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情感世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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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鼾歌
    从维熙

    从维熙(1933~),河北玉田人,作家。著有《大墙下的红玉兰》、《北国草》、《走向混沌》、《欧行书简》等作品。

    母亲的鼾歌,对我这个年过五十的儿子来说,仍然是一支催眠曲。

    在我的记忆里,她的鼾声是一支生活的晴雨表。那个年月,我从晋阳劳改队回来,和母亲、儿子躺在那张吱呀吱呀作响的旧床板上,她没有打过鼾。她睡得很轻,面对着我侧身躺着,仿佛一夜连身也不翻一下;惟恐把床弄出声响,惊醒我这个远方游子的睡梦。夜间,我偶然醒来,常常看见母亲在睁着眼睛望着我,她可能是凝视我眼角上又加深了的鱼尾纹吧!

    “妈妈,您怎么还没睡?”

    “我都睡了一觉了。”她总是千篇一律地回答。

    我把身子翻转过去,把脊背甩给了她。当我再次醒来,像向日葵寻找阳光那样,在月光下扭头打量母亲多皱纹的脸庞时,她还在睁着酸涩的眼睛。

    “妈妈,您……”

    “我刚刚睡醒。”她不承认她没有睡觉。

    我心里清楚,在我背向她的时候,母亲那双枯干无神的眼睛,或许在凝视儿子黑发中间钻出来的白发,一根、两根……

    我真无法计数,一个历经苦难的普通中国女性,她体躯内究竟蕴藏着多少力量。年轻时,爸爸被国民党追捕,肺病复发而悲愤地离去。她带着年仅四岁的我,开始了女人最不幸的生活。我没有看见过她的眼泪,却听到过她在我耳畔唱的摇篮曲:

    狼来了,

    虎来了,

    马猴背着鼓来了!

    风摇晃着冀东平原上的小屋,树梢像童话中的怪老人,发出尖厉而又显得十分悠远的声响。我在这古老的童谣中闭合了眼帘,到童年的梦境中去遨游:

    骑竹马。

    摘野花。

    放鞭炮。

    过家家。

    ……

    她呢!我的妈妈!也许只有我在梦中憩睡的时刻,她才守着火炭早已熄灭的冷火盆独自神伤吧?!

    我不曾忘记,在那滴水成冰的严冬,母亲怕我钻冷被窝,总是把我的被褥先搬到炕头上;她怕被窝儿热度不够,久久地坐在我铺好的棉被上,直到焐热了被窝为止。我年幼,不理解母亲那颗痴心,死活不睡热炕头;她只好把被窝又搬回到炕的那一边去,催我趁热躺下。炎阳似火的夏季,母亲怕我和小伙伴们到河里去玩水时淹死,不断吓唬过我:河里可有水鬼,专拉住小孩的腿不放。除此之外,她还发明了检查我是否下河去游泳了的土办法。她用指甲在我着的脊梁上滑一下,如果在我黧黑的皮肉上划出明显的白道道,就要抓起扫炕用的扫帚疙瘩——但是那扫帚疙瘩从没落到过我的身上。

    我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下河洗澡,摔跤“打仗”……干的都是一件件让母亲忧心的事情:和小伙伴们在墙头上追逐,掉下来摔死了过去;和小伙伴们玩“攻城”游戏,石头砸伤了我的左眉骨,再往下移上一寸,我就变成了独眼少年。为了给“野马”拴上笼头,更为了让我上学求知,当我十几岁时,一辆带布篷的马车,连夜把我送到了唐山——我生平第一次坐上了火车,从唐山来到了北平。母亲像影子一样跟随我来了,为了交付学费,她卖掉了婚嫁时的首饰,在内务部街,二中斜对过的一家富户当洗衣做饭的保姆。当我穿着戴有二中领章的干净制服,坐在课堂上学习的时候,同学们不知道我的母亲,此时此刻正汗流浃背地为太太小姐们洗脏衣裳呢!母亲也想像不到,她靠汗水供养的儿子,并不是个好学生——他辜负了母亲的含辛茹苦,因为在代数课上常常偷看小说,考试分得过“鸡蛋”。在学校布告栏上,寥寥几个因一门理科考试不及格而留级的学生中,他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不是为苦命的妈妈解忧,而是增加她额头上的皱纹。回首少年时光,这是儿子对母亲最严酷的打击!

    她没有为此垂泪,也没有过多地谴责我,只是感叹父亲去世太早,她把明明是儿子的过失,又背在自己的肩上:“怨我没有文化,大字识不了几升;你爸爸当年考北洋工学院考了个第一,如果他还活在人间的话,你……”啊!妈妈,当我今天回忆起这些话时,我的眼圈立刻潮湿了——我给你苦涩的心田里,又增加了多少辛酸呵!

    可是母亲一如既往,洗衣、做饭、刷碟、扫地……两只幼小就缠足了的脚,支撑着苦难的重压,在命运的回肠小路上,默默地走着她无尽的长途。星期六的晚上,我照例离开二中宿舍,和她在一起度过周末,母子俩挤在厨房间的一个小床上安息。记得那时,她从不打鼾,我还在幽暗的灯光下看小说,她就睡着了。母亲呼吸匀称,面孔恬淡安祥,似乎她不知道人生的酸甜苦辣,也没意识到她心灵上的沉重负荷……

    母亲!这就是母亲的一幅肖像。她心里有的只是自我牺牲,而没有任何索取。北京解放那年,那家阔佬带着家眷去了台湾。母亲和我从北京来到通县(当时我叔叔在通县教书),怎奈婶婶不能容纳我母亲立足,在一个飘着零星小雪的冬晨,她独自返回冀东故里去了。

    十六岁的我,送母亲到十字街头。在这离别的一瞬间,我第一次感到母亲的可贵,第一次意识到她的重量。我惜别地拉着她的衣袖说:

    “妈妈!您……”

    “甭为我耽心。”她用手抚去飘落在我头上的雪花,“你要好好用功,像你爸爸那样。”

    “嗯。”我低垂下头来。

    “快回去吧!你们该上第一堂课了!”

    “不,我再送您一程!”我仰起头来。

    她用手掌抹去我眼窝上的泪痕,又系上我的棉袄领扣,叮咛我说:“逢年过节,回村里去看看妈就行了。妈生平相信一句话,没有淌不过去的河。你放心吧!”

    我固执地要送她到公共汽车站。

    她执意地要我马上回到学校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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