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川秀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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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京都之子(2/2)
    外公在庭院种了牵牛花和菊花,还带着秀树去看牵牛花的评选会,看东京的相扑比赛。

    牵牛花的评选会在赏花小路的广场上进行。各种各样的牵牛花鲜艳夺目,争奇斗艳,将广场装点得像过节一样。相扑在建仁寺院内的空地进行。强手相争,相持不下,秀树常常为他们捏着一把汗。

    鸭川河滩上是一处热闹的地方。那里时常有民间艺人演出的魔术、杂技等小节目。露天摊贩到处都是,摆出的小吃和工艺品琳琅满目。每当这时,就要拆掉部分桥栏杆,竖立起下到河滩去的长阶梯。秀树走在熙熙攘攘的河滩上,心情激动得不得了。

    男孩子在家里常常要擦油灯罩。一个寒冷的冬日的下午,秀树在宽阔的套廊上擦着灯罩,忽然飘来美妙的笛子声。那音色缓慢而单调,却带有一种哀愁的色彩。外公告诉他,那是笙笛,是一种奏雅乐所使用的笛子发出的声音。不知雅乐为何物的秀树在诱人的笛声中陷入了奇妙的幻想,感受到模模糊糊的忧愁。

    吹笙笛的是房主人丰岗子爵。他是贵族院议员,常常到东京去议事。

    他收藏了大量的雅乐资料,在京都组织了雅乐研究会。可惜的是,这些雅乐研究资料在战争中全部毁于战火。

    秀树幼年时代的朋友很少,这与他内向的性格有关,也和他所生活的京都这座城市的环境有关。

    京都人家的住房的格局大都是与外界隔绝的。错综复杂的街道的商店,只有店面开向道路。只要钻进商店深处的门帘,便与外界隔断,沉浸在一片幽静之中。有的商店关着带格子的门,从外面看不见一件商品。

    住宅街粉壁围墙接连不断,家家有带顶楼的沉重的大门。大门后是中庭、后院,院内有树丛。即使院内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情,外面也一无所知。至于人们的居室,就在院内的更深处了。这也许是善于关闭自己心扉的京都人,根据自己的性格设计出来的吧。

    秀树家的邻居当中有许多小孩,但秀树和他们几乎没有来往,更没有一起开开心心地玩儿过。仿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独来独往,是理所当然的事。这种状态相反在孩子心里植入更加丰富的想像和浪漫的气质。

    大姐从女子中学毕业后待在家里,但由于年龄的关系,与秀树玩不到一块。哥哥们要上学,弟弟们又太小,秀树常常孤独地一人待着。有时也走出家门,在附近闲逛。

    秀树喜欢到本愿寺去看笑佛,但待在昏暗的佛堂里不禁有点儿害怕。梨木神社绿得像公园一样美丽。穿过高大的牌坊就是宫殿的清和院殿门,殿门中一条笔直的鹅卵石路向里延伸。左边是高高的白色粉壁围墙,右边是一望无际的树林。那里有一棵极大的朴树,春天开满浅黄色的小花,秋天掉下小小的红果。树上还栖息着独角仙虫和大甲虫。秀树常常仰望茂密的树叶寻找这些虫子,但白天很难发现。

    哥哥经常捉到独角仙虫。一清早,匆匆忙忙洗把脸,哥哥就和他的同学往清和院跑。院内点有一盏弧光灯,虫子晚上向它飞去,一到早上就掉下来,被朝露浸湿翅膀不能动弹。哥哥把它捡起来后又送给秀树。

    于是,秀树这一天就有玩的了。

    他把它们关在木箱里,喂给它们白糖水。然后让它们出来摔跤,让它们拉纸做的车。他还根据虫子的形状,取了一些名字,如“源氏”、“头盔”、“和尚”。

    4. 艰涩的启蒙

    由于三代人同居一处的缘故,小川家非常古旧的东西和非常新潮的东西,处于共存的状态。

    外公驹橘,明治以前是在和歌山的城池里待命的武士。他的汉学修养极其深厚。明治以后又学洋学,到了晚年,还一直订阅伦敦的 《泰晤 士报》。

    父亲小川琢治是现代科学的研究家,广泛接触了现代科学领域,几次去欧洲和中国。同时,他自幼喜欢汉学,并终身亲近中国的典籍。他对古书、古董、师佛等无所不通,无所不好,对考古学也异常热心。

    父亲不在家的时间多,偶尔一起与家人吃饭,他总是愉快地对孩子们说:“怎么样?你们快点儿长大,也到欧洲去看看嘛。”说罢,环视四周,看孩子们的反应。哥哥中总有兴奋地响应的,但秀树一点儿也不想到外国去。

