只有42岁,他是从9岁开始下井的,也是小瓦姆村在夹缝中生存过来的寿命最长的工人之一。
“这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矿井,”雅克说,“因为它吞噬了许多活生生的人。要么是下井时摔死或在洞壁上夹死,要么被瘴气毒死,要么被瓦斯爆炸烧死,要么被废洞积水淹死,要么被塌方压死。好好的一个人,能吃能做,谁也不能保证一分钟以后你继续活着。”
“可是你干了33年。”温森特说。
“我是波里纳日惟一杀不死的人,”雅克立即显得非常自豪,“老板和矿井,他们都杀不死我!我的结局无非是老死,我能活到50岁,也许60岁!”
矿井张着黑洞洞的大口,一股难以准确描述的温热而又呛人的气息从洞口升腾上来,两条铁轨大约成60度角俯冲下去,矿工们下井就乘坐笼罐车,一节一节的,每个笼罐要挤五个人,就像垂直装进去的木材,肋骨与肋骨之间互相抵触。温森特挤入笼罐时,有一种下地狱的感觉,不由得全身发抖。他想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尽头了,他把这种感觉告诉雅克。
“这不奇怪,我们谁都有这种感觉。”雅克说。
“你们肯定习惯了吧?”
“不!永远不会,不管怎样,我们都渴望生存,一种对矿井无法摆脱的恐惧永远伴随着我们,每时每刻,直到死去!就像我,也保不准哪个时候牛皮会爆。我跟您一样发抖呢。”
“那为什么你们还要下井干活呢?不会干别的工作或者背井离乡寻求出路?”
“波里纳日没有别的工作,况且,水手明知风浪险恶,上了岸还是怀念大海。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更适合在地下生活,太阳不属于我们!”
他们下到300米深的坑道,然后又下到一个700米深的固定的停车场。温森特感觉这是世界上最隐秘的角落。矿工们叫它们为曼特纳日与格列丁(矿井名称)。
地底下有一排排一米见方的洞窟,每一个洞窟都有一个工人半躺着挥锄挖煤。没有任何安全保障,只有主道用粗糙的木料在方洞四围做了支撑。工人们都系着肮脏的下等粗麻布,身旁摆一盏微弱的煤油灯,洞底温热而又令人窒息。洞窟顶端到处有滴水漏下来,积成水洼,在矿灯灯光的照耀下,有一种辉煌灿烂的感觉,使人觉得置身于水晶宫中。一些八岁左右的男孩和女孩,在这种光彩夺目的景致里艰难地把挖出的煤铲入矿车里,环境和工人形成强烈的反差,使温森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谁要是画一幅曼特纳日的画,把悲伤和愤怒融入其中,那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伟大的艺术品。
一个工人从洞窟中像鳝鱼一样倒退着出来歇口气,发现了温森特。温森特看不清他黑脸上的表情,但是那对眸子却反射出了惊奇的光芒。
“啊!尊敬的温森特先生,您是来看我们怎么挣一天50生丁的吗?”
温森特还未回答,一个赤身的十来岁男孩大声说:“温森特先生,您不该来,您有面包和毛衣!”
温森特的心剧烈抖动。
六个小时后,温森特回到地面。雪景被阳光照耀,刺得他眼睛生痛。他索性闭上眼,眼前就有了一片永远的红霞,灿烂夺目,他仿佛看到了一种与血有关的悲惨景色,这种景色使他头晕目眩。
在回丹尼斯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
“您有面包和毛衣!”
矿工们出于他们淳朴的天性,对温森特表现出一种客气,而孩子的心不会拐弯。温森特发现了他与他们之间的隔膜。
井下的半天使温森特觉得他必须成为一名真正的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教士。
他取出所有在丹尼斯家中的衣服行李,在矿工们的小屋边找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烂棚屋,他找到房主,以月租五法郎的价格租下来。
“那怎么行呢,温森特先生,那是小瓦姆最破烂的一间棚屋呀!”丹尼斯夫人感到十分惊奇。
“所以我才租它!”温森特的声音坚定平静。
他认为他这才有资格讲圣经。
6. 上帝并不存在
冰消雪化,枯树发芽,春天来了。
“好日子就要来了。”温森特脸黑如炭,骨瘦如柴,腰上和肩上都系着麻袋,他的衣物以及50法郎的薪金都用于接济穷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了。他以一个完全的小瓦姆工人的形象在讲坛上宣讲圣经。
“上帝看到了你们的诚心,将赐给你们播种的春天和收获的秋天,感谢仁慈的主吧,好日子就要来了。”
矿工们真诚地感谢上帝,上帝的使者温森特先生和他们一样吃苦,好日子真的就要来了。
但是讲道以后的第三天,事实就把温森特的话变成了谎言。马卡塞矿井一个坑洞瓦斯爆炸,六十多人被封在里面生死未卜,而煤矿经理拒绝采取抢救措施。
温森特组织一支志愿救护队昼夜不停地抢救,干了12天。因为停止采煤,矿上不发工资,并通知他们停止抢救而去上工,小瓦姆村被饥饿和悲哀笼罩着。
4月份的薪金一到,温森特就用它买了50法郎的食物,分发给每个家庭,矿工们靠它维持了六天,之后就吃树叶和草,村子里所有活着的动物都被抓来吃光了。最后,温森特向布鲁塞尔求援,但他料不到这封信招来了布林克校长和德容牧师,同时也成为温森特人生道路上决定性的转折。
就在矿工们请求温森特为57名死难者——其中包括那个“杀不死的雅克”——祈祷的时候,温森特因为出事以来没吃过固体食物,靠咖啡和水维持生命,已经无法支撑,就靠在屋角的干草上,强撑着给死难者举行安魂仪式。屋里屋外聚集了矿工和他们的家属。
这个悲壮的场面被突然远道赶来的布林克校长和德容牧师看到了,他们大为震惊,并表现出一种无法容忍的愤怒。他们认为温森特的行为有损于一个体面的牧师的形象,是对耶稣的一种亵渎。
“现在,我们宣布解除对你的临时任命!”两位牧师说。
温森特茫然失措,他有很多理由要为自己争辩,但是,骤然的打击加上饥寒交迫,他连反驳的力气都消失了。
第二天,工人们又聚到温森特家里,他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请求他拿主意。温森特拖着身子去找煤矿公司的经理。
结果是徒费口舌。经理因为停工的缘故,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受害者,并且说就经济损失而言,他是最大的一个。
温森特觉得自己的所有努力化为泡影。
矿工们继续去上工,现实逼迫他们走向死亡。
“谁也帮不了我们!”他记得他第一天到小瓦姆的时候,两个黑矿工对他说的话,他面前清楚地显示出那四只猫一样放光的眼睛。那是一种对矿工之外的任何人的不信任,是一种冷漠与敌意。一丝寒意骤至心头,让他颤栗不已。
谁也帮不了他们,包括上帝。
他突然明白了过去的一些模糊的概念,他几乎处于绝望之中,而且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上帝并不存在!
“上帝并不存在!”
小瓦姆的上空久久回荡着温森特绝望的呼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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