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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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老人与海
    1. 受审与受勋

    1944年冬天,盟军已打到德国本土,战争接近尾声,但这个冬天特别寒冷。

    在这次战争中,海明威历尽艰险。他在战场上被传奇化为“刀枪不入”,12月里的严寒却把他击倒在床上,他得了重感冒。从头到脚的各种老疾新伤也一齐来助纣为虐,他浑身疼痛难忍,经常咳嗽吐血,特别是头,痛得像要爆裂。

    但是,若有来探望他的朋友问到他的健康状态时,他便立刻踢开盖在身上的被子,伸出一条肌肉暴突的大腿来回甩动着说:“棒极了!”

    而他的比他小16岁的弟弟却说,他哥哥那副苍白的脸在浓密的黑胡子衬托下显得更苍白了,每次上厕所呕吐完出来,总得扶着桌椅等家具,才能步履蹒跚地走回卧床。

    情绪很容易波动的海明威不免有几分沮丧,这与其说是伤病引起的,不如说是因为不能“行动”。

    一不能行动,他就难受。可前不久,他说差一点被军法处剥夺了“行动”的自由。

    他卷入了“海明威案件”。

    战争是职业军人的事。日内瓦公约规定,战地记者的任务只是观察和报道,一律不得携带武器。

    可海明威未经授权而参加战斗,并率领一支没有军人纪律和未经训练的游击队打仗,应当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

    “海明威案件”由美军第三军团的军法部门和总检察署审理。库尔特·辛格说:

    调查进行了两个月。

    “你见过欧内斯特·海明威手里拿枪吗?”

    “没有,但是拿过铅笔。”

    “你曾见过欧内斯特·海明威射击吗?”

    “见过。”

    “在哪里?”

    “他给我弟弟射(摄)了一张照片,我打算寄给母亲的。”

    “欧内斯特·海明威是否想把你编入他的部队?”

    “什么部队?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才跟他走的。”

    “你看见过海明威打死人吗?”

    “看见过。”

    “请把细节讲述一遍。”

    “这事发生在巴黎近郊的树林里,一个男人,是个德国人,带着枪躲在一棵树后面。海明威和他格斗,把他的枪夺了过来,扔在一旁。他把那人紧紧按在树桩上,那个纳粹分子给按死了。”

    ……

    军法部把这个案子搁置一旁,查不到海明威犯罪的证据。除非严刑拷打,他们传到军部来的男男女女的证词不会改变。艾森豪威尔将军下令说,对于似乎会运用自己的想象力求得战争胜利的人应该不予追究。军法部长最好去清算罪有应得的纳粹战犯的全部罪行。

    军事法庭的审讯就此作罢。

    海明威本人也接受了审讯,他是运用“想象力”来对付讯问的。

    你为什么在战地不穿记者的蓝制服?

    当时是8月,天气很热,为保持仪容整齐,有时便脱了,但每次脱下的时间都不长。

    为什么会有人称你为“上校”、“将军”、“司令”?

    那只是出于一时兴趣,开开玩笑。正如新英格兰沿海一带,你只要有一条平底小木船,人们就称你为船长。

    你干吗在住地挂军用地图?

    那只是便于寻找采访地点,确定采访路线。

    那你房里堆放了枪支、弹药,如何解释?

    朋友寄存的,他们信任我,我那儿也方便。

    你到处收集军事情报做什么?

    没错。那是为了收集给报社写文章的资料。

    可有人说你向军方提供了军事情报。

    我只是当翻译,因为我的法语讲得流利,很少出差错。

    至于问及他是否跟随朗哈姆的部队打过仗,海明威的回答是:他的一举一动完全可由巴顿将军和朗哈姆上校证实,他根本没有摸过枪。

    在回答讯问之前,海明威履行了首先必须起誓的程序。从军法部出来,他找到一个酒吧间喝了一顿闷酒。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犯了伪证罪。“橡园镇”文明让他从小接受了以“诚实”为尚的教育,他敬畏的少数东西之一就是“法”,因为它公正无私。然而他却不得不欺骗公正无私的东西。被传去讯问就是很不光彩的事情了,更何况还要用神圣的誓言去把谎言包装成真话呢?

