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指的批评和一字的考证
老师在谈话时,时常风趣地用手向人一指。这无言的一指,有时是肯定的,有时是否定的。使被指者自己领会,得出结论。一位“同门”满脸连鬓胡须,又常懒得刮,老师曾明白告诉他,不刮属于不礼貌。并且上课也要整齐严肃,“不修边幅”去上课,给学生的印象不好,但这位“同门”还常常忘了刮。当忘刮胡子见到老师时,老师总是看看他的脸,用手一指,他便不安。有一次我们一同去见老师,快到门前了,忽然发觉没有刮胡子,便跑到附近一位“同门”的家中借刀具来刮。附近的这位“同门”的父亲,也是我们的一位师长,看见后说:“你真成了子贡”,大家以为是说他算大师的门徒。这位老先生又说:“入马厩而修容!”这个故事是这样:子贡去见一个大人物,因为容貌不整洁,被守门人拦住,不给通禀。子贡临时钻进门外的马棚“修容”,不知是洗脸还是刮胡子,守门人就让他进去了。大家听了后一句无不大笑。这次他才免于一指。
一次做司铎书院海棠诗,我用了“西府”一词,另一位“同门”说:“恭王府当时称西府啊?”老师笑着用手一指,然后说:“西府海棠啊!”这位“同门”说:“我想远了。”又谈到当时的美术系主任溥先生,他在清代的封爵是“贝子”。我说:“他是孛堇”,老师点点头。这位“同门”又说:“什么孛堇?”老师不禁一愣,“哎”了一声,用手一指,没再说什么。我赶紧接着说:“就是贝子,《金史》作孛堇。”这位“同门”研究史学,偶然忘了金源官职。老师这无言的一指,不啻开了一次“必读书目”。
老师读书,从来不放过一个字,作历史考证,有时一个很大的问题,都从一个字上突破、解决。以下举三个例:
北京图书馆影印一册于敏中的信札,都是从热河行宫寄给在北京的陆锡熊的。陆锡熊那时正在编辑《四库全书》,于的信札是指示编书问题的。全册各信札绝大部分只写日子,既少有月份、更没有年份。里边一札偶然记了大雨,老师即从它所在地区和下雨的情况勾稽得知是某年某月,因而解决了这批信札大部分写寄的时间,而为《四库全书》编辑经过和进程得到许多旁证资料。这是从一个“雨”字解决的。
又在考顺治是否真曾出家的问题时,在蒋良骐编的《东华录》中看到顺治卒后若干日内,称灵柩为“梓宫”,从某日以后称灵柩为“宝宫”,再印证其他资料,证明“梓宫”是指木制的棺材,“宝宫”是指“宝瓶”,即是骨灰坛。于是证明顺治是用火葬的。清代《实录》屡经删削修改,蒋良骐在乾隆时所摘录的底本,还是没太删削的本子,还存留“宝宫”的字样。《实录》是官修的书,可见早期并没讳言火葬。这是从一个“宝”字解决的。
又当撰写纪念吴渔山的文章时,搜集了许多吴氏的书迹影印本。老师对于画法的鉴定,未曾作专门研究,时常叫我去看。我虽曾学画,但那时鉴定能力还很幼稚,老师依然是垂询参考的。一次看到一册,画的水平不坏,题“仿李营邱”,老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这册是假的!”我赶紧问什么原因,老师详谈:孔子的名字,历代都不避讳,到了清代雍正四年,才下令避讳“丘”字,凡写“丘”字时,都加“邑”旁作“邱”,在这年以前,并没有把“孔丘”、“营丘”写成“孔邱”、“营邱”的。吴渔山卒于雍正以前,怎能预先避讳?我真奇怪,老师对历史事件连年份都记得这样清,提出这样快!在这问题上,当然和作《史讳举例》曾下的功夫有关,更重要的是亲手剪裁分类编订过那部《柱下备忘录》。所以清代史事,不难如数家珍,唾手而得。伪画的马脚,立刻揭露。这是从一个“邱”字解决的。
这类情况还多,凭此三例,也可以概见其余。
六、严格的文风和精密的逻辑
