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征兵官表情有些柔和地说:
“你们是年轻的大学生,去当兵埋没了人才,也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希望你们在学问上发奋,让世界知道有个日本就行了。”
听了这番话,秀树和石野觉得自己的责任更加重大了。
刚好碰上裁军的时代,不是那种非把大学生也拉去服兵役就兵源不足的时候。大哥芳树、二哥茂树也参加了体检,各自是第二乙、第一乙种合格。进了大学以后,秀树几乎不搞运动,大多数时间是关在家里和图书室里。身体比读三高时瘦了许多,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他估计自己应该是第二乙种合格。得了个丙种合格,出乎他的意料。身体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也不需要医治,只是弱了一点。眼睛在近视之外,还有一点散光。
总而言之,应当感谢这位征兵官。在秀树的前进道路上,兵役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在未来的学习生活里,只是一心一意考虑怎么做自己喜欢的学问就行了。他觉得自己的命运是多么的好。
4. 波动力学
在中国的谚语中,有这样一句,叫做“老天不让他闲着”。获得成功后的秀树常常想起这句话。为什么他身边的事情这么多!为什么尽是把他拖到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当中去?为什么那些摆不脱的义务,那些总是干不完的琐事,十重、二十重地束缚着他的手脚?
也许是他的名气太大,许多事情需要他出面。因此,“老天不让他闲着”。
在秀树读大学期间,老天也没有让他这个大学生闲着。因为在他刚进入大学的时候,理论物理学的世界在不停地发生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
1926年,是世界物理学界引起轰动的年份。这一年,修雷丁加的波动力学出台了。两年前,杜·布洛衣作为修雷丁加的先驱,提出物质波的时候,还没有引起如此大的轰动。这次的反响这样大,是有种种原因的。
许多学者因为海森堡流派的理论难以理解而不感兴趣,甚至还没有接触就产生厌恶情绪。修雷丁加的理论具体而实在,学者们一看就觉得有缘分,不知不觉对它发生兴趣。再有,修雷丁加的论文论证严密,很有说服力,学者们也为论文中的逻辑力量所折服。
物理学界沸腾了。不久,波及到日本。从老师和前辈的谈话当中,秀树大体可以推测出这件事情的重要程度。他预感到这件事会对他产生极大的影响。他想,这下可不得了了,再也不能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了。
二年级学生的秀树,只要有一点儿时间,就泡在物理学教室的图书室里。自己家里的书架上的那些旧书已经过时了。他想尽快了解在这一两年间,外国——主要是德国的专门杂志上所发表的有关新量子论的论文,看看都有一些什么样的新观点和新变化。
决心下得很大,但一开始调查,才觉察到对一个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来说,这个计划太大了,简直就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因为光在几家杂志发表的专业论文,就已经达到相当大的数量,而且每个月不断增添的新杂志上,一般都有关于新量子论的论文。
面对堆积如山的量子理论,秀树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才好。他用了较长的一段时间啃读各种各样的论文,努力从中理出一条线索。后来,又下定决心细心地阅读最容易理解的修雷丁加的论文。
在秀树的书架上,与普兰克的五卷本的《理论物理学》和保伦的《原子力学的诸问题》友好地挨在一起的,是修雷丁加的《波动力学论文集》。
在略呈橙黄的红色封面上,用黑色德文写着书名,封面上的红色,已经褪了许多。因为秀树的手不出汗,所以书上没有油迹,但已被他翻得相当陈旧了。
在杂志上登载的修雷丁加的单篇论文,秀树只要一知道,就马上找来阅读。从大学二年级到三年级之初,他完全成了修雷丁加的“俘虏”。
修雷丁加的论文,有一种使阅读的人非同意他的主张不可的强大的锐气,一看就使人着迷。他的论文方法与普兰克的一样,思想方法很单纯。
与此同时,在理论阐述上又相当透彻。修雷丁加想贯彻的,是他的“波动一元论”。