    后来,尽管有关方面宣布他无罪,他感到宽慰,还在朋友面前得意地说:“我的罪名已经解除。”但他一想到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心里就有一种难言的痛苦。当时如果他承认了事实,他将声名扫地,灰溜溜地被遣送回处在世界末端的“瞭望田庄”,现在,他隐瞒了真相,摘除了自己头上的英雄冠保住了另一份荣誉。

    这滋味真有点儿像吞了一只苍蝇,还要说“味道好极了”,让人又恶心又恼火。实在难以猜透,人为什么总是要受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捉弄。

    但不论怎样,海明威不愿意老老实实穿上他的蓝色制服,端端正正地别上那枚战地记者徽章,这种枪林弹雨里的护身符,他不需要,甚至为之感到羞耻,他渴望的是同敌人厮杀。“海明威案件”尚未结案,他又挎着卡宾枪随二十二团沿齐格飞防线突进到西德。

    这倒不是他非要以身试“法”。

    他的“想象力”使他相信完全有可能出现这种奇迹,他将迎面碰上希特勒,那么,他只消一拳,就会把这个法西斯头子打个仰面朝天!

    可惜他最终没有到达柏林。病体困住了这位虎胆壮士和孤胆英雄。

    为真理、正义与进步、和平而战的人,历史不会让他蒙羞受屈。1947年6月13日,在哈瓦那的美国驻古巴大使馆里举行了一个授奖仪式,三年前曾经在军事法庭上受审讯的海明威,现在接受了美国陆军总部颁发给他的一枚星字勋章,授奖荣誉状上表彰了他的功绩:

    “海明威先生作为一名战地记者从1944年7月到12月,在法国和德国为盟军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熟悉现代军事科学,对敌我双方的军事情况做了实地调查和报告。为了取得第一手资料,他不顾生命安危,冒着猛烈的炮火在各战场进行采访。

    “海明威先生还把获得的资料进行整理加工,巧妙地写成文章表达出来,从而让读者对整个作战部队,对将士们面临的各种艰难和取得的辉煌胜利留下了完整的印象。”

    美国陆军总部这个荣誉状措辞审慎,只能把海明威的功绩界定在他的记者身份上。但闪烁其辞的表达和由军方授勋的事实都说明:海明威在二战中的欧洲战场上是一名特殊的战地“记者”,收集了特殊的“资料”,完成了特殊的任务。

    勋章和荣誉也许是来得迟了一点,但它们毕竟彻底扫除了“海明威案件”埋在他心灵深处的隐痛。正义和真理毕竟更具有永恒的意义。

    2. 美丽的港湾

    战争与爱情分别导源于人类情感世界中恨与爱的两极,一个在最高层次上反映出人的社会性,一个在极端位置上表现了人的个体性。也许正因如此,它们成为两个具有永恒意义的文学主题。

    甚至可以说,也是永恒的人生主题。

    二者如同冰炭,难以相处共存。

    海明威却是古往今来罕见的能将这二者化为鱼水关系的人和作家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与阿格纽丝的热恋,助生出《永别了,武器》;西班牙内战的炮火,点燃了他与玛瑟的炽热爱情,他写出了《第五纵队》和《丧钟为谁而鸣》。

    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第二战场上的飓风又把一个温柔娴雅而又聪明能干的玛丽卷到他的生活当中。

    玛丽将成为海明威人生旅程最后15年里的风和日丽的避风港。

    从欧洲战场回到古巴哈瓦那市郊区的芬卡以后,海明威的第一件事是将占地15英亩,带有一幢白色的西班牙式住宅、以及网球场、游泳池、拳击房和花园、绿篱的“瞭望田庄”装扮一新。它要迎接新的女主人了。

    在这个世外桃源里,海明威的身体和脑力得到恢复。久违了的“拜勒号”游艇又成为他的亲密伴侣,不过他现在只驾着它在附近海域巡游,就像一个远征归来的骑士在青青的草地上遛马。“拜勒号”停泊在港湾的时候,他就赤身躺在白净细软的沙滩上进行日光浴。已被人亲热地称呼为“大伯”、“爸爸”的海明威,仍以强健的筋肉和黝黑的皮肤为美。