陈老师对于文风的要求,一向是极端严格的。字句的精简,逻辑的周密,从来一丝不苟。旧文风,散文多半是学“桐城派”,兼学些半骈半散的“公牍文”。遇到陈老师,却常被问得一无是处。怎样问?例如用些漂亮的语调,古奥的词藻时,老师总问“这些怎么讲?”那些语调和词藻当然不易明确翻成现在语言,答不出时,老师便说:“那你为什么用它?”一次我用了“旧年”二字,是从唐人诗“江春入旧年”,套用来的。老师问:“旧年指什么?是旧历年,是去年,还是以往哪年?”我不能具体说,就被改了。老师说:“桐城派做文章如果肯定一个人,必要否定一个人来作陪衬。语气总要摇曳多姿,其实里边有许多没用的话。”30年代流行一种论文题目,像“某某作家及其作品”,老师见到我辈如果写出这类题目,必要把那个“其”字删去,宁可使念着不太顺嘴,也绝不容许多费一个字。陈老师的母亲去世,老师发讣闻,一般成例,孤哀子名下都写“泣血稽颡”,老师认为“血”字并不诚实,就把它去掉。在旧社会的“服制”上,什么“服”的亲属,名下写什么字样。“泣稽颡”是比儿子较疏的亲属名下所用的,但老师宁可不合世俗旧服制的习惯用语,也不肯向人撒谎,说自己泣了血。
唐代刘知几做的《史通》,里边有一篇《点烦》,是举出前代文中嗦的例子,把他所认为应删去的字用“点”标在旁边。流传的《史通》刻本,字旁的点都被刻板者省略,后世读者便无法看出刘知几要删去那些字。刘氏的原则是删去没用的字,而语义毫无损伤、改变。并且只往下删,绝不增加任何一字。这种精神,是陈老师最为赞成的。屡次把这《点烦》篇中的例文印出来,让学生自己学着去删。结果常把有用的字删去,而留下的却是废字废话。老师的秘书都怕起草文件,常常为了一两字的推敲,能经历许多时间。
老师常说,人能在没有什么理由,没有什么具体事迹,也就是没有什么内容的条件下,做出一篇骈体文,但不能做出一篇散文。老师六十岁寿辰时,老师的几位老朋友领头送一堂寿屏,内容是要全面叙述老师在学术上的成就和贡献,但用什么文体呢?如果用散文,万一遇到措词不恰当,不周延,不确切,挂在那里徒然使陈老师看着蹩扭,岂不反为不美?于是公推高步瀛先生用骈体文作寿序,请余嘉锡先生用隶书来写。陈老师得到这份贵重寿礼,极其满意。自己把它影印成一小册,送给朋友,认为这才不是空洞堆砌的骈文。还告诉我们,只有高先生那样富的学问和那样高的手笔,才能写出那样骈文,不是初学的人所能“摇笔即来”的,才知老师并不是单纯反对骈体文,而是反对那种空洞无物的。
老师对于行文,最不喜“见下文”。说,先后次序,不可颠倒。前边没有说明,令读者等待看后边,那么前边说的话根据何在?又很不喜在自己文中加注释。说,正文原来就是说明问题的,为什么不在正文中即把问题说清楚?既有正文,再补以注释,就说明正文没说全或没说清。除了特定的规格、特定的条件必须用小注的形式外,应该锻炼,在正文中就把应说的都说清。所以老师的著作中除《元典章校补》是随着《元典章》的体例有小注;《元秘史译音用字考》在木板刻成后又发现应加的内容,不得已改板面,出现一段双行小字外,一般文中连加括弧的插话都不肯用,更不用说那些“注一”、“注二”的小注。但看那些一字一板的考据文章中,并没有使人觉得缺少什么该交代的材料出处,因为已都消化在正文中了。另外,也不喜用删节号。认为引文不会抄全篇,当然都是删节的。不衔接的引文,应该分开引用。引诗如果仅三句有用,那不成联的单句必须另引,绝不使它成为瘸腿诗。
用比喻来说老师的考证文风,既像古代“老吏断狱”的爰书,又像现代科学发明的报告。
七、诗情和书趣
陈老师的考证文章,精密严格,世所习见。许多人有时发生错觉,以为这位史学家不解诗赋。这里先举一联来看:“百年史学推瓯北,万首诗篇爱剑南”,这是老师带有“自况”性质的“宣言”,即以本联的对偶工巧,平仄和谐,已足看出是一位老行家。其实不难理解,曾经应过科举考试的人,这些基本训练,不可能不深厚的。曾详细教导我关于骈文中“仄顶仄,平顶平”等等韵律的规格,我作的那本《诗文声律论稿》中的论点,谁知道许多是这位庄严谨饬的史学考据家所传授的呢?
