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
启功(1912~2005),笔名元伯、元白,北京人,满族,学者、教授、书法家、文物鉴定家。著有《启功丛稿》等。
陈垣先生是近百年的一位学者,这是人所共知的。他在史学上的贡献,更是国内国外久有定评的。我既没有能力一一叙述,事实上他的著作具在,也不待这里多加介绍。现在当先生降诞百年,又是先生逝世第十年之际,我以亲受业者心丧之余,回忆一些当年受到的教导,谨追述一些侧面,对于今天教育工作者来说,仍会有所启发的。
我是一个中学生,同时从一位苏州的老学者戴姜福先生读书,学习“经史辞章”范围的东西,作古典诗文的基本训练。因为生活困难,等不得逐步升学,1933年由我祖父辈的老世交傅增湘先生拿着我的作业去介绍给陈垣先生,当然意在给我找一点谋生的机会。傅老先生回来告诉我说:“援庵说你写作俱佳。他的印象不错,可以去见他。无论能否得到工作安排,你总要勤向陈先生请教。学到做学问的门径,这比得到一个职业还重要,一生受用不尽的。”我谨记着这个嘱咐,去见陈先生。初见他眉棱眼角肃穆威严,未免有些害怕。但他开口说:“我的叔父陈简墀和你祖父是同年翰林,我们还是世交呢!”其实陈先生早就参加资产阶级革命,对于封建的科举关系焉能那样讲求?但从我听了这句话,我和先生之间,像先拆了一堵生疏的墙壁。此后随着漫长的岁月,每次见面,都给我换去旧思想,灌注新营养。在今天如果说予小子对文化教育事业有一滴贡献,那就是这位老园丁辛勤灌溉时的汗珠。
一、怎样教书
我见了陈老师之后不久,老师推荐我在辅仁大学附属中学教一班“国文”。在交派我工作时,详细问我教过学生没有?多大年龄的,教什么,怎么教?我把教过家馆的情形述说了,老师在点点头之后,说了几条“注意事项”。过了两年,有人认为我不够中学教员的资格,把我解聘。老师后便派我在大学教一年级的“国文”。老师一贯的教学理论,多少年从来未间断地对我提醒。今天回想,记忆犹新,现在综合写在这里。老师说:
1.教一班中学生与在私塾屋里教几个小孩不同,一个人站在讲台上要有一个样子。人脸是对立的,但感情不可对立。
2.万不可有偏爱、偏恶,万不许讥诮学生。
3.以鼓励夸奖为主。不好的学生,包括淘气的或成绩不好的,都要尽力找他们一小点好处,加以夸奖。
4.不要发脾气。你发一次,即使有效,以后再有更坏的事件发生,又怎么发更大的脾气?万一发了脾气之后无效,又怎么下场?你还年轻,但在讲台上即是师表,要取得学生的佩服。
5.教一课书要把这一课的各方面都预备到,设想学生会问什么。陈老师还多次说过,自己研究几个月的一项结果,有时并不够一堂时间讲的。
6.批改作文,不要多改,多改了不如你替他做一篇。改多了他们也不看。要改重要的关键处。
7.要有教课日记。自己和学生有某些优缺点,都记下来,包括作文中的问题,记下以备比较。
8.发作文时,要举例讲解。缺点尽力在堂下个别谈;缺点改好了,有所进步的,尽力在堂上表扬。
9.要疏通课堂空气,你总在台上坐着,学生总在台下听着,成了套子。学生打呵欠,或者在抄别人的作业,或看小说,你讲的多么用力也是白费。不但作文课要在学生坐位行间走走。讲课时,写了板书之后,也可下台看看。既回头看看自己板书的效果如何,也看看学生会记不会记。有不会写的或写错了的字,在他们坐位上给他们指点,对于被指点的人,会有较深的印象,旁边的人也会感觉兴趣,不怕来问了。