一年前,秀树所读的保伦的书,强调了自然的不连续性。写这本书的保伦,预想到包括时间和空间在内,一切都能还原到不连续的要素当中去。一年前,秀树想贯彻的就是这个理论。
修雷丁加想昭示出与之相反的一面,他强调自然的连续性,并加以论证,这就是波动一元论。秀树又被这一新的理论迷住了。在一年之间,观点发生质变,钟摆从一边移到另外一边。
其实,钟摆摆向哪一方都过了头。学术界把海森堡流派的想法和修雷丁加的想法统一起来,使连续性的侧面和不连续性的侧面共存。当然,这个理论不是秀树的发现。并且,这个理论也还需要完善。
秀树的求知欲特别旺盛,然而需要尽快消化吸收的新知识堆积如山。同时,学业也不能偏废,秀树的时间就更紧了。
要做练习,还要做实验。进入二年级,木村正路老师上“光学”课。
他专门研究与新量子论关系最密切的分光学——原子与分子的光谱研究。
对光学和分光学的实验,秀树也很感兴趣。他和木村毅一君结成一组进行实验。木村君也是一个物理迷,对实验比秀树还要热心。他提议暑假也返校做实验,秀树表示赞成。
专业研究者在假期不会休息,他们仍然在实验室做实验。但是,学生全都离校了,学生实验室里静悄悄的。在寂静的房间里,秀树与木村君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实验室里,在炭精棒和金属的电极之间,火花在叭哧叭哧地飞舞。把这光谱用照相机拍下来,然后进入漆黑的暗室里,用手摸索着钻石刀子,小心翼翼地切割着照相干版。
那种实验成功的快意,特别值得留恋。
5. 指导教师
尽管在二年级时还有一些迷惘,但一进入三年级就必须把专业定下来,接受一位老师的固定的指导。
从专业来说,木村老师的分光学与秀树所追求的离得最近。1928年(昭和三年)3月,木村老师请来一个名叫拉波尔台的年轻的德国理论物理学者,要他用英语讲原子光谱理论课。
听外国人用外语讲课,对秀树来说还是第一次。但拉波尔台讲的全部内容,秀树都听懂了。因为德国人讲英语,讲得不是太快,所以要好懂一些。加上讲的内容是他一直在学的,听起来就不成问题。
但是木村老师的研究室里,不接受专攻理论物理学的学生。
如果做分光学的实验,动不动就要求得有玻璃手工的基础。对秀树来说,单杠、制图和玻璃手工是三大棘手的活儿。
刚进大学不久,实验课上,就让同学制作名为体积膨胀计的简单装置。把玻璃管的一端,用煤气火焰烧化,把它团起来堵上管孔,接着把另一端一边烧一边抻长,抻成线似的细管就行了。看起来极其简单,可是秀树怎么都弄不好。一面在煤气火焰上烤,一面抻,还没等抻长的时候,嘎叭一声就断了。
而同学们却不费一点劲儿就做好了。就是制图不怎么好的朝永君,玻璃手工却做得不错。秀树怎么也找不到窍门,只好死了这份心,去做别的实验。
在做光谱实验时,要把玻璃管按用途变成各种形状,然后又把它们连接起来。秀树对此望而生畏。因此,他一开始就认定,自己没有资格进木村研究室。
父亲建议说,接受石野老师的指导如何?还建议他理论和实验双方都搞。秀树觉得这样也好,只是理论与实验都搞,是不是负担太重了呢?
这些事情,又带给秀树许多迷惘。
一天,秀树去拜访在石野研究室搞爱克斯射线实验的前辈河田君,听他介绍他正在进行的实验。
这时进来一个陌生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一个物理学的研究者。他与河田君谈的内容是定货的价格。
对秀树来说,他们的谈话完全是一个未知世界的人们的对话。他认为搞实验,是不是非得进行这样的商谈才行。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还是只能搞理论物理,别无选择。秀树一边听他们的谈话,一边这样想。
此后不久,秀树与朝永君和多田君三人,一起拜访了玉城老师。老师愉快地接受三个学生。
自此,秀树开始了专攻理论物理学的历程。
可以说,玉城老师的研究室有点儿“水泊梁山”的味道,这里聚集着各路“英雄”,在研究室各施其能。
大约有十来个大学毕业了好几年的人,在这里按自己的思路进行学习和研究。比起其他研究室来,这里的人要多得多。有几个是研究流体力学的,从玉城老师的专业来看,是理所当然的。有研究音响学的,也不奇怪。
玉城老师对音乐很有兴趣,在研究室里有风琴和古琴。据说他的琴弹得很好,遗憾的是秀树一次也没有听过。玉城老师对日本的吊钟的音响也感兴趣,常常听到来自研究室的钟声。
学生中还有学习相对论的,这也有它的道理。老师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发表过若干这方面的研究成果。除此之外,研究室里还有学习新量子论的人,这就属于特例了。因为老师对它兴趣不大。
西田外彦和田村松平研究的就是新量子论。老师尽管对这一理论有自己的保留意见,或许接受这方面的学生心中有些为难,但是,他对研究室的人们的自由意志始终是尊重的。只要不脱离理论物理学的范围,不管你学什么,他从来不干涉。就是几年做不出成果来,他也决不会把学生往外面赶。于是,大家学习起来思想很放得开。