抗战前他曾说过,自己六十岁后,将卸去行政职务,用一段较长时间,补游未到过的名山大川,丰富一下诗料,多积累一些作品,使诗集和文集分量相称。不料战争突起,都成了虚愿。
现在存留的诗稿有多少,我不知道,一时也无从寻找。最近只遇到《司铎书院海棠》诗的手稿残本绝句七首,摘录二首,以见一斑:
十年树木成诗谶,劝学深心仰万松。
今日海棠花独早,料因桃李与争秾。
自注:万松野人著《劝学罪言》,为今日司铎书院之先声。“十年树木”楹贴,今存书院。
功按:万松野人为英华先生的别号。先生字敛之,姓赫舍里氏,满族人,创辅仁社,即辅仁大学前身。陈垣先生每谈到他时,总称“英老师”。
西堂曾作竹枝吟,玫瑰花开玛窦林。
幸有海棠能嗣响,会当击木震仁音。
自注:尤西堂《外国竹枝词》:阜成门外玫瑰发,杯酒还浇利泰西。”击木震仁惠之音”,见《景教碑》。
功按:利玛窦,明人以“泰西”作地望称之,又或称之为“利子”。《景教碑》即唐代《景教流行中国碑》,今在西安碑林。
又在1967年时,空气正紧张之际,我偷着去看老师,老师口诵他最近给一位老朋友题什么图的诗共两首。我没有时间抄录,匆匆辞出,只记得老师手捋胡须念:“老夫也是农家子,书屋于今号励耘。”抑扬的声调,至今如在。
清末学术界有一种风气,即经学讲《公羊》,书法学北碑。陈老师平生不讲经学,但偶然谈到经学问题时,还不免流露公羊学的观点;对于书法,则非常反对学北碑。理由是刀刃所刻的效果与毛笔所写的效果不同,勉强用毛锥去模拟刀刃的效果,必致矫揉造作,毫不自然。我有些首《论书绝句》,其中二首云:“题记龙门字势雄,就中尤属《始平公》。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少谈汉魏怕徒劳,简牍摩挲未几遭。岂独甘卑爱唐宋,半生师笔不师刀。”曾谬蒙朋友称赏,其实这只是陈老师艺术思想的韵语化罢了。
还有两件事可以看到老师对于书法的态度:有一位退位的大总统,好临《淳化阁贴》,笔法学包世臣。有人拿着他的字来问写得如何,老师答说写得好。问好在何处,回答是“连枣木纹都写出来了”。宋代刻《淳化阁贴》是用枣木板子,后世屡经翻刻,越发失真。可见老师不是对北碑有什么偏恶,对学翻板的《阁帖》,也同样不赞成的。另一事是解放前故宫博物院影印古代书画,常由一位院长题签,写得字体歪斜,看着不太美观。陈老师是博物院的理事,一次院中的工作人员拿来印本征求意见,老师说:“你们的书签贴的好。”问好在何处,回答是:“一揭便掉。”原来老师所存的故宫影印本上所贴的书签,都被完全揭掉了。
八、无价的奖金和宝贵的墨迹
辅仁大学有一位教授,在抗战胜利后出任北平市的某一局长,从辅大的教师中找他的帮手,想让我去管一个科室。我去向陈老师请教,老师问:“你母亲愿意不愿意?”我说:“我母亲自己不懂得,教我请示老师。”又问:“你自己觉得怎样?”我说:“我‘少无宦情’。”老师哈哈大笑说:既然你无宦情,我可以告诉你:学校送给你的聘书,你是教师,是宾客;衙门发给你的是委任状,你是属员,是官吏。”我明白了,立刻告辞回来,用花笺纸写了一封信,表示感谢那位教授对我的重视,又婉言辞谢了他的委派。拿着这封信去请老师过目。老师看了没有别的话,只说:“值三十元。”这“三十元”到了我的耳朵里,就不是银元,而是金元了。
1963年,我有一篇发表过的旧论文,由于读者反映较好,修改补充后,将由出版单位作专书出版,去请陈老师题签。老师非常高兴,问我:“你曾有专书出版过吗?”我说:“这是第一本。”又问了这册的一些方面后,忽然问我:“你今年多大岁数了?”我说:“五十一岁。”老师即历数戴东原只五十四,全谢山五十岁,然后说:“你好好努力啊!”我突然听到这几句上言不搭下语而又比拟不恰的话,立刻懵住了,稍微一想,几乎掉下泪来。老人这时竟像一个小孩,看到自己浇过水的一棵小草,结了籽粒,便喊人来看,说要结桃李了。现在又过了十七年,我学无寸进,辜负了老师夸张性的鼓励!