这些“上课须知”,老师不止一次地向我反复说明,唯恐听不明,记不住。
老师又在楼道里挂了许多玻璃框子,里边随时装入一些各班学生的优秀作业。要求有顶批,有总批,有加圈的地方,有加点的地方,都是为了标志出优点所在。这固然是为了学生观摩的大检阅、大比赛,后来我才明白也是教师教学效果、批改水平的大检阅。
我知道老师并没搞过什么教学法、教育心理学,但他这些原则和方法,实在符合许多教育理论,这是从多年的实践经验中辛勤总结得出来的。
二、对后学的诱导
陈老师对后学因材施教,在课堂上对学生用种种方法提高他们的学习兴趣;在堂下对后学无论是否自己教过的人,也都抱有一团热情去加以诱导。当然也有正面出题目、指范围、定期限、提要求的时候,但这是一般师长、前辈所常有的、共有的,不待详谈。这里要谈的是陈老师一些自身表率和“谈言微中”的诱导情况。
陈老师对各班“国文”课一向不但是亲自过问,每年总还自己教一班课。各班的课本是统一的,选哪些作品,哪篇是为何而选,哪篇中讲什么要点,通过这篇要使学生受到哪方面的教育,都经过仔细考虑,并向任课的人加以说明。学年末全校的一年级“国文”课总是“会考”,由陈老师自己出题,统一评定分数。现在我才明白,这不但是学生的会考,也是教师们的会考。
我们这些教“国文”的教员,当然绝大多数是陈老师的学生或后辈,他经常要我们去见他。如果时间隔久了不去,他遇到就问:你忙什么呢?怎么好久没见?”见面后并不考查读什么书,写什么文等等,总是在闲谈中抓住一两个小问题进行指点,指点的往往是因小见大。我们每见老师总有新鲜的收获,或发现自己的不足。
我很不用功,看书少,笔懒,发现不了问题,老师在谈话中遇到某些问题,也并不尽关史学方面的,总是细致地指出,这个问题可以从什么角度去研究探索,有什么题目可做,但不硬出题目,而是引导人发生兴趣。有时评论一篇作品或评论某一种书,说它有什么好处,但还有什么不足处。常说:“我们今天来做,会比它要好”,说到这里就止住。好处在哪里,不足处在哪里,怎样做就比它好?如果我们不问,并不往下说。我就错过了许多次往下请教的机会。因为绝大多数是我没读过的书,或者没有兴趣的问题。假如听了之后随时请教,或回去赶紧补读,下次接着上次的问题尾巴再请教,岂不收获更多?当然我也不是没有继续请教过,最可悔恨的是请教过的比放过去的少的多!
陈老师的客厅、书房以及住室内,总挂些名人字画,最多的是清代学者的字,有时也挂些古代学者字迹的拓片。客厅案头或沙发前的桌上,总有些字画卷册或书籍,这常是宾主谈话的资料,也是对后学的教材。他曾用30元买了一开章学诚的手札,在30年代买清代学者手札墨迹,这是很高价钱了。但章学诚的字,写得非常拙劣,老师把它挂在那里,既备一家学者的笔迹,又常当作劣书的例子来警告我们。我们去了,老师常指着某件字画问:“这个人你知道吗?”如果知道,并且还说得出一些有关的问题,老师必大为高兴,连带地引出关于这位学者和他的学问、著述种种评价和介绍。如果不知道,则又指引一点头绪后就不往下再说,例如说:“他是一个史学家”就完了。我们因自愧没趣,或者想知道个究竟,只好去查有关这个人的资料。明白了一些,下次再向老师表现一番,老师必很高兴。但又常在我的棱缝中再点一下,如果还知道,必大笑点头,我也像考了个满分,感觉自傲。如果词穷了,也必再告诉一点头绪,容回去再查。
老师最喜欢收学者的草稿,细细寻绎他们的修改过程。客厅桌上常摆着这类东西。当见我们看得发生兴趣时,便提出问题说:“你说他为什么改那个字?”