    至于他同玛瑟的婚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1945年12月,玛瑟同他正式离婚。他把这个事件称作玛瑟送给他的最可心的圣诞礼物。他的朋友朗哈姆上校将玛瑟与海明威的母亲格莱丝相提并论。说玛瑟和格莱丝是海明威一生中遇到的仅有的两个敢于反对他的女人。大概正因为如此,海明威像过节一样庆幸自己与玛瑟的离异。

    三个月以后,他与玛丽在“瞭望田庄”结婚。

    像海明威前面的三个妻子一样,玛丽·威尔斯出身于一个宽裕而有教养的家庭。她的长相很像当时美国一个著名的歌唱家和电影演员玛丽·马丁,身材和体格却有点像一个匀称而健美的小伙子。

    如果略加理想化的话,玛丽的资质可以说兼有哈德莉、波林和玛瑟之长。她能够随着时间、地点和情况的变化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海明威的前面、后面和旁边。她既是妻子又是情侣,既是崇拜者又是批评家,既是钓鱼打猎时的陪伴又是书房里的秘书和编辑,另兼护士、厨师和“瞭望田庄”产业管理人。

    玛丽办事果断,但态度温和。她认定她的丈夫是个天才,所以在千百处细节上表现出自己对他的爱。海明威这个人很难理解,也很难相处,但是她听见过他在痛苦的睡眠中发出的呻吟,也知道他的和心灵遭受过的创伤,她尊重他的意见,体会他的需要,感受得到他那结实的躯体里蕴藏的那颗温柔的心。他可能使用一些粗俗的语言,但她知道他骨子里是个文雅而有教养的人。

    玛丽对海明威百般体贴,但又从不试图占有他的灵魂,她有办法让海明威这头“斗牛”站着不动,又不伤他的尊严,如果他愿意,也允许他进攻。从与玛丽的共同生活中,海明威第一次感到爱情超过了他自己的那种强烈的自我中心主义。

    作家都是喜欢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的,但恐怕很少有人超过海明威对玛丽的赞美。他曾经写道:“玛丽小姐是始终如一的。她勇敢、妩媚、机灵,看看她就叫人感奋,伴着她就觉得其乐无穷,实在是个好妻子。她还是个很出色的捕鱼能手,枪法相当准确的猎人,游泳健将,第一流的厨师,品酒的行家,优秀的园丁,业余天文学家,懂艺术,懂经济,又懂斯瓦希里语、法语和意大利语,还能用西班牙语管理船只和家务。她也很会唱歌,嗓音准确,真实。她认识的陆军将领,空军军官,政界要人,数目之多,超过我所认识的阵亡的连长,营长、酒友、恶棍、草莽歹徒、酒店老板、飞机驾驶员、赛马赌徒、形形色色的作家……

    “她不在家时,整幢房子就像她曾拿开的倒得空空如也的空酒瓶一样空,我也就生活在真空里了,那种孤寂的情形活像电池用完后又没有电流可接的一个无线电真空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从谁开始,海明威周围的人喜欢亲切而尊敬地称他为“爸爸”,他也逐渐习惯,而且乐于听到别人称他为“爸爸”。

    与此相应,玛丽也常常自称为“麦克爸爸的快乐妻子”。她比海明威小八岁,她的第一次婚姻很不愉快,而与海明威的结合使她也感到自己找到了幸福的归宿,她乐于以一个职业女性的聪明才智当好“瞭望田庄”的女主人。

    3. 港湾里的骑士

    巴黎解放不久,海明威就搭乘一架返航的轰炸机先行回到了美国,他向“心爱的玛丽”写了好几封信,说他将永远爱她,一定对她忠诚不渝,永不变心。行将50的海明威确实也在内心深处想为自己寻求一个爱情的归宿,让自己那颗动荡的心停泊在一处美丽而平静的港湾了。

    曾经沧海的玛丽真切地感到了海明威这种爱情的沉甸甸的分量,她接受了。以后的共同生活证明,她的判断和选择是正确的。当她在海明威面前自称为“麦克爸爸的快活妻子”时,她感到自己又回复到了少女的时代。于是,“不易相处”的海明威的一切都转化成为美好,他的暴躁脾气和家长式作风使他像个古代酋长一样威风凛凛,他偶尔耍一耍的孩子气使他像个骑在牛背上的光屁股牧童那样烂漫天真,而他经历的超乎常人的磨难和创伤又使他身上产生一种令人“怜悯和恐惧”的悲剧效应。玛丽像情人,女神和学生一样爱慕他,呵护他,崇拜他。