陈老师对于作文史教育工作的后学,要求常常既广且严。他常说作文史工作必须懂诗文,懂金石,否则怎能广泛运用各方面的史料。又说作一个学者必须能懂民族文化的各个方面;作一个教育工作者,常识更须广博。还常说,字写不好,学问再大,也不免减色。一个教师板书写得难看,学生先看不起。
老师写信都用花笺纸,一笔似米芾又似董其昌的小行书,永远那么匀称,绝不潦草。看来每下笔时,都提防着人家收藏装裱。藏书上的眉批和学生作业上的批语字迹是一样的。黑板上的字,也是那样。板书每行四五字,绝不写到黑板下框处,怕后边坐的学生看不见。写哪些字,好像都曾计划过的,但我却不敢问“您的板书还打草稿吗?”后来无意中谈到“备课”问题,老师说:“备课不但要准备教什么,还要思考怎样教。哪些话写黑板,哪些话不用写。易懂的写了是浪费,不易懂的不写则学生不明白。”啊!原来黑板写什么,怎样写,老师确是都经过考虑的。
老师在名人字画上写题跋,看去潇洒自然,毫不矜持费力,原来也一一精打细算,行款位置,都要恰当合适。给人写扇面,好写自己做的小条笔记,我就求写过两次,都写的小考证。写到最后,不多不少,加上年月款识,印章,真是天衣无缝。后来得知是先数好扇骨的行格,再算好文词的字数,哪行长,哪行短。看去一气呵成,谁知曾费如此匠心呢?
我在1964、1965年间,起草了一本小册子,带着稿子去请老师题签。这时老师已经病了,禁不得劳累。见我这一叠稿子,非看不可。但我知道他老人家如看完那几万字,身体必然支持不住,只好托词说还须修改,改后再拿来,先只留下书名。我心里知道老师以后恐连这样书签也不易多写了,但又难于先给自己订出题目,请老师预写。于是想出“启功丛稿”四字,准备将来作为“大题”,分别用在各篇名下。就说还有一本杂文,也求题签。老师这时已不太能多谈话,我就到旁的房间去坐。不多时间,秘书同志举着一叠墨笔写的小书签来了,我真喜出望外,怎能这样快呢?原来老师凡见到学生有一点点“成绩”,都是异常兴奋的。最痛心的是这个小册,从那年起,整整修改了十年,才得出版,而他老人家已不及见了。
现在我把回忆老师教导的千百分之一写出来,如果能对今后的教育工作者有所帮助,也算我报了师恩的千百分之一!我现在也将近七十岁了,记忆力锐减,但“学问门径”、“受用无穷”、“不对”、“不是”、“教师”、“官吏”、“三十元”、“五十岁”种种声音,却永远鲜明地在我的耳边。
老师逝世时,是1971年,那时还祸害横行,纵有千言万语,谁又敢见诸文字?当时私撰了一副挽联,曾向朋友述说,都劝我不要写出。现在补写在这里,以当“回向”吧!
依函丈卅九年,信有师生同父子;
刊习作二三册,痛余文字答陶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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