老师常把自己研究的问题向我们说,什么问题,怎么研究起的。在我们的疑问中,如果有老师还没想到的,必高兴地肯定我们的提问,然后再进一步地发挥给我们听。老师常说,一篇论文或专著,做完了不要忙着发表。好比刚蒸出的馒头,须要把热气放完了,才能去吃。蒸的透不透,熟不熟,才能知道。还常说,作品要给三类人看:一是水平高于自己的人,二是和自己平行的人,三是不如自己的人。因为这可以从不同角度得到反映,以便修改。所以老师的著作稿,我们也常以第三类读者的关系而得到先睹。我们提出的意见或问题,当然并非全无启发性的,但也有些是很可笑的。一次稿中引了两句诗,一位先生看了,误以为是长短二句散文,说稿上的断句有误。老师因而告诉我们要注意学诗,不可闹笑柄。但又郑重嘱咐我们,不要向那位先生说,并说将由自己劝他学诗。我们同从老师受业的人很多,但许多并非同校、同班,以下只好借用“同门”这个旧词。那么那位先生也可称为“同门”的。
老师常常驳斥我们说“不是”、“不对”,听着不免扫兴。但这种驳斥都是有代价的,当驳斥之后,必然使我们知道什么是“是”的,什么是“对”的。后来我们又常恐怕听不到这样的驳斥。
三、对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一片丹诚
历史证明,中国几千年来各地方的各民族,从矛盾到交融,最后团结成为一体,构成了伟大的中华民族和它的灿烂文化。陈老师曾从一部分历史时期来论证这个问题,即是他精心而且得意的著作之一《元西域人华化考》。
在抗战时期,老师身处沦陷区中,和革命抗敌的后方完全隔绝,手无寸铁的老学者,发愤以教导学生为职志。环境日渐恶劣,生活日渐艰难,老师和几位志同道合的老先生著书、教书越发勤奋。学校经费不足,《辅仁学志》将要停刊,几位老先生相约在《学志》上发表文章不收稿费。这时期他们发表的文章比收稿费时还要多。老师曾语重心长地说:“从来敌人消灭一个民族,必从消灭它的民族历史文化着手。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不被消灭,也是抗敌根本措施之一。”
辅仁大学是天主教的西洋教会所办的,无可讳言具有传教的目的。陈老师的家庭是有基督教信仰的,他在20年代做教育部次长时,因为在孔庙行礼迹近拜偶像,对“祀孔”典礼,曾“辞不预也”。但他对教会,则不言而喻是愿“自立”的。20年代有些基督教会也曾经提出过“自立自养”,并曾进行过募捐。当时天主教会则未曾提过这个口号,这又岂是一位老学者所能独力实现的呢?于是老师不放过任何机会,大力向神甫们宣传中华民族的文化,曾为他们讲佛教在中国所以能传布的原因。看当时的记录,并未谈佛教的思想,而是列举中华民族的文化艺术对佛教存在有什么好处,可供天主教借鉴。吴历,号渔山,是清初时一位深通文学的大画家,他是第一个国产神甫,老师对他一再撰文表彰。又在旧恭王府花园建立“司铎书院”,专对年轻的中国神甫进行历史文化基本知识的教育。这个花园中有几棵西府海棠,从前每年花时旧主人必宴客赋诗,老师这时也在这里宴客赋诗,以“司铎书院海棠”为题,自己也做了许多首。还让那些年轻神甫参加观光,意在造成中国司铎团体的名胜。
这种种往事,有人不尽理解,以为陈老师“为人谋”了。若干年后,想起老师常常口诵《论语》中两句:“施于有政,是亦为政”,才懂得他的“若心孤诣”!还记得老师有一次和一位华籍大主教拍案争辩,成为全校震动的一个事件。辩的是什么,一直没有人知道。现在明白,辩的什么,也就不问可知了!”