    而海明威与玛丽结婚后,则对人生有了一大新发现,以前他总想到某一个地方去寻找幸福,现在才知道,幸福不是在哪个地方,而是在一个人身上。他遗憾自己到47岁时才找到玛丽,他又庆幸自己终于在这时候找到了玛丽。这迟到的幸福诱发了他的创作冲动,他兴致勃勃地写了一部新的长篇小说。他将这部小说定名为《伊甸园》,其中的重要内容就是他同哈德莉、波林和玛丽的爱情婚姻生活。至于与他有过短暂婚史的玛瑟,他不但将她逐出了自己的“伊甸园”,而且几乎将她逐出了自己的记忆。

    他那过于强烈的“男性中心意识”,使他一旦发现某个女性想要凌驾于他之上,便对她产生不共戴天的义愤。而当年的玛瑟总是时不时激起他这种不良情绪。因此,他的《伊甸园》里没有玛瑟的位置。

    他希望从女性那里得到的爱是一种带有崇拜和敬仰之情的爱,而且随着自己年岁与名声的与日俱增,他这种希望也日益强烈。当他感受到了这种爱的时候,他身上便焕发出一种勇敢而多情的“骑士之爱”。对此,玛丽有切身体验。

    玛丽与海明威结婚五个多月的时候,遇到一场大难,是海明威把她的生命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她怀孕后胎儿异位,致使左边的输卵管破裂大出血,剧痛难忍。送到医院去时,她处于休克状态,濒临死亡边缘,而该死的主治医生恰好不在,一位实习医生已找不到玛丽的脉搏。忙乱了一阵后脱下手套摇头叹息着要海明威赶快准备向妻子告别。

    关键时刻的海明威非常令人钦佩,他冷静而坚决地拒绝了实习医生的善意敦促。他匆忙披上白色工作服,戴上面罩,充当了临时主治医生,指挥那位实习医生在玛丽的手臂上找到血管,立即输血。血浆一滴一滴流进玛丽的血管,握着玛丽的手,海明威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守候在床前。玛丽那石膏塑像一般苍白的脸上慢慢出现红晕,脉息和呼吸逐渐恢复。这时主治医生也回来了,他又采取了一些有效措施,玛丽终于死里逃生。在以后的10多天里,海明威几乎寸步不离,而且滴酒不沾地陪护在玛丽身边。

    这个事件使海明威在接连几个星期里思考着生与死的问题。它证明,人应该与死亡作斗争,“与其说人只能听从命运的摆布,不如说可以向它挑战”。他与玛丽共同创造了打败死神的奇迹。事后他对玛丽的坚强与沉着大加赞赏,他甚至将玛丽列入了自己的“英雄录”名单中。而玛丽则被丈夫那种勇敢而多情的“骑士之爱”所深深感动。经历了暴风雨的洗礼,他们的爱情变得更加炽烈也更加深沉。

    在风平浪静的生活里,海明威常常表现出“不容易相处”的一面。但在紧急危难的关头,却是最可信赖最可依靠的人。每逢这种时候,他天性中的“英雄情结”便会遽然迸放出强大的力量和绚丽的光彩,驱使他奋不顾身地救助别人摆脱危难。

    玛丽的脑海中还有一个令她终生难忘的情景。

    海明威写小说《过河入林》的时候,从美国驻古巴哈瓦那的大使馆里临时雇请了一个协助记录、整理文稿的女秘书,叫朱安·尼达,是一个能干而可爱的姑娘,海明威称她为“女儿”。朱安来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正碰上海明威生日,玛丽为海明威张罗了一系列别开生面的庆祝活动。“瞭望田庄”宾客如云,热闹了好几天。其中有一项活动是领客人乘“拜勒号”游艇到海上观光。朱安把她的男朋友——美国大使馆的空军助理,一个叫雷拉的小伙子——也邀来一同乘艇出海。海明威很喜欢这对青年,像慈父一样与他们聊天。

