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兆阳
秦兆阳(1916~1994),湖北省黄冈县人。当代作家。著有短篇集《平原上》、《幸福》、《农村散记》、《风尘漫记》,论文集《文学探路集》。
我常常在“假如”中悬空回旋,在现实中实地迈步。我痛惜失去了的年华,羡慕现在的青年,想做的事情很多,而精力非常有限。于是就常常在脑子里产生出一连串的“假如”:假如我现在只有四十岁,假如我壮实得像一头牛,假如我还可以活二十年……我当然也知道这都是一些空泛的无补于实际的想法。于是我回到现实中来:爱惜时间吧!快点做事吧!
但是,困难之多,难以尽述。
于是我又回到“假如”里悬空回旋。……
近年来,一连串震天动地的历史事件振奋了我的心情,使我焦急时间的空过,使我连做梦都想到行动计划。然而我没有行动的空间。多病的老伴,教书的女儿,连我一共三口人,住在一间空间不大的屋子里。有时在外地工作的二女儿和儿子回来,就是五口之家同处一室。老伴呻吟于病榻,儿女喧声于耳边;一人说话,大家来听;来一位客人,全家奉陪;冬天还要在屋子中安一个炉子,卧室又兼厨房。于是一家人一百遍计议:假如能在院子里盖一间小屋,那是多好!
是的,假如我自己有一间可以单独作事的小屋,哪怕是只能够搁得下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的小屋,那我就可以不浪费时间,那就等于延长了寿命。
决心下定了:在这样的大城市里,一无所有,白手起家!
那时正是地震以后,到处在拆烂墙,修旧房。不少有劳动力的人家,推着小车拾烂砖头,用公家发的搭防震棚的木头,在院里院外盖起一间间小屋来。我们呢?我和女儿,一老一小,是劳动力。而且女儿只有在星期天才有空。没有小车,用两个小铁桶来挑。可惜啊,并不是所有拆烂墙的地方都让你去捡。完整一些的砖头,工人们要留着砌新墙用。半大的可用的砖头,早被劳力强的人抢光了。好容易捡到了一点,路远担子重,真够呛。
木头呢?需要几条碗口粗、两丈长的檩条,还有一百几十根小椽子。女儿在西郊一个中学里教书,托老师,托学生,寻寻找找。找到了,又托人用三轮车拉到家。几十里路拉来,能不好好招待人家?多病的妻子还得当厨师。
泥土呢?如果是用农村的大车来计算,得用几大车。幸好附近有两处地方在挖防空洞,挖出来的土堆在马路边,可以随便要。拚着老骨头,挑吧!有时女儿也帮着。挑来先堆在大门外,然后再往我们住的后院挑。上台阶,经门洞,下台阶,曲里拐弯,来到后院。挑了几百担!
石灰呢?得用几百斤!又是女儿的功劳:托人买,托人用汽车拉到胡同口,然后一筐筐抬到后院里。怕雨淋,用塑料布盖起来。
小院子里成了泥土的山,石灰的山,烂砖头的山,出来进去,要翻山越岭。祈祷老天爷别下雨,别把院子里变成黄泥岗。
有一天,女儿下班回来时很高兴:在郊区买到了一千五百块砖!
又有一天,女儿下班回来又很高兴:托人找到了大卡车,明天就可以把砖头拉回来!
明天,砖头拉来了。但是胡同小,卡车进不来。搬吧!连好心的汽车司机也帮着搬。哼唷哼唷,整整一个下午。砖头进了院,人却倒上了床,连起来吃饭的力气也没有。
院子里又增加了几座更大的砖头山。
这些事情用了多长时间?将近一年!
在这一年里,脑子里出现过多少个“假如”!又有多少次被现实拖回到现实!
只有三个“假如”没有落空。一个是:假如我的女儿是个男孩子——她也确实半点也不比男孩子差,累死了她也要干。再一个是:假如我只有二十岁——我也确实是把老命来拚,忘记了年岁。第三个是:假如世界上有许多热心人——也确实是有许多热心人,都是女儿的同事和同事的家属与朋友。特别是有一位外号叫“木匠”的年轻人:剑眉大眼,虎背熊腰,外表英俊,内心火热,许多事情都是他帮的忙。
还要把几百斤石灰都泡制成灰浆子,这又是我的事,因为女儿天天要上班。在院子里清理出一块小空地,挖了一个小坑坑,把石灰一桶一桶泡成浆,倒进去,把沉底的渣滓丢弃掉。足足忙了十来天,是在七月的太阳下,简直是用汗水泡石灰!
到此为止,一切准备工作总算作好了。
但是又发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大波折。
这就又使我回到一连串的“假如”里去了:假如没有一九五七、一九五八年的大不幸,我就不会远谪南方,家里就不会光留下两个不懂事的女孩子,也就不会有空余的房子。假如没有十年的“史无前例”,街道上就不会把本属“私人生活资料”的空余房子都分配给别人居住。假如没有长期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北京市的居民住房问题早就会“一抓就灵”,就不需要对千万间私人房产一抓就灵,而且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也就不抓也灵,政策也就不落也实。还有:假如占住我的房子的这家人家的当家人不是脾气古怪的人,那也就不会发生这个意想不到的大的波折。
这后院是大约三十平方米的一块地方,是个东西方向的长方形。前两年北京市普遍使用煤气炉做饭,居民们都设法在院里院外盖了简易的搁煤气炉子的小厨房,我女儿也费了很大力气在院子的东头盖了个简易的小厨房。不到四平方米大,高个子进去就要碰脑袋。我们这回原是计划把这个厨房拆了,再在原地盖一个扩大将近一倍的小屋。不料,在一个星期天,我女儿叫来了两位年轻的同事帮忙,把小厨房拆了,把地基也挖好了,住在我们对面屋的男主人却走出屋来,把腰一叉,把脖子一硬,发话了:
“喂!你们这样不行!把屋子盖在我们后窗户跟前,挡风挡亮,走遍天下能说得过这个理去吗?”
我的老伴连忙迎上去,赔着笑脸说:
“×大爷,我们不是早就跟×姨商量好了吗?是×姨同意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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