一次我拿一卷友人收藏找我题跋的纳兰成德手札卷,去给老师看。说起成德的汉文化修养之高。我说:“您做《元西域人华化考》举了若干人,如果我做‘清东域人华化考’,成容若应该列在前茅。”老师指着我写的题跋说:“后边是启元白”,相对大笑。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是民族的生命和灵魂,更是各个兄弟民族团结融合的重要纽带,也是陈老师学术思想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是个中心。
四、竭泽而渔地搜集材料
老师研究某一个问题,特别是作历史考证,最重视占有材料。所谓占有材料,并不是指专门挖掘什么新奇的材料,更不是主张找人所未见的什么珍秘材料,而是说要了解这一问题各个方面有关的材料。尽量搜集,加以考察。在人所共见的平凡书中,发现问题,提出见解。自己常说,在准备材料阶段,要“竭泽而渔”,意思即是要不漏掉一条材料。至于用几条,怎么用,那是第二步的事。
问题来了,材料到哪里找?这是我最苦恼的事。而老师常常指出范围,上哪方面去查。我曾向老师问起:“您能知道哪里有哪方面的材料,好比能知道某处陆地下面有伏流,刨开三尺,居然跳出鱼来。这是怎么回事?”后来逐渐知道老师有深广的知识面,不管多么大部头的书,他总要逐一过目。好比对于地理、地质、水道、运动等等调查档案都曾过目的人,哪里有伏流,哪里有鱼,总会掌握线索的。
他曾藏有三部佛教的《大藏经》和一部道教的《道藏经》,曾说笑话:“唐三藏不稀奇,我有四藏。”这些“大块文章”老师都曾阅览过吗?我脑中时常泛出这种疑问。一次老师在古物陈列所发现了一部嘉兴地方刻的《大藏经》,立刻知道里边有哪些种是别处没有的,并且有什么用处。即带着人去抄出许多本,摘录若干条。怎么比较而知哪些种是别处没有的呢?当然熟悉目录是首要的,但仅仅查目录,怎能知道哪些有什么用处呢?我这才“考证”出老师藏的“四藏”并不是陈列品,而是都曾一一过目,心中有数的。
老师自己曾说年轻时看清代的《十朝圣训》、《朱批谕旨》、《上谕内阁》等书,把各书按条剪开,分类归并。称它的《柱下备忘录》整理出的问题,即是已发表的《宁远堂丛录》。可惜只发表了几条,仅是全份分类材料的几百分之一。又曾说年轻时为应科举考试,把许多八股文的书全部拆开,逐篇看去,分出优劣等级,重新分册装订,以备精读或略读。后来还能背诵许多八股文的名篇给我们听。这种干法,有谁肯干!又有几人能做得到?
解放前,老师对于马列主义的书还未曾接触过。解放初,才找到大量的小册子,即不舍昼夜地看。眼睛不好,册上的字又很小,用放大镜照着一册册看。那时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结果累得大病一场,医生制止看书,这才暂停下来。
老师还极注意工具书,20年代时《丛书子目索引》一类的书还没出版,老师带了一班学生,编了一套各种丛书的索引,这些册清稿,一直在自己书案旁边书架上,后来虽有出版的,自己还是习惯查这份稿本。
另外还有其他书籍,本身并非工具书,但由于善于利用,而收到工具书的效果。例如一次有人拿来一副王引之写的对联,是集唐人诗句。一句知道作者,一句不知道。老师走到藏书的房间,不久出来,说了作者是谁。大家都很惊奇地问怎么知道的,原来有一种小本子的书,叫《诗句题解汇编》,是把唐宋著名诗人的名作每句按韵分编,查者按某句末字所属的韵部去查即知。科举考试除了考八股文外,还考“试贴诗”。这种诗绝大多数是以一句古代诗为题,应考者要知道这句的作者和全诗的内容,然后才好著笔,这种小册子即是当时的“夹带”,也就是今天所谓“小抄”的。现在试贴诗没有人再做了,而这种“小抄”到了陈老师手中,却成了查古人诗句的索引。这不过是一个例,其余不难类推。
胸中先有鱼类分布的地图,同时烂绳破布又都可拿来作网,何患不能竭泽而渔呢!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