    那天天气很热,海面上阳光灿烂,快到中午的时候,朱安和雷拉要下海游泳,海明威和玛丽嘱咐他们在附近海面上游一小会儿就回艇上吃午餐。他俩扑进海里,欢快地游起来。

    当他们游出几百码远,在水里嬉戏了一阵,便往回游时,出现了可怕的情景。

    在他们和游艇之间的海面上,冒出一条大鲨鱼,头像犁头一样划开水面,锯齿一般尖利的牙缝里嘶嘶地冒水花。朱安惊恐地尖叫起来。

    正坐在船头的海明威噌地一下站起来,艇上其他人还在惊慌失措,乱喊乱叫时,海明威找到一把一尺长的锋利的匕首,摘下眼镜,大喊一声“不要怕”,便口衔匕首,攀着船舷滑到水里,朝朱安和雷拉游去。

    玛丽和艇上的人都惊呆了。但是神话中的壮士下海屠龙斩怪的情景没有出现,那条鲨鱼耀武扬威地露了几下头以后,便没入水下不知游向了哪里。朱安和雷拉跟在海明威身后,游回“拜勒号”,宛如两只小鹰跟着老鹰飞回了鹰巢。两个年轻人惊恐的神情好久都没从脸上褪尽。

    海明威把匕首哐啷一声丢到甲板上,一边用一根粗壮的手指刮掉灰白色的大胡子上的海水,一边豪气冲天地说:“这条鲨鱼是个脓包,见我就怕。它不是爸爸的对手!”

    朱安后来说:“爸爸真勇敢,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勇敢的人。他大概还有点失望,因为他的刀子没有发挥作用,失去了一次与鲨鱼较量的机会。”

    “女儿”的话说到了“爸爸”的心坎上。猎捕过无数猛兽的海明威确实非常遗憾。

    这件事情发生在海明威刚刚度过50华诞以后的第一个星期六。他即使身处平静的港湾,也在作着勇士的追求。

    4. 老人与海

    海明威计划写三个以海上生活为背景的小说:《年轻时候的海》、《远离家乡的海》和《与大海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可以与仪态万方的大海融为一体。他有次在海里游泳,一直往深处潜,在海底看到一个地方真好,阳光明媚,白色的鱼儿在海礁、海草中游来游去,充满梦幻色彩,有一瞬间,他真想在那里长眠。大海使他感到无比亲近。

    他在《远离家乡时的海》中写进了阿德里安娜与他和玛丽生活在一起的愉快情景。当年,波林出现在他与哈德莉的生活中时,他经历了由“天真纯洁”演变为“邪恶”的炼狱中的煎熬。现在,他身上那种父亲一般的感情,或者毋宁说是那种成熟的硬汉子所特有的力量,成为他捍卫“真纯”而抵拒“邪恶”的坚固堤防。

    于是,这个从意大利威尼斯来到古巴哈瓦那的女孩,便成为引导他的灵魂进入真善美世界的天使和激发他创作、创作能力的诗神。就在这种心情这种感觉和这种氛围中,他精神焕发地攀上了自己创作的顶峰,摘取到了一颗硕大的明珠。

    这就是三本关于海的小说之一,——《与大海在一起》,它发表的时候,叫做《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的封面是“诗神”阿德里安娜设计的,画面简洁、鲜明而辽阔、渺远,以白、蓝、褐三色为主,一角是山,山下是五间小屋,三艘渔船,对面就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这是他出过的许多书中他最满意的一个封面。

    当海明威得知他的老搭档斯克里布纳出版社决定印刷500万册《老人与海》时,他无比欣喜,说这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更光荣,更鼓舞人心。

    海明威是花八星期完成《老人与海》的,而其中的老人、大海、马林鱼、鲨鱼以及他要追寻的人的尊严、力量和勇气,在他的脑海里活跃了16年。

    《老人与海》的故事以古巴老渔夫桑提亚哥在海上三天三夜的捕鱼经历为中心。

    这老渔夫又黑又瘦,脸颊上长满被海面上太阳的反光晒出来的肉瘤,后颈窝堆聚着深深的皱纹,双手留下了网绳勒出来的伤疤。他在墨西哥海湾连续打鱼84天,可是一条鱼也没有捕到。他真是运气不佳,他船上那张补了一些面粉袋的帆,看去真像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帜。但他有一双像海水一样蓝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坚强的。