    秀树不敢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他怕扫父亲的兴,也怕父亲的呵斥。

    不知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过到国外去的憧憬。即使到他成了名,除非万不得已,他也决不到国外去。他认为,和外国人打交道,尽是些麻烦事。特别是想到通过各国税关时的种种不愉快,就总觉得到国外旅行是自寻烦恼。当然,秀树就连与日本伙伴交往都感到麻烦,更不用说和外国人纠缠了。

    外公每天都到京都街上去散步。一般去锦都市场,买一些腌制食品、咸海参肠之类的喜欢吃的东西。他常常带着秀树一起去。

    京都的街上真热闹。玩具店前细细的喷泉中,小小的福神像不停地“咕咚咚”地敲着大鼓。一家叫做“帝国馆”的电影院,正在上演尾上松之助主演的 《营原道真》和《忠臣藏》,真令秀树着迷。 外公还买回一些物品,让秀树做盆景。在一个平坦的长方形钵子里,贴上藓苔,铺上沙子,制造景物。再配以神社、牌坊、农家、桥等等,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世界。秀树不断地变换景物,乐此不疲。

    但是,有一天——大约是秀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和外公有点儿严肃地说:“秀树也该慢慢地光念不讲地学点儿汉文古籍了。”

    从那天起,秀树就突然丢弃与孩子相称的梦的世界,进入了艰深的尽是汉字的古色古香的古籍世界了。

    要学习四书、五经。先从 《大学》开始,《论语》《孟子》也一块 儿学。当然,无论哪一本,对学龄前的儿童来说,都是没有抓挠的岩壁。

    从没有见过的汉字群,每个字都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些神秘的象形字摆起来排成行,若干行又填满一页。这每一页对于秀树来说,都是一道可怕的障壁,又恰似一座不可逾越的巨大山峰。

    每天晚上都有30分钟到1个小时的时间面对这座障壁。外公坐在桌子对面,伸出一根一尺多长的指字棒,棒尖指着字往下念:“子,曰……”

    秀树跟着外公的声音,高声朗读:“子,曰……”读着读着,就有些走神,外公手里的指字棒,就成为恐怖的化身。

    就像在黑暗中爬行,触摸到的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神经高度紧张,就会疲劳。于是,睡意袭来了。然而,正陷入奇特的睡眠快感时,传来外公的指字棒敲打书页的尖锐响声。秀树惊醒了,马上又跟着念起来。

    寒冷的冬天,脚尖冻得麻木;夏日的黄昏,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

    这滋味真难受,秀树甚至想到了逃跑。有时候,秀树的思绪离开了书本,开始自由地飞翔。只留下应景的声音,机械地跟着外公念叨。

    那天傍晚,雨敲打着屋檐,淅淅沥沥的声音把秀树的思绪引到一只小小的“武士蜘蛛”那里去了。

    还是在天没有黑的时候,秀树在后院玩。后院有几棵大树,树根有几个蜘蛛巢。蜘蛛巢呈细长筒形,连接着地面。秀树用指尖轻轻地拽起蜘蛛巢,发现底下有小蜘蛛缩成一团,已经死了。

    这种蜘蛛被人抓住,无可奈何的时候,有时会剖腹自杀。由此,人们把它取名为“武士蜘蛛”。

    不知秀树意识到没有,念书时想起武士蜘蛛,或许是一种下意识的同病相怜。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和蜘蛛逃不出人的手掌一样,也难以逃出汉字组成的障壁。

    然而,只读不讲的学习似乎没有止境。外公手里的指字棒,仍然坚定地、准确地指着一个个汉字,叫秀树读下去。外公虽然慈祥,却丝毫没有可怜小秀树的意思。在课程结束之前,在预计的功课完成之前,外公就那么端坐着,一字一顿地准确地读下去。

    尽管学起来艰难,但教完几遍以后,秀树自己读起来却出乎意料地流利。外公吃惊的眼睛闪着光辉,不由自主地夸奖道:“秀树,你的记性到底还是不错嘛。”到后来,秀树可以一字不拉地背诵。

    看来,读而不讲的学习,并非是无用之工。相反,这些难以捉摸的象形汉字,带给秀树许多意外的收获。在以后,当他读大人的书籍时,完全没有了文字上的“拦路虎”,这多半是自小就熟悉了汉字的原故。

    跟着外公的声音反复诵读,在不知不觉之间,对汉字由疑惧到产生感情,为以后的读书创造了条件,长大后的秀树觉得获益匪浅。

    不过,平心而论,现在再用那种读而不讲的汉字启蒙方法,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战后的日本产生了“当用汉字”,这对减轻孩子头脑的负担来说,确实有效。如果把记忆汉字的劳动用在其他方面,会得到更大的收获。

