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远离中原,远离朝廷。他们生活在一个多江(比如湘江)多湖(比如洞庭湖)的地方,使“江湖”这一个水汪汪的词不仅有了地理学意义,同时也有了相对于“庙堂”的社会和政治的意义。当年屈原的罢官南行,正是一次双重意义上的江湖之旅。传统的说法,称屈原之死引起了民众自发性的江上招魂,端午节竞舟的习俗也由此而生。其实,“舟楫文化”在多水的荆楚乃至整个南方甚至远及东南亚一带,早已渊远流长,不竞舟倒是一件难以想像的怪事。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这种娱乐与神祀相结合的民间活动与屈原本无确切的关系。事实上,这种活动终以北来忠臣的名节获得自己合法性的名义,除开民众对历史悲剧怀有美丽诗情的一面,从另一角度来说,不过是表明江湖终与庙堂接轨,南方终向中原臣拜。这正像“龙舟”在南方本来的面目多是“鸟舟”(语出《古文穆天子传》),船头常有鸟的塑形(见《淮南子》中有关记载),后来终于屈服于北方帝王“龙”的象征,普遍改名为“龙舟”,不过是强势的中原文明终于向南获得成功扩张的自然结局——虽然这种扩张的深度效果还可存疑。
一些学者曾认为中国的北方有“龙文化”,而中国的南方有“鸟文化”,其实这种划分也嫌粗糙。不论是考古还是民俗调查,都不能确证南方有过什么定于一尊的“鸟”崇拜。仅在荆楚一地,人们就有各自的狗崇拜,或者虎崇拜、牛崇拜、蜘蛛崇拜、葫芦崇拜、太阳崇拜等等,或者有多种图腾的并行不悖,从来没有神界的一统和集权。而他们在世俗政治生活中四分五裂的格局以及弱政府乃至无政府的状态,与人们的神界图景似乎恰好同构。我曾经十分惊讶,汨罗原住民几乎不用“可惜”一词,而习用“做官”代替:说一张纸弄坏了,说一碗饭打泼了,说一头猪患瘟疾死了,凡此等等都是说它们“做官”了。这种语言当然十分奇特。这种蔑视官权官威的胆大包天,竟一直隐藏在日常用语之中,来自历史深处的在野心态,凝定其中,依稀可辨。北方集团和中原天朝强加于他们的绳索,并不能妨碍他们的心灵还时常在体制之外游走和飞翔,无法使他们巫蛮的根性斩绝。
当然,当灾荒或战乱来临,当生存的环境变得严酷,这一片弱政府甚至无政府的江湖上也会冒出集团和权威,会出现非官方的统治体制。在这样的时候,“江湖”一词的第二种人文含义,即“黑社会”,便由他们来担当和出演。宁走“黑道”而不走“红道”,也会成为老百姓那里相当普遍的经验。1972年我奉命参与乡村中“清理阶级队伍”的文书工作,得知我周围众多敦厚朴质的农民,包括很多当时应作为革命依靠力量的贫下中农,大多数竟是以前的“汉流”分子。我后来还知道,这个黑社会组织曾以汉口为重要据点,先是沿水路延伸,在船工、渔民中发展同党,最后像传染病一样扩展到荆楚各地的广大乡村,在很多地方半岛有五成到七成的成年男子卷入其中,留下日后由政府记录在案的“历史污点”。其实,这个组织在有些地方难免被恶棍利用,但多数人当年入帮只是为了自保图存,顺势赶潮而已,极少数算得上忙时务农闲时“放票”的业余性帮匪,也多以“杀富济贫”为限,较少反革命的政治罪过。更有意味的是,他们坚持“汉流不通天”的宗旨,决不与官府合作。他们也有“十条”、“十款”的严明纪律,以致头目排行中从来都缺“老四”与“老七”——只因为那两个头目贪赃作恶违反帮规而伏法,并留下“无四无七”的人事传统以警后人。他们奉行“坐三行五睡八两”的分配制度,更是让我暗暗感叹:病者(睡八)比劳者(行五)多得,而劳者(行五)比逸者(坐三)多得,可以想见,这种简洁而原始的,在社会结构还较为简单的农业社会,对于众多下层的弱者和贫者来说,会闪烁着何等强烈诱人的理想之光。
当时同在南方渐成气候的红军,其内部的战时分配制度,难道与它有多少不同吗?
本世纪的20年代到30年代,江湖南国正是多事之地。一个千年的中央王朝,终于在它统治较为薄弱的地方,开始了自己的裂痕以及呼啦啦的全盘崩溃。英豪辈出,新论纷纭,随后便是揭竿四方,这其中有最终靠马克思主义取得了全国政权的湘鄂赣红军及其众多将领,也有最终归于衰弱和瓦解了的“汉流”及其他黑社会群体,在历史上消逝无痕,使江湖重返宁静。同为江湖之子,人生毕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终局。在我落户务农的那个地方,何美华老人就是一个洗手自新了的“汉流”。他蹲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完全想像不出他18岁那年,就是一个在帮会里可以代行龙门大爷职权的“铁印老幺”——他操舟扬帆,走汉口,闯上海,一条金嗓子,民歌唱得江湖上名声大震,一刀劈下红旗五哥调戏弟嫂的那只右手,此类执法如山的故事也是江湖上的美谈。他现在已经老了,挂着自己不觉的鼻涕,扳弄着自己又粗又短的指头,蹲在箩筐边默默地等待。
保管员发现了他,说你的谷早就没有了。
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然后起身,用扁担撬着那只箩筐走下坡去。他好几次都是这样:一到队里分粮的日子,早早就来到这里蹲着,看别人一个个领粮的喜悦,然后接受自己无权取粮的通知,然后默默地回去。
他太能吃了,吃的米饭也太硬了,太费粮了,以致半年就吃完了一年的口粮,但他似乎湖涂得还不大明白这个事实,没法打掉自己一次次撬着箩筐跟着别人向谷仓走来的冲动。
后来他去了磊石,那个湘江与汨罗江的汇合之地。据说在围湖修堤的工地看守草料和竹材,因为大雪纷飞的春节期间没人愿意当这种差,他可以赚一份额外的赏粮。但他再也没有从那里回来,不幸就死在那里。当地人对他的死有点含含糊糊,有人说,他是被湘江对岸一些盗竹木的贼人报复性地杀了,也有人说,他死于这一年特有的严寒。但不管怎么样,他再也不会蹲在我的面前拨弄自己粗短的指头。
汨罗江汇入湘汇的磊石河口,我也到过那里的。我至今还记得那一望无际的河洲,那河湾里逆行回环的波涛交织着一束束霞光,那深秋里远方的芦花是一片滔滔而来的洁白。那一片屈原曾经眺望过的天地,渺无人迹。
金牛山下一把香,
五堂兄弟美名扬,
天下英雄齐结义,
三山五岳定家邦……
江上没有这样的歌声,没有铁印老幺何美华独立船头的身影,只有河岸上的芦苇地里白絮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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