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情感世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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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窗内的灯光
    韩少华

    韩少华(1933~),生于北京,祖籍浙江杭州。著有《寒冬,我记忆的摇篮》、《孩子的浅见》、《继母》、《韩少华散文选》等。

    我曾在深山间和陋巷里夜行。夜色中,有时候连星光也不见。无论是山怀深处,还是小巷子的尽头,只要能瞥见一豆灯光,哪怕它是昏黄的,微弱的,也都会立时给我以光明、温暖、振奋。

    如果说,人生也如远行,那么,在我蒙昧的和困惑的时日里,让我最难忘的就是我的一位师长的窗内的灯光。

    记得那是抗战胜利,美国“救济物资”满天飞的时候。有人得了件美制花衬衫,就套在身上,招摇过市。这种物资也被弄到了我当时就读的北京市虎坊桥小学里来。我曾在我的国语老师崔书府先生宿舍里,看见旧茶几底板上,放着一听加利弗尼亚产的牛奶粉。当时我望望形容削瘦的崔老师,不觉想到,他还真的需要一点滋补呢……

    有一次,我写了一篇作文,里面抄袭了冰心先生《寄小读者》里面的几个句子。作文本发下来,得了个漂亮的好成绩。我虽很得意,却又有点儿不安。偷眼看看那几处抄袭的地方,竟无一处不加了一串串长长的红圈!得意从我心里跑光了,剩下的只有不安。直到回家吃罢晚饭,我一直觉得坐卧难稳。我穿过后园,从角门溜到街上,衣袋里自然揣着那有点像脏物的作文簿。一路小跑,来到校门前——一推,“咿呀”了一声,还好,门没有上闩。我侧身进了校门,悄悄踏过满院由古槐树冠上洒落的浓重的阴影,曲曲折折地终于来到了一座小小的院落里。那就是住校老师们的宿舍了。

    透过浓黑的树影,我看到了那样一点亮光——昏黄,微弱,从一扇小小的窗格内浸了出来,我知道,崔老师就在那窗内的一盏油灯前做着他的事情——当时,停电是常事,油灯自然不能少。我迎着那点灯光,半自疑又半自勉地,登上那门前的青石台阶,终于举手敲了敲那扇雨淋日晒以至裂了缝的房门。

    笃、笃、笃……

    “进来。”老师的声音低而弱。

    等我肃立在老师那张旧三屉桌旁,又忙不迭深深鞠了一躬之后,我觉得出老师是在边打量我,边放下手里的笔,随之缓缓地问道:

    “这么晚了,不在家里复习功课,跑到学校里做什么来了?”

    我低着头,没敢吭声,只从衣袋里掏出那本作文簿,双手送到了老师的案头。

    两束温和而又严肃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脸上。我的头低得更深了。只好嗫嗫嚅嚅地说:

    “这、这篇作文、里头有我抄袭人家的话,您还给画了红圈,我骗、骗……”

    老师没等我说完,一笑,轻轻撑着木椅的扶手,慢慢起来,到靠后墙那架线装的和铅印的书丛中,随手一抽,取出一本封面微微泛黄的小书。等老师把书拿到灯下,我不禁侧目看了一眼——那竟是一本冰心的《寄小读者》!

    还能说什么呢?老师都知道了,可为什么……

    “怎么,你是不是想:抄名家的句子,是之谓‘剽窃’,为什么还给打红圈?”

    我仿佛觉出老师憔悴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微妙的笑意,心里略松快了些,只得点了点头。

    老师真的轻轻笑出了声,好像并不急于了却那桩作文簿上的公案,却抽出一支“哈德门”牌香烟,默默地燃了,吸着;直到第一口淡淡的烟消溶在淡淡的灯影里的时候,他才忽而意识到了什么,看看我,又看看他那铺垫单薄的独卧板铺,粲然一笑,教训里不无怜爱地说:

    “总站着干什么,那边坐!”

    我只得从命。两眼却不敢望到脚下那块方砖之外的地方去。

    又一缕烟痕,大约已在灯影里消散了。老师才用他那低而弱的语声说:

    “我问你,你自幼开口学话是跟谁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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