    5. 沉默的自我

    还没有上学的秀树已经开始找书看了。先看了一些漫画和画本之类,后来读起了母亲为孩子们买的杂志《孩子之友》。

    这本杂志总是放在茶室母亲的桌子上,几弟兄都喜欢阅读。秀树在长大后仍然能够回忆起这本杂志的一些内容。

    它有许多教科书的味道。它考虑如何对孩子进行家庭教育,研讨如何掌握社会生活中必须遵守的礼仪和规矩。它所阐述的观点,与当时社会的流行看法有显著的差别,表现出作者改变社会时尚的良苦用心。还未涉人世的秀树并不能理解这些标新立异的时髦观点,只是觉得有许多新的、有趣的东西,能引起阅读的兴趣。

    例如,杂志上总有三个男孩儿和三个女孩儿上场。他们分别叫上太郎、中太郎、下太郎和甲子、乙子、丙子。虽然名字念起来太俗气,叫人听见就不想沾边。但是,杂志设想的培养他们的兴趣教育法,却能打动无数少年儿童的心。就是再退后几十年,那些方法也仍然有它的真知灼见。

    杂志中的内容有些不太明白,就去问妈妈。和蔼的妈妈不管在做什么事,都会停下来耐心地解释。她决不说等一会儿再告诉你,她总是全神贯注地思索,然后径直地注视着孩子的眼睛,做出明白易懂的说明。

    这时候孩子心目中的母亲,是多么地美呀!

    秀树弟兄不知不觉地和这本杂志亲近,受它的影响。而使他们喜欢杂志的因素,除了它自身的内容外,多半是母亲人格的力量。

    母亲想把孩子都培养成学者,孩子们从小就意识到这一点。的确,如果没有母亲的操心,就不会产生这样一个清一色的研究学问的家庭。

    还是孩子的秀树不知为什么喜欢孤独。究其原因可以找出许多,其中有一个就是对父亲的根深蒂固的畏惧。父亲的威严使小秀树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甚至把幼小的心灵闭锁起来。在关闭着的心灵世界,秀树驰骋自己的想像,谁也不用顾忌。家里堆积如山的书籍,渐渐吸引了孤独的秀树,给了他驰骋想像的广阔空间。

    由于父亲的兴趣广泛,家里的藏书涉及到各个方面。父亲还是一个文学社团的成员,因此文学书籍也相当多。

    秀树最喜欢读的书,有一本是多达十册的《太阁记》。当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这种线装的古色古香的书来,马上就津津有味地读起来。这还全靠外公对他的启蒙。书中每一页都有工笔画的插图,能提起孩子的阅读兴趣。读这册书花去秀树不少的时间,读完这册书,他差不多就该进小学了。

    受这本书的影响,秀村从少年时代起就喜欢丰臣秀吉。他是开拓型的人,有庞大的计划,也具有魄力和魅力。

    尽管崇拜有魄力的外向型的人,但秀树却是一个内向的、沉默寡言的、腼腆的孩子。对麻烦的事,他一概以“我不说”来应付。他不愿意为自己辩解,即使是受了委屈。对别人的质问也缄口不语。如果是父亲的问话,他就以“我不说”来表示反抗。

    “沉默”并不等于没有自己的见解,“我不说”的背后隐藏着不满和意见。在秀树的内心深处,悄悄地萌发着一种创造的期待,萌发着顽强地坚持自己观点的苗头。也正因为如此,秀树被授予了“我不说”的绰号。有一件事最能说明秀树的这一个性。

    有一天,父亲刚进书房,就大声批评说:“是谁到我房间里乱翻书了?一本马上就要用的书找不到了。”父亲的书虽多,但放得井井有条。

    他能记住每本书摆放的位置。

    弟兄们大气都不敢出,规规矩矩地站着,面面相觑。

    妈妈提心吊胆地出来为孩子们解围,说道:“就我一个人进去打扫过房间,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父亲仍然大声地说:“这就怪了,确实有一本书不见了。秀树这阵子总想看书,也许是他干的吧。快把他给我叫来!”

    在套廊上的秀树吓得直发抖。他最怕父亲,可他今天的确没有进父亲的书房。他伤心得直想放声大哭。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怪别人,专门找我的麻烦呢?

    到了父亲的房间,秀树的眼睛已经饱含泪水了。可是父亲仍然怪罪他,严厉地说:“准是你,把书弄到哪里去了,快找出来,我明天急着要用。”

    秀树确实不知道书的下落,他也不想分辩,只说了一句“我不说”,就埋下头再也不说话。看到秀树这个样子,父亲也无可奈何,只好说:

    “瞧,秀树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一说不说,就真的什么也不说。虽然老 实,却真够顽固的。”

    父亲一边教训秀树,一边继续找书。突然,书找到了。父亲连忙给孩子道歉:“这一定是我昨天放在这儿的,不知怎么忘记了。都是我不好,原谅我,秀树。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呀。”

    委屈的秀树为父亲的道歉而感动,觉得自己坚持不说的态度也有些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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