    头40天里,有一个名叫曼诺林的男孩跟他一起出海。可是过了40天没有钓到鱼,那孩子就被他父母叫回去,安排到别的船上去了。老头儿只好孤零零地一个人出海。但曼诺林很爱老头儿,他见老头儿每天划着空荡荡的小船回来,心里非常难过,尽量帮他做些事情,给他一点安慰。

    第84天黄昏,海边上别的渔船都是满载而归,可是桑提亚哥又是空着船回来。曼诺林帮他收拾好东西,请他到酒店去喝啤酒。酒店里很多人都取笑老头儿,但也有人在心里替他难过。

    喝过酒后,一老一小回到老头儿住的茅棚里。这茅棚用大椰子树坚硬的树皮做墙,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饭桌,一把椅子,地上挖了一个烧饭的火坑,墙上挂着彩色的圣母像。以前墙上还挂着他老婆的照片,他看了就觉得凄凉,因此把它取下来了。

    老头儿那双像海水一样蓝的眼睛毫不沮丧。他虽然屡遭失败,但从来没有失去希望和信心。他决定明天到远远的海上去,不等天亮就出发。他对曼诺林说:“85是个吉利的数字,你想看见我捉到一条有1000磅重的鱼吗?”

    老头儿从床下取出报纸来,他喜欢看垒球比赛的消息。看着看着,他就在椅子上睡着了。男孩从床上拿起一条旧军毯,盖在老头儿身上,然后出了茅棚。

    男孩再转回时,带来了饭菜,他把老头儿叫醒一起吃晚饭。老头儿边吃边讲城里垒球比赛的情况,后来又对男孩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正在一艘装潢帆的大船上当水手,那船是开到非洲去的,我看见过傍晚走到海滩边上的狮子呢。”

    孩子让老头儿明天早晨叫醒他,他要送老头儿出海。老头儿不久就睡去,梦见了他小时候见到过的非洲:金黄色的海滩,高耸的海岬和灰茫茫的山,海滩上的狮子跟小猫一样在幽暗的黄昏中嬉戏。

    桑提亚哥醒来的时候,月亮还高挂在深蓝色的天上。他走出茅棚,冒着清晨的寒气来到曼诺林住的房子跟前,把他叫醒。他们到早市上去喝咖啡。早晨这顿咖啡加面包是老头儿一天的饮食,他出海时从来不带食品,只在船头放一瓶水。

    在海边上,男孩帮老头儿把小船推下水,说:“祝你好运。”老头儿在黑暗中划船出了港湾。

    海面一平如镜,老头儿不慌不忙地划着桨,他感觉到早晨正在一点一点地到来。小船顺着海流滑行,很快就到了远远的深海上。天亮的时候,他看到了刚苏醒过来的,新鲜净洁,一望无垠的海洋。他放了四个鱼食,鱼食呈半个花环状,新鲜的小沙丁鱼遮住了尖利结实的鱼钩,鱼钩把子系在铅笔杆儿那么粗的钓丝上,暗绿色的浮竿浮在水面,只要有鱼咬钩,浮竿就会抖动。

    天大亮了,太阳从海上升起,开始时是淡淡的光,随后越来越红,越来越亮,海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一只猛鹰鼓着长长的黑翅在天上飞翔,一条飞鱼从海里跃出,飞掠过海面。那鹰忽然俯冲下来,向飞鱼凶猛地追去。

    海岸变成一条长长的,绿色的线,它的后面有一抹淡青色的山,太阳已升到高空,在水上映出奇异的光彩。

    一根钓绳抖动了,老头儿赶紧放下桨,往回收钓绳,一条光灿灿的金枪鱼露出水面,但很小。老头儿朝鱼头打了一下,一脚把它踢到船梢的阴暗处。

    中午的太阳照在老头儿身上,汗珠一滴一滴从他脊背上往下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钓丝,忽然有一条绿色的钓竿急速浸入水里,那是一个100英尺深处的鱼食,咬钩的肯定是一条马林鱼。桑提亚哥赶忙去拉钓绳,底下像坠着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头,沉重得叫人无法相信。他松手让钓绳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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