当然,有玉城老师这样开明的人,研究室的气氛大不一样。对于秀树来说,因为习惯了森外三郎校长的自由放任主义,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异样。倒不如说正因为这里有“水泊梁山”的雅号,令人感到亲切,觉得在这里更能发挥独立意志,才最终选择了玉城研究室吧。
在进入玉城研究室的三个新手当中,多田君决定学习流体力学,朝永君与秀树专攻新量子论。
在数学与物理学两个方面,秀树应该学习的东西浩如烟海。在数学方面,原来对物理学没什么作用的高等代数,现在必须要学到群论,这是迫在眉睫的问题。在物理学方面,要补的课就更多了,要把古典理论与新量子论全部学好才行。
玉城老师给他们讲解解析力学。关于新量子论,由西田君和田村君两位前辈参与他们商讨。但更多的时候是处于自学状态。秀树认为怎么学习都行,但在三年级期间一定要赶到理论物理学的第一线。
这是十分繁忙的一年。
与秀树他们一起研讨新量子论的西田外彦君,是鼎鼎有名的大哲学家西田几多郎的长子。在很久以前,秀树就是西田先生的崇拜者。现在,学籍就在西田先生任教的京都大学,却不去听它的课,实在太愚蠢了。
于是,从三年级开始,每个星期都去听西田先生的“哲学概论”课,一节都没有缺。
当时,在年轻人中间,西田先生的人缘简直好极了。就连一些三高学生也来听他的课。法学部的大教室里,总是坐得满满的。西田先生把它的讲稿整理成一本一本的,像一部章回评书。每次上课,他都抱着大部头的书籍五六本登上讲台。尽管书很多,但先生从来不看,就让它们静静地在讲台上躺着。先生从讲台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给人以挥洒自如的印象。
西田先生是高度近视。在讲台上走来走去的时候,先生的眼镜常常闪闪发光。与其说先生是把固定的内容教给学生,不如说他像是在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
他常常站住,打开讲台上厚厚的一本书,那准是某位著名哲学家的著作。紧接着,先生就著作的某一观点,说上一段痛切的批评的话语。
先生讲课的内容,时间一长就逐渐遗忘了。但是,当时对先生的印象却一直留存在秀树的心中。当了京都大学的教师之后,秀树还常常到京都的飞鸟井町和镰仓的姥个谷先生的府上去拜访他。哲学与理论物理学,在古代是连为一体的,如今相距得相当远了。只有和西田先生谈话的那一瞬间,秀树才感觉到两者之间的距离近了许多许多。
在秀树家的客厅里,悬挂着西田先生书写的“步步清风”的横幅。
每当看见它,就令人怀念起系着白色的腰带,稍稍弓着腰,一边思考,一边在京都的宅邸附近散步的先生的身影。
秀树曾为西田先生做过一首和歌:
彼处有镰仓,地处狭缝上。
此地有深谷,人儿仍思量。
在秀树拼命地接近理论物理学的第一线的期间,新量子论也取得了长足的进展。量子力学这一新名称下的完整的理论体系,正在渐渐地接近完成。理论上的这些动向使秀树暗暗着急。
他想,必须自己去开拓的未知的旷野,到底留在哪里?如果用量子力学把原子世界完全理解了的话,他想成为理论物理学家,是不是下手太晚了一点?这些自寻的苦恼不久就渐渐明朗化了。
诚然,量子力学在接近完成,它应用于许多方面,在许多地方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但是,它还没有把全部学科覆盖净尽。在20世纪的理论物理学的两根支柱的量子论与相对论中,前者以量子力学的形式有了巨大的发展,然而在相对论方面,还没有与量子力学融合起来。
在量子力学中如何吸收相对论,换句话来说,相对论式的量子力学应当怎样去完成,这是对理论物理学家提出的重大课题。
谁知在秀树进入三年级的那年,即1928年,英国的年轻天才——狄拉克,发现了对电子的相对论式的波动方程式。这对秀树来说是个极大的刺激。与其说是刺激,不如说是一个小小的打击。不管怎么样,也得学习狄拉克的新电子论才行。它的毕业论文的主题,就是有关狄拉克的新理论的。
就这样,秀树繁忙的三年大学生活就告一段落了。秀树仍然什么也不是。但他今后的研究方向,却有了明确的目标。虽然还没有研究成果的结晶,但结晶的胚胎已经在开始成型。
马克斯·保伦在《原子力学的诸问题》的结语中说:
一个结晶是明晰的。但结晶体的集合体,还不透明。
秀树认为,在这个意义上,他只不过是结晶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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